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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花木志 | 茉莉花：长大了送给别人家

花匠小妙招
2024-12-14 19:47

作者

蒋春林

探春和李纨惜春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迎春又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

——《红楼梦》第三十八回

茉莉花，直立或攀援灌木。茉莉花花形清雅又小巧精致，虽无艳态惊群，但芳香甜郁，馨香怡人，“花开满园，香也香不过它”，“一卉能熏一室香”，“素馨茉莉，向炎天、别有一般标致”、“冰盆荔子堪尝，胆瓶茉莉尤香”，《本草纲目》说它是人间第一香。

茉莉花常被用来做成花球、花环，别在鬓上、衣襟上，清香洁白，消暑静心，是天然的香氛。茉莉花宜室宜家，雅俗共赏，不管是对待富贵女子还是贫家女子，都一一照顾到，《红楼梦》中的迎春在树荫下独自穿茉莉花的倩影惹无数人怜惜，而茅草屋里贫家女几朵茉莉别于发间也会蓬荜生辉，刘祖满《茉莉》：“暗麝侵阶倩晚风，夜簪云鬓雪为丛。芳心羞向边魂逐，笑杀明妃出汉宫。”“花梳茉莉妆”，南粤女子好以茉莉花穿成花串称作花梳作为发饰，“谁家浴罢临妆女，爱把闲花插满头。”“香从清梦回时觉，花向美人头上开。”“银床梦醒香何处，只在钗横髻发边。”江南一带的女子喜欢在鬓角簪茉莉花。

茉莉花小巧玲珑，要穿在一起才能成一花环或者花球，穿茉莉花自然就是女儿们闺中的好消遣了。红楼梦中没有提大观园女儿们是否簪茉莉花，只是在秋高气爽、天朗气清的日子里，在大家构思菊花诗的间隙里，闲闲的提了一句：“迎春又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

江苏民歌《茉莉花》传唱甚广：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桠，又香又白人人夸。让我来把你摘下，送给别人家，茉莉花呀茉莉花。

女儿长大就要出嫁，这是女儿的宿命，也是女儿的一道坎，人生的分水岭。传统的观念里，女儿出嫁了就是婆家人，和娘家人就是亲戚了，女儿出嫁后的命运机遇如何真是难以预计，充满不确定的变素。闽南人用油麻菜籽来比喻女子的命运，她们像油麻菜籽一样随风飘散，落到哪里长到哪里。即便是江南一带将女儿比喻成人见人爱的芬芳美丽的茉莉花，也是委婉地表达，女儿长大了要送给别人家，如同一棵身不由已被移植的植物，能否适应新的土壤，能否得到关爱，能否顺利存在成长，落到别人家，别人家是爱花还是摧花就是另一番境遇了。

纵观传统社会传统理念下形形色色的女儿们，她们落在形形色色的家庭，在娘家度过或富贵或贫穷或安逸或辛劳的短暂女儿时期，然后就面临长久的婚姻和另一个家庭，婆家的生活和在娘家生活截然不同。这种命运的转折是突然的，这种成长和适应也是突发的，没有缓冲，没有预演，“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从父亲母亲膝下的娇娇女即刻转变为公婆眼前的孝顺媳妇丈夫的贤内助，没有人体谅和容忍她们的恐惧和不安，没有人关心女儿们经过怎样的心路历程和外在历练，由出嫁进入婚姻，面对新环境，蜕变成怎样的人。都认为她们瞬间适应新生活是天经地义水到渠成的事情。

《红楼梦》中却有一个小小少年贾宝玉，他敏感而清醒地关注到女儿们因出嫁而发生的脱胎换骨的变化，不知道怎样的因由和经验，他总结出非常特别的结论：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因此，他最不能接受女儿们要出嫁的现实，他恐惧女儿们的出嫁，贪恋着和女儿们的厮混，恨不能女儿们不要长大不要出嫁，永久地处在女儿时期，但是他哪里能挡得住女儿们的成长？岂能扭转她们长大了就要出嫁的现实？他只能在迎春的紫菱洲一带徘徊，哀叹“从今后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洁人了。”他只能在香菱对夏金桂的期盼中，提醒她：“虽如此说，但只我听这话不知怎么倒替你耽心虑后呢。”他只能在西城门外天齐庙中跟王一贴道士讨教疗妒汤，他只能为惨死的尤二姐掬一把泪。

