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声音略微有些惋惜,说:“死活全看造化了。”
另一个人叹息了一声,说:“她一个小姑娘哪能管得了那么多。”
张默的意识渐渐沉入了梦境里。梦里小姑娘从出生起一言一行都被各种尺子去衡量校对,幼年住在王府里,规矩大过天。哪怕她是家中最受宠的女儿,最多也只是在没外人的情况下和父亲一起同桌吃顿饭。至多还纵容了她学舞剑的愿望。她从小就明白了自己注定要联姻的命运,却没想到时代变了。
若是清朝还在或者她父亲还在,以她多罗格格的身份嫁个爱新觉罗家的亲王都不是难事。但这国破家亡,末帝溥仪都逃亡的年代,她只是个封建家族的旧式女子,只能在这巨浪里沉浮。
第一次与爱新觉罗家的某人订婚时,却发现那人整日流连秦楼楚馆八大胡同,还传出与戏子有染的消息,甚至闹得满城风雨。好不容易等风声过去,再次打算和溥仪的亲弟弟溥杰相看,可金碧辉却传来消息,不许溥杰娶满族姑娘,要娶也只能娶个霓虹人!
接连两次议亲失败,王敏彤气愤异常,却也无可奈何,一时钻了牛角尖,生生把自己气病了,这一病就换了张默的芯子。
张默挣扎了几天,终于在浑浑噩噩中清醒了过来,她捂着钝痛的脑袋,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一张担忧的脸,女子长得很清秀,又十分耐看,声音里带着特有的韵味说:“敏彤你可算醒了。”
张默循声望去,柔声说道:“对不起,小冬姐,让你担忧了。”
孟小冬扶她靠坐起来,低声安慰道:“敏彤你也别和你额娘置气了,她虽对你严苛了一点,但总归盼着你好的,再有……”说着她犹豫了一下,又看了一眼门口,声音不自觉降低了几分,说:“那门亲事也不算好,现在各地闹革.命闹得那么凶,无论谁最后得胜了,他们也复辟不了的。”
张默顺势抓住了她的手,说:“小冬姐,你别担心我了,我想开了,何必非要在这个圈子里转悠,清朝已经亡了,也就那些遗老遗少还抱有幻想而已。”
孟小冬闻言露出一抹笑,然后又收敛了起来,举起右手食指竖在唇间,“嘘”。
张默清咳了一阵,压了压气息,接着说:“小冬姐,你常在外面走,消息也灵通,我托你办件事。”
孟小冬闻言差异地挑起眉头,说:“怎么还和我见外了,你直说就是了,我来北平这些年,麻烦你王大姑娘的还少了。”
确实是这样,孟小冬刚来北平闯荡的时候才十八岁,又是梨园圈子的,她天分又好,很快就闯出了名声,但也招来了一些猫三狗四自以为得势的浪荡子,尤其在溥仪退位以后,他们自觉头上天都没了,还有什么怕的了。
王大姑娘那会儿才十岁,父亲死后她与母亲妹妹弟弟辗转于北平天津两地,现如今回到北平祖屋居住。正好与孟小冬成为了邻居。她喜好舞剑与戏曲也受了孟小冬的影响,自然见不得孟小冬被那些猫三狗四的骚扰。
要说为何她能罩得住孟小冬,她本名完颜童记,其母是乾隆皇帝五世直系孙女、贝勒毓朗家的二格格恒慧。又是末代皇后婉蓉的亲姨表妹。在这四九城内,这个身份足够震慑那些猫三狗四。毕竟几千年的封建帝制遗留下的皇权至上的观念深入人心,不是废帝制几年就能够打破的。
张默直白地说:“小冬姐,我几次议亲不成,所幸我暂时也打算不再考虑这方面了,我额娘那里我去说,但我不希望我妹妹也像我一样,我需要你帮忙打听一下北平女子学校的就学条件。我打算带我妹妹一起去新式学堂学学。”
孟小冬高兴地笑了起来,拍了拍手,说:“早就该这样了!敏彤你终于想清楚了。”
张默继续道:“等我有了基础,我还要去北洋大学堂学习,现如今,我算明白了,如果不使劲往前跑,早晚要淹没在这将起的乱世里。父兄都没得依靠,我只能靠我自己了。”
孟小冬欣喜于好朋友终于想通了,她拍了拍胸口,说道:“敏彤你就放心交给我吧,这事肯定帮你办妥。”
孟小冬此时已在北平城闯出名声,女子学院的副校长也正是常听她戏的票友之一,何况她只是帮忙穿针引线一番,自费不了多少功夫。
她本就是极伶俐的人,待看出张默精神略有疲惫,便很有眼色的告辞离去。待她走后,门口的丫鬟才走了进来,说:“格格,您可算醒了。奴婢给您倒杯水吧。”
张默略微调整了一下不自在地坐姿,说:“你也别奴婢来奴婢去的了,我也算看清楚了,这是要变天了。”说着她目光似穿透了丫鬟,看向了虚无。
小丫鬟一听这话,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强忍着哭声说:“大格格,您可别吓唬奴婢了。”
张默回过神来,正要说什么,就听见一阵急促地脚步声传来,还没见到人,就听见一个严厉的声音说:“收起你那古怪脾气,看样儿这是要大好了。为你的婚事我都要愁白了头,你不光折磨自己还要折磨身边的人不成?你把额娘的命也拿去好了!”
