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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尖峰岭情牵苔藓植物

花匠小妙招
2024-12-24 10:30

万般皆下品，2019我们一起读书看文

梦回尖峰岭情牵苔藓植物

吴鹏程　　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　

(刊发于《大自然》2017年第3期)

几十年来，全球经济和科技快速发展，生态环境也随之发生了很大变化。57 年前的海南岛面貌如何？尖峰岭的苔藓植物又是怎样的？

位于我国雷州半岛南端的海南岛为我国第二大岛，由于其独特的自然地理风貌历来被誉为“南海明珠”。20世纪，由于交通不便，去海南岛进行植物考察非常不易，机会也很少，我和同事们即便是研究植物的，对岛上苔藓植物的了解基本上也是一无所知。海南岛始终披着一层神秘的面纱。

考察机会“自天而降”

时间回溯到57 年前，1960 年夏天，我正在北京为导师陈邦述先生（以下简称“陈老师”）主编的《中国藓类植物属志》（上册）校对样稿。一天，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分类与植物地理学研究室主任秦仁昌先生通知我收拾行李去南京，随陈老师在12 月赴海南岛考察。这次任务除采集苔藓植物标本外，还要采集一些重要的蕨类标本。

漫长而艰辛的行程

1960 年12 月初，我带上厚重的军用雨衣、长筒雨靴、布袜、标本夹和纸张等装备，与陈老师及南京师范学院生物系副主任徐祥生教授由南京先抵达上海，再由上海换乘去广州的火车。到达广州时正值清晨，下火车后即感受到“初夏”的气息，空气十分湿热，必须立即脱下冬装。中国科学院华南植物研究所的林邦娟女士前来迎接，安排陈、徐两位老师住宿在珠江边的南方大厦。这栋大厦是英国人修建的，当时是广州较大的宾馆之一。由于需要照顾两位老师，经协商，我被安排住宿在陈老师房间外的走廊上，但夜里十点半后才能搭一帆布床，次日早上5 点必须拆除。那时，海南岛行政上属于广东省，赴海南岛考察必须经广东省林业厅同意，要办批文和介绍信。我们通过林业厅联系了海南岛自然生境最好的尖峰岭林区。尖峰岭主峰独岭海拔为1 412 米，因其外形呈尖锐状而得名。

20 世纪60 年代的中国，交通还比较落后，广州去海南岛的唯一途径是走海路，由广州秀英码头搭乘轮船前往。由于每天仅一班客轮，船票紧俏，一票难求。每班船仅数百个舱位，二等舱供首长和高级知识分子乘坐，仅有20 来个舱位。我必须购到2 个二等舱及3个普通舱。为此，我凌晨3 点起床，步行1 个小时赶到售票窗口，终于购得所需的船票。

我们于次日傍晚上船，夜色朦胧中经珠江三角洲出海。出了珠江口，我第一次见到辽阔的海洋，体会到心胸开阔、无忧无虑的感觉。夜幕来临，海面一片漆黑，海浪翻滚，船也摇晃得厉害，人在船上已经无法随意行走。我开始有点头晕，不得不回舱休息。我住的普通舱有20 多人，相对较拥挤，好在第二天中午便抵达了海口。当时的海口仅有一条主路，路两边基本上是骑楼。在窄窄的街道两旁，一幢幢房子被架于半空，底层的房子往里掏空两米左右。这样，在马路两边便形成了一条可以步行的宽敞的人行走廊，这就是近代典型的商业建筑——骑楼，是岭南建筑的一个重要标志。骑楼的最大好处是便于雨季时人们在下面行走。这条街上仅有一座华侨饭店，但已经没有空房。无奈之下我们只能转而前往海南岛林业局。幸亏我们带了广东省林业厅的介绍信，再三恳求之下，林业局终于让我们在局内招待所住下。不远处有个海口公园，最让我难忘的是园中一棵原产非洲的旅人蕉，像一把大扇子矗立在公园中央。后来我又多次去海南岛，都会看到这种标志性植物。

那时海口缺电，人们点煤油灯的情况居多，交通也十分不便，以土“公路”为主。海口林业局在次日派车送我们去位于海南岛西南侧的尖峰岭。汽车系新中国成立之前的老旧车，行至距尖峰岭约1/3 路程时竟然抛锚了，我们只好再联系尖峰岭林业局派车来接应。在尘土飞扬的公路上颠簸了大半天后，我们终于到达了植被茂密且富有热带风情的尖峰岭。

初战获宝

我们借宿在林业局第四工作站的“客房”。这里海拔约970 米，所谓“客房”是竹子搭建的临时工棚。周围环境原始，潺潺溪水从门前流过，对于久居城市的我们来说犹如到了仙境。更让我们惊喜不已的是离竹棚几米远处的常绿阔叶树林边的小灌木和蕨类植物叶片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多种叶附生苔类植物。叶附生苔类植物是一种特化的生境类型，为典型热带雨林植物。作为一名植物研究者，看到这些苔类，我的喜悦之情犹如寻宝者见到五彩缤纷的宝石一样。

