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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至谷雨，花到荼蘼，不是全部

花匠小妙招
2024-12-10 08:52

不是没有遗憾，不妨留给来年。

我一开始并没有发现那一架大花白木香。

这很惭愧。与我们所住的小区不过一条马路之隔，我却从未知道它的存在。是和香樟君出去散步，绕来绕去，他突然拽我的袖子，问我。你看，那里面的白花是什么呀。

我远看，以为是长势并不好的木绣球。又不像。走近一点，以为是普通的白木香。走到花荫底下，才发现，噢，事情并不简单。这是我久睽的旧友。我想念它，很多很多年。

大花白木香（Rosa fortuneana），是木香的一个变种。需要我先向你解释一下木香花吗？——这个季节里，长三角地区遍地开着的，和蔷薇很像，却又比蔷薇早一点。枝条没有那么多刺，花瓣看上去也纤柔些。常见的不过白黄二色，重重叠叠簇拥，形色与香气都叫人想起奶油。古人关于它的好句不多，我总想起杜甫《丽人行》里的「态浓意远淑且真」，觉得差可比拟。

重瓣的白木香、黄木香，都很常见。但见到大花白木香的机会就少。我很惊喜。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凑近了闻，是小时候熟悉的淡淡清香气。

重瓣黄木香（Rosa banksiae f. lutea），各地公园绿化多有栽植

近些年有专业的植物学者多方考证，认为古书里荼蘼花的真身就该是大花白木香。为此我又去啃了一遍植物志与花木古籍——至今天再见此花真身，就很服气：专家到底是专家，这样的判断很有道理。但我也悲喜交加。悲，大约是因为很多年前，我拼死力气翻查各种资料，一筹莫展，追寻到「荼蘼」的线索是关于另外三种花：香水月季（Rosa odorata），悬钩子蔷薇（Rosa rubus），重瓣空心泡（Rubusrosifoliusvar.coronarius）。虽各有各的证据，但也都有无法自圆其说的地方；对照着看，匹配度都不如大花白木香。

我喜，就更复杂——喜于这个太富诗情画意的名字终于有了归属，亦喜于我早早见过它：同样的花，二十年前就在外公家楼下种着。我长大离家，外公去世，邻居四散不见。想要再寻那株花，始终不得要领。而今验明真身，早已物是人非。

……墙根下是一面非常茂盛的绿篱，暮春时青枝碧叶间开出无数硕大雪白花朵，累累欲坠，雨后常有一地皎洁花瓣零落在水洼里。水面花光潋滟交错，我迷恋那景色，上学放学路上，常一个人呆呆看住忘了走。有一日天青微雨，逢阿婆在门口扫水，就折下一枝花送给我。雨丝纤细，我没有打伞。雪白清冷的花朵泛着淡淡光泽，青涩安静的香气伴随水雾弥漫在我的脸上。不知为何。那一刻心里有莫名伤感挥之不去。丝丝缕缕纠缠着，柔弱无助。（开到荼䕷花事了。这样的句子，当时已在书中读到，却并不懂。玉面残春的花朵，当时已握在手里，却并不闻其名。终究还是太幼小，背后的情意一点也不懂得。若一辈子都不懂得，倒也很好。）——《抑郁生花》，蔓玫，2019年8月，人民文学出版社

说大花白木香是荼蘼，其实是蛮新鲜的一个观点。我以前也见别的学者考证，说古人记述里早早将木香与荼蘼并列，可见早已有所鉴别，是全然不同的两种花。但这也不尽然——大花白木香的外形与木香存在诸多不同，倒更接近几个古籍里的描述：

「藤身，灌生，青茎多刺，一颖三叶如品字形，面光绿，背翠色，多缺刻，花青跗红萼，及开時变白带浅碧，大朵千瓣，香微而清，盘作高架，（农历）二、三月间烂漫可观。」——《二如亭群芳谱》，（明）王象晋

古人不懂现代的植物分类学。他们虽识木香，却将大花白木香视作另一种，我是愿意理解的。

说到这里，忍不住想多感慨一句文言文的美。自《二如亭群芳谱》到《花经》《花镜》，对花木的形态描述都极雅，有诗韵，更似含蓄而传神的中国画。且相比木香，大家对荼蘼就有明确的抬爱——说它是「玉立春深雪不如」，是「倚阑偷舞白霓裳」，更以姑射仙子、瑶台玉女相比的，佳句实在不少。也难怪越往后，越分不清它到底是谁——蔷薇、木香、空心泡、藤本月季等，本就形态近似，易于混淆；写诗的人虽爱它，却也很难清晰鉴别，甚至多有附会。一来二去，「荼蘼」的指代就被泛化，类似「玫瑰」之名，如今已不再专属某一物种，成为一个审美文化意象大于植物分类学定义的概念。

今日谷雨，我这里果然天青泫然欲雨。端了相机去拍那一架大花白木香，可惜太高了，颤巍巍叫我手酸。端详那些清泠泠的花朵，花色如玉，一时间时光颠倒，心中有种百感交集的静。

我回来，安静地整理照片，安静地找出当初那篇论证荼蘼花的文章链接，把新学到的资料糅进去，重写一遍。写完，发布，已是晚饭时分。那篇文章很多人看过，也被很多地方转载。我如今大动干戈修改它，只怕未必能再获得当初十之一二的关注——但依旧觉得快乐且有必要。许多事情都需要过程。从植物的古名今识，到一个人的成长，总要费心费力折腾一番才能获得确定的结果。我曾因为写植物失之严谨而被误解甚至被攻讦，现在想来，也是应该。人终要为其力有未逮的收获付出代价。

话说回来，若是正经错误，当然需要一项一项去修正；但面对这个会出错的自己，我总算能做到越来越坦然。就像辩证一株花，时代会变，约定俗成的名称会变，植物学的分类系统与鉴定依据会变，大众的信息来源与评判标准也会变。跌跌撞撞的过程中一定犯错，一定做过无用功，然而也正因此，才真实且迷人。春至谷雨，花到荼蘼。不是没有遗憾，不妨留给来年。

P.S.今天努力修订的内容，是知乎上的答案「荼蘼是种什么花？在哪里可以观赏到？」。虽知道这年头大家都不爱看长文了，但还是放出来遛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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