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媒生物防制】监测蚊子的人：登革热之前，巷战静悄悄
参加工作以来，刘礼平和他的同事们处置过多次登革热疫情，最让他们难忘的是2014年那次，那是广东省近30年来登革热疫情最严重的一年。
“真的是角落”，没人愿意靠近的生活垃圾堆，堆放建筑工具的角落，小区里没人注意的死胡同，杂草半人高的废弃花园等都是监测人员的工作场地。
实验室养蚊子的四十多年里，阴伟雄很少出广州，哪怕周末也要回来一天“伺候”蚊子，过年过节也要回来“慰问”它们，“这里不能空”。
伊蚊监测人员查看积水里是否有伊蚊幼虫。（南方周末记者 陈佳慧/图）
42岁的李天德撸起裤腿，站在草木茂盛的榕树下一动不动，汗珠顺着脖子大颗地滚落，浸湿后背。他手里拿着电动吸蚊器，两眼紧盯露出的小腿和黑色裤子，待蚊子一靠近，便立马将其收入“囊”中。
8月的广州潮湿闷热无风。李天德站在树下15分钟，只抓到3只蚊子，都是白纹伊蚊，其中2只为雄蚊。因身上有白色斑纹，伊蚊俗称花蚊子。全世界有近1000种伊蚊，中国有100余种，广东省常见的伊蚊种类主要是白纹伊蚊，而埃及伊蚊仅分布在雷州市部分地区。
抓蚊子是李天德日常监测伊蚊的工作内容之一，当天他负责成蚊密度监测。同行还有另外3名监测人员，分别负责查看清理蚊虫孳生地、记录监测结果以及拍照留档。他们的监测数据将会上报汇总，通过县区、市两级疾控中心的审核，半月后反映在伊蚊密度监测报告中，向社会公布。
2022年8月18日，广东省卫生健康委公布了7月全省1609个镇街伊蚊密度监测结果。结果显示7月上半月，全省共设置3000个监测点，中高密度有109个；7月下半月，全省共设置3466个监测点，中高密度有129个。各级爱卫办将根据监测结果对中高密度风险点发出整改通知。
8月20日是世界蚊子日，旨在提高人们对蚊虫传播疾病的防范意识。蚊子可以传播登革热、疟疾等疾病病原体，广东省内的登革病毒主要是白纹伊蚊传播。据世界卫生组织统计，全球每年约有70万人被蚊子叮咬后罹患各种传染病致死亡。
从45万例到只有1例
“监测伊蚊就是为了防范登革热疫情的发生。”广东省疾控中心消毒与病媒生物预防控制所所长刘礼平对南方周末记者说。1996年，从中山大学昆虫学专业毕业的刘礼平进入广东省卫生防疫站工作，从事伊蚊研究工作已有26年。
早在1978年，广东省佛山市石湾镇就曾出现登革热疫情，病例超2.2万例，这是登革热首次在广东境内流行，这也拉开了广东省疾控人员与伊蚊斗争的大幕。
据广东疾控公布的数据，1980年广东（含海南）共34个市县发生登革热流行，病例超45万例，是迄今广东省规模最大的登革热流行；1990至2009年的20年里，登革热疫情较之前有所缓和，只在1995年、2002年和2006年报告病例数超过1000例。
刘礼平分析，广东长期面临传染病输入的风险，多发登革热疫情主要是因为改革开放以来，广东和东南亚之间的人口流动较频繁，而东南亚又是登革热疫情高发区，再加上广东地区温暖湿润，雨水充沛，很适宜蚊虫的繁殖生长。
为应对来势汹汹的登革热，1990年代，广东省在全国率先系统开展登革热等虫媒传染病监测工作；2005年，广州、汕头、中山和湛江等市作为国家监测点开展媒介伊蚊的监测工作；2007年广东省在全国率先建立了登革热媒介伊蚊监测网络直报系统；2011年，广东疾控开始每月监测登革热媒介伊蚊，指导各地开展登革热预防控制工作。
参加工作以来，刘礼平和他的同事们处置过多次登革热疫情，最让他们难忘的是2014年那次，那是广东省30年来登革热疫情最严重的一年。
感染登革病毒4天左右，病人可能会突发高烧、头痛、眼眶痛、肌肉与关节痛，面、颈、胸部出现潮红，身上起红疹，即典型的“三痛三红一出疹”症状，严重的还会出现出血性休克，有生命危险。
“我们在几十年的经验中总结出目前这套处理登革热经验，就是‘早、小、严、实’，即一定要发现得早、早行动；不放过任何小风险点和疑点，从小抓起；执行措施一定要严格；工作一定要实实在在地做。”刘礼平说。
