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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桐花下越台前

花匠小妙招
2024-12-30 11:04

刺桐花下越台前
文/彭焰
第一次为刺桐花所打动，是在清远佛冈一个度假森林内。一直喜欢那样一个所在，只因为花木生得实在好。彼时正是春分交清明之际，园中花开如绣。樱花山上一树一树的轻红，纤薄得仿佛随时可以融化在淡青的天幕里。湿地岛上杜鹃芊绵，临水照花恍如梦境。紫薇岛的大叶紫薇虽远未到花时，简素的树干却正好引得人要去遐想紫云氤氲的情形，恍惚中似乎也有花气扑面而来。将入夜时，到园子另一侧徘徊走动，夜气里幽幽流动着不知源头的清芳，如一个让人兜兜转转却无法释解的谜。这时便看到几株颀秀的花树，高高开着漏斗状的五瓣花，灯下可以见到花是黄色的。再行数百步，又有极高一棵大树，树影朦胧，似乎也开了满枝的花，暗夜里辨不清颜色，我只无端地觉得那该是极艳的深红。
翌日一早跑出去看，果真是艳红的花朵，开在疏朗的绿叶间，花形奇特，像一支支鲜润的红辣椒，在枝上攒成一簇一簇。忽然觉得那样灼人的颜色，简直就如春日里难管难收的心事，不知怎的结成了花苞，在天地间开得如此惊动。旁边，是前一晚见过的十数株开黄花的树。这两种树我竟都不能辨识，便拦住路过的一位酒店工作人员询问。她歉意地表示也不清楚，但可以替我问一问园林部的同事。随即她打了一个电话，又留了我的手机号码，说片刻便会有回音。果然，短信很快便响了：开黄花的是黄花风铃木，开红花的叫刺桐。我再一次抬头仰望，呵，春阳下，一树红花开得明艳照人，深情款款，赤色花朵如一列鲜红的鸟儿栖息在枝上，又似点点殷红如血的春心。大约南国艳红色的花朵都给人以剖心相示的赤诚与热切之感吧，譬如木棉，又譬如凤凰花，教人领略到“一寸春心红到死”的深致。我的目光自相机的取景框中缓缓移动，不远处的绿树深处，波拉湖浅绿的湖水里倒映着杜鹃的翠叶红花，如梦如画。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靡外烟丝醉软。如果没有如斯明媚鲜妍的春天，我们又怎会有更多的力量去抵御人世间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诸般苦难呢。
回家后立即查阅有关刺桐的资料，方知此树是豆科刺桐属的落叶乔木，别名山芙蓉、空桐树，原产热带亚洲，多生长于温暖湿润、阳光充足的地域。何谓刺？自然是因其树干上生有圆锥形皮刺。何谓桐？桐树即指树干中空的树木，但凡名字里带有“桐”字的树，如青桐、泡桐、油桐等等，树干皆中空如竹筒，因此木质轻软，是制作乐器和箱匣的良材，譬如青桐和泡桐便是制琴的好材料。《南方草木状》中说刺桐“其木为材，三月三时，布叶繁密，后有花，赤色，间生叶间，旁照他物，皆朱殷”，简直将刺桐花的明艳渲染成童话般的色彩。刺桐属下还有几个颇有名的品种，如火炬刺桐，又名象牙红，珊瑚刺桐，又名龙牙花，鸡冠刺桐，又称鸡冠豆，花色皆殷红如血，只是花型有所差异。民间还传说刺桐的花事可以用来预测年成，若头一年花期偏晚且花开繁盛，来年必定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这种说法究竟有无道理恐怕已无从验证，我们早已失去了许久以前对草木山川及物候变化亲密无间的描摹与体察，传统农业时代遗留下来的密码，于久居城市的人而言，更是有如无字天书，无从解读。
因为认识了刺桐，便隐隐记起以前在广州好几处也曾见过这种树，印象中新塘的墓园里便有，清明前后红艳艳地开着。每次到墓园，总觉得园中树木长得特别好，青葱明媚，岁月不惊。忽而希望那里真的是有刺桐的，以生的短暂热烈，来映衬死的恒久静默，那该是怎样的情境？就因为前方必定是永恒的岑寂，刹那芳华才要燃烧得如此丰美灼人吧。
后来某一日，偶尔翻《花间集》，忽然看到李珣的一阕《菩萨蛮》：回塘风起波纹细，刺桐花里门斜闭。残日照平芜，双双飞鹧鸪。征帆何处客，相见还相隔。不语欲魂销，望中烟水遥。是南国春日芊绵的相思。因了刺桐的明丽，残日平芜与鹧鸪亦染上了融融的暖意。李珣便是那个“家无余财，惟道书、药囊而已”的波斯后裔李四郎，亦即是曾写下“相见无言还有恨，几回拼却又思量”和“早为不逢巫峡梦，那堪虚度锦江春”这般句子的李秀才珣。大约这绮艳的红花曾在李珣心上刻下深深印痕，在另一首《南乡子》里，他也写到了刺桐花：相见处，晚晴天，刺桐花下越台前。暗里回眸深属意，遗双翠，骑象背人先过水。南国独有的风情如一组清新明朗的电影镜头缓缓流动，暖湿气息如在鼻端，教人禁不住要去揣想其后的旖旎风光。如今的越秀山上人流杂沓，越王台，载人的大象，娇憨的女郎，遗留的双翠，早已化作尘埃，只剩那个柔媚浪漫的春天，和盛放如火的刺桐花，还活在李珣的词里。越秀山上可仍有刺桐？下一个春天一定要去细细地找一找。
我忆及初识刺桐的那一日，一时感触，忍不住也填了一首《鹊踏枝》：缱绻绮怀明艳绝，一点初心，开出葩如血。为报相逢深一瞥，春深未许芳菲歇。飘落殷勤犹化蝶，起舞君前，争忍轻离别。风里谁遗歌半阙，三生故事从头说。于难以言说的情感而言，表达往往徒劳。写好之后，我觉得尚未能道出那时情怀的十之三四。但我不精词道，也只好作罢。或者，面对造化的繁华盛大，许多时候只须会心一笑，以及，记得那一刻的葱郁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