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桃再次睁眼的时候是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嗅到的气味潮湿而难闻,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此处腐烂。但她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密室里还是什么山洞里,总之该是个特殊的牢笼,应是专门拿来对付她这种自认为还有些本事的人。
其实她昏迷前已经察觉到卧室内有些异样,若是她想避开这桩祸事也不是避不开,毕竟那时卫柔刚替她关了房门怕还没走到楼下。但她大概也能猜出是谁做下的这桩事,私心里想再看一下,那个人到底能为难她到什么程度。所以当她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并没有采取什么强有力的措施让自己得以脱险,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了,她出现在这里,被铁链绑了手脚,她运了运气,似乎内力也很微弱。
她觉得,既然那人费力将她弄到此地关禁闭,那应该不会伤她性命,至少短时间内是不会要她性命的。所以,她此刻只希望自己昏迷了没多久,待她寻机缘逃出去,或者等到有人来救她时,她还能赶得上她的那场婚事。毕竟她闭眼前,离婚礼之期,只剩两日了。
当然,如果真的误了吉时,她也没有办法。她想过了,虽然错过吉时似乎是挺不吉利的一件事,但她自己不是信这些的人,心里并不会留下什么疙瘩。拓跋焘可能在意可能不在意,但无论他在意不在意,自己总能想法子把人哄得不在意。不过这前提是,自己能顺利从此地脱困。
不知道过了多久,“轰隆”一声响,似乎是很沉重的东西被挪开的声音。这暗室里的一侧出现了一缕光亮,贺桃闭了闭眼,适应了一会儿才往亮光之处望去。
“崔琰?”贺桃开口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她吞咽了下唾沫,但是嘴里很干,并没有什么用。
进来的人向她靠近,待那人走近了她才看清,来人确实是崔琰,那位崔浩崔伯渊大人的左膀右臂,忠心耿耿的下属。他手上端了一碗清茶,茶香清幽,应是碗好茶,但在这湿腐的室内显得十分微弱。崔琰很恭敬地道:“少主可要喝口茶?”
贺桃也没跟他客气,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喂。崔琰又很恭敬地伺候她喝光了一碗清茶,见她喝完还似乎意犹未尽,不禁问道:“少主就不怕属下下毒吗?”
贺桃道:“你们费尽心机把我带来这里,总不是为了用一碗毒茶要了我的命吧?”
“少主倒是很心大。”崔琰拿着空碗,打量了贺桃片刻,突然轻笑了下。他此刻心里有些高兴,又有些难过。高兴的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果然如他当年所想出落得聪明又漂亮,难过的是那个娇娇俏俏总是爱跟在他身后一边叫“师傅”一边撒娇的小姑娘,再不会带着那么一点点窃喜一点点讨好地叫他一声“师傅”了。
贺桃转了转被吊得有些麻的手道:“这也多亏了你们栽培的好。”
崔琰注意到了她被铁链磨得有些红的手腕,问道:“少主想离开这里吗?”
贺桃直截了当道:‘“你们想让我做什么?”
崔琰道:“少主与陛下的这桩婚事,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主人的意思是,少主该好好斟酌一下。少主还年幼,并不急着嫁人生子,何况嫁入皇家,对少主而言也未必是件好事。少主觉得呢?”
贺桃冷笑,“他为何不自己来见我?他既然知道我这桩婚事少了父母之命,他怎么不亲自来同我说?”
崔琰也有些无奈,他私心里也不希望做这个棒打鸳鸯之人,不,他恐怕是棒打鸳鸯之棒。但想到临行前自家主子那张冷肃的脸,和那对黑沉沉的眸子,他就还是硬着头皮道:“少主何苦这样与主人置气?主人虽待少主严苛了些,但心里还是记挂着少主的,少主那些疗伤良药,有几样不是主人费心去寻来的?主人就是不善言辞罢了。”
“你说崔大人不善言辞?”贺桃眼中的嘲讽意味更浓了,“你出去随便扯个人问问,咱们大魏的崔大人,是不是不善言辞。崔琰,别人或许不清楚他为何急着给我疗伤治病,你还会不清楚吗?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他手底下,可还有比我更锋利的剑?他怕我死,怕我伤,难道不是为了更好地利用我?”