《红楼梦》中展示了各式各样的婚姻状态，不可否认，在这个世情社会中，是否有强大的娘家势力或财富，对她们的婚姻质量有着很大的影响，比如她们的娘家，若能在她们出嫁时陪上丰富的嫁妆，会让她们在夫家有底气，不至于太受委屈。强悍泼辣如凤姐，跟贾琏斗嘴时候不甘示弱，证据也是“现有对证：把太太和我的嫁妆细看看，比一比你们的，那一样是配不上你们的。”若没有娘家的丰厚嫁妆做支撑，王熙凤也不会如此理直气壮肆无忌惮。邢夫人虽然出身普通，作为长女，却把持携带家中家私嫁给贾赦，为的是一己之私，以这份嫁妆及以后不择手段的敛财作为安身立命的根本，并不能安顿照顾好家中两个妹妹以及一个弟弟，其中一个妹妹还待字闺中成为大龄剩女，靠邢夫人维持简单生活。

迎春虽然生长在侯门贵族之家，却亲爹不疼后娘不爱，出嫁后第一次回门就对王夫人哭诉：“又说老爷曾收着他五千银子，不该使了他的。如今他来要了两三次不得，他便指着我的脸说道：‘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买给我的。好不好，打一顿撵在下房里睡去。当日有你爷爷在时，希图上我们的富贵，赶着相与的。论理我和你父亲是一辈，如今强压我的头，卖了一辈。又不该作了这门亲，倒没的叫人看着赶势利似的。’”若亲爹贾赦能为爱女考虑，择婿慎重，或者在她出嫁时赔上丰盛妆奁，也不至于在势利的孙绍祖为了五千银子对她磨牙时无话可对，被羞辱得好像是折价还债一般。

当然，嫁妆丰盛与否只是婚姻好坏其中一个因素而已，而且也有很多例外。相对比，邢岫烟作为邢夫人的穷亲戚，冬日里连一件暖和点的棉衣都没有，却被薛姨妈看中，嫁给了薛蝌，情投意合。而在同样的薛家，携可观金的银的嫁过来的夏金桂却蛮横无比盛气凌人，搅家精一个。人生如此吊诡，没有金规玉律可循。很多时候，也只能以王夫人的话解释：“这也是你的命。”

迎春信命的，她有自知之明，相比众多出色的姐妹们，她诗才不出众，口齿不伶俐，外貌不出彩，她并没有难受，没有嫉妒，从不争强好胜，而是随遇而安，顺其自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亦不犯人，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猜错了谜语没有元妃的赏赐，酒令押错了韵被指出她都无所谓，吃喝玩乐的场合不喊她也不吵，她的坦然在别人眼中就是懦弱，小厮兴儿眼中的她是大家普遍的看法：“二姑娘的浑名是‘二木头’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纷纷扰扰中，她选择了逆来顺受、不作为的处事方法，度过了平淡的女儿岁月，也算安稳顺利。因为是在娘家，有强势的妹妹为她出头，有祖母婶婶的庇护。

迎春懦弱却不糊涂，她将世事看得通透，她出的谜语是算盘：“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她在丫头婆子们为她的攒珠累丝金凤争吵时选择不作为，且心无旁骛看得下讲因果报应的《太上感应篇》，她洁身自好与世无争，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旁观别人的因果报应。只是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沦落到怨天尤人的境地，没有那么单纯的因果，她的因不是她能控制的，她的因很大一部分在于她的父亲贾赦，王夫人解劝她时候说过：“想当日你叔叔也曾劝过大老爷，不叫作这门亲的。大老爷执意不听，一心情愿，到底作不好了。我的儿，这也是你的命。”关于她的婚事，书中亦有说明：贾母心中却不十分称意，想来拦阻亦恐不听，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况且他是亲父主张，何必出头多事，为此只说“知道了”三字，余不多及。贾政又深恶孙家，虽是世交，当年不过是彼祖希慕荣宁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门下的，并非诗礼名族之裔，因此倒劝谏过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除了贾赦，所有人都认为不妥的婚事就这样草草定下了，她千躲万躲，没有躲得过命运的捉弄。

她懦弱得辖制不了奶妈管理不了丫头，她懦弱而坦然地等待事件的走向和结果，不做丝毫的纠正，却不知，正是她的不作为，没有章法，没有管束，奶妈敢于赌博当金凤，丫头敢于打砸厨房，私相传递，恶行膨胀，千里蚁穴溃于一旦，在事败后同样她不能保护开脱她们，而是任其事态发展，唯求自保。他日当她自身处于危难，受尽百般欺凌，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时候，也没有人出面为她支撑。惨痛的现实面前，她崩溃：“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不好！”

木讷的安静的沉默的懦弱的迎春如同那洁白的茉莉花，静静的绽放青春，绽放清香。在最美好的华年被轻易摘给别人家，最终被其夫虐待致死。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原来，独自拿花针穿茉莉花的岁月是她短短一生中最珍贵最自由的时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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