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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恋情

花匠小妙招
2024-12-26 23:26

2015-12-26 00:01 | 豆瓣：

我结婚的头天晚上，小A从远方回来。

她在四川和云南交界处的一个小镇支教，已经两年。她说，那个地方让她快乐，而她坚信人生在世，没有什么比快乐更重要，所以，她要继续留在那里。

有的人像一阵风，风从来不给自己设定轨迹。

从上次分开到这次相见，这中间隔了大概快三年的时间。

我们是在一次旅行中认识的，当时，在张家界的深山中，我因为迷路而差点走不出去。天煞黑时，我开始狂奔起来，听说山里有狗熊，我快吓尿了。是她救了我。

当时就觉得，她不漂亮，但却有一种让人忘掉性别的美，像深山里的女侠。

晚上，我俩挤在我的单人床上。

是夜里三点。

我预约的化妆师六点到，我们决议每人讲个故事，以度过黎明前的这段时间。

唉，我多么愿意相信是由于我不会讲故事而非我没有故事——因为在我准备讲述的时候，我发现我根本没有故事可讲，有的只是流水帐般的碎片生活。这让人觉得丧得慌。

你先讲。我说。带着沮丧。

小A的手本来是压在脑袋下当枕头的，可是她突然抽出手，从床上坐了起来。静静的暗夜里，我甚至能听见她一起一伏的呼吸声。

她说，明天你就要嫁人了，这让我想起我爱上的第一个人。呐，我就来讲讲这个故事吧。

她17岁的时候做了一个梦，记忆犹新。

她打小是在一个每天都弥漫着果味的地方长大的，她是一个水果批发商的女儿。在这座小城接近城乡结合部的地方，有一个最嘈杂、最混乱，也最鲜活的地方。外地的卡车鱼贯而入，当天最新鲜的水果被带走，果皮与车辙被留下，雨水一来，被碾压的车辙与果皮就汇成一条泥的河流。她就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

卖不出去的水果堆积在家里，甜腻和陈腐的味道抱着团在室内弥漫，经年不散，这构成她对家的最初感知，这也锻炼了她异常敏锐的嗅觉。蒙上眼，她也能清楚地分辨出各种东西的味道，刚刚绽放的梧桐花，暴晒过后的沥青马路，被烧焦的陈木，雨后的苔藓，雨水冲刷过的铁栏杆，世间的气味构成了她对事物的认知途径。她最爱的是六月麦浪的气味，风一吹，漫山遍野的气味将她包围，她觉得安全。

她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个人，“父亲”——这在家里可是个禁词。

她比学校里其他女孩的身体发育都晚，17岁的时候，身体还是一个平板。

漫长假期里的一天，她闻到了一种新鲜的味道，这种味道在她的生活中从未出现过。

那是在一场连绵的阴雨过后，火灾般的云铺满西天。

她要去水果市场帮母亲的忙，在她下楼的时候，她看到一辆黑色的搬家车停在楼下，一个年轻人从里面出来。

她先是被他怀里的东西吸引，那是一堆胡乱叠在一起的画架、调色板和颜料，她站在一米开外的地方，看微风撩拨起他的衣角。他白色的亚麻衬衫袖子胡乱地堆到肘弯，散乱而微卷的头发一直偎到脖子里，阳光照到他裸露出的古铜色的小臂上。

他转身的时候，突然看到背后这个少女，她盯着他看，他怔了一下，然后对着她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

他说，我是新搬来的邻居，喏，就住那一层。随着他眼睛看的方向，她看到一扇已经打开的窗。

那个时间，她的生活圈子很小，除了学校就是家，水果市场都是擦肩而过的人，她的生活中从来没出现过这样一个陌生人。

看到她手上的画，她问，你是画家吗？

他笑着摇摇头，不是，我只是爱画画。他说话的时候，喉结一动一动。

她哦了一声，走开了。

晚上，那个关闭了很久的窗口亮起灯来，没挂窗帘，她看到白天的那个男人在里面走来走去。

他们住在同一层，两个窗口隔着不长的距离。

她躺在自己的小木床上，回想白天遇见的年轻人，她猜，他大概有30岁左右。

她觉得熟悉，可她当然没有见过他。她恍恍惚惚地睡着了，夜里，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她到了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