所以说,人不能太通透,许多事情一旦看清了,就容易寒心。崔琰这样想着,还是劝道:“少主也得体谅主人一二,他这些年着实不容易。但凡他能信得过旁人,也不会让少主吃这么多苦。”
“你不要说了,我是不会悔婚的。”贺桃有些烦躁,不想再听那个人有多无可奈何,能狠心拿妻儿去铺垫他的仕途的人,不是无能就是冷血。但无论是无能还是冷血,都不该奢望饱受摧残的妻儿去理解他。“他待我不好,我就不能自己找个待我好的人吗?你们是把我想得太软弱了呢?还是把我想得太大度了?我凭什么要因为你们这几句云淡风轻的游说,放弃一个真心待我的良人?如此冷待人心,那我与你们有何不同?”
崔琰幽幽叹了口气,似乎觉得贺桃的决定乃是他意料之中。“那就只能委屈少主再在此地待两日了。”
贺桃了然,她大概是已在这暗室里度过一日了。她看着崔琰染霜的鬓角,忽然道:“师傅这些年也算是替父亲鞠躬尽瘁了。”
崔琰苦笑了下,心道老隔在你们这对父女之间,我才是心力交瘁,“少主不必嘲讽我,属下现在忠于主人,将来也会忠于少主。”
“你们打算怎么做?这场婚礼,几乎整个大魏国民都知晓,就这样让我缺席婚礼,没有关系吗?”贺桃不动声色地动了动手指,努力让双手不那么僵硬。“崔大人一直致力于维护陛下的脸面,如今倒不在意陛下被悔婚了?”
崔琰道:“婚礼自然是会如期举行,陛下也不会晓得新娘换了人,少主大可宽心。”
“哦。”贺桃笑了,果然不是就把她藏起来这么简单。拓跋焘能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崔浩自然也能神不知鬼不觉找个合适的替身。冒充这种事,他自然做得轻车熟路。“难得父亲还愿意这样在我身上下功夫,我原以为他这样的人,不过丢颗弃子,弃了也就弃了。看来,在父亲心里,我果然不一般吗?”
崔琰道:“少主就委屈两日吧!等少主长大了,自然能明白主人的苦心。”崔琰有些心虚,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句“混蛋”。连他都不晓得,这么做到底哪里是替眼前这个姑娘着想了,果然常人是无法理解他那个胸有千沟万壑的主人的。
“呵,可我为什么要委屈自己?”贺桃说完,五指缩紧,轻轻转了转手腕,两只手就轻轻松松滑出了铁链。迅速抽出腰间的绕指柔,“噌噌”两下砍断了双脚上的锁链。她迎上崔琰震惊的目光,苍白的嘴角浮现一个有些得意的笑,难得竟有几分儿时机灵的模样,“有件事你跟父亲大概不晓得,苍岩山派有一本秘籍,专门说的是‘缩骨功’。”
崔琰努力收起脸上的震惊,他现在是真的有些后悔没有先收了贺桃那柄绕指柔了。只怪这绕指柔缠的位置着实刁钻,他跟着崔浩这么多年,又实在是学得很有些守礼。但事已至此,唯有亡羊补牢,及时止损。崔琰干净利落地抽出自己的佩剑拦住贺桃的去路,“既然如此,那属下只好再得罪少主一次了。”
两剑相击,发出铿锵的声响,崔琰先前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压制了贺桃的内力,因此这场打斗注定了贺桃要吃亏。没走上十招,崔琰就格开了贺桃凌厉的剑势,一掌推在贺桃肩头。贺桃被这一掌逼出了一口血,连退了三步,向后倒去的时候并没有如料想中地倒在冰冷坚硬的地上,而似乎是撞到了什么人。
贺桃嗅到一缕微弱的杜衡香,待腰间被一双温热的手环住时,立刻反应过来,有些欣喜又有些委屈地喊了一声,“殿下?”大概是长久以来称呼他为“殿下”的时候尤多,因此每遇危急时刻,她脱口而出的总是这个称谓。
“嗯。”熟悉的声音果然在她头顶上方响起,拓跋焘一手稳稳揽着贺桃,一手去摸她的手腕。雪白的手腕上两道三指宽的血红痕迹,刺得他眼睛生疼。拓跋焘避开伤处,轻轻捏着她的手,语气不可谓不温柔,“对不起,我来晚了。”
闻言,贺桃生生咽下喉咙里第二口血,说话的时候微微带着些喘,“陛下来得刚刚好。”她将手从拓跋焘手里抽出来,拓跋焘微微蹙眉。但见她很快又抬起了两只胳膊,十分自然地环上他的脖颈,他的眉头又舒展了些。随后,他听她在耳边轻声道,“陛下,快带我走吧!”
