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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寻杨花作诗絮

花匠小妙招
2025-05-06 06:31

姜维群题图摄影：李小岗

柳絮又叫柳花、杨花，还被称为柳绵。“絮”这个字有时似乎不大受欢迎，比如：有人说话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有点像春天的柳絮，一团飞过又来一团，都羡牡丹尊为贵，可怜杨花惹人嫌。

诗人国度的华夏多以柳絮作为春天离别时的媒介物，柳絮诗营造了古典文学情感小窗的一种独特情境。

苏东坡“杨花词”，一句“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本来是一团团无关紧要无人关注的絮团，就是这“无情有思”弄得美人眼睁开又想闭上，欲梦寻郎，哪知又被莺儿呼起。东坡先生词的上阕点出了柳絮的魔力。

柳絮是否就是这么一种角色？“句搜明月梨花内，趣入春风柳絮中”，绕来说去还是离不开柳絮在风中飘舞。最后苏东坡词末点疑：“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诗词一旦有了悲戚，嗅嗅看，韵味有了。

试问，絮絮叨叨和缠缠绵绵有区别吗？一是让人烦的贬义词，一是情意缱绻的褒义词，这恰是柳絮的两面。杜甫有诗：“不分桃花红似锦，生憎柳絮白于棉。”对柳絮似已然有了憎恶感。每到春日，柳絮不招自来，且是铺天盖地，虽然观赏性不强，但若怀着诗意的心去看倒也有千古佳句。许浑《和友人送僧归桂州灵岩寺》：“柳絮拥堤添衲软，松花浮水注瓶香。”堆在柳堤上像衲衣填上棉絮，软包装的感觉，妙呀。

下面这诗似乎有点难以接受了，唐诗人方干到朋友一处别业参观，“柳絮风前欹枕卧，荷花香里棹舟回”。若想在微风吹拂的柳絮中欹枕而卧，那满脸满身的杨花，即使没有花粉过敏，哪似荷花塘棹舟悠然而还的自在呢？可是此词意境略感比不上张伯驹先生的观海棠词，其痴迷天津海棠吟唱出这样的词句：“楚骚体赋与招魂。飘残片，有心作箦，铺遍芳茵。”

柳絮之美不在形，而在寓意上，不是吗？

人生最苦就是生离死别，生离就是两个鲜活的生命不得已不情愿地分开，情难割舍、意难平复。古代生离多是因戍边、经商、远游、从宦等，离别多是在春天，植物中柳树萌发很早，而且还有杨花如雪漫天的背景，所以两千年前就有“杨柳依依”的情愫暗示“今我来思”，柳絮成为诗词离别悲苦的一个情绪符号。

“载酒送君行，折柳系离情”，酒是魔水，高兴有它，悲伤有它，载酒饯行古礼如斯，折柳枝相赠是物化了的情，借柳枝柔软之系连，显现出难舍难分、情深意长。如果再有杨花团绕，情何以堪也。纳兰性德有诗云：“休折长条惹轻絮，春风何处不回肠？”

倘略知清代这位词人的一生，就知其生离死别“回肠”之恸。纳兰性德是清朝贵胄，他有一段青梅竹马的爱情，因对方入宫而中断，后娶两广总督之女三年，妻子因难产而离世，这样的凄婉身世使其对柳絮、秋霜、冬雪等异常敏感，“欢愉之辞难工，穷苦之言易好”，从而有了清代第一词人的美誉。

《红楼梦》第70回，宝钗黛以“咏柳絮”为题吟诗，写出大观园一众人的心性，探春仅写了半阕《南柯子》，但讲出人似柳絮，分离是必须的硬道理。而宝玉续了下半阕，大意是，落去休惜，飞来我知，明年再见，后会有期。最后重点看钗黛二人重头戏。

黛玉眼中的柳絮是“一团团逐对成毬。飘泊亦如人命薄”，但宝钗眼里心中的柳絮却是昂然向上、顺势而为、活力无限，一改柳絮从古至今的离恨别愁与随风逐水的悲戚。第一句“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开宗明义说出柳絮在春风前能舞得得意，舒卷得自在。最后拍板：不用忧虑青春易消逝，借助眼下韶华春日，“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地球的引力有时似让人的思维常常下行，如简文帝的《折杨柳》：“叶密鸟飞碍，风轻花落迟。”胡太后有“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的诗句。就是纳兰性德也情绪低落地写：“落尽深红绿叶稠，旋看轻絮扑帘钩。怜他借得东风力，飞去为萍入御沟。”

但即使是讲柳絮往天上飞，也并不都是送我上青云的豪情，还是多为离情，《古诗源》里无名氏《送别诗》写：“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更有唐代诗人诗作惹来对其身世的看法。薛涛，中唐大历年间人，入乐籍但诗名极大，影响一时，与白居易、韩愈、刘禹锡等当朝大臣均有交集。八九岁时知声律，与其父宦游成都寄寓，一天其父指庭院井桐吟出两句诗：“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命其续之，薛涛立即应道：“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其父认为不祥，后果然入乐籍为妓。更有《柳絮咏》坐实了她的心性：

二月杨花轻复微，春风摇荡惹人衣。

他家本是无情物，一任南飞又北飞。

读到此蓦然心生疑窦，《红楼梦》的诗社咏柳絮预示了个人的命运，或许也是受到薛涛此诗的启发，诗不仅抒怀，又以谶诗预告身世因果，何其相似乃尔。

唐代诗风盛，诗坛上群星灿烂、百卉竞芳，有一批女诗人现身诗坛，以薛涛、李冶、鱼玄机成就最高。李冶曾为女道士，晚岁被召入宫，其传世诗仅十几首，其中《偶居》一首可与薛涛《柳絮咏》同读：

心远浮云知不还，心云并在有无间。

狂风何事相摇荡，吹向南山复北山。

由此想到一则故事，宋代姚宽《西溪丛语》载：“昔张敏叔有《十客图》，忘其名。予长兄伯声，尝得三十客：牡丹为贵客，梅为清客……杨花为狂客。”古诗的“二月杨花满路飞”“南人如问雪，向道是杨花”，其狂也不狂？故或可以谓之：谁寻杨花作诗絮？狂人狂客两相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