伊蚊监测人员发现积水的塑料盒里有伊蚊幼虫。（南方周末记者 陈佳慧/图）
2014年的登革热疫情之后，刘礼平明显感觉到伊蚊监测在省级层面更被重视了。之前基本以县（区）一级监测为主，监测的范围没那么大，频次也没那么高。那次疫情后，广东省花了三年时间将伊蚊监测工作覆盖到各个镇（街），2019年覆盖率达95%以上，监测的敏感性大大提高。
具体到实际工作中，刘礼平还需要面对各种新情况。他记得2019年7月，汕头出现登革热病例时，他和同事就介入处理。这些病例所在小区人口密度高，环境复杂。按照相关标准，疫情处理人员首先处理病例家里及周边200米核心区的蚊子和积水，处理之后理应好转，但蚊虫密度还是很高，病例还在不断增加。
很快疫情处理人员发现问题所在，当地房与房约间隔1米，两头再建1米多高的墙，围起的部分长年累月填满了垃圾且不易被发现，老旧房屋下陷形成了坑洼积水。为了清理这些适宜蚊虫孳生的垃圾堆，村干部积极动员，说服村民拆除围墙，小区里拉走了几卡车的垃圾。清理之后，病例数才慢慢下降。
直至2020年以来，广东省登革热输入病例才显著减少。广东省卫生健康委公布的数据显示，2020年较2019年减少99%，2021年较2020年减少71%。2022年截至5月31日，广东省共报告1例登革热境外输入病例，为近10年以来同期最低水平。
街巷角落“翻垃圾”的人
由于目前尚无有效疫苗和特效药，因此加强伊蚊监测和控制消灭伊蚊仍是防控登革热疫情的关键。
2016年秋天，广西百色人李天德进入伊蚊监测行业，那是广东省大力推广伊蚊监测覆盖各个镇（街）的时间。成为疾控队伍成员之前，李天德曾在广东的工厂里干过十几年。他做过汽车防撞配件，在五金厂开过冲床，甚至粘亮片的手工活也做了几年。
监测伊蚊是他的第四份工作，也是他最喜欢的一份工作。“读书时都没写过那么多字，现在每天都要填写监测表格。”李天德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新工作干了不到20天，李天德就被派到广州市花都区处理一起本土登革热疫情。通常，感染者居住的房子或工作的单位被称为疫点，以疫点为圆心，200米为半径的区域是核心区，再向外200米则是警戒区。李天德和同事以核心区为主，仔细地处理积水，消杀成蚊以及监测蚊虫。
疫点附近携带病毒的蚊子较多，李天德有点害怕，他穿上工服戴好工帽，戴上手套、口罩，包裹得严严实实，不露一寸皮肤在外，避免因工作暴露被蚊子叮咬而感染登革热。
入行至今将近6年，李天德成了经验丰富的老员工。除了个别偏远的村子外，李天德和同事们的足迹遍布广州市176个镇（街）的各个角落。
“真的是角落”，没人愿意靠近的生活垃圾堆，堆放建筑工具的角落，小区里没人注意的死胡同，杂草半人高的废弃花园等都是他们的工作场地。监测区域内任何可能存水的容器都是他们的目标，花盆托盘、低洼路面、废弃轮胎，甚至矿泉水瓶盖等。温度合适的话，最快只需一周时间，伊蚊就能在小型清澈的积水中产卵并羽化为成虫。
碰上有伊蚊的卵、幼虫或者蛹的积水，李天德会用吸管取一些作为样品供后期使用，并清除剩余的积水，若无法清除，则撒上含量为1%的双硫磷杀虫颗粒剂。时间久了，李天德觉得自己得了“职业病”，一看到路边有积水的容器，就有伸手掀翻并倒扣的冲动。
伊蚊监测人员向无法清倒的积水里撒杀虫颗粒剂。（南方周末记者 陈佳慧/图）
仍有很多人不知道这群人在做什么，一位路过的居民隔着栅栏，疑惑地看着撸起裤腿站在草丛里的李天德。“我们在监测蚊子。”李天德回应那双好奇的眼睛。有时要清倒有虫卵的积水时，老人家不同意，“这水是拿来浇菜浇花的，是我用钱买的，你们不能倒。”
也有一些人趁着监测伊蚊的空当向他们请教：“白天怎么防蚊”“晚上怎么防蚊”“我家里的蚊子怎么这么多”“我家住在二十多楼，快到顶楼了，为什么还有蚊子”……
李天德都会耐心地一一解释，比如三五天就要给富贵竹等水生植物换水，换水时也要清洗植物根部、瓶子内部，防止未孵化的卵粘附在植物根部或瓶壁；家里的门窗有没有装上纱窗；顶楼是不是有人家在上面种菜种花，导致蚊虫孳生。李天德说，这是他获得职业荣誉感的时刻。