这话一说完,拓跋焘果然顾不上别的,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密室的门被开得很大,光从外面穿进来,正好照出崔琰此刻十足懊恼的一张脸。拓跋焘逆着光道:“你是她师傅,可不是我师傅。我不能跟先生计较,可不代表不会跟你计较。再有下次,我不会善罢甘休。”
他自然很清楚,贺桃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一半是为了哄自己放心,一半是为了哄自己高兴。让他放心她的伤势,不让他过分心疼;让他高兴她的亲昵,早点带她回去,好不追究崔琰办的这些污糟事。他的小桃,看着是冷冰冰的模样,可是一颗心却总是热着,既然如此,他又怎么忍心叫她失望呢?
等走出暗室,贺桃才确定,自己确实是被关在了一间地下石室里,这石室修了条只允许一人行走的斜梯,通道口则是在一间破宅子的床榻下面。拓跋焘抱着她踏上平地的时候,她瞥见了七零八碎的床榻残骸。
卫林正焦急地等在屋外,见她被拓跋焘抱在怀里,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卫林撑着剑跪在地上,愧疚地请罪,“属下无能,以致主人深陷险境。”
“起来吧!不是你的错。”贺桃舒服地靠在拓跋焘怀里,因此说这两句话的时候,反倒没有平日的冷意。卫林略感诧异地抬头望去,正撞上拓跋焘不怒自威的目光,赶紧又低下头。拓跋焘抱着贺桃,绕过跪在地上的卫林,径自往外走去。
卫林垂着头不敢去看二人离去的样子,但却清晰地听到二人的对话。自己的主人难得语气里含着些委屈意味,“佛狸哥哥,你生气了?”
那位年纪不比自己大多少,却十分有威仪的陛下语气里却是十足的懊恼,“我不是气你,我是在生自己的气。”
听皇帝陛下这么说完,他的主人又很难得的语气里带了点撒娇,“哥哥,我手疼,快环不住了。”
闻言皇帝陛下大概脚步顿了一顿,复又抬步,语气里却多了点无可奈何,“我不气了,你乖乖躺好。”听完这段对话,二人也走远了,大太阳底下的卫林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大魏小皇帝的第一场婚礼虽然遭遇了些许好事多磨,但最终还是如愿以偿地如期举行了。
时值春末夏初,气温最适宜,景色最适宜,参与这场不如何盛大却也极其用心的婚礼的人也最适宜。
贺桃被四个侍女伺候着洗漱更衣,卫柔顶着前两日哭肿的核桃眼蹲下身去替她理顺裙摆。贺桃的婚服并非皇室素来尊崇的庄严沉稳的玄色,亦非高门贵族常用的喜庆热烈的正红色,而是十分少见地挑了淡雅缥缈的白色。
白锦,白绢,白纱衣,重重叠叠的素白,白色锦衣的袖口和白锦衬裙的下摆处虽用红色的丝线绣上了繁复的缠枝花,但那似乎要开到荼蘼的花朵被一层白绢和一层白纱一罩也变得不那么艳丽了。幸而制衣的绣娘很有巧思,选了参着银丝的红线绣了零星的花瓣在那绰约的白纱罩衫上,若仔细分辨,可见那是极为逼真的桃花式样,若有日光照耀,零落的花瓣和花朵之上还闪着细碎的光。这淡雅又不失精巧的纱衣在这场婚礼之后再未被贺桃穿过,却被她珍重地藏了许久,因她喜欢极了这纱衣的绣花,仿佛暖风吹动了春末最后一株桃树,而那一树的纷繁恰好落在了这件纱衣上。
卫柔替她抚平肩头的褶皱,小声嘀咕道:“姑娘为何选这样素净的婚服?陛下竟也由得你了?皇家竟不讲礼制的吗?”自古婚礼,无论胡汉总是爱用大片的红和黑,方才显得慎重而吉祥。为何逢年过节高门大户总爱高高挂起红灯笼,就是这个道理。偏她的主人仗着夫君疼宠,爱别出心裁。
贺桃伸手揉了揉她涂了好些活血化瘀膏仍未消肿的眼皮,淡淡道:“这婚服,不好看吗?”
