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永不凋谢的花
从15岁到36岁，我一直想写一段关于她的文字，直到得知她生病，直到这个一如往常失眠的夜晚。
她得的是癌症，在装作若无其事半个月以后，今晚，我还是忍不住开始大哭，整整一夜，前尘往事全都像风刀雪剑，除了让我冷，让我痛之外，还发疯了一样狠狠在我脑子里钉字烙印，没敢开口问病情，更害怕我们之间又有再多牵扯会更痛，怕21年的朋友还不够，余生每当想起她都会痛到不能自已。
那年我15，她16，两个有着男孩名字的女孩相遇，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呢？也许像极了七月与安生，一个像火一个像水，一个像夏天一个像秋天，我羡慕她，崇拜她，我相信这个世界有一个女孩爱着另一个女孩。
第一次知道有个写言情小说的人叫琼瑶，是因为她。那年春天，我们刚相识，她就打起包袱踏上去省城求学的路，也是那时，她开始给我写信，那些信里，满是娟秀的字迹和芬芳的信纸，四下里飘洒着琼瑶书里那些华美的诗句，我盼着，念着，每周一封的信，沉醉着，欣喜着，那些新奇而有趣的辞藻。
信里，她说她在贵阳，从此我便开始向往着老家之外那个叫贵阳的地方。起初也并不对贵阳感到陌生，母亲因为家中生意每月难免往返几次，更常常挂在嘴边，并未觉得有何特殊，可因为有她，仿佛无所不能的她，这个地方神秘得简直令人着迷。
平日里我们都写信，盼到暑假，她终于回来了。我再也按捺不住自己跑去她家，那时父母经常打发我去买午饭要吃的豆腐，可就在这仅有的空隙我也见缝插针，一口气跑去她家，听她说俏皮话，听她说那外面的、我并不熟知的世界。当我还穿着土气的小衬衫，她便已经烫起省城流行的“玉米须”。她把城市里穿梭着的公车，衣着时髦却性格怪异的人们都说给了我，还有她如何恶作剧地教训那些没见识的外省网友，一面告诉他们她的学校在二戈寨，是个寨子，我们贵州穷得只住得起土墙房，然后又无意间透露说自己电脑用的是最新的“奔4”的处理器，一面说自己是全村人的希望，乡亲们赶着驴车送她来省城上学甚是不易，一面又不客气地教训网友说，没见识的家伙，我们贵州的省会在贵阳而不是遵义……
她经历的一切都让我听得如痴如醉，我且用耳听着，眼睛则入迷地看着那穿梭在她手里的钩针或是毛衣针，花开在她指尖，绕指的温柔最后变成了围巾、手套、毛衣、拖鞋、电话罩子……。我也用鼻子闻着，她做的菜，有时候是鱼，有时候是炒牛肉，香气扑鼻。当我还在用5块钱一瓶的宝宝霜她已经开始给我闻香水加油站打来的装在精致小瓶子里的香水。声色味道，人间烟火，可她明明是学计算机的啊，怎么就能什么都会呢？就这样，整个假期和高三快得除了她以外的一切我全都没记下。
我对她说，有人喜欢我还写了信，她说，你也不敢拿回家，把信拿来吧，我帮你存着。于是那一叠叠别人写给我的，连同我写给她的信，被她锁进了柜子里，还时不时的拿来对我取笑一番。我想她一定在写给我的某封信里写过期待与我在贵阳相见吧，也许她没说，可我就是那样认为的。
我到贵阳上学，我们如愿相聚。和当初预想的差不多，她像姐姐一样照顾我，带我去玩，牵我过马路，有了漂亮衣服拿给我穿，倒腾好几趟公交车送我回学校，我同学也成了她的男朋友，还非要拉着我到处跑当电灯泡，于是，从被一个人照顾变成了被两个人照顾，我有了姐姐，又多了个哥哥。她去电脑城打工拿到人生的第一份工资，带我们去吃盐务街的毛肚火锅，冬天她为我们织围巾。我软弱，她泼辣，她替我挡了所有的酒，她喝醉了我替她收拾，我说讨厌她对我翻白眼抬杠，她说讨厌我不认识路像个傻蛋，我们嘴里永远说着最狠的话，手里却永远做着最暖的事。唯独只有一样是我们的共同的心愿，早些毕业，要永远留在这个地方生活。
毕业后她回老家工作，我却留在了曾经让我们梦寐以求的城市，我们相隔两地甚少见面，联系逐渐少了，连话也越来越少，非重大事情不去打扰对方，时光里的美好仿佛都定格在那些日子。原以为一切都会如此，我们各自结婚生子，生活有条不紊、毫无波澜顺次进行，我想，大概世间因我们而成曲成调的乐歌也会这样持续地演奏下去，我从未想过我们会有恨，会有遗憾，像真正爱过最后却无法相守的恋人那样，只会在对方拥有完满的人生以后，心无挂碍地将自己从对方的人生里逐渐隐去，大概是坚信彼此经过遍体鳞伤过后，就是幸福的开始。
可是如今，亲爱的她病了。琼瑶的小说多是让人肝肠寸断的悲剧，读一次哭一场，那些缠绵悱恻，那些久治不愈的绝症，生离，死别，让人看了情难自已，泣不成声，可如今，怎地最后那些悲苦的主角竟换成了眼前人？强悍的她自此开始像孩子一样需要人照顾、呵护。只是此时，我却不想再有任何关于她的记忆，我恨她，她早已占去了我生命的一大半，也必将占去我如今仅剩的人生岁月。我恨她，她总是坚强得让我忍不住去跟随，哪怕经过了五次化疗，爱美的她不得不戴上假发、软帽，她进食困难，清瘦如纸，却仍是笑着，尽量不让自己看上去憔悴；我恨她，哪怕晓得自己得的是重症，痛已深入骨髓，仍给我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她最晓得握住眼下的幸福，没那么痛的时候她为自己抹上口红，描上眉毛，或是做饭或是回忆从前，也会在朋友圈发一张笑着的自拍照，告诉我等她好了想要吃我炸的酥肉，她有些浮肿的眼睛里泛着希望的光。
我的她，如果世上有一种花，即便万虫噬心仍然全心盛放、永不凋谢，那我相信那一定是她。余生，哪怕我们永不相见也好，我只希望春天来的时候她的病就好了，仍是像从前一样牵着我过马路，让我触到她柔软的手指和温暖的皮肤，连她指甲盖上月白的半圆都清晰可见，让她像姐姐一样边给我夹菜边责怪我挑食，我要让她再为我织一条围巾，这次我一定记得不弄丢永远珍藏……
（作者单位：测绘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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