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

花匠小妙招
2025-01-15 17:18

许石林（深圳）·舌尖草木

少时，每年梅子上市，大人总是叮嘱孩子：“桃饱杏伤人，梅子树下埋死人。”意思是梅子不要多吃。

问题是，如果说我的人生少儿时期有多少恨事，其中之一，便是既没有饱食桃子，又没有吃杏子吃到伤身体，至于梅子，吃过，但距离体会梅子比杏子还伤人的程度，差得太远，一点影子都没有。但是，尽管小时候没吃够水果，我却牢牢记住了食水果的禁忌：杏子要少吃，梅子尝尝就可以了。就是说，今天，可以轻易在水果店买到各种梅子，我这么一个在饮食上自控能力差、又喜欢吃水果的人，也自动做到浅尝辄止，这有赖于小时候的教育，可见，古人说“教子婴孩”，是无比正确的。

北方卖的梅子，多数是梅李，即梅子与李子嫁接的水果。这在北方也是小品种水果，一个地方人的饮食习惯，跟它的物产是成正比的，多产则其人必然多食，反之亦然。我曾说，陕西关中是中国四个饮食最好的区域之一。但是，关中人饮食，不尚好异味，就是对外来的、小品种的、哪怕是稀罕的东西，不怎么感兴趣，这倒不是什么保守，我宁愿理解为不移。作为关中人，我似乎是个异类，特别喜欢尝试新异、稀罕的东西。旅行途中，一瓶矿泉水中，放两颗话梅浸泡，半日下来，就是可以用来哄小朋友的神秘饮料。

其实，即便是在南方产梅子的地区，梅子至今也不是水果中占比重较大的果子，南方人用梅子做各种果脯、酱，如潮汕人用酸梅酱蒸鱼，我很喜欢。梅子做酱，古已有之，“若作和羹，尔唯梅盐。”商朝王室，应该常用梅子酱一类的东西调味，否则渔猎所得的食物，就出不了美味。所以，商王武丁任命傅说为宰相，希望他辅佐商王治理国家，振兴已经衰弱腐败的商朝，调和鼎鼐，像梅子酱一样，把国家的这盘菜做得和和美美。傅说很有思路和能力，治国有功，尤其是在商朝王室反腐、改善民生很有力度。所以，傅说死后，传说成为天上一颗星星，苏东坡有言：“申吕自岳降，而傅说为列星。”

梅子鲜食少，经过腌渍成为调料，自古有之，宋朝人说的“蜜渍梅花”，其实是蜜渍梅子：“剥白梅肉少许，浸雪水，以梅花酿酝之。露宿，再蜜渍之。”这是用梅花酿梅子，那梅香味儿想象起来当然足了，这个东西被认为与“扫雪烹茶”很匹配，一看就是文人雅士的辛苦自甘，平常人家是伺候不来的。问题来了：梅子熟时，有梅花吗？宋朝读书人还发明了一种梅花保存技术：含苞欲放之梅花骨朵，上下蘸蜡，封存至夏天，开水冲泡，花朵绽放，梅香盈盏，“澄香可爱也”。这个一看就知道，也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供想象最好的东西。

读书人对梅的喜爱，是非植物性的喜爱，而是文化式的喜爱。中国人擅长习惯比兴式思维，托物寄情，即喜欢梅，是喜欢梅的傲雪绽放、贞洁不苟的性格。大概中国人，尤其是读书人、士君子，一生多遭遇坎坷，可以说，一个人，越钟情于儒家价值，其宿命就是少不了坎坷与挫折，一生免不了厄于屑小。你只要还要脸，哪怕你已经向全世界捧出自己的笑容，但你的天敌时时处处层出不穷，所以，古之士大夫才寄情抒怀于梅花，欣赏梅花的傲岸不苟，这是个必然的相互归向。

天生万物，必有其理，梅子与其肖者，同为天下的滋味。梅子不可缺，缺则味不美，然而，梅子多食则损人，犹如傲岸之士，本不会多，也不必多，无之则天下无清奇之气；多之则四海无耐烦之人，盖自古而今，碌碌庸庸，生生不息，苟且者为主流，只不过，需要一点梅子的调和，“若作和羹，尔唯梅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