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童话|荆棘与玫瑰
荆棘与玫瑰
愚柔|文
一
乘与流在自己六岁生日那年发现自己与其他孩子不一样，那就是他会飞。
每当夜晚降临，星星闪耀。月亮从遥远的山谷中慢慢地钻出来，从村庄照耀到城市，再来到乘与流的窗前。
他的手臂在月光中逐渐变成透明，再一点点长出羽毛，化臂为翅。但是那一双羽翼太小了，只能供他在屋内盘旋。乘与流每次飞的时候，都要小心地躲避着屋顶的灯，空调。他常常不知疲倦的飞翔一晚上，直到白天太阳升起，他才褪下下羽翼回到被褥里。
这样化臂为羽的日子持续了十年。乘与流逐渐厌倦了在房间飞翔的日子。房间太小了，他不好展开翅膀，作业太多了，休息的时间都不够，哪有力气飞翔。
甚至化臂为鸟的能力变成一种诅咒，他恨透了这样的生活。
“太麻烦了，这样有什么用，能让我成绩变好吗？”乘与流在日记里愤愤的写下。
长大后的他赫然发现，能脱离大地并不是一种能力。这只能说是一种魔法，或者是一种与现代科学相悖的童话。真正的超能力是良好的家境，聪明的脑子，好看的脸。特别，没什么稀奇的，人人都很特别。
又是一个普通的晚上，乘与流下了晚自习，路灯照的夜晚昏沉，他骑着小单车，单车的轱辘声与地面的影子同构。他身上的校服皱皱的，还残留着汗味。
六岁的乘与流吹灭生日蜡烛的时候许愿：“想做个特别的人。”于是他长出了翅膀学会了飞翔，可是这个飞翔仅限于房间内。
十六岁的乘与流不太想做个特别的人了，他只想做个普通的但是优秀的人。可是他做不到，书包里的数学试卷不会做，喜欢的女孩坐上了别人的单车。
于是他站在路灯下，一阵风吹来，月光静静的洒落在他的单车上。
二
她本来是一颗星星上的公主……
那颗星星有着好听的名字——玫瑰星。那儿的臣民清醒时是一朵静静的玫瑰。沉睡时化成男女不同的人形，所有的男女都容貌俊美。也是，天底下哪会有一朵丑陋的玫瑰。所有玫瑰星人都叫玫瑰，玫瑰一号，玫瑰二号，玫瑰三号，依次排列到所有的国民。这是玫瑰的国度，这是美德国度。
可她却不叫玫瑰，她有另一个名字“荆棘”她本来应该叫“玫瑰三万三千号”。可是她却被剥夺了这个权力。因为她不能变成玫瑰，而且她和玫瑰国的人民一点都不一样。
她有着黑黑的皮肤，脸上的雀斑撒在鼻子两端，眼睛小小，笑起来还会露出所有的牙齿。因为她和他们不一样，于是她在玫瑰国公民大会上遭受了驱逐。
所有玫瑰星人都举手表明，她不是和他们一样的玫瑰，他们要放逐她，要让她离开这个玫瑰的国度。
玫瑰七百七十七号，玫瑰国的游吟诗人为此写了一首诗歌。
“我们是永恒的美丽/类似的奇迹/绝不允许遭到玷污。”
她被驱逐了玫瑰园，头也不回，还顺手拿走了玫瑰国最锋利的剑。
三
乘与流看看脚下越来越远的地面。城市逐渐变得渺小。他从前熟知的事物都在一点点地离开他。这或许是另一种嫦娥奔月，还是敦煌飞天？
乘与流脑子里突然蹦出一架火箭，火箭上载着他直冲云霄，他突然笑起来了。
说到底，他还是个年轻的小男孩，年轻的小男孩和众神类似，脑子里都是开天辟地的想法。此时他感知到自己手臂。不对，应该说是羽翼底下的风，带着夏日的温热，梳理过他的每一根羽毛。他突然兴奋的大叫。
“啊。”
他借助风，在天上放肆的滚着。他时而俯冲，时而旋转。他挥舞着翅膀在城市的上方翱翔，他抬头看明月，明月皎皎，这是他的天地。他看到了自己家的小区，他看到了自己房间黑着的灯。
他突然笑了。
风越来越大，似乎要刮起整个城市的风沙，乘与流越飞越高。
直到他的头接触到温柔的一层薄膜，他飞离了地球。
广阔的宇宙向他铺展开来，他是天外的来客，他欣喜又茫然的看着眼前的新世界。真实的星空与教科书上的是不同的，和他曾经望远镜里看到的星星不同，都不同。
