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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香流转处

花匠小妙招
2025-02-20 09:46

戊戌腊月的蜡梅。

新旧年交替之际，广州降温，气象台预测寒意仍将持续。于是即刻网上订购十数枝素心腊梅，又拣出一只灰绿粗陶花樽，虚瓶以待。两三日后快递送到，剪开纸箱一角，已觉幽馨扑面而来。齐整乌枝上金色蜡珠挨挨挤挤，数朵已半开。

花枝取出，咕噜咕噜滚动一箱底花苞。汪曾祺先生写小时候用铜丝将蜡梅骨朵与天竺果串成珠花，大年初一送与祖母伯母插戴，每回读到此处，总免不了惋惜还未来得及盛开便被剥下的花骨朵，却也明白这是一种浪费得起有底气的豪奢——汪先生说后园四株蜡梅“花极多”，司空见惯一点不稀罕。我没有这样的底气，极少见到蜡梅的岭表，家里能供一簇寒香，仿佛黄衫仙子意外路过打了个盹，不知下回是几时。遂精打细算地，将掉落的花苞全部拾起来，养在清水碟中。

夜晚将花樽移到灯下白墙边，对着清丽光影心满意足地拍照。花花草草微信群里，群友们也纷纷亮出各自的蜡梅图。她们的多是横斜旁出的一枝，自古拙趣致的花器中探出，令我这平直而欠缺造型的一大瓶立时相形见绌。江南的朋友体贴地发来安慰奖：“我们是自己在树上挑的花枝呀，你那个为了邮寄方便，只能是直枝。”“难为你岭南养蜡梅，心意到了。”朔北友人也上传了清隽疏朗的数枝，她用光的本领一向为我所望尘莫及，明暗虚实间仿佛能触摸到塞外的凝寒，是她自己咏蜡梅词句里的意境：“月浮金屑梦，香烈敕勒川。”我家客厅下午三四时的冬阳逆光里，一切皆退隐为背景，惟有灿黄点点漂浮在视线里，果真如金屑一梦，而“香烈敕勒川”其实极为不易，她说由朋友自南边寄来，送到时几近冻坏。是物流时代的便捷，让遥寄一枝香成为现实，也让江南岭南塞北终于共了一回冷馥幽黄。

如此过了数日。周末，忽见微博上一位同城花友发出在桂林看蜡梅的照片。桂林距广州，不过动车两个来小时的车程，但第二天便是工作日，此刻动身显然已赶不及。我着急地问：能开到下个周末么？答曰，下周肯定还能看到的，只是精彩程度会有所差异。算着日子宽慰自己：眼下才腊月中旬呢，一定还能开上一阵子。于是上网订车票房间，特意选了离蜡梅开得好的桂林西山公园最近的酒店，休了新年第一个假，加上周末两天，铺排成五日蜡梅之行。

倏忽一周过去。周六清早便起身出发。高铁站人流比往时密集，想起已是春运时期。中午到达订好的桂林大公馆，放下行李便到前台打问西山公园所在，服务员伸手虚虚一指：沿这个方向直走，走路就能到！

桃花江在冬雨中烟水迷蒙。我们在路边小餐馆吃了午饭，继续前行，很快见到西山公园。买票时工作人员提醒说，雨天路湿，小心滑倒，我心下忐忑，终于还是开口问：蜡梅树在哪个位置呢？一边很担心她回答“已经开过了呀”，所幸答的是“大草坪有，法藏禅寺也有”，遂诚心实意道了谢，直往公园平面图上指示的大草坪而去。

首先看到的是几株红梅，寒意中才绽开数朵，沾满雨珠，艳色花蕾也很惹眼。走在前面的小熊远远向我挥起手来：“蜡梅在这边！”

踩着泥地走过去，站定，一霎时却迷糊起来：这就是开花的蜡梅树了？欠缺造型的树形并没有想象中的秀拔，花大约开到了尾期，薄脆地挂在枝上，乍一看像一树淡黄的秋叶。但是涌进鼻腔的花香让我迅速激动且清醒了，真好，真好，香气净美郁烈，是家里花樽中蜡梅香无数倍的扩大，在寂静少人的偌大空间里生动地流转。我安下心来，拍了照片又录下视频。站在蜡梅树底，才确定蜡梅香的确比梅花香浓郁得多。难怪李渔将玫瑰安排作蜡梅之异性兄弟，只因“气味相孚，皆造浓艳之极致，殆不留余地待人者矣”。中式审美讲究有留白有余地余韵袅袅，这样直截浓烈的秉性是不被列入第一流的，然而鼻子瘾大的我偏喜欢这兜头盖脸扑过来、全力以赴的热情，浓馥中嗅得见一往无前英气勃勃的生命力。

随后往法藏禅寺。绕了许多路才找到，最后发觉其实就在入园处右侧一条小径上。远远望见寺门内大丛的亮黄。禅寺很小，不大的院子几乎全为蜡梅所覆盖。此处蜡梅树比草坪上的高大且树形夭矫饱满，有了禅房作背景，斜张如伞的花枝鲜明如画，而金黄的花映着杏黄的墙竟然很相称。花下徘徊良久，感叹此行已十分值当。左手撑伞，右手端着相机，枝繁花乱，一时不知从何拍起，然而天色渐渐暗下来，我说，明天再来吧。

