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有小朋友问我这样一个问题:孙悟空取经成功后,为什么不回花果山呢?
我会说:“他在佛祖身边工作了啊,当然就不回去了。”
但是小朋友会拿出书来问:“你看,原著里不是说了吗?他说好要回来的。"
还真是,原著里是有这么一个细节:
第31回,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被赶回花果山。后来唐僧有难,猪八戒来请他。小猴们急忙拦住,不让大圣爷爷走。孙悟空说了一段话:
天上地下,都晓得孙悟空是唐僧的徒弟。他倒不是赶我回来,倒是教我来家看看。待我还去保唐僧,取经回东土。功成之后,仍回来与你们共乐天真!
他明明说了是要回来的啊,为什么说话不算了呢?
1
其实,花果山相当于孙悟空的童年世界。他从这里出生,也在这里度过了童年。
花果山是一片乐土,在这里,没有阴谋诡计、勾心斗角。上到孙悟空,下到小猴,都平等相待,快快乐乐地玩耍。
发现了水帘洞,可以抢盆夺碗,占灶争床。
抢了傲来国的兵器,可以抢刀夺剑,扯弩扳弓。
孙悟空抢来了金箍棒,小猴们围上来看新鲜,孙悟空就拿出来变大变小地炫耀,甚至捅到天上去。
他号称“美猴王”、“齐天大圣”、“大圣爷爷”,无非是一群小孩子的头头而已。他整天炫耀自己的玩具,带着小朋友玩耍。
所以,孙悟空对这片乐土,是怀有最真挚、最单纯的留恋的。
孙悟空反抗天庭失败之后,花果山被二郎神破坏,小猴们星流云散。等孙悟空第二次回来,是他三打白骨精,被唐僧赶回的时候了。
他看到的景象是:“那山上花草俱无,烟霞尽绝;峰岩倒塌,林树焦枯”。再也没有旧日的乐园模样了。
他伤心落泪,愈加凄惨。书里说,他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挖了二郎神的祖坟!
山下一群猎户,经常上山抓小猴。孙悟空用一阵狂风,飞沙走石,把他们打得全军覆没。
这大概是全书中孙悟空恨意最盛的一次。原因无他:花果山对他来说,太珍贵太珍贵了,他不容任何人侵犯。他保护的是自己的童年乐土,保护的是那份珍贵的回忆。
为了恢复当年的景观,孙悟空还找来四海龙王,借来甘霖仙水,把花果山修复一新。
按说,孙悟空回到了乐土,应该继续逍遥下去吧?
然而,虽然花果山又变成了原来的花果山,孙悟空却回不到原来的美猴王了。
因为他虽然呆在花果山,心思却已经不在这里了。猪八戒来请他,说他不肯做和尚,倒要做妖怪。孙悟空说:“老孙身回水帘洞,心逐取经僧。那师父步步有难,处处该灾。”
这时他时刻想念的,不是花果山的快乐时光,而是取经的事业了。
他不再无忧无虑,开始有了牵挂,虽然乐园依然如旧,小伙伴依然如旧,但这些已经吸引不了他了。
所以,当猪八戒说明了唐僧的困境之后,孙悟空决然地放下花果山,回到了取经的队伍里。
然而这个时候,他还没有放弃这份珍贵的感情。因为他离开花果山的时候,小猴们拼命阻拦。孙悟空对他们堂堂正正许下了承诺:“我还会回来!”
2
然而,孙悟空食言了。花果山的小猴眼巴巴地盼了一年又一年,孙悟空却再也没有出现。
我相信,当时孙悟空并没有说谎,他想的,恐怕还是取经之后,一定回来,找他的小猴们;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的心态却一点一点改变了。
其实,不用等到取经成功之后,取经路上的后半段,孙悟空就不再想回花果山了。
除了三打白骨精,唐僧还赶过他一次。那就是在57回,孙悟空打死了几个拦路抢劫的强盗,孙悟空越想越委屈:
欲待回花果山水帘洞,恐本洞小妖见笑,笑我出乎尔反乎尔,不是个大丈夫之器;欲待要投奔天宫,又恐天宫内不容久住;欲待要投海岛,却又羞见那三岛诸仙;欲待要奔龙宫,又不伏气求告龙王;真个是无依无倚。
你不是说还要回花果山吗?现在好,给你机会,让你回去!
但这个时候,孙悟空心中的选择反转了。他并不是兴冲冲地一个筋斗云回去找小猴,而是怕他们笑话自己大功不成,半途而废。
于是,他竟然降下云头,低三下四地求唐僧收留他。
唐僧当然咬死了不收,孙悟空彻底绝望,跑到观世音菩萨那里诉苦去了。
这个故事,就很像我们自己。
我们中学或小学毕业时,往往哭得稀里哗啦。发誓二十年后,无论天涯海角,还要回来再聚,友谊长存。
然而,你会发现,真的到了二十年后,其中或许有热心肠的召集者,费尽了工夫,一个挨一个地查联系方式,加微信,打电话。但是这些人,大概率是召集不齐的。
理由很简单,都长大了,各自有了各自的事业,心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事情。在他们的心目中,价值甚至已经反转:当年的小伙伴没那么重要了。担心受到嘲笑,反倒成了时时刻刻担心的问题。
心态改变了,再也不能无忧无虑地玩耍了。
童年消失了,就这样被成年人的世界取代了。
诚然,孙悟空直到最后,一直时不时调皮捣蛋,一直保持着他的童心。然而,花果山,这个孙悟空最珍贵的童年回忆,就这样无可挽回地消失了。
这就像《彼得·潘》里的孩子一样,长大之后,就失去了飞翔的能力。又像《头脑特工队》里的小怪兽bing bong,永远留在了记忆的填埋场。
3
但是,这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也许该消失的,总会消失。该遗忘的,总该遗忘。花果山虽然珍贵,但并不是最理想的归宿。
因为孩子总要成长,生活不会永远单纯,永远透明。除非寸步不离这片乐土。
比如有些学生,他并不是真的有志于学术研究,却在本科毕业后考研,考研后又考博……不停地读下去。
原因很简单:他一直想呆在学校这个相对透明、简单的环境里。
校园,对他们来说,其实是一座“花果山”。
但这样的花果山往往很脆弱,容易被天兵天将攻破。到最后,变成一座荒山。那时候,随随便便一个凡间猎户,都会轻轻把他捉走,牵着他“跳圈做戏,翻筋斗,竖蜻蜓,当街上筛锣擂鼓,无所不为的顽耍”。
所以,我会对孩子们说:
这个世界,没有人答应我们,给我们一座永远的花果山,容我们在里面自由嬉戏。
假如这样,我们仍然是不自由的。因为如果真的如此,花果山只不过是一座快乐的大牢笼罢了。因为你不能走出这座牢笼一步。
是的,快乐、纯洁、童真……这些看上去美好的东西,也会束缚和奴役人的。
《西游记》告诉我们这样一个真理: 人,生而自由。不可以被任何东西,哪怕是看上去美好的东西奴役。
童年的记忆终会消失,单纯的心灵总会染色。美猴王和齐天大圣,终会成长战无不胜的斗战胜佛。
那时,即便再偶尔回到花果山,你会发现,小猴们也长大了。他们会告诉你:他们在讲老大圣的故事,而且,有新的大闹天宫的力量,正在孕育。
是的,这就是另外一本书的故事了,叫《后西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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