卫柔仔细打量她片刻,微微红着脸道:“这婚服自然是好看的,姑娘穿这身,跟仙女似的。”说完她又反驳道,“可今日是姑娘大喜的日子,用这样素的衣衫,不大好吧?从没听过大喜之日还穿白衣裳的。”
“从来如此,便对吗?”贺桃垂眸揉自己的手腕,那上面还带着前一日被铁链磨出来的伤痕。
其实白色的婚服并非从未被人穿过,魏晋时期,名士众多,一些皇族和些许大士族中就常有在重大节庆日时爱用白色礼服的。张敞《东宫旧事》曾载“太子纳妃,有白毂,白纱,白绢衫,并紫结缨。”当是时,玄学盛行,“以无为本,反璞归真、常求清新淡雅”,因此白衫不仅用做常服,也可当做礼服。
就该不该穿素服这个事儿,主仆二人在贺桃的及笄礼时也有一模一样的这番探讨,故卫柔也不再多规劝。终归接亲的郎君即刻就要进屋,穿这套婚服成婚早已板上钉钉,她一个侍女有意见也不能改变什么。
卫柔一闭嘴屋里就只剩下侍女们有条不紊地收拾妆匣、钗环之声,贺桃坐在软塌上等了一会儿,突然道:“听闻陛下到了已很有些时辰了,怎得还不进来?”
卫柔双眸亮了亮,清了清嗓子重又把握住开口的机会,“听闻此次婚礼都是按照陛下的意思,用的东胡族的旧制。按他们的规矩,新婿到得新妇家中,需得受新妇娘家人一些教训,吃点苦头。不过这本该是归阁日吃苦头的,但陛下体恤姑娘入宫后不能随意归宁,因此就把这一则挪到今日做了。估摸着此刻陛下正在受那些夫人们的仗责呢!催妆都还未开始,姑娘今日且有的等呢!”
贺桃以手支颌,长指轻轻敲了敲头,颇为无聊地听着外面的礼乐声。她之前未想到,婚礼原是这么繁琐的一件事。原本,天子纳妃,乃是极简单的一件事,甚至天子本尊都可不必到场迎亲。但偏偏拓跋焘执意要给她一场六礼俱全的婚仪,闹得她全须全尾回来后一刻都没能安生。但她心里也很承拓跋焘这番情,昨日她被拓跋焘抱回来时,阮管和玄清一道来看了她,她才晓得拓跋焘废了很多心思将她在意的人都请了来。这样很好,让她这场终身大事完成地不至于太过仓促。
又过了一刻钟,外面的礼乐换了,有人开始高声唱词,贺桃听了几个“柔闲有容”、“清心玉映”的词,大半的篇幅都在吹嘘她的美貌,贺桃听着听着忍不住笑了一声。她听说但凡有品阶的宫妃,都能在史书上被记上两笔。她想,若后人有对此段故事感兴趣,看到属于她的记录,追寻她被选入君王侧的缘由,发现写的竟是“貌美”,会不会嫌弃这一朝的天子过分好色昏庸?