第二天仍是阴雨，气温更低。路上我喜滋滋地盘算：这样的天气不会有几个人逛公园的，今天我们可以安安静静看个够拍个够！进了园子便愣住了，园中其余地方倒真是罕见人迹，通往法藏寺的路上却是行人络绎不绝。其中一位银发老太太，化了淡妆，穿明亮的姜黄色长款羽绒，冷雨中漂亮精神得很。小熊抓住机会取笑我：看，现场可与你设想的完全相反哦。我脑中灵光一现，脱口而出：哎呀，今天一定是十五！迎面过来的一位阿姨回应我：是啊，今天可不就是十五！

进了禅寺，走廊上站满了人，正排着队领素斋。想起花友上周末来，遇到的是腊八节施粥，而我赶上的，是十五的素斋。人们领了斋饭，对着寒气吃完，饭盒堆放到院中大桶里，倒也秩序井然。吃完的人陆续冒雨上香，看花的人反而很少。我来来回回拍花，又拍了几张檐下的人群。从前最不愿人物入镜，简直不许花下见人头，如今年岁渐长，开始喜欢花树旁有点人影了，有人，画面就有了情节。拍一阵便回到廊上避雨，殿中师傅们开始诵经做功课，梵唱声声，我挨次看殿门两侧的对联，其中一副是“真谛揔函法藏露，慈光常照隐山云”。

仍有人不断入寺来。蜡梅花被雨打得尽数垂了头，但一院子华美丰盛的金色依然令人流连。近中午时终于狠狠心说，走吧，去訾洲公园，据说那里也有蜡梅。

离开法藏禅寺雨便停了。訾洲公园空气极为清冽，一呼一吸间仿佛能看到淡绿的氧。青草地上落满赭黄绛红的枫叶，竹林外挂着牌子：“盗伐笋子一个，罚款200元”。按花友的指示，终于找到园中的荷塘，踏着水中石墩走过去，一上岸便闻见经过两日耳鬓厮磨后早已熟稔的花香，我大喜：“是这里了！”

两个人站定，四只眼睛周遭环顾，并未望见预料中的闪闪黄花。小熊有些怀疑：“莫非在另一头？”我坚定地捍卫自己嗅觉的权威性：“不可能，花香明明就在此处！”不经意间一抬头，欢呼起来：“花在顶上！”

从不知蜡梅树可以生得如此高挑。花已开到尾声，望去像一串串半风干的小野菊。前行几步，又有几棵。此处是一片小型林子，中间围出一块空地，摆着石桌石椅。空地上散落枫叶，石椅边有几株低矮的才绽开一两朵花的红梅。蜡梅与枫树在高处，天风从林梢掠过，呼呼如浪。此情此境让人恍惚，仿佛哪个时候，我也曾这样站在山间听风吹树动，那风声因这不知所起的模糊感而无比动人。徐霞客游黄山日记，每一天的行程都记录得十分详尽，惟某天只有一句话：“兀坐听雪溜竟日”，留给读者无穷想象空间。我也可以记一句“兀坐听风声半日”？树下其实寒气甚重，那是能生长出蜡梅香的清寒。因为做了全套御寒措施，帽子羽绒护膝齐备，得以有恃无恐地流连许久。高处几枝零零星星的蜡梅花，比之西山公园所植更多了山林逸气，仰起头闭着眼深呼吸，一生中总有这样的时刻证明人间值得。掏出手机给花友发信息：我看到訾洲公园的蜡梅花了，此行圆满。

接下来两日天放晴，气温也缓缓回升。临行前一日在桂林园林植物园的梅园，又见到几株尚有余花的蜡梅。旁边是结满花苞的红梅，开花后一定满园珠辉熠熠。几乎想提醒园中工作人员，要否挂个牌子特地说明一下？蜡梅树种在梅园，更容易让人误会蜡梅与梅花是一家，许多人并不知道，蜡梅是蜡梅科蜡梅属的灌木，而梅是蔷薇科杏属的乔木，两位甚至连远亲也算不上。转念又一笑，其实有什么要紧呢，此日园中岑寂少人，偶尔过来一群游客，互相问着：“什么花这么香？”纷纷举起手机拍照，喧腾一阵也就散去了。蜜蜂由一朵花飞向另一朵花，我跟小熊说：“明年，明年要提早看盛开的蜡梅。”

翌日返程，反春运方向的动车上，一节车厢只得五六个乘客。我打开背包，在里面摸索翻看半天又合上。小熊探过头来：“看什么呢？”我便掏出一个笔记本递给他，挂碍甚多的人生哪能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呢，笔记本里夹着的，是几片那日自訾洲公园蜡梅林中捡起的枫叶，已被压得平整薄脆。将它们带走，只为它们跟我一样，也见过逆光里的金辉点点，沁过冷风里的暗香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