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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崇彪：春解杏花语

花匠小妙招
2024-12-16 14:53

春解杏花语

■王崇彪

二月底的一个早晨，寒风剪剪。经过公园北门时，我发现前面有一片花树绽放着，有如香雪隐隐，更似胭脂点点。开始我还以为是宫粉梅，走进细看，原来却是“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的杏花。我有些讶然：初春杏花开，似乎少见，大约是江南气候偏暖的缘故吧。

我慢慢拍照欣赏，又觉得这些是垂枝杏。为了使其成为观赏品种，培植者人为地将其幼株的正芽掐断，让其旁枝横逸，数年后形如虬曲的古梅，树干不高，但花团锦簇，秀色妖娆，独占春风。当然，它与另一种观赏类珍品斑叶杏一样，只能结枣核大的果子，味道酸涩，与水晶杏、少山红杏、大香白杏不可同日而语。

在果树中，桃、梨、杏最多，且最易随处可见，更是我们孩提时就熟稔的树种。而我对杏，记忆尤深。故乡老屋西南侧有我家的一块菜圃，篱笆边就长着一棵杏树，但挺拔茁壮，不似这里“病梅馆”里的观赏类。阳春二月，下着小雨，它就吐出一树淡淡的红蕊，给人“一园春雨杏花红”的美意。到麦子开镰的时候，这晶亮的杏子也开始成熟，就有了“麦子黄，把杏尝”的俗语。这时早就有孩子馋涎欲滴了，用竹篙子敲打，或掷以石头，往往不等杏子完全熟透，就把能酸掉牙的杏果咬在嘴里。我特别喜欢杏核，它比桃核光滑得多，色相也美，可以做“抓子”游戏的棋子。更易将其两边磨穿，剔去杏仁，几个一串，做成简易手链，戴在腕上，既有避邪之意，又得美感和自豪感。但我的母亲却对杏仁很爱惜，往往会留取一些杏核。原来她是备不时之需，用杏仁做药。有一年盛夏，天气浩热，我和我的四弟身上都害了疖子，红肿，发硬。母亲则将杏仁研成粉末，调以麻油，早晚涂在患处。一周多后，疖子溃败，流出浓汁，收口而愈。稍长，我陪二哥到县医院看肺疾，见医术精湛的程医生办公室的墙上，挂着“杏林春暖”“誉满杏林”一类的锦旗，经问父辈，又知道了杏林的典故。原来三国时的道医董奉在凤阳给人治病分文不取，惟要病人愈后植杏五棵，几年后杏树成林。自此，医家遂以杏林中人自称尔。后我于《寰宇记》看到了记载的文字：“钟离县杏山，吴时董奉居于此，为人治病，惟令种杏五株，数年，杏至万株。”钟离即现在的安徽凤阳一带，现在还存有董奉庙。

另有一种杏子，我们称为野山杏，生在村东头的坂上（家乡称辟有田地的坡为坂），枝上生短刺，开的花为稀有的杂色，艳而有异香。但果小，且披以白毛，极酸。据长辈说，此地百多年前有棵古杏，杏下是坂田。春耕时，一农人举趾田中，午后其妻送饭，将装有蒸鸡蛋的饭篮挂于杏的杈桠后回去了。不想农人辍耕食饭后中毒而亡，其妻遂成潘金莲第二被押入大牢。后经县衙派员细勘，发现杏下的石缝里有一对七寸长的老蜈蚣，它们被饭篮里蒸鸡蛋的香腥所吸引，盘桓在盖碗上，吃不到蛋羹，却吐了许多毒涎，渗进蛋里。后来农人的子侄以火攻法，将作案的毒蜈蚣烧死，但也殃及老杏，不久其亦憔悴而枯。但多年后，此处又生出几株异色的小杏，即现在的野山杏。大约其花美而香，曾下放到我们庄子上的一位潘姓女子，就常在花开时采摘杏花。彼时我还未读过陆游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但看过朝鲜的电影《卖花姑娘》，以为她要去做卖花女，后来才知道她脸上长痘痘，她便将杏花捣碎调以蛋清早晚敷面，果然脸上洁白无瑕了。此后看《太真传》，见《鲁府禁方》里有“太真红玉膏”，类似此种制法，传为是杨贵妃的发明。

工作后，吃过不少色味俱佳的杏子，如燕北的骆驼黄杏、串枝红杏，鲁南的红玉杏，陕北的大接杏等。大约七八年前，有退职的同事在山西大同及其辖县与人合伙开矿，我去过几次。矿在偏远的山丘，光秃秃的几乎没有树，长的最多的一种野生灌木叫枣沙棘，结的果如枣子，也能吃。草却茂盛，大都是豆科草，做牧草最佳，所以这里的牛羊驴膘肥肉嫩，野兔、狗獾也长得好。因此阳高的长城羊，广灵的大尾巴羊（尾大如大扫帚），浑源的画眉驴（眉上有一圈白毛），天镇的兔子头，左口的獾子肉，均闻名遐迩。当然在阳高和浑源，还有成片的果林，这就是著名的沙金红杏和京杏。第一次去，是烟花三月，恰值花发千树，又下着细细春雨，不仅在视觉上是“春深杏花乱”，在嗅觉里更为“雨细杏花香”了。几个同来的女子，还要学当地村姑的样子，在染得金黄的头发上也簪一小束杏花，倒有点“鬓湿杏花烟”的韵致。还有一次，正值杏子收获的时节，满园是金黄透紫的艳丽色彩，原来这里的杏子底色橙黄，阳面为日光垂照却为紫红色，大似乒乓球，晶莹剔透，圆润饱满，食之甜脆，齿颊留香。而且价格便宜，十元钱一大筐。而在生着挺拔白杨的路边，尚有许多零星卖新鲜杏脯的。大家采购了不少杏子和杏脯，手提肩扛，带回江南，让许多亲友的嘴酸甜了好几天。

