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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听丨雨中那株朝颜花

花匠小妙招
2024-12-28 21:55

江南的雨总是猝不及防地落下。

刚刚还亮着光，一阵风过后，平日里高不可及的云，层层叠叠都堆在了城市上空，黑压压堵住了从云缝射下来的最后一点光线，教室周围瞬间就暗了下来。

随着一声惊雷，雨水如射下的簇簇箭头，碰到地面溅起朵朵水花。这雷声、这雨柱、这黑暗丝毫没有影响老师讲课的兴致，他依然用调侃的语调讲着小三争夺财产案，讲到兴致处还不忘给大家支上几招，如何在生活中避免小三争夺财产。

这场雨用瓢泼的形式，宣告着这座城市长时间的高温神话暂时被打破了，雨急骤的舒散着多日来的憋闷，在窗玻璃上发出当当的声音。转过头，看见院子中间的桂树随着风疯狂摇摆，好像随时都有倒下的危险，而依偎着树干缠绕而上的朝颜花蜷缩身子、紧闭枝叶，唯恐受到一丁点伤害。

连日来，南京这座火炉城市的高温焦灼了来自青藏高原的我们。每天在37度的室外和如冰箱的室内穿梭，才被一身汗水清洗，瞬间又被寒气冷冻，只感觉脖子始终是僵硬的，脑子里注了水一样昏昏沉沉，没有一刻清晰。反倒是坐在树底下，感受着江南的酷暑，身体便又轻盈了起来。

每天，只要有时间，我都会坐在院子中间的桂树下，听焦躁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看缠绕着桂树依枝而上的朝颜花盛放短暂而美好的生命，等阳光慢慢倾斜，一点点注入我的身体，等寒气一点点散去，等僵硬变成柔软。

黄昏，看见早晨精神抖擞的朝颜花打蔫着枝条，松松垮垮缠成了一堆，一如疼痛过后的我，完全没有了早晨拥抱桂树时的亲密，一朵朵紫蓝色的花瓣紧闭着，蜷缩着，沉默着，仿佛在低声诉说着逝去的美好，一段虚妄的爱情。

突然就心疼起它来。一粒饱满的种子在冬日的泥土里蠢蠢欲动，构想着春天的美好，而它作为藤生植物，只能依杆而生，依杆而上，在得到桂树一丁点扶持后，就会把它当成一辈子的依靠。在它的心里应该始终藏着一个美好的愿望，让自己一天天长高，向着自己能够仰望到的高度。它以为只要自己每天向上一点，就可以离桂树近一点，终有一天会把自己成长为齐肩的雨树，共同沐浴阳光，共同经历风雨。

可它忘了，自己只是株藤生植物，再怎么努力，终究也成不了遮天蔽日的树木。

雨还在下，一道闪电划过天际，雨自桂树枝叶间大滴落下，一下一下砸在朝颜花上。

花如人，人如花，自己何尝又不是一株缠绕着桂树而生的朝颜花。

这道闪电仿佛打开了电影胶卷的快速倒带，多少年来自己依杆而生的一幕幕不断闪现在眼前。

父亲的突然离世，好像从天空骤然落下一把大斧，把我的世界劈成了无数碎片，让我看到了世界上最无解的毁灭，最神秘的消失，最深邃的疼痛。在每一个一点点暗下来的夜晚，我常和母亲依偎在父亲曾经睡过的土炕上，抖抖索索不敢关灯，怕窗外肃肃穿过的风雨在我闭上眼睛的时候会带走母亲，会带走我最喜欢的一切。我怕睡觉，常会在半夜惊醒。大伯对母亲说，给孩子换个名字吧，这样会好点。我不知道这样为什么会好点，也不知道家里人的担心是不是正是我所害怕的，但在心底对改名字有了一份隐隐的期待。

我想用改名字来藏起自己，让谁也找不到我。

因为，到父亲离世，他还没来得及教会我勇敢和坚强，也没教会我独立行远的力量和智慧，更没给我讲明白，一个亲人的离世为什么会改变村里人的行为和语气。

曾经的我也是个眼中有流彩，欢笑奔跑在村子巷道的孩子，心里怀着草长莺飞的梦想，曾经也想过自己的人生会大开大合，但唯一没有想到的是父亲会离开，会消失，会把我一个人丢在荒野，让我还不能扛起重担的肩膀常出现一条条鲜红的勒痕。

幼稚的我并不知道，在这个世上，你所有成长的过程都是藏不住的。包括贫穷、不安、耻辱、懦弱，以及所拥有和失去的一切。

事实证明，名字即使被改成有着浓郁仙气味道的四个字，也不能改变我的懦弱和内心深处毫无安全感的忐忑与不安。

在我的成长过程中，这种不安陪伴了我整整半个世纪。在这种不安里，我试着寻找属于自己的枝干，试着给疲惫和寒冷找一块安放之地。可修行毕竟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这条路注定孤独。在漫长的修行里，我教会了自己跌倒时怎样跌得有尊严，在受伤时怎样快速让伤口愈合，当心像玻璃一样碎了一地时，怎样擦干血迹复旧如新。生活，慢慢让我明白，在你受伤、疼痛时，没有人真正能够和你感同身受，他们给予你的只能是一句轻柔的问候，一个结实的拥抱，一个温暖的眼神，一段不离不弃的陪伴，而真正能渡你的只有自己。

窗外，雷雨如柱，依然没有停下的味道。老师的讲座依然精彩。他还在用小三争夺财产案，分析着民法典的律条，大家被他幽默的语调和富有感染力的渲染逗得哈哈大笑，全然忘了窗外依然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也不知道，在这瓢泼大雨中，有一株朝颜花正在独自舔邸伤口，独自承受风雨，独自积蓄力量。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