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柳絮
不知什么时候，柳絮就开始飘飞了，在故乡的空中飞舞，一片片，一团团，轻盈曼舞，潇洒飘逸。
柳絮飘飞的季节，我和小伙伴们在地里疯跑，会一不小心跑入浇了的地块，把鞋陷在泥地里，要蹲着身子拔出鞋来，还会嗅到湿湿泥土的气味儿。
地里的麦苗已经返青了，嫩嫩的，绿绿的，经受一个冬天的休眠，在春水的滋润下开始活泛起来，在风中起伏着，好像狗脖子上的毛发，被风一吹就起起伏伏，柔美自然，让人想到姑娘的裙子。
在街里走着的时候，就有棉絮一样的东西落在头发上，粘在身上，滑落在脸上，用手抓一下，还抓不住，只能专注空中的飘动的东西，伸手去抓，抓到以后，放在手心里，软软的，用手一撮，就成了棉絮条一样的东西。
刚看到柳絮，人们感觉绝对的新鲜，要追着那些仅有的柳絮跑，还要用手抓，用巴掌扇，用嘴吹，一吹就散了，飘散得四处都是。
我们还会折了柳条，拧成柳笛，放在嘴里，“嘟嘟”地吹。
柳絮漫天飞舞的时候，就像下雪一样，能糊住骑车子人的眼睛和嘴巴，甚至能堵住他们的鼻孔，害得他们用手指头往外扣。
柳絮多了，就会弄得满大街都是，地面上、玉米秸垛上、树上、墙头上、房上，满世界都是，满眼都是白白的柳絮。甚至让人产生一种恐惧心理，以为柳絮统治了全世界。或许，人们潜意识里有失去领地的担忧，以至于看到柳絮霸占了很多地盘，就有些担惊受怕一样。
浇了的地里湿湿的，柳絮粘在上面，雪白变成了土黑，零落成泥，也就让人产生无限伤感了。
好多个柳絮飘飞的季节让我记忆模糊，分不清到底是哪个柳絮飘飞的季节脸上长了桃花癣，一块一块的，痒痒的，用手抓就掉皮屑，还疼，掉的皮屑多了，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怕，后脊梁沟发凉，浑身打一个激灵。
同学说，我长了桃花癣，就说明我要交桃花运。
我才上五年级，怎么会交桃花运？或许，他说对了，我还真的喜欢本村的一个女孩儿，就是不敢对她说明，就是说一句话也会脸红。
在柳絮飘飞的时候，她穿了一件别人的夹克衫，从街上走过，我从她的对面走过，多看了她两眼，她就脸红了，低着头走开，我也脸红了，却有一种犯罪的感觉。
那时候，人们都不谈男女之事，好想早恋就是失德的行为，也是故乡人的大忌。但是明明有订了娃娃亲的，两家都知道，就是孩子不知道。可是，后来孩子也知道了，在六年级的时候，一个柳絮飘飞的季节，两个孩子互换了礼物。两家大人知道后非常紧张，都问自己孩子，套出实情，就要他们把互换的礼物退回去。
两家大人都各有打算，要是孩子以后都留在故乡，就能成一家子，要是一个考上大学了，一个留在家里，就不能成了。要是有一个孩子移情别恋，死活不同意娃娃亲，当然也就不能成了。过早地互换定情信物，等于把他们两个的一辈子捆绑在一起了，既不人道也不太现实，还会影响孩子们的学习成绩。
我不敢给那个女孩儿什么定情信物，虽然我脸上有了桃花癣，也在柳絮飘飞的季节生出许多爱慕女生的情结，但就是不敢对她说一句话，更不敢对家里人说，怕挨骂。
我曾经想，要是变成一片柳絮飞进她的房间，和她一块说说话，会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
很快，我的爱情就随着柳絮消散了。
我终日把自己关在家里，学习，想毕业却不能，想尽早去读高中也不行，就生病了。为了增强体质，我要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出村子，到马路上奔跑，跨越两个村庄，再跑回来。
我跑得嘘嘘带喘，浑身出汗。身体强壮了，精神却不好了，整天做题做得我烦躁，却无处发泄，于是，只能整天忧郁，看到飘飞的柳絮，就想到自身。
或许，人就是一片柳絮，风儿就是命运。柳絮只能随风飞舞，风却不会随着柳絮飞舞。
做题有什么用？考上重点高中又如何？即便考上大学，挣了好多钱，娶妻生子又如何？还不是逃不出一个“死”字？那么，人生的奋斗还有什么意义？
我想不通，却觉得像一片柳絮，随风飞舞，居无定所，只能让命运来安排，或者说，只能随波逐流，却不具备跳出命运之河的能力。
即便有人成了富人，成了名人，甚至成了政治家，也不会逃脱命运之河。人只是命运之河内的一滴水，就像柳絮是空中的一片云一样。
爹浇地，让我到地里帮忙，其实是想让我散散心。
我扛着铁锹到地里，看爹打开机井，看大腿粗的铁管子里喷出清澈的水，又看水流入麦子地，渗入地下，还慢慢往前走。明明空气有些热乎了，我看着水，却觉得有种寒凉从心里升起，浑身打一个激灵，就不干活了，扔了铁锹往家走。
我的脾气变得很怪，随时终止某项工作，随时发脾气，甚至要摔盘子摔碗。
爹横眉立目，却拿我没办法。
我头也不回地往家走，柳絮在身前身后飞舞，软软的，却搔着我的脸颊。
要是我和那个喜欢的女孩结婚了，或许就好了。故乡人信奉冲冲喜，一冲病就好了。
但是，绝对不可能，我们都是孩子，还没说过几句话。
就这样，我熬着一天又一天，直到喜欢了导引术，每天练习，寒暑不辍，也就逐渐走出了自我。
当我看到飘飞的柳絮不再有什么复杂情感的时候，我就知道病已经好了。那个女孩儿早就嫁人了，成了城里人。我成了一个普通人，就像飘飞的柳絮中的一片一样，不过，我能回到故乡去看看，回想一下以前柳絮飘飞的季节，回忆烦恼和抑郁，而有能耐的人似乎都离开了故乡，成了飘得不知去向的柳絮，也就真的无从谈起了。
我也是一片柳絮，故乡才是柳树，永远矗立在那里，没有什么改变，似乎成了宿命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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