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谈国宝级“绘本奶奶”蔡皋：父母这样做，教育就会很省力
我们都不喜欢被别人用功利的标准评判，却常常用功利的标准评判孩子。
这织就了教育中难以逃遁的焦虑的网。
深深扎根，缓慢生长的自然规律，被一条条分数线横亘，切断。
童年不再从容多态。
为此，我们求教“童年专家”蔡皋（读音=高）。
“国宝级”绘本艺术家 蔡皋
这位77岁的老人早已蜚声国际，在国内却才进入大众视野。
曾做过6年乡村小学教师，10年县中教师，19年童书编辑；2001年退休后专事绘本创作。
代表作《宝儿》（原名《荒原狐精》）摘得国际插画界的奥斯卡——“BIB金苹果奖”；代表作《桃花源的故事》入选日本小学六年级语文教材。
蔡皋作品集
近二十年，她过着“大隐隐于市”的生活，作画之余，在长沙市一座居民楼的公共楼顶，抚育出一片花园。
蔡皋在楼顶花园作画
为何称蔡皋为“童年专家”？
1946年出生的蔡皋，青少年时期正赶上20世纪50～70年代的频繁政治运动。在她身上，你却看不到沧桑、苦涩的痕迹。
颠倒混乱的社会秩序中，飘零的个体如何自处，如何自洽？
不幸又万幸的蔡皋，在童年记忆中找到了稳定的锚点和心灵的故乡。
她活得特别像孩子，她认为要把最好的东西给童年，心甘情愿将“大材”“小用”到儿童绘本上。
停下来读一读蔡皋，你会发见桃花源的入口。
她的经验，对全民焦虑时代里惶惶不可终日的我们，和正遭大面积破坏的童年，都价值万金。
1
你是孩子的源头，你要干净
问：
您花三年画了《桃花源的故事》，中国人也几乎都知道陶渊明的《桃花源记》。
桃花源里的景象是，“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而现实中为人父母的我们却更像渔人，为了养家糊口、碎银几两整日奔忙。
幸福显得遥不可及。
图源：蔡皋作品《桃花源的故事》
连最应贴合桃花源状态的儿童世界，也早早被追名逐利的价值观污染。
做父母的内心惶惑不安，做孩子的也小小年纪就愁眉苦脸，甚至被逼得焦虑抑郁。
理想和现实的鸿沟如何弥合？当代人的出路在哪里？
蔡皋：
大的环境我改变不了，我只能谈怎么在这种情形下自救。
现在的社会特别功利，信奉有钱就会幸福，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人们得到更多的金钱、更高的职位后，反而更焦虑了。
为了工资而工作，一辈子活得一点趣味也没有。
父母解决不了如何幸福的难题，就把压力转嫁到孩子身上。
逼迫孩子读书、考试、升学，美名其曰为了将来找到好工作，拿到高工资。
拿到工资以后呢？又回到上一代没走通的死胡同里。
完成了种种的规定任务，走完了上学、上班、结婚、生子等各个人生阶段，却并不觉得幸福，因为作为活生生的人，他并没有完成生命。
幸福在哪里？
把复杂的条件去掉，单纯地只问生命本身，反而容易找到。
幸福在具体的事物、细小的感觉里。
像我的小孙子，特别喜欢汤，他喝到了汤的那种表情好甜美，他舒服、开心，两只小手护着他的碗说“都不要动”，模样真是幸福极了。
我女儿一两岁的时候，最开心的笑容出现在她醒过来那一刻。
我们夫妻把她放中间，像我爸爸妈妈当年把我放中间一样。
她醒过来就说“妈妈我醒了”“爸爸我醒了”，眼睛还没睁开，就像花一样笑了。
我觉得那张脸代表的是幸福。
她做了一夜的梦，或者一夜无梦，醒来那一刻，她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生命的存在，本身就是幸福，就这么简单。
图源：蔡皋作品《桃花源的故事》
我想请所有的成人都怀想一下自己的童年，能记多遥远，就记多遥远，如果你记得，你会找到幸福的源头——