乘与流发现了地球上方围着一块大幕布，乘与流围绕着那块幕布转了好几圈，确认了一个事实：“他曾经所学到的星星，都从未存在过，只是一个虚假的谎言。”
他讨厌谎言。
乘与流撇了撇嘴，他伸出手想撕下这块幕布。幕布被系得严严实实。乘与流的好心情一下子没了。他扯不下来幕布，改变不了谎言。
“谎言”做的很漂亮，甚至每颗星星都画的精致美丽，可是乘与流就是不喜欢。因为这是假的，是谎言，是粉饰太平的产物。他不喜欢这样的虚假，他坐在宇宙上空，静静的凝视着地球。
他突然有点累和不真实感，他想回到地球。
四
荆棘还在睡觉。
她睡觉时只能看到梦，看不到自己。睡梦中的她悄悄的变成了一朵带刺的玫瑰，这朵玫瑰和其他玫瑰星的玫瑰都不一样。
玫瑰星的人清醒的时候是玫瑰，睡梦中是人形。所以玫瑰星盛产诗人、画家、哲学家。他们在半睡半醒之间创造美。且玫瑰星人清醒时化成的玫瑰是没有刺的，是美丽无害的。
荆棘是一朵玫瑰，一朵有刺的玫瑰。
乘与流打扰了荆棘的第十八个梦，在此之前。乘与流去了十八个星球，每个星球都不欢迎他。
故事得从乘与流脱离地球的那一刻开始说起，他试着回归地球，却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再回去了。地球的大门对他关上了。
乘与流起发现自己回不去的时候，起先是呆呆的坐在那，看着回不去的地球。从前他觉得它是那么的讨厌，可是现在看起来却是那么的可爱。
他确实解放了，不需要回到庸常的生活中去，不需要再接受唠叨。曾经束缚他的所有事情都消失了。可是在那一刻，他明白压力是另一种尺度。脱离了这个尺度你就无法衡量自己。他陷入虚空，只有回忆能让他重新回到秩序中去。
他想起了他的父亲，已经十年未曾见过面的父亲。
父亲在他六岁以前一直陪着他，别人的父亲都需要工作，但是他的父亲不需要。印象中的父亲总是苍白着一张脸，穿着围裙在家里忙里忙外。
父亲没有什么别的爱好，也没有朋友来拜访。出于孩童的天性，他总是缠着父亲，父亲似乎并不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而是把他当作自己的朋友。父亲同他说的话，他那时候都理解不了。父亲也不恼。
父子俩常做的事情是看星星。
乘与流的父亲常说的一句话：“这个世界上只有头顶的星空不会骗你。”当乘与流发现星空其实是欺骗他的幻象，他突然想找父亲说说话，他的父亲自他六岁以后就消失在了他的生命里。
乘与流在经过长长的回忆后，他从时间的长河里走出来，他表面上还是那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可是实际上已经不是了。
人在遭遇挫折重启的时候，总是走得格外快。
真实的星空在他的脚下，在他的眼中，在他亲手触碰的每个地方。因为回不到地球，乘与流只好抚摸不同的星球。
十八个星球，各有各的不同。在落降第一个星球的时候，乘与流还没开口说话，就有人挥着鞭子朝他走来。这是奴隶星球，奴隶不需要语言。
那个挥动鞭子的奴隶主长得肥头大耳，而他身旁的奴隶瘦骨伶仃的可怜样。他挥动着鞭子要乘与流加入到他奴隶的队伍中来，乘与流挥挥翅膀赶紧告别此地。
这是个野蛮的星球，是个愚昧的星球。
乘与流随即又到了民主星球，那个星球上的人人为国王，人人不为臣民，国王在自己的小领土上耕种，很是快乐的模样。乘与流起先想加入民主星球，后来他发现哪怕他是自己一个人的国王，他也要遵守繁文缛节的规定，他才不要呢。
这是个啰嗦的星球，这是个无聊的星球。
乘与流拜访了所有的星球，没有一个星球适合他。乘与流在拜访不同星球中飞速的成长。从前的他只是身体长出了成年人的模样，现在的他慢慢开始有一颗成年人的心。