那个秋天过得特别慢，因为她的思绪被拉得特别长。她开始隔着窗口窥探他，她记录他的出行规律、每天穿的衣服、窗口灯光的变幻，她把这些都很仔细地记在一个浅绿色上了锁的笔记本上。

有一次，他把一摞画纸扔到门口的垃圾筒里，她瞅着没人的当儿，把那摞纸拾回了家。她如获至宝。

那是被废弃的画，她从里面保留了一片金黄色的波浪。

那是她第一次被一个异性吸引，被一种转瞬即逝的荷尔蒙攫住。

她的秘密，开始像那个假期里母亲自制的果浆一样黏稠。

那个秋天，她的心思和她的身体一起疯长。她正经历的事情，仿佛是一场瓢泼大雨降落到正在抽穗的禾苗上。在夜里，她抚摸着自己一寸一寸滑腻的肌肤和如沙丘一样回转的轮廓，感觉陌生。

那些男人的眼睛开始落到她逐渐舒展的身体上，她如海藻般稠密的黑发上，她明亮的眼睛上，她长长的睫毛上，她如樱桃一般粉红色的嘴唇上。

她无师自通地明白了很多目光的含义，后来，她在这些混杂着各种意味的目光中随意打捞起一束。

她只想练习一个过程。

当他提出和那个大他五岁的社会青年结束感情的时候。他拒绝，他尾随她，把她堵到小区对面的死胡同里。

一直忙碌的母亲病倒了。医生说，没有大碍，但需要静养。

从8岁起，她就跟着母亲在水果摊前忙碌，她自动担起了母亲平时的工作。

分手的男人找到她的店铺。

他把手拦在她的胸前，他说，你若继续和我在一起，我就走。

她说，请拿开你的手。

他当着顾客的面，将她面前的水果狠狠地砸烂。

他把她逼到角落，用最脏的字骂她。

她明白自食其果的道理，也知道这是自己活该。不过，当她快被逼疯的时候，她是管不了这么多的。哪怕同于尽也好，她想着，然后她拿起手边的秤砣，几乎就要抡过去。

事情巧得很。

对面窗口的男人从来没有经过这条路，可是那天，他正好从这里经过。

在一片混乱中，他将她救了出来，并将她挡在身后。

分手的男人冲着他咆哮，让他滚开。他说，信不信，我弄死你！

至今她都记得他沉着的神态，他说，欺负一个女孩子，算什么男人，有本事，我们两个单挑！

你是谁，你又算老几？

他说，那我来告诉你，我是她朋友，你欺负她我必须管。

两头雄狮的对峙还没有结束，咆哮的男人悻悻地走了。

她从他背后出来，感觉难受。

她问他，你为什么帮我。

他说，这世间哪有这么多为什么，单单因为你是我的邻居也就够了。

他比她高出一头，她要仰着头才能看到他的眼睛。

那一天，她早早地停止营业。然后坐在他自行车的后面，一起回了家。

那是一辆后瓦掉了漆的自行车，但那是她至今坐得最安稳的自行车。

之后，每天下午，他都会专程过来帮忙。她去给母亲送饭的时候，他就在这儿关照生意。

闸门拉下来，她就坐在他的后座上，穿过一片金黄色的傍晚回家。

她继续问，你为什么帮我？

他说，世上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就当是路过而已。

母亲的身体慢慢好转。

年轻的时候，她也曾美得惊人。她看到过一张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她留着两条麻花辫，眼睛闪闪发亮，嘴角上扬有青涩的笑。真是美人易老。

出院的第二天，母亲做了一桌菜，她很少见她做这么丰盛的菜。她让她去叫他一块吃饭，要当面感谢他。

他一开门，发现是她，有点惊措。他有点不好意思，他说，家里太乱了。

这真是一个单身男人的家，一张桌子，一个装满书的柜子，一地的画纸。屋子正中是一张醒目的大画板，上面有未完成的油画——一地散落的水果后面，立着一个女孩，她抬着头望着这个世界，眼神里是泪水和倔强。

她望向他的一瞬，也发现了他往过来的眼神，有一种气味在他们之间弥散。她眼前又出现一片金黄色的麦浪，一直向远方伸展。

为什么要画我？

因为，你是我遇见过最勇敢的女孩。

城南有一条河，沿着这条河一直往西，穿过一片六月金黄的麦浪，就能看到一座废弃的工厂。

当然那个季节已经没有麦浪。

已经是九月了。他给她背海子的诗。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她问，这首诗的最后是什么？