张默抬眼望去,一个带着抹额,身着半旧宽袖幅旗装的妇人走了进来,她的眼角已出现了细纹,头发用头油抹的一丝不苟,此时她的眼眶已微微泛红。
张默低头,用手指缠着辫子,想了想对着小丫鬟说:“银珠,你先出去吧,我有话同额娘说。”
银珠擦了眼角的泪,磕了一个头,飞快起身退了出去,临走前还把门轻轻带上了。
恒慧坐到了她的床边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可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子撒气,你这是要挖你额娘的心肝啊!”说着她轻哭出声,低下头用帕子揩泪。
张默轻叹了一口气,轻声安抚她说:“额娘,我知道你担忧什么,父亲不在了,外租家也靠不住。要不我们能哪能三番几次的往返于京城天津卫。此前我的想法也和您一样,想着若是能嫁个靠山,总能庇护了妹妹,也能安心将您奉养终老。可如今,世道越加混乱,有能力的人早就逃走了。剩下的这些也看不清形势罢了,哪还能靠得住?”
恒慧闻言也停住了哭声,抬起头更为担忧地说:“那我们该如何是好?”王母虽出身金贵,但也毕竟是内宅夫人,让她管家理事倒也罢了,若要她撑起家业筹谋未来却也强人所难,毕竟她从小的教育便是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可她没有儿子,小女儿却也才12岁。唯一能依靠的也就是被婚事耽误的18岁的大女儿。
张默接着说:“额娘,我才18岁,也不算很大,现如今各地承办的新式学堂如雨后春笋,还有那二十多岁的继续上大学堂的,我想着,带着妹妹再读几年书。也去学学那新派人士到底说的都是什么。”
恒慧皱着眉头说:“胡闹!哪有大家闺秀去那些地方的。”
张默抱着她的胳膊撒着娇:“额~娘~,这都什么时代了,我们必须得打破成规才行。我也想做一些改变。要不以后能嫁的人还不得跟那些人一样?整日无所事事,喝酒打牌逛戏楼,再不济泡烟馆……”说着她就被恒慧捂住了嘴。
恒慧训斥道:“你从哪里听说了这些腌臜事!这也是你能开口说的?!”
张默赶忙认错道:“额娘,我错了,以后不提这些了。不过我说的你好好想想,我们现如今还有些祖产可以过活,但你也知道现如今各地军阀匪徒混战,四九城的天都换了几次,我们孤儿寡母的,不努力挣扎着过活,哪里还有活路?”
恒慧心情更复杂了几分,声音里又带了哽咽,说:“都道我儿眼光高脾气古怪,没想到竟有如此心胸城府,也是他们配不上,才说些有的没的折辱我儿!也是为娘的不是了,竟叫我儿白受了这些苦楚。”
张默顿时头大无比,如此这般可见原身的额娘是有多真心疼她,连忙继续安抚她道:“额娘不哭,我若盛开蝴蝶自来,我要是再想结婚,就一定要找个真心待我爱我的,也一定要极有本事才是!那些歪瓜裂枣,不要也罢!”她看着恒慧破涕为笑,继续说:“那此事就这样拍板定下来吧,我已托了小冬姐去打听入学条件,等我养好身体,就带着妹妹上学去。”
恒慧点了点头,半晌犹豫道:“只是你外祖家那边该如何交代?”
张默想了想说:“外祖母庇护之情童记莫不敢忘,但入学这事先不要与他们说了,等我们后续有了新打算,再告知他们也不迟。”
恒慧点了点头,说:“你懂得感恩又没有怨怼之心,为娘甚是开心,不是你外祖家不愿庇护我们,而是现如今这般环境,你外祖家也自顾不暇……”
张默止住了恒慧后面的话,说:“额娘我都懂的,我有些头痛了,以后有话等我好一些了再说。”
恒慧闻言立马止住了话头,扶着张默躺下了,便出去了。张默装睡不久便真睡了过去。
自此张默安分养病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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