他学会了谎言，学会了阿谀奉承，他学会了背叛，学会了仇恨，学会了失望。
他沮丧的飞去了太阳系里最后一颗星星。那颗星星显得又小又可怜，是所有星星里最不起眼的。
五
荆棘起床了，她身上的刺褪去了，变成了温柔的少女躯体。她起床巡视她的领土，她的星球。晨光为她织就了一袭华美的袍子，她缓缓地捧了水，水洁净着她的面容。她看向自己水面，还和多年前一样平庸，甚至有些丑陋，但那又没关系。
她刚做了第十七个梦，她坐在她的星球上用一天的时间回味她的第十七个梦。
梦里她被锁起来了，锁在一座什么都没有的楼房里，一个人也没有楼房，战火的轰鸣声由远到近。她在梦里静静的坐着，不发出任何的声音，她不害怕战火，不害怕死亡。
想到下面发生的故事，荆棘开始脸红起来。她还是那个平凡的她，平凡的脸上没有什么不同。可是那一刻，她是可爱的。荆棘看不到自己，她只觉得心跳加速和以往不同。她想到了玫瑰星球里，诗人们传颂的关于爱情的诗句。
“我爱你/愿意扯下我的每片花瓣/铺在你要走的路上/”
荆棘笑了起来。
在她的第十七个梦里终于出现了一个拯救她的人。以往她常做残忍的梦，可是梦里只有她自己，她不怕，拿着宝剑一个个杀过去就是的。
就像她离开玫瑰星球之后，拿着宝剑挨个挑战所有的星球，把整个宇宙好好的大闹了一番。甚至地球上的幕布都是她的手笔，只因为有人叫她蒙上面纱再行走。
“难道一个女子只有容貌才是最重要的吗。”她曾经不解，后来也就无所谓答案了。
荆棘站在星球的最高处，向她的臣民宣告她的爱。
此时乘与流在不同的飞行太久了，他想找个合适的落脚点。
可是他喜欢的，人家不需要他。需要他的，他不喜欢。
荆棘对着山川，河流大声的宣告她的爱情。
“他没叫我蒙上面纱，他牵起了我的手，他拥抱了我，他叫我不要怕，他带我离开了噩梦，我想对他说我爱你。”
荆棘起先说的很小声，可是声音慢慢的变大。
乘与流到达的时候，荆棘刚说完我爱你。所有的群山都与她唱和，她的声音在风中传的好大好响亮。所有的树木都摇晃着身体，所有的叶子都张大着嘴巴重复：“我爱你。”
乘与流皱着眉头，他刚从专制国回来。他讨厌爱这个字眼。他于是大声喊到：“我恨你。”
天地之间，只剩下他这一声我恨你。
他一声接着一声的叫着，叫的声撕力竭。
荆棘也听到了，她拿起自己的剑出门。
六
在乘与流看不到的地方，在这个小小的星球的背面，有一些黑色的野草在疯长。那儿曾经开的都是花朵。可是随着乘与流一声声的我恨你，野草缠绕住了花朵。
荆棘气势汹汹的拿着剑冲到乘与流面前。乘与流坐在地上抹眼泪。乘与流本来不想哭，可他忍不住。
“你再哭，我那园子里的花都没了，你别哭了。”
荆棘烦恼的说，如果面前是个凶狠的外星来客，她打就完事了，可是这个外星来客，哭的这么惨，感觉比她刚出玫瑰星球还惨。她就不忍心了。
荆棘又不能让他再继续哭下去。因为这个星球太脆弱了，他的眼泪会让星球的黑暗面重新长回来。这个星球会重新变成不毛之地。
荆棘俯下身给了他个拥抱，就好像梦里的他给她的拥抱一样。
“欢迎来到我的星球，流浪者。”
乘与流的翅膀开始慢慢变透明，重新长成人的手臂。在荆棘拥抱乘与流的时候，之前长出的黑色野草慢慢的消退，花朵重新长出来。
七
乘与流终于找到了他最合适的星球。这里有花，有树有河流有山川，其实这些东西其他星球也是有的，但乘与流觉得这里最好。
荆棘同乘与流讲她做过的梦，从前只有山川河流听，现在多了个乘与流听。
她的梦自那次之后，越来越美好。她在梦里脱去了躯体的钳制，她看不到自己的脸，她和梦中的男子大胆的告白。
“我爱你。”
他会回应以她拥抱。
