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想衣裳花想容·杨贵妃观音
“海岛冰轮初转腾。” ——《贵妃醉酒》
京都泉涌寺藏有一尊木造观音像，被称为“杨贵妃观音”。这尊像高114.8厘米，面容沉静，头戴宝冠，颈挂璎珞，手执花茎，安详地盘坐于台座之上。
泉涌寺·杨贵妃观音（图片来源：《古寺巡礼 京都 泉涌寺》）
可是，为什么在邻国日本的深山古庙之中，会有一尊观音以“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中的盛唐贵妃命名？素传杨玉环有羞花之貌，细观此像，的确面容姣好。眉眼秀气，鼻梁挺拔，浅笑盈盈，神态温柔沉静；两肩微削，手指纤细，衣饰精致，即使描绘了胡子，也确实透露出女性般的姿态
根据日本江户时代的文献记载，此观音乃是唐玄宗为他死去的爱人祈求冥福所敕造的雕像，在泉涌寺兴建之时被请来日本。若此像雕凿于盛唐皇家，传至南宋又远渡日本，其间五百年的流转，会是怎样一番景象？但是，江户时代（1603年-1867年）与泉涌寺开山的镰仓初年相隔近五百年，此间寺院堂宇几经焚毁再建，寺内珍藏宝物也多有散失，这远隔半个世纪的只言片语怕是不能全然作为信史看待。
溯时间之流而上，可以知道这尊造像并非寺院初建之时即请于此，而是由泉涌寺开山僧人俊芿律师的弟子湛海自宋请来。从雕像做法风格来看，这尊观音像也非唐代手法，而颇具南宋作风。请来后，尊像被安置于二层楼阁之上，楼阁的匾额，也被认为一同从宋带至京都，或即文献所载“補陀海山円通宝阁”匾。
近年发现的匾额残片（图片原载：《聖地宁波》，转引自《東アジアを結ぶ モノ・場》）
“補陀海山”当为《华严经·入法界品》中所指观音菩萨的居所，在南宋时人看来，即为江南舟山诸岛中的普陀山。普陀山位于当时的国际贸易都市宁波的东侧海域，往来的商贾、僧人、渔民、海盗面对不可测的大海，开启自己一程又一程未卜的旅途，将自己内心对航海平安的渴求投射在《妙法莲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中所描绘的“慈航普渡”、 “有求必应”的观音菩萨身上。
普陀山观音像（http://vacations.ctrip.com/around/p3735820s2.html）
湛海一生五度入宋，往来漂泊间，曾有遭遇风暴，漂流至高丽，同门数人死于海难的经历。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请南宋工匠为他雕刻一尊观音携其回国，为自己、为同门，为冒死渡海赴中土求法的僧人，也为无数瑟缩船舱，寄蜉蝣于沧海的生命祈祷。
遣唐使航海图（https://blogs.yahoo.co.jp/joy_world7/GALLERY/show_image.html?id=27434060&no=0）
再后来，泉涌寺的寺僧与中国佛教界的交流逐渐断绝，普陀山周围也成为倭寇频繁活动的场所。1425年的一条记载已经认为这尊观音是自“天竺”请来的“杨柳观音”。这时候，时人对她的身世的认识已经开始渐渐偏移。1467年，持续时间长达11年之久的应仁之乱开始，作为主要战场的京都几乎成为一片荒地。坐落在京都九条的泉涌寺自然不能幸免，寺院伽蓝被焚烧殆尽，教团罹难，寺宝也多烧失散佚。
真如堂缘起图中描绘的应仁之乱（https://www.japantimes.co.jp/culture/2017/02/14/arts/openings-outside-tokyo/exhibition-sengoku-period-century-dreams/#.Wq4xwZ
不过，这尊观音得以幸存。应仁之乱后两百年，以杨贵妃为原型模造的“杨贵妃观音”的说法就出现了。杨贵妃的形象随着白居易的《长恨歌》传入日本，发展出以她为原型创造的绘画、长卷、能乐中的谣曲，逐渐成为日本人所熟知的女性形象。
《长恨歌》的诞生源于白居易同友人于关中仙游寺游览，泉涌寺寺基所在之处也曾名仙游寺。“杨柳观音”又和“杨贵妃”共享一个“杨”字开头，或许经了百年间的口耳相传和好事者的添油加醋，逐渐就将贵妃之名安于一尊菩萨像上。南宋的观音像恰好处于中国的观音造像女性化的过渡阶段，于是人们将庄严圣洁、祥和亲近之美赋予这尊观音，后来也赋予美人。人所创造之神，何尝不是人心所信仰之投射？女性的温和包容，似也与佛教的悲悯之心暗暗契合。
千年前的俊芿和湛海，怀抱拳拳之心渡海入宋，苦学佛教中最艰深的律宗，也学天台、净土与禅，誓在本国立一处制度正确的正统寺院。为此，俊芿长居宋国十二年，湛海五番渡航入宋，从寺院布局、尊像文书、修学仪礼、组织运营上，都依照所学到的宋代佛教的规则制定。未曾想世事沧桑，当日费尽心力所造就的伽蓝寺宝早已化为灰烬，尊像内涵也不再为人所熟知。彼时耗费心智竭尽一生的努力可谓徒劳？
古伽蓝图（https://blog.goo.ne.jp/teinengoseikatukyoto/e/ca762a746b4fc8557771b1cde47a33f9）
今日泉涌寺的地盘独特，自大门而入，参道缓缓下沉，人们只有徐徐下行至最低处，才能见到大殿，仿佛只有往历史深处走去，才能得见信仰之真谛。此处寺僧念经之时与其他寺院不同，仍用“宋音”读字，一个个字的发音，或许正是千年前的虔诚之声空谷回响。
参考：西谷功，「楊貴妃観音像の〈誕生〉」，『東アジアを結ぶ モノ・場』，勉誠出版，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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