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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牡丹亭》赏析

花匠小妙招
2024-12-13 05:51

【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好姐姐】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

杜丽娘初入花园，眼前出现了一片姹紫嫣红的芳菲之景。红的明媚，紫的鲜妍，黄的娇美，粉白淡绿含着羞怯。杜丽娘不禁发出一声惊叹——“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斑驳半旧的一条画廊，碧色的苍苔生满池馆。春草清新，新泥滋润，崭新的绣花袜子还怕踏草沾湿，那新开的金铃花嫩黄娇媚，惹人无比怜爱。

春天敞开在眼前，一片生机。苍苔，春草，都是生命力的象征。小金铃已经开花，那种并不耀眼的花，自有一番娇媚的颜色，让闺阁中的女子，深深感受到生命的美的震颤。花是什么？对于人类来说，花是自然界的“美”的事物，有着很丰富的内涵。花代表着春天，也代表青春，也会代表心中对“美”的追求。人们在审美的时候，往往审视的不仅是“花”，还有一种对自我生命的“认知”。

花在春风里饱满地绽放了生命，也将在春风里随着时光而凋谢。在她绚烂又短暂的生命里，既呈现出自然生命力的坚强和美丽，也表现出“无可奈何花落去”的、生命的“不忍”。让人爱，让人怜，让人惋惜。

杜丽娘刚刚有了“自我”意识的青春和生命，骤然遇到繁花似锦的春天，这种“生命意识”和“姹紫嫣红”之间，形成了强烈的共鸣【皂罗袍】表达的就是她这种生命的震颤。

“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断井颓垣（yuán），井，井栏。垣，短墙。断了的井栏，倒塌的短墙，形容庭院破败的景象。这姹紫嫣红开遍后花园的繁花，却可惜没有人去欣赏，只能寂寞开在破败的断井颓垣之旁，枉费青春韶华。正如闺阁青春美人，即使有沉鱼落雁之容，却被锁在深深寂寞的春闺之中。美好韶华，却赋与何人？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序》：“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古代诗歌语境里，这四者称为“四并”，表示美好的东西。良辰美景虽然就在眼前，奈何天意无情。这赏心乐事，却不知在谁家院落。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翠轩，翠绿的屋檐。《集韵》：“轩，檐宇之末曰轩，取车象。”烟波画船，古代江南官宦富贵家庭的花园里有溪流穿过，有画船可以内外出行。后文有“断烟中见水阁摧残，画船抛躲”等句。高大翠绿的屋檐上，有美丽的云霞朝飞暮卷；远处的烟波迷濛中，有画船停泊，似乎在雨丝风片之中。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锦屏，锦绣屏风，指女子闺阁。闺阁中的人看这般春日盛景，只觉得韶华流逝，青春白白虚度，真是可惜可怜。此时的春景，在杜丽娘眼前却越发绚烂妩媚：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荼蘼（tú mí），荼蘼花。荼蘼花是春天最后的花，是春天花季的终结。古人诗有“一年春事到荼靡”，又有“开到荼蘼花事了”。整座青山都被红色杜鹃花占满，荼蘼花外面烟柳如醉低垂，好不绚烂！牡丹花虽然开得好，可惜已经开得晚了，到了春归时候。

“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凝眄（miàn），眄视。生生，形容声音有活力。呖呖，形容声音清脆。如此这般美好景象，让人简直移不开眼睛。听燕子呢喃，明亮婉转，活力十足。听黄莺啼鸣，声音清脆动人，一声声圆润流转。

这缤纷的落红，好似女子逝去的青春。“花和人”之间，形成了心灵的照应。这是生命里的“感动”，生命里的“惋惜”，生命里的“不忍”。杜丽娘心里在叹息：现在，已经是春天留下的最后一抹韶华。看花的女儿，岂不慨叹“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得先？”窈窕淑女在，君子何处求？

汤显祖把这段《皂罗袍》写得雍容典雅，华丽秾艳。姹紫嫣红的是外物，这是一个审美的对象；而与之形成对应关系的，是一个“生命意识”被触发的少女，她的内心在这种“姹紫嫣红”映照下产生了悲凉和自怜。这是一种“热”与“凉”的对照。外物越加浓烈，内心悲楚也就越深。这种以“乐景”写“哀”的手法，更增加一种说不出的凄凉和伤感。

诗歌文学的曲辞，因为是适用于歌唱的，一般很重视通俗自然，语出天成。可是汤显祖执意要勾勒出一幅婉丽妩媚的“春日群芳图”。他用珠圆玉润的明丽感，用燕语莺声的娇脆感，为这幅群芳图添加着浓艳的色调。汤显祖的才情是无比绚烂的。他用真心和真情打造了一个姹紫嫣红的韶华盛景。

一个孤单又悲凉的女子，孤单站在那幅繁华绚烂的盛景前面。她没有人生经验，没有帮手，带着刚刚觉醒的一个“自我”，在那个花园里流连，嗟叹。她回到闺房之后，只觉得“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那个心里向往的“神仙眷”，却不知“幽梦谁边”。在“幽梦”里，杜丽娘不知不觉睡着了。她并不知道，在现实中不能实现的理想，在“幽梦”里，却可能神奇地，变幻为真。

转载自《文子国学》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