乘与流并不懂得爱情，他只能做个沉默的倾听者，有时候他想，为什么荆棘会爱上梦里的男子。他想到与他隔的很遥远的女同学，她们对男子的喜欢多出于追逐猎物的心态。不是因为喜欢而喜欢，而是因为这个猎物很好，捕猎后能得到很好的味道所以才喜欢。乘与流未曾在学校学习关于“纯粹”爱情的分毫。
荆棘曾经习得过爱情的理论。在玫瑰星球爱情是一门必修课，每个人都要学习爱情。但玫瑰星球的爱情太过于浪漫主义，爱一个人就是要忽视对方的所有缺点。
荆棘曾经想过，可是她发现自己忽视不了。天底下的人都是有缺点的，没有人因为爱情而变成完人。
荆棘看到乘与流的缺点：爱哭，不守时，喜欢抱怨。
乘与流找到了一种健康的生活方式，日出而落日做而息，他的翅膀再也没有长出来过。
他常常走到星球的背面，星球耳朵背面只有一座小小的花园。荆棘把这座花园托付给乘与流了。他起先每天很不愿意去浇水，那座花园里的花太吵了，每多花都有嘴巴，都爱讲故事。
讲的故事都有一个主角，那就是荆棘。
乘与流听到关于荆棘的一切。
譬如，
荆棘从玫瑰星球离开后的第一件事是，把玫瑰星球推到了太阳的另一边。后来又觉得自己太过份了，便把玫瑰星球推了回来。这一来一回中，无数的玫瑰星人都因为忍受不了眩晕哇哇大叫。
再譬如，
原本有三个奴隶星球，荆棘偷偷的解掉了奴隶们的脚链子，结果有一个起义成功，成为了专制星球，有一个奴隶主和奴隶打平了，成了民主星球，还有一个起义失败，便还是奴隶星球。
久而久之，乘与流就习惯去那个花园了。他愿意听关于荆棘的一切。
他甚至知道许多荆棘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譬如荆棘睡觉的时候会变成一朵玫瑰，他睡不着的时候就会看着那朵玫瑰。
那朵玫瑰长得别别扭扭，但是很可爱。
他起先小声的对那朵玫瑰说：“我爱你。”说完后，他脸涨得通红。
后来他习惯性的对玫瑰说我爱你，玫瑰静静的立着，不言也不语。
我爱你，三个字成为春风，吹醒了山谷，吹醒了所有的树木，吹醒了所有的花朵。荆棘醒来了。
“我爱你！”
不是一个人开口说，而是所有的山川，所有的河流，所有的树木，所有的草，所有的花朵都齐声说：“我爱你。”
荆棘看着乘与流，眨巴了下眼睛，按玫瑰星人的记录年龄的方式，她也十六岁。地球人乘与流也十六岁。
“你说什么。”
乘与流不肯再重复，可是所有的山川河流树木草花都替他回答了。
“他爱你。”
荆棘看着眼前的男孩，不对，应该说是男人。他还是那个哭滴滴的小男孩，还是那个说我恨你的男子，但他此刻是男人，是个勇敢表达自己爱意的男子。
她笑了，她第一次知道自己被爱着。被纯粹的爱着，她知道他的缺点，也知道自己也爱他。
她笑着说：“好巧，我也是。”
八
父亲曾经说过：如果你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那你就勇敢的同她去讲。因为喜欢本身就是一种奇迹。
很多年后，乘与流还会回想起荆棘，会想起那段奇迹般的时光。
那天，所有的花都齐声说：“我爱你。”乘与流抱住了荆棘。随即乘与流重新长住了翅膀，他又飘飘忽忽的飞了起来，飞回了地球，还是那辆单车，还是那个晚上。
他重新回到了地球，像是一切都没发生过。
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可是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他还是他，荆棘还是荆棘。
他不是他，荆棘不是荆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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