此次海南岛尖峰岭的苔藓植物探秘就从这里开始了。这是苔藓植物学家第一次涉足尖峰岭，也是海南岛有史以来首次组队开展的苔藓植物考察。

次日，陈老师带领全队在住宿地附近展开工作。苔藓植物习生于溪边密林中，因此我穿上长筒雨靴钻入溪边林子采集。突然，我发现在溪水中央阳光直射的小沙包上生长着一株韭菜形状的植物，叶片呈狭长带形。我小心地用铲把它挖出来递给陈老师。他看后立刻大声叫了起来，说：“是水韭！学校实验室中正缺少实验材料，就把它留在南师吧。”

在后来的半个多世纪中，这一罕见的蕨类植物再未在海南岛发现。是我采走了海南岛的最后一株水韭，还是环境变迁导致它在海南岛绝灭了？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答案。

小溪边，一些蔓藓科植物成束状像胡须一样由小树枝向下悬垂生长。阳光透过林子照在黄绿色新悬藓丝状植物体上，眼前一派热带丛林的景观。在海拔稍高的背阴林内，体形稍宽大而呈灰绿色的灰气藓也悠然自得地悬挂在树枝上，带着微弱的绢丝光泽随风飘荡，最长的可达10 多厘米。溪谷深处，两种树蕨、开着白花的野姜、老树干上的鸟巢蕨及龟背蕉等随处可见。

我们向林间深处继续行进，一股股清泉淙淙流过，光线格外昏暗，隐约可见两旁石壁上长满了生有2 列扁平叶片的爪哇凤尾藓，它们因形犹似凤尾而得名。爪哇凤尾藓是凤尾藓类中体形较大的一种，也是典型的热带苔藓植物之一。在小溪边的土壁和石壁上还贴生着扁平长带状的带叶苔、绿片苔和多种叶状体，常见波纹的片叶苔。它们都有清热解毒之功效，洗净后捣碎可作为外敷药。

攀登主峰

陈老师在翻阅我们采集的苔藓标本后提出，第二天由我与林老师及其助手一起带队，并请尖峰岭林业局派两位村民做向导，一起攀登尖峰岭主峰。第二天一早，我们每人带上几个馒头、一些咸菜和一壶水，就出发了。当然我们也没忘记在裤子外加套布袜并扎紧，以防山蚂蟥入侵。山蚂蟥喜潮湿、常积水的林地，大约在尖峰岭海拔1 100 米处有一片山地是它们的王国。它们以下端吸附在湿土或草上，然后像雷达一样向四周旋转着上身。每当有人走过，山蚂蟥就能敏感地觉察到，随后的第二位路人通常会被山蚂蟥吸附。第三位路人往往会被更多“闻讯而至”的山蚂蟥附身。不过，再往后被咬的路人会明显减少，因为这一地段的山蚂蟥大都已搭乘前面几班“车”“就餐”去了。

山蚂蟥会利用一切缝隙甚至是袜子上的一个小洞爬上人腿，在血管处咬出一个口子，待吸满血身体胀成圆球后才脱落，掉进草丛中。被咬过的伤口因山蚂蟥分泌的溶血酶而血流不止，在当时艰苦的条件下，最佳处理方法就是撕下一小角纸片贴在伤口，通常即可止血。怀着对山蚂蟥的恐惧，我们胆战心惊地经过了这段山路。果然有同伴没能幸免，中了山蚂蟥的“大招”。我们沿林间小路向上攀爬，沿途所见仍然是以壳斗科为主的常绿阔叶林。林下灌木密生，难以通行。向导不停地用柴刀开出一条小径，并在一些小树上砍出记号，以便我们下山时可原路返回。途中豆科大藤本植物随处可见，电影《人猿泰山》中的主人公就是攀附这些藤条在林中“飞

翔”的。在较开阔的山坡平缓处，偶然可见具板状根的大树。这也是热带山地雨林的典型特征之一。林中小路边，除了呈半球形生长的灰白色爪哇白发藓和桧叶白发藓外，还能见到一种“无叶片”的高1 ～ 2 厘米的小金发藓。它们都长着细长蒴柄，顶端椭圆形孢蒴披着密被金黄色细毛的帽子，称为穗发小金发藓。在另一些小路边土壁上长着大片高4 ～ 5 厘米的刺边小金发藓和硬叶小金发藓，它们也是清热解毒的中草药，其酒精提取液还可抑止结核杆菌的生长。在树干上部簇生着姿态优美的美蕨藓和拟蕨藓，其基部着生在树干或枝上，身子则向下悬垂，成为热带山地雨林代表性的“舞美人”。在木质疏松的树干或腐木上密生着多种花叶藓和网藓，它们细长的叶片在干旱时向内强烈卷曲，细胞的外壁多具高出的疣，可减缓水分蒸发。此外，其宽阔的叶片基部包围着茎部，叶细胞亦大而疏松，雨水或露水可蓄积在内。这是苔藓植物对环境的一种奇妙适应。