妈妈的呼吸，妈妈的体温，妈妈的体香，妈妈的声音……婴儿非常安宁，母亲和婴儿同时都在幸福中间。
那是一种生命根底涌动的爱，愉悦，欢喜，任何功利都不带。
随着年龄的增长，你会发现外部世界有各种各样的诱惑。
你要想办法不陷到诱惑里去，形成你独立的价值体系、幸福观。
父母的价值体系、幸福观，像溪流的源头，决定了家庭氛围，塑造了孩子。
如果你希望你的孩子幸福，那你这个源头要是干净的。
问：
人不幸福，缘于头脑被功利思想污染。
这种污染并不是一天完成的，是在成长过程中被一件件小事“教育”出来的。
如果父母功利、虚荣，那么就会通过处理日常小事的态度和方式，传递给孩子，导致孩子也远离幸福。
蔡皋：
成人世界是很糟的，连我有时候也变得不单纯，但我会有意识地让自己回来，回归幸福的源头。
我为什么要搞一个楼顶花园？
想让自己接近清新。
城市清新的地方不多，去公园太远，我只能在阳台、在楼顶清新一把。
儿童其实比成人容易幸福。
儿童不幸福，是被束缚了，被规范了，不自由了。
父母在这之前就要有所预备，给孩子提供新的幸福感来源，那就是阅读。
不到一岁的婴儿，看我画的《桃花源的故事》，看到里面的水鸭子、小蜜蜂，就很开心，看到画中跟他一样大的婴儿，就急着帮人家找妈妈。
不要低估孩子的审美能力，不同年龄的孩子会从一本图画书中获得不同的阅读体验，产生各自的情感共鸣。
图画书是亲子共读的场所，亲子交流的空间。
妈妈可以拿着图画书给孩子讲故事，成为图画书的二次创作者，把自己的经验融入故事中。
这时，妈妈的语言就像母乳一样，清甜又自然。
这种教育难道不是无痕有味的吗？
我们要反复做让孩子感受到幸福的事，做得越早越好，越多越好，让孩子觉得生命是最好的享受。
他喝奶的时候也很愉快，阅读的时候也很愉快，玩的时候更不用说；你鼓励他创造，鼓励他做任何他力所能及的事情。
慢慢地，他就能自己找到快乐，愉悦自己，哪怕风吹树叶的声音，哪怕是一缕花香，他也会敏感，也会激动。
你就给了孩子幸福的能力。
但千万不要拿孩子的成长作秀——那是他的成长，你应该保密，让他独享。
秀给别人看，你又把孩子带到功利圈了。
2
做去功利、不虚荣的教育
问：
家长如何去功利、不虚荣，并把这种价值观传递给孩子？
蔡皋：
教育就是你做他跟的家常，一句说教都用不到。比方：
我爸爸妈妈年年都是先进工作者，奖状一大堆，他们都不当一回事。
他们也从来不要求我拿个奖状给他们看看。
我外婆对别人好，只是觉得这么做心里舒服，帮助别人从来不夸耀。
都是人家后来找上门说“我是你外婆花钱找回来的孩子”“我是你外婆出钱读大学的孩子”，我才知道。
爸爸妈妈和外婆，爱我们没有附加条件。
他们日子再苦也没问儿女要过一分钱。我是长女，我妈妈从来没说过“你是大的，要负担弟弟妹妹”。
他们就是这么做的，所以对我来说，不功利、不虚荣很正常。
我从我的家庭里习得的是，经常问自己怎样最舒服；做妈妈，就换位体察孩子的感受，经常问孩子怎样最舒服。
尊重生命，尊重人的感受，而不是外在的标准。
我不喜欢穿太新太漂亮的衣服，我喜欢穿旧旧的，那样舒服。
我做了妈妈以后，就用孩子爸爸的旧衬衫——最绵软的，改成婴儿的袍子，套到女儿身上，她好舒服。
给孩子穿紧巴巴、硬邦邦的新衣服，你看着好看，她却难受，还说不出。
件件小事以孩子的感受为中心，这样做得多了，不就传递了不功利、不虚荣吗？
让孩子从小知道什么样是自由的，什么样是自然的，你的教育就会很省力，水到渠成，瓜熟蒂落。
相反，成人不自然，从小用名利捆绑孩子，“你必须100分”“你必须优等生”，让孩子感受不到读书的快乐，他考完大学就把课本撕了。
我读完中学的时候，我的课本好宝贵，我都留在那里，因为我喜欢读书，我恨没有继续读书的机会，我不可能把书本抛到天空中，让它自由落体。