胡思乱想间,她的手里多出了一柄精致的桃花扇,她抬头看向把扇子塞在她手里的卫柔,见小姑娘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心情越发愉悦了。只听卫柔道:“姑娘又发呆了,待会儿出了门,可不能再这么呆下去了,若是出了错漏,姑娘会被人笑话的。”说完,小姑娘略抬了抬下巴,示意她把团扇举起来。她就晓得了,这是让她用扇遮面的意思,自晋起,但凡婚礼,新妇需以扇遮面,一为遮羞,二为辟邪。
她虽不信这些,也不觉得嫁人有什么可羞怯的,但她倒不会故意再与这些人为难,到底是皇家娶亲,该讲究的地方她还是愿意讲究。拓跋焘为她精心筹备这场婚礼,她也该摆出个端正的态度来。不说封住天下悠悠众口,但她也不能太给拓跋焘丢人,至少要让看得见的人晓得,无论她身份地位如何,都还算是个仪态端方的姑娘,当得起帝王的荣宠。
出阁,过门,跨马鞍。卫柔牵着贺桃走到马车旁,将她的手交到了另一人手里。那只手较卫柔的手大出许多,且指节分明、有茧,那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她便晓得这手的主人是谁了。果然,她很快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拓跋焘在牵她登车之前,清晰道:“贺桃,我来接你了。”他极少连名带姓地唤她,此刻却抱着珍而重之的态度,认真地用了她的姓名。贺桃也握紧了那只手以示回应,她开始认可夜魅先前说过的话,原来,她的名字果然不俗。
随着迎亲的队伍和送亲的队伍缓缓离去,贺府的家主和主母双双舒了口气,这桩喜事总算圆满完成,往后他们可心安理得地做富贵双全的皇亲国戚。这边厢卸了重担,只余纯粹的欢喜,皇城那边却还有好一番忙活。因拓跋焘要用族中旧礼举行婚仪,因此负责此次婚礼的官员们早早搭好了新人行交拜礼的帐篷。因东胡族人自古以来都是“逐水草居青庐”,因此旧时婚礼多在帐篷里举行。但君王娶亲的帐篷自然不能是那些简单朴素的青帐,于是礼官们苦思冥想,历时三月,才得以搭出让皇帝满意的行礼之地。
柳木为骨,取“留”之意;牛皮为帐,绘以红色的云纹和并蒂莲花,寓意美满姻缘;从帐顶垂坠而下的一条条串着珠玉的绶带,被风吹着撞出清脆悦耳的声响,这大概是在彰显皇室大气的同时,寄予“富贵双全”之意。总之这顶“青庐”,呈现在世人眼中,极为华贵、大气、美观,别个不说,就说它讨的彩头,就足以让新人满意。
新人行交拜礼后,还需“共牢而食,合卺而饮”,待两人行完所有仪式,被人伺候着各自沐浴更衣最终躺到榻上时,已是明月高悬,夜深人静。
两人躺在蓬松的锦被中,一时静默。被子有些厚,贺桃闷着有些热,遂钻出了些,两只手也尽量小心地从被子里拿出来。白日的婚服虽是白色的,但这套全权由卫柔负责准备的寝衣却是红色,柔滑的衣袖被贺桃动得滑下了一截,正好露出她细白的半截手臂。拓跋焘登时觉得他也有些热着了,遂也学着贺桃的样儿将手伸了出去。
贺桃偏头看着他,略微有些疑惑道:“陛下,咱们今日,不行夫妻之礼吗?”
拓跋焘躺的比她高些,因此说话时得略微垂头才可对上她的眼睛,他疑惑道:“夫妻之礼,方才不是行过了吗?”话毕他才意识到,贺桃的这个“夫妻之礼”并非指“青庐交拜”,也非“共牢而食,合卺而饮”。而是,而是……他一时语塞,心里觉得又痒又燥,一张原本是接近麦色的脸憋得通红。
拓跋焘这幅拘谨模样倒让贺桃觉得难得了,明明他先前言语之间极是轻佻,怎么今日行了婚礼,反倒不知所措起来了?