奇妙的“食虫”苔藓

爬过山腰后景观突变，树木仅齐人高，周围雾气弥漫，几米外只能见到人影。海拔表的指针已指向1 300 米以上，显示我们已经进入年降雨量达2 800 毫米的尖峰岭热带高山矮地林内。这里的主要树种为栎子椆和杜鹃科的乌饭树，高大的陆筠松散生其间。我们穿行在矮林间，虽伸手几乎不见五指，但雾气朦胧中隐约可见树枝上到处是一簇簇的黄绿色和紫红色苔类。我采下它们用放大镜观察，发现每个叶片末端均膨起粗大的囊，是由叶片一侧边缘卷曲而成，在小囊入口处还有一小片只能向内开启的活瓣，当小虫进入囊内后便不能向外逃逸，会被苔类分泌的酶溶化后吸收。在这种叶片独特的管状形式苔类中，色泽紫红色的为紫叶苔，黄绿色的为管叶苔，在尖峰岭山顶矮林内总共有5 种。

此处遍布多种形态的叶附生苔类植物，数量和种类都远超低海拔处，其中以薄鳞苔、角鳞苔和疣鳞苔为主，一些个体较大的种类，如羽苔、毛鳞苔和唇鳞苔等，还贴生小树干和枝上。在小灌木基部常生长呈疏松小球形、色泽棕褐色的须苔，与耳叶苔、剪叶苔和兰花的一些种类混生在一处。虽然我们正处在山凹处，由于云雾密布不见尖峰岭魁梧的雄姿，但完全被神奇多彩的苔藓植物迷住，连时间都忘记了。待我们回过神来，已是下午四时多，慌忙之中意识到必须立即下山，否则夜幕降临，山中是非常危险的。此时，二位向导却已经自行下了山，我们便沿着山路从山顶矮林往下走。进到常绿阔叶林时光线已显昏暗，而且越走越暗，令人十分慌乱。我冷静思考后想起早上出发时二位向导在小树上砍有刀痕，我们便仔细寻找辨认这些印记，终于走出丛林。快到临时住处时，远远见到陈老师等候着我们。陈老师看到我手中抱着一大捆标本时，十分高兴，放心地说了一句“真担心你们迷路呢”。

林业站食堂的工人从地里拔了几株木薯，它们的地下茎和山药相似，那时因缺粮也被作为食物，再加入当地用蔗糖土法熬制的黑糖，煮了一锅香甜可口的甜品来慰劳我们。其甜美之味，至今仍不能忘怀。

接下来，我们随陈老师在尖峰岭近千米海拔的纵深方向开展调查，在不同小生境的腐木、阴湿石壁和树干等处又采得八齿藓、桧藓、强肋藓和雀尾藓等，它们均系海南岛的新记录。三周后，我们结束了海南岛尖峰岭林区的首次苔藓野外调查，总共收获850 余号苔藓标本和数十号蕨类标本，记录了约260 多种苔藓植物，其中苔类116 种，藓类150 多种。

重回尖峰岭

1975 年，我们再次组队前往尖峰岭。15 年间，这里的环境发生了很大变化，海拔800 米处的一个小山头被铲平，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块水泥平台。我们还沿老路再次登山，虽然季节和15 年前完全相同，但此时阳光普照，不再有云雾缭绕，尖峰岭山顶清晰可见。15 年后，我终于得见尖峰岭山顶的庐山真面目。

后来我又带领国内外同行几度来到尖峰岭，遗憾的是，苔藓植物繁茂缤纷的景象已不再现。如今，距离我最后一次到访尖峰岭又过去了整整30 年，我仍然十分怀念20 世纪60 年代的尖峰岭，那时尖峰岭的苔藓多样性之丰富是现在

无法再见的，五彩缤纷的苔藓植物随处可见，遮天蔽日的林木让人既害怕又好奇。虽然条件非常艰苦，行程艰难曲折，但正是57 年前第一次的尖峰岭考察经历和那里多姿多彩的植物使我对苔藓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由此奠定了我一生从事苔藓植物研究的决心。

我已有30 年没踏足尖峰岭了，如今提笔记录下当年的回忆，往事历历在目。期盼有机会再次拜访尖峰岭，期盼在国家大力保护生态环境的努力下，海南尖峰岭能重现昔日苔藓植物美丽多姿的盛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