读书要是变得那么无聊，那么痛苦，读它干嘛？
我不要那一纸学历，我要我的孩子幸福，我不让他们高学历、高痛苦，搞得不好从天桥上跳下去。
那还是孩子吗？是谁的过错？
我们每个人都要问：怎么保护孩子。
你不能把你的不幸福，又复制给孩子，让他出生了，却丝毫感受不到生命的乐趣，何必？
问：
您从小发自内心喜欢读书，而现在很多孩子讨厌学习，学习成了被迫完成的任务。这种区别是怎么产生的？
蔡皋：
我的确特别喜欢主动，我觉得被动没有意思，被灌输、被牵着走没有意思，对人的自尊心是种伤害。
孩子主动还是被动，取决于教育者是否有独立的价值体系，是否能给孩子信任和自由。
老师讲课不要填鸭，点到即止就可以了。
父母不要用成绩衡量孩子，不要陪读，不要总过问孩子的学习。
你过分的关注会影响到孩子的专注力和判断力，我宁愿你去关心你自己的事情。
小时候，我妈妈就从来不管我的学习，我得到了很大的自由。
我画画也是源于大人们的不管。
我把白墙画得墨黑的时候，长辈从来不怪我。
这种宽松，这种不管，不等于他们不教，他们用行为在教。
我的父亲母亲，都是工作热情很高、很负责任的人，他们从来没有睡过懒觉。
我看到了这种热情，自然就效仿。
小时候我自己安排早读，该背的课文、单词，上学之前就背完了，到现在我仍然习惯早起，做事最有效率的是早晨。
课堂不能满足我，我就不听课，看课外书。
小学阶段成绩中下，但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我读的东西比课本不知道大到哪里去了，课本那点内容又算什么？
及格就可以了，七八十分就挺好了。你一定要100分，要求那么完美，没有余地，我不喜欢没有余地。
我的价值取向不一样。
问：
很多家长不会同意的，他们认为上学最重要的是成绩。
蔡皋：
我的人生目标不是一个大学文凭，不是读了书，毕了业，找一个工作。
我要享受阅读的快乐，文学、诗歌持久地给我力气。
中国现当代文学我在小学就扫完了，初中是读经典的西欧文学、俄罗斯文学和中国古代文学原著。
读得多了，你自己就会比较哪个好。
美感是在自由阅读中形成的。
我从来没有在意过成绩，到了初中我的成绩就变得非常好。
问：
这再次印证了一个规律——厚积薄发。
有了深厚的阅读积累，从长远来看，课内成绩也不会差。
蔡皋：
是的，通过大量的阅读，批判能力也有了，自省能力也有了，人会自觉地走向自我发现，自我完成。
获得什么名头不是目的，进步才是目的，完成生命本身才是目的。
我的图画书很多都是画我体验到的自觉自发的生命力。
像《宝儿》里的宝儿，他独立捉到了狐精，拯救了妈妈；《花木兰》里替父从军的花木兰，《百鸟羽衣》里勇敢对抗强权的阿彩，也无一不是这样。
图源：蔡皋作品《宝儿》《花木兰》《百鸟羽衣》
生命本身是很积极、向往光明的，孩子都有自我觉悟和自我完善的潜能，根本不需要大人指点，大人只要不干扰就行了。
问：
很多家长，如果不让他们管孩子的学习，他们就不知道该管什么了。
您觉得家长对孩子的价值在哪里？
蔡皋：
家庭里谁跟孩子在一起的时间多，谁就是非常重要的人物。
这个人并不需要刻意做什么，重要的是他本身具备幸福的能力，并用这种能力让孩子的童年幸福。
我外婆就是这样一个人，过日子仔细，认真，从不苟且，把苦瓜也能吃出甜来。
每天早晨收拾得干干净净出来见人，发髻或胸前，别一朵白兰花。
用朴素的食材，跟着节气做成各种好吃的，把一家人的生活经营得有滋有味。
摘菜的时候，做鞋的时候，都带着我们一起唱童谣。
外婆还爱看戏，我跟她一起去。我开始画画，就是受戏台上人物的启发。
和外婆在一起的童年，每天都积攒着幸福感。
问：
现代人习惯处于行动状态，急吼吼地做完一件事，马上做下一件事。
相对于行动状态的另一种状态，是存在状态——安住于当下，打开五感去感知的状态。