对于伊蚊的防控，刘礼平更擅长总结：无积水就无蚊虫，无蚊虫就无登革热。他解释，伊蚊交配一次便可终身产卵，每次产卵200颗左右。经过1至2周时间，卵发育变成蚊。“所以只要清除掉家里和周边的积水，蚊子就会少很多。如果不清，一只蚊子最快一周就可能变200只。”
连续高温天气也会影响伊蚊的生长。监测数据表明，今年截至7月底，全省伊蚊密度较往年略有下降。
刘礼平解释，最适宜蚊子的温度一般为26-30摄氏度，高温环境下，蚊子容易脱水，体内酶活性也会受影响，因此包括产卵、飞行、叮咬等活动都会相应减少。此外，高温天气下户外积水也随之减少，蚊虫缺少孳生条件遂数量减少。
实验室里养蚊子
李天德和同事们采集伊蚊幼虫、成虫，只是伊蚊监测流程的一半，另一半流程则在实验室。
在广东省疾控中心野外昆虫饲养室里，约十平方米的房间里养了两三千只蚊子，还有几千只幼虫，全是从广东各地市采集来的蚊虫。四层不锈钢架子摆在房间一侧，白瓷盆里养着幼虫，用蚊帐包住的蚊笼里生活着密密麻麻的伊蚊。饲养室温度长年控制在26摄氏度，湿度控制在65%左右，这是最适宜伊蚊生长的条件。
白纹伊蚊饲养室。（南方周末记者 陈佳慧/图）
养蚊人阴伟雄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伊蚊幼虫换水，先把幼虫倒进细密的箩筛里，白瓷盆里接好干净水后，再把幼虫放进去。经过四次蜕皮，幼虫就化为逗点状的蛹，只需两三天时间，蛹就变为成虫。为防止羽化为成虫的伊蚊到处飞，需要每天用小网筛把蛹捞出，放进蚊笼里。
喂蚊子也是大事。一盆幼虫每天喂一两粒酵母片；纱布浸泡10%的葡萄糖溶液后放进蚊笼是成蚊的大餐；在雌伊蚊产卵前，用带孔的固定小网笼“进贡”一只小白鼠，让其大快朵颐鲜血套餐。吸血后的伊蚊会将卵产在滤纸上，一张滤纸上有几百上千个卵。
刘礼平介绍，从野外捕获的伊蚊，一部分蚊子会做病原体检测，即检测其是否携带登革病毒、寨卡病毒等，还有一些蚊子被用做抗药性实验，实验结果对防控蚊媒传染病有非常重要的指导意义。
为使实验有对照组，早在1982年，广东省卫生防疫站就引进了标准蚊进行培育，40年过去了，标准蚊代代相传，延续至今。2012年，农业部门农药检定所组织的全国病媒生物标准试虫敏感性验证试验中，广东省疾控中心的蚊被评定为“符合要求”，多家省级疾控中心前来引进标准品系。
从引进至今，标准蚊的培育都由阴伟雄负责。1980年，阴伟雄从广州广雅中学毕业后就到广东省卫生防疫站病媒科工作，就此开启他的养蚊生涯。标准蚊生活的敏感昆虫饲养室就在野外昆虫饲养室旁边，它们都由阴伟雄负责饲养。
养了42年蚊子的阴伟雄一开始并不适应，因为和蚊子一起养的还有苍蝇、老鼠和蟑螂，后两者极臭，他虽闻久了便不觉得臭，但是家里人仍闻得到。近几年，阴伟雄得戴上老花镜才能看清蚊子。挑雌性和雄性伊蚊出来做实验时也没年轻那会儿挑得快了。
“每天都干一样的活，一直重复，会有一点无聊，但一定要坚持。”阴伟雄说话轻声慢语，头发也已稀疏变白。
养蚊子的四十多年里，阴伟雄很少出广州，哪怕周末也要回来一天“伺候”蚊子，过年过节也要回来“慰问”它们，“这里不能空”。阴伟雄休过最长的假期是5天，那已是20几年前的事。
“你要熟悉它、了解它，才能想办法控制它。”刘礼平说。每天面对伊蚊，刘礼平对它又爱又恨。恨它是因为它叮人，传播疾病，对人类来说是害虫。爱它则因伊蚊的生存能力强，比如它不会把卵只产在一处积水里，就像不把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它很狡猾也很可爱，这也是伊蚊能在城市里生存的原因。”刘礼平说。
普通人被蚊子叮咬时，第一反应是拍死它。刘礼平的同事们不一样，他们有时会看一下是什么蚊子，然后再拍死。
（应受访者要求，李天德为化名）
来源：广东疾控、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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