他背，只身打马过草原。

她开始读高二。

在每个周末，她坐在他后瓦掉了漆的自行车上的前梁上，行走在荒芜人烟的田间路上，到那座废弃的工厂画画。

有一次，她穿着母亲的毛呢连衣裙，涂了鲜红的唇。

他看到她的时候，眼睛里发出温柔的光。

她故意盯着他的眼睛问，我美吗？

他说，当然，而且你很勇敢。

她问，你会一直留在这儿吗？

他说，不久，我就要走了。

她问，你要去哪里？能带我一起走吗？

他犹豫了，他说，等你长大，你可以来找我。

可是我已经17岁了，你不必承担道德的谴责，我自己的事自己能做主。

她突然变得伶牙俐齿起来，他显得无措。

她哭着说，我想跟你走，你带我走好吗？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他低下头亲吻她的发梢。

她又闻到了一股麦浪的味道，想象麦芒扎在身上的疼痛感，那疼痛就像那时她的心。

那天晚上，他窗下来了一位穿着红裙的女人。

她穿着血红色的长裙子，长到脚踝，她涂着血红色的唇。她觉得，她性感极了美丽极了。

人们走过她的身边，她无动于衷。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那个女人朝楼上喊着。

她喊着他的名字，她说，你下来，我有话要和你说。

她喊他的名字，她把嗓子都喊哑了，她喊得整个小区都能听得到。

窗户一个个打开，又一个个合上，人们喊着，神经病，疯子！

他下来了，她看到他青青的胡茬和偎在脖子里的凌乱的头发。

她上前抱住了他。

第二天，他们一起消失了。

10.

她像做了一个梦。

她对那些飘忽的气味上瘾，比如太阳出来之前朝霞的味道，比如天亮即谢的月见草的味道，这种味道短暂而浓烈。原来，她对这种气味的上瘾是遗传了母亲。

在一次激烈的争吵中，母亲失手杀死父亲，而法官在宣判的过程中，得知这个过失杀人的女人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孩子。当她从省城的精神病院出来的时候，她已经五岁。

她一直活在一种先天判定的罪恶中，医生说，她的体内一直潜伏着一股随时可以被激发的暴烈。

她想起为什么第一眼见他就觉得平静，因为他的味道让她想起她不小心翻到的一张老照片的味道。那上面是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年轻的母亲和另一个年轻的男人。

11.

那一天，她重新审视了这座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小城——冬天的大部分时间是在雾的裹挟中度过的，九成以上的常住人口，十几分钟就能从这座小城的最西头到最东头。春天一到，风沙便在褪去色彩的红砖楼房中飞转。日子像城南的那条河一样，秘密被深藏在河床之下。小城中心是座街心广场，种着四季青和尘土裹挟的柏树，广场对面是小城唯一一座高中。生活围绕这个广场伸展开来，一直伸展到郊外一座几近废弃的厂房，然后又是一片的荒凉，人烟戛然而止。

后来她看到一部国产的电影《冬春的日子》，她觉得那就是她初恋的味道。

12.

她突然停住了。然后缓缓躺下。

我这才注意到窗户上已经有亮光透过来，黎明，微弱的光透过玻璃窗照到她的脸上。

我问，然后呢？

她说，没有然后了。

我说，我胆子小，你说的体内潜伏着的暴烈是什么意思？还有，那个红衣女子不会就是你吧？

她哈哈笑了，笑声突兀着刺破了黑夜。她说，我忘了结局了。可能我选择性地忘了。我觉得结局不重要，所以，我就选择性地忘记了。可我一直记得小城六月的麦浪，在麦浪涌来的时候，我的周身一片金黄，我整个人都陷在这片金黄里，感觉温暖。我觉得，那个时候，我也是爱过的吧。

我说，你在用通感，我知道你在用通感的表达手法，但我还是不知道那个红衣少女是不是你。但我觉得是，我觉得这种事只有你能干得出来。

其实我想到的是另外一种结局——她后来到了他的城市，凭着唯一的联系方式去找他，在火车站，她打电话给他，他过来了。他问她，这么多年没见，你过得好吗？她说，很好。你呢，他说，再过几天，我就要当结婚了，然后，她离开了。他们再也没有遇见。可我又觉得这种结局挺庸俗的。可像我，我觉得庸俗就是美好。

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六点整，这个时候，一阵敲门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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