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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痴心付梅花

花匠小妙招
2025-01-09 19:27

　　■李丰

　　吴昌硕(1844—1927)，初名俊，又名俊卿，字昌硕，又有署字者仓石、苍石，多别号，常见者有缶庐、老缶、苦铁、大聋等，浙江安吉人。晚清民国时期著名国画家、书法家、篆刻家，“后海派”代表，西泠印社首任社长。与任伯年、蒲华、虚谷合称为“清末海派四大家”。他集“诗、书、画、印”为一身，融金石书画为一炉，被誉为“石鼓篆书第一人”，有“文人画最后的高峰”之称，成为“海上画派”金石大写意流派的代表人物。他尤擅画梅，独辟蹊径，以籀入画，笔意苍健浑厚，富有金石气息，以其独特的艺术风格，对近现代写意花鸟画的发展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

　　梅，集高洁、隽秀、傲骨于一体，色、香、姿、韵俱佳，其高标逸韵自古以来一直倍受艺术大家所青睐，昌硕先生即是其中之一。他植梅、赏梅、画梅、咏梅，与梅为友，从画梅中缘物寄情，托物言志，一生与梅结缘。在他的诗和画中，以梅花为主题的作品占了近三分之一。本文从以下几方面浅谈吴昌硕先生书画艺术中的梅花情结。

　　冰肌铁骨绝世姿

　　世间桃李安得知

　　梅花，是昌硕先生初涉画坛的起步之作，也是其绘画表现得最多的一个题材，他早年便与梅花缔有深交。

　　先生的老家在浙江安吉鄣吴村，距他居住地四十里处有溪名“梅溪”，因两岸遍植梅花而得名。后来他还专门镌刻了一枚“梅溪钓徒”的印章，寄托对家乡美景的眷恋之情。他还常去老家的后山看梅，曾刻有“梅花手段”印章，该印边款刻有：“故鄣后山有老梅树四五株，横斜疏密，时饶逸均，予当于著花处貌其状，觉香风袭袭，从十指间出也。”这段款跋读来，使人仿佛置身梅林，微风徐来，枝影疏斜，香远溢清。字里行间，足见其爱梅情深。

　　先生二十二岁时随父亲从鄣吴村迁居安吉城内的“芜园”。其时，园内墙边有株老梅，古干纷披，雪后水边，宛具虬龙戏水之态。为了不使这株老梅孤寂，他在耕读之余，用数年时间，在乡间野岭中选了三十六株形态各异的野梅移植园中。从此，他浇灌壅土，精心呵护，朝夕与梅为伴，视若知己。每逢初春，寒梅著花时，他总是徜徉其间，反复品味观赏。历经数个春夏秋冬，通过对梅的形色、情状、疏淡、荣枯等风姿意态作精细观察，将梅的幽芬逸致蓄于胸中，使自己笔下的梅花“笔笔皆殊状”。

　　先生曾在题画诗中写道：“芜园老梅，古苔鳞皴，横卧短墙，作渴龙饮溪状，每风吼花落，疑欲飞去。天寒大雪，最繁枝压折坠邻家，击栏悲歌无以喻我怀也。”抒发了其爱梅、惜梅、护梅的情怀。

　　先生学画起步较晚，他曾自谦道：“三十始学诗，五十始学画。”但从史料来看，他30岁时在故乡芜园期间，师从潘芝畦学习画梅，最初画梅风格深受其影响，日后又取经多家，形成富有金石味的独特画风。

　　“空山梅树老横枝，入骨清香举世稀。得意忘言闭门处，墨池冰破冻虬飞”。梅花的坚贞高洁，是先生心性所求，故他偏爱梅枝，画梅取其出世之姿。

　　在芜园，入春的梅花开了，清雅的花，有自己的经纬，和着时令的节拍，凌寒绽放，雪霙叠清韵，皓质舒孤洁。先生长久地伫立观赏，从点点深红浅碧间，感受春的生机，仿佛受洗礼一般，与梅相对，与梅相诉。那一丛丛洗尽铅华的梅英，激发了他的灵感、情致，还有足以刻泐高古的心力，他用深情的笔墨写意出一帧帧清丽的梅花图。

　　他笔下的梅花，捭阖纵放，疏密有致，时而欲探水揽月，时而如凌空飞去，姿态各异，淡蕊披离，郁郁苍苍，充满昂扬蓬勃之气。

　　“铁骨冰肌历岁寒，一枝香倚海天宽”。其时，先生常常和师友一起踏雪赏梅，闻香观梅，对梅写照，在芜园度过了九年“锄梅引春气，种菊待秋暮”的耕读生涯。而梅花的清逸之姿早己烙印在他的心海里，融入他的书画中。

　　“芜园”是先生眷恋一生的精神家园，也成为他绘画艺术的“起锚地”。

　　苦铁道人梅知己

　　对花写照是长技

　　“梅花阅世无知己，墨沈飘零亦可怜。”先生一生嗜梅，引梅为知己，并梅我同化。梅是他自己精神的写照，他将画梅视作“缘物寄情”的一种方式。他笔下的梅无论笔意、墨韵、布局，都有着动人心魄的艺术力量。