如果说您的外婆是特别好的教育者，那么她对孩子的价值就在于稳稳地存在，创造了一个身心安宁的、滋润的场。
蔡皋：
是的，这就够了。
3
切勿剥夺生命的主动性
问：
后来您也做了外婆，您的教育价值观，怎样体现在对下一代的教育上？
蔡皋：
我带外孙，跟孩子相处的时光太可爱了。
他可以跟我整个上午把木头沙发当成船，幻想去漂流。
我们每到一个地方，前面有什么，后面有什么，突然出现什么，都用语言描述，好像图画书里的情节。
他当船长，我做船员，他讲故事，我接他的故事，他的想象力就来了。
我还扮他的学生，由他来教我识字。
我的朋友来家里做客，也做我小外孙的学生。我们又聊天，又当他的学生，他开心得不得了。
经常带他到自然当中去，让他看到活生生的鸡、鸭、鹅、狗、猫。
给他个小锄头去挖土，挖到蚯蚓，看到蜜蜂，还有很多不可预见的东西。
带他到楼顶花园栽种植物，让他自己种一颗豆，看豆什么时候发芽。
秋天扫落叶，烧落叶，他对着火光鞠躬，说“欢迎光临”。
他把太极图画在我的白墙上，我说“你画什么”，他说“我画太极图”，我问他“太极图是什么”，他说“是黑和白的力量”。
一个幼儿园的孩子怎么会知道黑和白力量呢？他说不清楚，我也莫名其妙。
这些东西好宝贵。
图源：蔡皋作品《隐形叶子》
问：
您做的只是给孩子空间，让孩子自主地去探索，而不是费劲巴拉地灌输知识、讲道理。
蔡皋：
你让他主动，不是你去指使他。你不指使他，他就有兴趣。
一切都化在游戏中间。
搭积木我不叫他看图纸的，完全是创造性地去搭，按图纸限制想象力。
他在双人床上玩的时候突然喊：“奶奶快过来，我摸到天了！”
他摸到天花板了，激动得不得了。
他摸到了他的天，我也随着他摸到了我童年的天空。
孩子的一举一动都很有趣，那种完全沉浸式的游戏状态，是最可爱的状态，是我们应该追求的、纯粹的、作为生命存在的快乐。
问：
满心功利指标的教育者却看不见孩子的可爱，只想把活泼泼的生命塞进僵硬的条条框框里。
我们社会上占主流的以应试为目的的教育，崇拜标准答案。
连搭积木这样的活动，也可以做成应试教育——给孩子图纸，叫他照着搭，反馈一个标准答案。
但您不是这种思维方式。
蔡皋：
老是跟孩子要标准答案，真的坑害孩子，消灭孩子的创造性。
我最讨厌非此即彼，没有空间。
作为一个普通的家长，我左右不了别人，我能够做到的就是不施压，让我的孩子觉得成长是快乐的，学习是快乐的，保持生命的主动性。
这样的孩子他会不好好读书吗？他去读书的时候分数还是问题吗？
对每一件事物，他都能用发现的眼光去看的时候，他会觉得枯燥吗？他时刻处在审美的状态，会觉得累吗？
这样的孩子去应付考试，绰绰有余，轻轻松松考大学了。
所有的问题没发生就已经解决了。
我们家长的思维要变，不能期待所有条件都具备了再行动。
从家庭里面给孩子一个健康的基地，好不好呢？
尊重生命本身，从根子上给予抚养。
让孩子紧紧抓住脚下的土地，立足好了，就是刮大风，也吹不倒他。
家庭就得是这么个温暖的、靠得住的地方，让孩子一想起你们这些人，就觉得有力气才行。
问：
在童年、在家庭积蓄了充足力量的孩子，将来才风吹雨打都不怕。
蔡皋：
在环境污染的情况下，给孩子创造一个清新的空间吧。
虚荣心太重，积习太重的家长，我就没办法。
他要去迎合功利的、单一的社会主流价值观，还没有意识到危险。
幸福的观念，人人都不一样，有的人就认为必须占有大量的财富才能幸福，为此不惜让孩子过上苦闷的一生。
反正我不上当，我愿意我的孩子快乐。
你们呢？每个人要自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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