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之书‖洋槐花开
洋槐花开
有两种树在我们小城快要绝迹了，梧桐和洋槐，这两种树开花的时候，花香都是单纯而浓郁的。只有走进仅存的旧巷子里，还能闻得见这种久违的花香。那边梧桐还在挑着紫白的花盏，这边槐树已垂挂下万千乳白的花串。
昨天在通往立新中学的胡同，看到一棵老洋槐，花朵已然大开，树底下妇孺数名，已折下若干槐花枝子，避开尖刺，从枝子的碧叶间，往下擼槐花，装了方便袋里，大约是准备回家蒸槐花饭吃。槐花的香味儿独特，大概上了点年纪的人总能从这个熟悉的花香里回味到童年的气息。那时不认得现在的行道树，白蜡或法梧。土著的树就是榆、槐以及梧桐。而这几种树又是极其容易存活的，只要一捧土，哪怕沙砾间，它都能长得嗖嗖的，蓬勃开伞样的树冠，捧给人间乳汁般的香气。它们使贫瘠的童年有精神空间的富裕。没有手机、玩偶的年代，人与大自然的接触往往无比的亲密，从自然界得到的奥秘和乐趣，跟现代科技带来的懒惰、依赖和沉迷有天壤之别。
我们从花香里猛烈吸吮到的无非是过往的岁月，属于人生的花季，没有病痛的、无忧无虑的惬意，点滴思悟，一些和小伙伴们一起摘槐花、吸吮花芯的悠闲片刻，或者是房前屋后母亲种植的老槐，作为家的标识存在了许久。她给我们用竹竿制作钩子从太高的树冠上往下钩槐花，由此她絮絮说出她童年时期由二姐携带着去钩槐花，完全是为了充饥，有了生存压力的采摘，往往就是负荷了，吃到肿脸。因此母亲从没有给我们蒸过槐花吃，她认为那就是祸害面，蒸了以后，挑食的我们也不见得喜欢吃，岂不是浪费，而在于年轻的父母，灾害年头吃榆叶、吃地瓜蔓、吃槐花、野菜，吃伤了的他们可不打算重新回味那苦辛难熬的年月。
我停留在这棵即使被采折下许多树枝，仍然繁盛无比的洋槐旁边，无法言说内心的感受，关于槐花的记忆是上世纪人们的共同记忆，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洋槐花香。
从前我们的平原小城，每到五月，槐花的香味几乎每日每夜都充斥在空气中，人都变得醉醺醺的，饮了花香的缘故。除了前后院落里两颗硕大洋槐，马家街东头的灵芝胡同曾经是排水沟，沟上洞着石板桥，两旁尽是槐树，不知是因为地势缘故，还是由于孩子们每年的攀爬重力，槐树们生长的姿态好像都尽力迎合小孩们玩儿方便，或立或卧，却没妨碍枝繁叶茂，它们自己生长的恣意，孩子们也乐的逍遥，别的时间尚可安宁，往往花盛放季节，那些皎洁的花串就像槐树的白胡子，被肆意薅取，吃的吃，玩的玩，天黑了，玩够了，扔掉，地上往往狼藉一片，连叶加花，每年灵芝胡同的老槐树都要遭此一劫。不过老槐树看起来也并不怎么生气，无论坐在肩上的，还是骑在头顶上的，都一律乐呵呵的，仿佛格外享受这一年一度的“天伦”之乐。女孩则矫情一些，长时间静坐在小石桥上，耐心剥出花瓣里面的花芯，能够剥一小捧，剥完，长舒一口气，好像完成一件大事情，也体味到槐花带来的乐趣。
灵芝胡同是附近密集老街的必经之路，也是放学的孩子逗留时间最长的一条胡同，因为东侧即是福音巷和教堂，那种宁静仿佛特别适宜友谊的发酵，吵嘴的小孩也特别容易和解，在小石桥上，槐荫下面，洁净的小花仿若一种媒介，沐浴在乳汁般的花香里，所有芥蒂都可原谅。
我们称这里为槐花山谷，数株老槐不但陪伴了我的童年、少年。及至孩子们去东关小学上学，花开时节，这里又成为她们流连忘返的场地。只是那些水沟和石桥不在了。槐香使得家长们都能原谅孩子们迟归，因为自己的童年犹在昨天啊！
爱好读书的人一定都记得莫言在《丰乳肥臀》这部献给母亲的巨著里面关于槐林的描述：“槐花的闷香像波涛一样汹涌……，这一对伤痕累累的情人在窒息呼吸的槐花香气里百感交集的大叫着，以马内利哈路利亚！阿们！”。教堂外面这些陪伴我们成长的刺槐树，其实就是莫言先生在《丰乳肥臀》中所描述的槐树林的灵感来源。在莫言母亲刚刚去世的那个时期，那是高密唯一还在使用着的教堂，解放前由外国传教士建立。莫言先生在李大伟兄的带领下进教堂听经、作礼拜数次，即是为了疏导开思念母亲的悲伤心情。更是为了培养酝酿一种创作的基调，教堂庄严威仪的气场贯穿小说始终，尽管在莫言的笔下，教堂充满了哭笑不得、诙谐心酸的气息，然而它同时也弥漫着生之无限的欢愉以及强烈的活着的力量。
大伟兄长我几岁，他的童年与少年岁月也是在这片老街度过的，又由于天性聪颖敏感，（其伯父就是著名的《闪闪的红星》的作者。）所以对老教堂记忆与了解比我深刻得多。小时候看到异国情调的建筑，如同上学期间听到耶稣教徒安静唱赞美诗时一样的感受。而院落外槐香阵阵，营造出一种特殊美好的人间氛围。
这样纯粹的花香引来了追逐花香迁徙的养蜂人，他们风尘仆仆，在机场附近卸下木质的蜂箱，搭起帐篷。高密机场的刺槐树不下万棵，偌大的高坡密密麻麻全是刺槐，槐花盛放时节，那无边无际的白色海洋香气弥漫，阵势浩大，人置身其中，就像一滴水落入大海。我们曾经试图在林间拍照，结果无法成功，相机根本涵括不了那亿万垂挂的花穗。
那一排排蜂箱好像一种指令，每到五月，父亲从不耽搁洗刷好葡萄糖的玻璃瓶，骑行或步行去往西郊机场购买蜂蜜。尤其女儿幼时便秘，父亲爱护孩子的方式较之别人更细腻和用心，几乎倾尽全部慈爱与心血。
据说槐花蜜是上等花蜜，想想也是，高大丰茂的树木中，恐怕没有哪种树会开放出如此晶莹剔透的花朵，取日月灵华、得万物精气开出的花朵如何能不芳香悠远，品质上乘。
其实不止灵芝胡同、机场、院落里有洋槐，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洋槐树可以说是随处可见，我还记得母亲到小康河洗衣服，带着我，给我用槐树叶梗编一个小笊篱，去捞取河里的麦穗鱼。槐花落在水面上，荡荡悠悠随水流飘向下游。多年以后读到“槐林五月漾琼花，郁郁芬芳醉万家。春水碧波飘落处，浮香一路到天涯。”真是再恰当不过的描述。
大约每个人的乡愁里都有洋槐花占据的一块位置，它的香郁让人感受到的是母乳般的甜！
(图片来自网络，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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