　　先生画梅，虽着墨不多，却是惊走龙蛇，飞墨点点，一派苍凉气象。尤喜以金石法入画，梅枝坚瘦挺拔，傲骨铮铮。梅干蟠结，一如“瘦龙冻蛟，蜿蜒纸上。”他通过对梅的心摹手追，常为梅之性、梅之韵而倾倒，由此直写梅之势、梅之神、梅之气、梅之魂，以表心中所怀。他笔底的墨梅如瘦虬强蛟，直刺青天，“墨池飞霹雳，黑龙挂天外。”他所作红梅得古逸苍冷之趣，劲枝繁花，艳如赤霞，“花明晚霞烘，干老生铁铸”。

　　先生画梅很注重气势，“羊毫秃如垩墙帚”，自称为“扫梅”，树干大胆以篆籀之笔写出，遒枝劲节。梅瓣以顿笔点出，碎玉横空，任自己意兴，纵笔挥洒，一气呵成，使画面生机勃勃，极富视觉张力。

　　爱梅、画梅、咏梅，先生的梅花图上多有题诗，诗情画意，相得益彰。

　　“唯三更月是知己，此一瓣香专为春”。先生喜作梅，喜吟梅，而月下观梅咏梅更是他与梅的深情对话。早年在芜园时，每当早春之夜，万籁俱静，月色琉璃，冷蕊盈枝。园中一树树盛开的梅花溶于淡淡银晖中，似琼蕤缀雪，绛萼着霜，清逸出尘。梅影自然造化，冰姿恰有仙风，令观者浮想联翩。远处梅溪在月下波光潋滟，一叶轻舟如浮于溶银之上。此情此景，先生的诗意油然而生，一首即景诗也随口吟成：“梅溪水平桥，乌山睡初醒。月明乱峰西，有客泛孤艇。除却数卷书，尽载梅花影。”后又为此题画诗作跋云：“春夜梅花下看月，花瓣皆含月光，碎月横空，香沁肌骨，如濯魄于冰壶中也。但恨无翠羽啁啾声和以新咏。”

　　“铁虬屈曲蟠墨池，缟衣翩翩舞仙子”。先生诗画中的梅花具有一种天然自得之趣。他崇尚梅花剪雪裁冰的坚韧风骨。“道心冰皎洁，傲骨山崚嶒。一点罗浮香，化为天下春。“古雪埋秋藤，日久化梅树。空山颇不无，见者果何处？梦踏菖蒲潭，拾级仰元尘。烟云沸虚窦，蛟虬舞当路。脚底莓苔石，一往一却步。野鹤惊人来，叫得寒天曙。”由此而见，先生喜爱的是霜崖自立、冲寒怒放的山野之梅，“寒香风吹下东碧，山虚水深绝人迹。石壁矗天迥千尺，梅花一枝和雪白。“一枝清气满乾坤，玉骨冰肌绝点尘。俯视人间闲草木，空山高卧不知春。“轮囷老干似孤松，数点花开太华峰。鳞甲之而落点满，欲乘风雨化苍龙”。他笔下的梅，磊落高洁，傲立世间，是他高蹈超迈情怀的寄托，更是对贞毅生命的礼赞。

　　记得清代小说家蒲松龄曾说：“性痴，则其志凝，故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世之落拓而无成者，皆自谓不痴者也。”清代张潮《幽梦影》中亦云：情必近于痴而始真。

　　梅花，对于昌硕先生来说，具有极其特殊的意义。他学画即从画梅开始，对梅情有独钟，痴心不改。一生作画万余，而以画梅最多、最精，也最能表达其心志、技艺。他在诗中写道：“三年学画梅，颇具吃墨量。兴来气益粗，吐向苔纸上。浪贻观者笑，酒与花同酿。法拟草圣传，气夺天池放。”而从“老夫画梅三十年，天机自得非师传。羊毫秃如垩墙帚，圈花颗颗明珠圆”的感怀中足见其画梅用功之勤。

　　先生画梅时饱含肺腑真情，“苦铁苦受梅花累”“梅花性命诗精神”“铁如意击珊瑚毁，东风吹作梅花蕊”。故其笔下的梅气韵生动，“秀丽如美人，孤冷如老衲，屈强如诤臣，离奇如侠，清逸如仙，寒瘦枯寂古傲如不求闻达之匹士。”他一生对艺事坚毅执着，即使是生活困顿艰辛，也不改其“平生能事写梅花”之痴心。他几十年如一日孜孜以求，力拓新风，将金石气象融于绘画、书法创作中，开创出全新的艺术境界。