应该说，杏在中国是最古老的树种之一。春秋时，《管子》一书中就有“五沃之土宜杏”的记载。其后的《夏小正》亦载：“四月，囿有见杏。”西汉刘向父子编辑的《山海经》中，也称“灵山之下，其木多杏。”后来，通过丝绸之路，不少杏树都成了海外游子，不免会在春风里吟唱：“更忆帝乡千万树，澹烟笼月暗神州”吧？

孔子第四十五代孙孔道辅监修孔庙时，将正殿后移，除地为坛，环植以杏，名曰“杏坛”。其依据的大约是《庄子•渔父篇》:“孔子游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因孔子在杏林设坛授徒，有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故而“杏坛”就成了学校广场高贵典雅的代名词。我想，孔圣人设杏坛，是否有取“兴”之意呢？也许是有的，不然他的言论何以编成儒家第一经典《论语》？他的教育事业又何以后继有人大家辈出？后来有些啸聚山林的好汉，似乎也稍晓其理，而举旗聚义时，打出的也是杏黄的大纛，而不是桃红或李白。深谙个中三味的是曹雪芹，虽然他摹薛宝钗“脸若银盘，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却未将杏花神的名号封予她，而是给了邢岫烟。可以说，邢岫烟的结局在红楼里是最美满的。曹公笔下还有一个和杏有关的小丫头，因为名娇杏，所以就会“偶因一回顾，成为人上人”，做了贾雨村的夫人，一生尊贵。于是乎我就想，那些在门前镇巍峨的石狮、在办公室里摆金银貔貅、在庙里烧成千上万元高香的现代陶朱者流，不如每年种几棵杏树，也许事业更“兴旺”些。

正因为杏的绝妙，所以许多风流皇帝都喜欢它。即便在被掳北行途中，宋徽宗见到缤纷杏花，还要写词：“新样靓装，艳溢香融，羞煞蕊珠宫女。”早于他的唐明皇，曾将死后的杨贵妃封为杏花神，即民间掌二月花的十二花神之一。唐代南卓《羯鼓录》记有一则“羯鼓催花”的故事：玄宗好羯鼓，曾游别殿，见柳杏含苞欲吐，叹息道：对此景物，不可不与判断。因命高力士取来羯鼓，临轩敲击，并自制《春光好》一曲，当轩演奏，回顾，则殿中柳杏繁花竞放。

古代吟杏的诗歌极多，自北周庾信“依稀映村坞，烂漫开山城。好折待宾客，金盘衬红琼”的咏杏诗出世后，历代名家均有诗作，并绽放出许多比杏花还美的名句，几乎都是赞歌。但唐朝的薛能大约属另类，他笔下的杏花则是：“活色生香第一流，手中移得近青楼。谁知艳性终相负，乱向春风笑不休。”无异于春楼卖笑了。后来南宋的叶绍翁，抢占了唐代吴融“一枝红艳出墙头，墙外行人正独愁”的“红杏出墙”著作权，把自己的“满园春色管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推销出去，于是“红杏出墙”成了家喻户晓的偷情名词，杏的名声似乎大受负面影响。

这似乎还不算什么。近日，我重读明代李渔的《随笔大全》，见其中《闲情偶记》里直指“树性淫者，莫过于杏”，命杏为“风流树”，并称杏“须用妇人裙子覆之才结实累累”，我不知李笠翁此说所依据的什么？要说“淫”的花草，有淫羊藿、回春草、苁蓉、秋葵之流；“毒”者，则有铃兰、夹竹桃、火把花、曼陀罗等，而杏无淫无毒，全身是宝，既给人眼福，又贻人口福，为何蒙此冤枉？

这也许如人一样吧，一些品行颇佳的人，在民间的口碑上往往是男盗女娼，譬如武植、潘金莲夫妇，夫英俊且清廉，妇静好更贤惠，恩爱偕老，却在《水浒》尤其是《金瓶梅》里，一个成了戴绿帽的三寸不烂钉，一个则是毒杀亲夫的华夏第一淫妇。在当代，我的同行、一位出生入死的缉毒英雄，被构谄成罪犯……这又有什么办法？

今天，我去了一处杏花村，成片的杏林霞云已收，枝叶上已有累累的指头大的杏果，这让我想起一句古语:“桃李不言，其下成蹊。”这其中，当然可以包含杏，以及如杏一样秀外慧中的人。

作者简介

王崇彪，安徽公安作协会员，自上世纪九十年代至今，在《人民公安报》《安徽法制报》《警探》及其他地市级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两百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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