她哪里知道拓跋焘此刻的憋闷和委屈,拓跋焘的目光几乎要黏在贺桃那半截雪白手臂上,手腕上清晰的红痕另有一番勾人发狂的意味,可他还是想起了白日玄清寻了个四下无人注意的间隙,交待他的一番话,“虽然你二人这桩婚事,我乐见其成。但你二人年纪尚轻,此时成婚其实略早了些。尤其是小桃,她这个年纪身子骨应还未长开。她这两年,怕是不易受孕。”说到此处时玄清还特意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地目光,继续道,“陛下日后行周公之礼时,需得多加注意,若能将此种事延后些再做,亦是最好不过了。”
思及此,拓跋焘又默念了几句圣人训,努力压下心头乱窜的邪火,低头将贺桃缩起的衣袖撸平,“你内伤未愈,又累了这几日,还是早些睡吧!”说完又忍不住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
贺桃见他确然没有要行周公之礼的意思,自然也不好再提,而且她也确实有些疲累,于是十分安心的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睡了。
怀中人呼吸渐趋绵长,应是睡熟了。拓跋焘借着月光打量她精致的眉眼,连日来跳得飞快的心渐渐平和下来。他心里存着巨大的欢喜,即使没能将这夫妻之礼行到最后,却也未觉遗憾。来日方长,他想自己等了她这么多年,再等她长大些也没什么,这等事应与美酒相似,自然是越陈越香,这么想着他也满足地睡去了。
一夜春宵,新婚夫妇二人相拥而醒,竟都添了两分从未有过的羞赧。在外面尽忠职守了一晚上的侍女们听到响动鱼贯而入,娴熟地上前服侍两人洗漱更衣。好一番收拾后,贺桃才被请去妆台前就坐。武能拿刀剑,文能提笔墨的少年郎指尖捏着一根三寸长的青雀黛,一时有些许手足无措。
彼时,长乐宫寝殿窗外的两棵木兰树亭亭玉立,花开正繁,偶有晨风吹过,花枝便一阵乱窜,间或发出沙沙的声响。窗前佳人如玉,对镜而坐,一头如瀑的青丝垂在身后,难得是一副温婉恬静的模样。
贺桃看着镜中一脸踌躇的少年,轻笑出声,“陛下若不会,便还是把青雀黛交给卫柔吧!”她又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其实陛下若不嫌弃妾身粗鄙,今日妾身不画眉,也使得。”身后传来卫柔使劲捂着嘴,仍漏出来的几星嗤笑。
昨夜二人是盖着被子什么都没做,但贺桃却第一次在他面前自称“妾身”,这样的自称让他觉得异常新奇,心上似乎被什么东西掻了一下,痒痒的。前些日子轻飘飘无处可着落的心此刻如大石落地分外安稳,他由衷地想,这个人终于是自己的了。他五岁上就盼着的事,如今终于尘埃落定了。
拓跋焘一手捏紧了手中的画眉石,一手将她掰转过来些许,端详着她两道并不浅淡的绣眉道:“谁说我不会?我这就替夫人画上。”闻言贺桃闭上了双眼,将脸微微抬起,好方便拓跋焘画眉。其实拓跋焘称她为“夫人”有些不妥,虽她如今在后宫的位份正是夫人,但帝王少有直接用妃嫔的位份称呼的。更何况,拓跋焘每每唤出“夫人”二字,总带着些许温情,似乎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调侃。
胡思乱想间贺桃感觉微凉的黛石划过了自己眉间,黛石似乎又在眉间来回轻扫了几下,等了片刻不再有新动静,肩头的手也似乎松了力道,贺桃才缓缓睁开了眼睛。拓跋焘仍是捏着那三寸长的青雀黛端详她的眉眼,贺桃微有些不自在地转回去看镜中的自己。画得中规中矩,并未毁了卫柔花大力气给她整出的妆容,那两道原本就不淡的眉毛比之方才是又深了些许。可能是因那青雀黛是一种极深的青色的缘故,因此拓跋焘这寥寥两笔倒更描得她两道弯弯的眉毛如远山含翠,带了点极悠远的美。
“你夫君的手法如何?夫人可还满意?”拓跋焘见她对着铜镜愣神,忍不住出言求个称赞。
此时身后已不止卫柔在笑,连素来严守宫规谨言慎行的老宫女们都相继发出笑声。贺桃脸上腾起两朵红云,尽力稳住心神,“陛下画的一手好丹青,这区区两道眉,自然难不倒陛下。”她一边说着,一边随意给自己挽了个发髻,从妆匣里翻出一根凤尾银簪给自己插上。
“你喜欢我打的这根簪子,我其实很高兴。但新婚第二日,你只戴这一根簪子,是不是过分简单了些?”拓跋焘的目光正好投向窗外繁盛的木兰花,白色的花瓣根部带着淡淡的水粉色,“金玉一类的饰物,你大约是觉得俗气了,那不如让人去剪枝花来与你戴?”