　　诚如先生自己所言“苦铁道人梅知己，对花写照是长技”。正是艺术大师身上那种与梅花一般的傲然高节、坚韧不拔的气质造就了其书画艺术上杰出的成就。

　　十年不到香雪海

　　梅花忆我我忆梅

　　“皎皎寒姿妒残雪，亭亭孤艳倚斜阳。风神绝妙斗邢尹，伴我不须时世装”。昌硕先生一生钟情梅花，尤爱以梅入画，一如其君子气性。及至暮年，对梅花的眷爱之情更是与日递增。

　　先生曾说：“画与篆法可合并，深思力索一意唯孤行。”在画梅的数十年间，他力求笔墨方法各异其趣和风格的变化，除了用笔方面有先扫后写的特点外，先生所绘的晚期梅花相较早期多为枝繁叶茂。花瓣多为钩瓣、点瓣共存，且多着色。以篆籀之笔写枝干的苍老遒劲，古厚的黑色和拙朴的线条，与朱红的梅朵形成鲜明的对比。花瓣则或正、或背、或侧，层迭有致，使笔下的梅花，不但有浓郁的金石味，而且清枝劲节，更显作为“四君子”之首的奇绝脱俗的风韵。那一枝枝凌寒独放的梅花，被赋予坚贞刚毅的品性，也是先生高洁傲岸情操之体现。

　　昌硕先生画梅，并非都是睹梅而画，往往是他与梅身置两地，心怀思念。虽然长年漂泊在外，但那一份桑梓情怀与对梅花的痴心从未改变。

　　“雪天香海冷烟云，也有疏枝伤夕曛。我在紫梅溪上住，梅花情性识三分”。这是昌硕先生传世作品中最早的一幅梅花册页上所题的诗句，这张出自先生36岁时的墨梅图是他赠于内弟施振甫的。诗中的紫梅溪就是他少时的赏梅之地梅溪，在朔风呼啸，雪花雰霏的料峭中，梅溪的“铁骨红”（紫梅）从容而热情地怒放着，风神绰约、灿若烟霞。直到晚年，我们还可以在他的诗画中，感受到他对家乡“铁骨红”的思念之情：“梅花铁骨红，旧时种此树。艳击珊瑚碎，高倚夕阳处。百匝绕不厌，园涉颇成趣。叹息饥驱人，揖尔出门去。”

　　铁骨风标，恬淡清远，我看见一树树梅花，在先生的笔下深情绽放，静静地展示着生命的坚贞与绮丽。在岁月的沧海中，梅，早已绵延成故园一道风景，成为他心中意韵悠长的眷恋。

　　“换笔更写老梅树，空山月落虬枝横”，在“芜园”的旧风景中，最令先生魂牵梦萦的，就是他亲手所植的梅树，那是镌刻在他心上笔尖的美好记忆。

　　在异乡，先生遥望故园，以梅寓志，水墨渲染中，冷香飞上诗句。

　　他在《梅花石屋图》中抒怀：“梅花石屋坐谈诗，梦里清游偶得之。如此芜园归不得，岁寒依旧费相思。”在另一首题画诗《梅》中感吟：“芜园梅树北庄移，半亩荒凉有所思。画稿依稀犹记得，疏烟古雪闭门时。”并在《芜园图自题》中写道：“归隐既未能，披图空神往。念我手植梅，及今应一丈。”

　　先生对青年时期确立人生理想的芜园念念不忘，这些诗画中的梅，寄托着他对家乡地域情境的牵念，足见先生缘物思旧，寄寓梅花的忆想、眷恋和抒怀之情。

　　昌硕先生认为，要画好梅，必须要做到胸中有“梅”。

　　为此，每当梅花盛开时，他都要到苏州邓尉、杭州孤山、塘栖超山等地赏梅。他尤爱超山梅林，曾评论说：超山的梅花比邓尉的梅耐风霜，比孤山的梅古茂，写下了“十年不到香雪海，梅花忆我我忆梅。何时买棹冒雪去，便向花前倾一杯”的诗句，表达了对超山梅林的深深眷恋之情。

　　超山报慈寺旁有一株宋梅，虬枝枯干、苍老遒劲、逢时开花。吴昌硕每次来超山，总要在宋梅下反复观赏，不忍离去。1923年，周梦坡为宋梅筑亭，名宋梅亭。吴昌硕则挥毫为之画了一幅《宋梅图》，并撰写了一副对联：“鸣鹤忽来耕，正香雪留春，玉妃舞夜；潜龙何处去，看萝猿挂月，石虎啼秋。”

　　1927年，84岁高龄的昌硕先生，再游超山，复瞻宋梅，遂认报慈寺宋梅亭畔为其故后长眠之所，由是益证其“平生梅花为知己”之情愫。同年11月29日(农历十一月初六)，先生辞世于沪上寓所。6年后，其后人遵其遗嘱，移葬超山梅林。墓门石柱上刻有沈淇泉所撰联语：其人为金石名家，沉酣到三代鼎彝，两京碑碣；此地傍玉潜故宅，环抱有几重山色，十里梅花。

　　一代艺术大师终偿其“安得梅边结茅庐”之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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