他说完便有伶俐的宫女出去唤小黄门剪花枝,不一会儿一杈犹沾着些晨露的玉兰花就被呈了上来,一同呈上来的还有把小巧的铜剪。卫柔震惊于这些宫女的善解人意,于是对自己的迟钝觉得万分愧疚,在她自省之时,拓跋焘便亲手铰了朵自认为开得最好的玉兰花簪到了贺桃发髻侧边。
素雅的玉兰果然很衬贺桃今日的装扮,拓跋焘站在贺桃身后透过镜子欣赏自己方才的杰作,“先前你同我提了《东宫旧事》,我后来便去看了,这书是个叫‘张敞’的人著的。贺兰蒙恬识字少,竟将西汉‘张敞’的书也给我寻了两本来,他大概现在还觉得自己很是贴心呢!不过说来也巧了,原来'张敞画眉'在汉人中是极有名的一则典故,莫非叫‘张敞’的都是些性情中人?听闻那位更早些的‘张敞’与他的妻子一生琴瑟和鸣,恩爱非常,白头到老。不晓得,我们可能与他夫妇二人一样?”
贺桃道:“陛下是天子,怎能与张敞一样?”
“天子又怎么了?”拓跋焘俯身虚伏到她肩头,“天子不是人吗?”他伸手虚指了指贺桃的胸口,笑道,“都是凡夫,这里都藏着一颗凡心,求的不过都是些俗愿,寻常人都能做到的事,我反而做不到吗?小桃,你有时候也该试着全然信我。”
贺桃并不打算在新婚第二日与夫婿探讨日后该如何与其他妃嫔相处的道理,她知道无论如何,今日是不可以扫兴的,于是主动挑开话题道:“我已装扮妥了,陛下还未束发,不如坐下,让卫柔替你束发吧?”说着她起身将梳妆台前的位置让出来。
卫柔自省后难得机灵了一回,在后面听着就要上前,拓跋焘却顺势坐在贺桃方才的座位上,拉住她的手道:“你夫君的头发,为何要假他人之手?都说夫人熟读《礼记》,那自然该晓得礼尚往来的道理。方才为夫辛苦替夫人画眉,这会子夫人替为夫束发,岂不正好?”
卫柔善解人意地收回了刚迈出去的腿,贺桃指着自己的发髻平静道:“可我只会最简单的发式。”
“无妨。”拓跋焘摆出一副可任你为所欲为的姿态,“天子娶亲,可休沐三日,左右这三日为夫都不出去正经见人,夫人随意便是。”
如是,二人新婚燕尔,双双待在长乐宫中,度过了极为缠绵愉悦的三日。此三日中,长乐宫上下内侍,无一不被二人腻到、酸到,这些人中受荼毒最深者非卫柔莫属。以致于后来,但凡见到他夫妇二人凑到一处,卫柔便自发自觉地退开丈远,若他二人在室内,她一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关门,躲出去。
其实他二人都是十分守礼的人,虽有些闺房之乐,但也不会在人前亲密地过分。多数时候,二人虽待在一处,却是在做各自的事情。常常是,男主人在一边看臣子们递交上来的书表,女主人在那边拿着棋谱摆棋盘;男主人这边厢在亭子外舞剑舞得虎虎生威,女主人那边厢坐亭子里抱着琵琶转轴拨弦;男主人心血来潮要给女主人打个镯子,女主人便伏在旁边的小几上拿张素绢绘自己近日喜爱的花纹,虽然最后男主人打出来的离她画出来的样式南辕北辙,他二人却仍如此孜孜不倦。虽则二人亲密的时候不多,但卫柔等宫人却一致觉得,但凡他二人在一处,那边一举手,这边一投足,两厢里望一望就有那么拳拳缠绵的情意要溢出来。
不过酸归酸,腻归腻,对于二位主人的相敬如宾,贺桃还是十分喜闻乐见的。毕竟主子恩爱,他们底下人也跟着受惠。卫柔自跟着贺桃入宫,发现这长乐宫是人多事少,因此她长久以来是吃的好,睡的香。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她前一年发愿要好好为主子筹谋,在这后宫之中上演几处宫心计的愿望,因为这一朝天子的后宫中只有贺桃一位宫妃而迟迟得不到圆满。
这样平静安稳,偶尔又觉得有些枯燥乏味,间或升腾起些许壮志未酬的心酸的小宫女日子,卫柔一过,就是四年。直到她对这样的日子习以为常,私以为自己暗地里学的一身功夫此生都将无处可施展,偶尔翻的那些宫廷宅斗的话本子也终归得蒙尘的时候,她才猝不及防失去了她起初觉得无趣,后来却只能回忆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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