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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画】读赵佶《芙蓉锦鸡图》

花匠小妙招
2025-05-09 06:55

爬满虱子的华丽之袍

——赵佶《芙蓉锦鸡图》

秋深了，秋风尽日凉。日日经过的那片楼下空地，一棵芙蓉逐渐地发着花。初时只是一朵，重瓣且大如碗，绯红的、温柔的、娇羞般地妩媚。到后来，花逐渐多起来了，两朵、三朵，到满树满枝皆是红粉。满树的芙蓉已不是一朵两朵时的单薄娇弱，而竟华丽清嘉起来，简直已是豪门大户里端庄温婉的大家闺秀，甚至，有那么一点富贵之气了，不是亮金闪银、浮华金粉般的富贵，而是低敛的隐藏的，流露于举手投足与细小物事之间的富贵之气，不突兀、不炫耀，而是蕴藉稳妥，令人一见便不由欢喜。想起那句“芙蓉如面柳如眉”的诗句，便觉得这句诗真的好，唯见过如此芙蓉的人才能知道以芙蓉来喻人简直有近似抬举般的好。几人能得芙蓉这样端秀娇柔又富贵温和的美啊。我简直把它当成心向往之的偶像人物，每次经过，都要忍不住地大声招呼，说：“芙蓉，你好！”它则回我以婀娜的摇摆与妩媚的笑。

芙蓉的植株却是粗壮的，不开花的时候，简直可以把它当成伟岸的男子，有雄武的气魄。以前宿舍门前的空地上，就有一棵粗大的芙蓉树，人们在它身上扯上粗绳，钩挂衣物，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甚至某一年，不知为什么据去了它大部分的枝干，只留下主要的部分，闲来无事时站着看，亦觉得它粗武，再怎样受创，还是会继续活下去的。它的叶亦有刚气，丝毫没有示弱的样子，像巾帼里的须眉，亦文亦武，大气、直率、刚强。因此，芙蓉的好，便是刚中带柔、清健亦妩媚，结合了男子与女子各种的好。

这些好与美，在赵佶的《芙蓉锦鸡图》里都得到了体现。你看那两枝斜逸而出的芙蓉，叶片阔大而清健，花却温柔而妩媚，是半开的含蓄，那一抹绯红，简直使整个画面都温柔起来，亦使人心温柔起来。右上有两只蛱蝶，亦抵挡不住芙蓉的妩媚，翩翩飞来。若只这些，画面便空了，芙蓉亦只能寂寞地妩媚着，还好枝上竟栖着一只锦鸡，毛羽鲜亮，颇有与芙蓉比斗之意，但它此时只想欣赏那颜色更艳躯体更轻盈的蛱蝶，因此目不转睛地注视。飘逸的长尾舒展地垂下，显见轻松而惬意。左下角的两枝野菊，亦不甘寂寞，伸长着身子，凑趣地伸展过去。画面清宁与安定，亦自有一股优雅的华丽清贵。右边空白处有宋徽宗的瘦金体题诗：“秋劲拒霜盛，峨冠锦羽鸡。已知全五德，安逸胜凫鹥”。是的，安逸是他画此画时的心境，而锦鸡的五德，是他主要想说的话：“鸡有五德：头戴冠者，文也；足搏距者，武也；敌在前，敢斗者，勇也；见食相呼者，仁也；守夜不失者，信也”，他希望所有的文武大臣皆有这样的五德，而他的宋家王朝，愿意如画中的一树芙蓉，供其从容地休憩与站立。

画此画的赵佶，其实并没有想这么多的，他只是想把他所见与所想的良辰佳景，用手中的笔描画下来。他是天生的富贵种子，因此，他所见的，皆是华丽富贵、吉祥灵瑞。就如他的《芙蓉锦鸡》，如他的《瑞鹤图》——庄严耸立的汴梁宣德门上，彩云缭绕，18只神态各异的丹顶鹤，在上空翱翔盘旋，体态曼妙，祥和吉庆，简直像仙境。纵有一些简朴生拙的，如《柳鸦图》，亦不过只有朴拙之气，毫无凄凉萧瑟之意。而试想，寒鸦枯柳，在我们的文化意象里，是多么凄寒啊。偏偏那些楼鸦，都被画成了丰腴。在这个奢靡无度的天子眼里，大概没有凄苦寒凉的事与物吧。

幸而我们有。一个不知人世寒凉的人，除非他一辈子平安富贵，否则人生与性格是不健全的。而我们是平常的凡夫俗子，我们虽不富贵，但见过富贵，虽不凄寒，但感知凄寒。我们知世事之多艰，知人情之冷暖，因此，我们看赵佶的《芙蓉锦鸡》，一时沉醉于此华丽梦境，久了，亦要回过神来的，知道这表面繁华的宋家王朝，只是一棵开满花的秋末芙蓉，纵有华贵与清嘉，亦只是低敛的，比不上牡丹般的盛唐，且，是到秋末了，寒风将至，花叶将落，连锦鸡与蛱蝶，都将离它而去。

是的，赵佶手里的宋家王朝，繁华富贵只是表象。它有着当时世界百分之七十的财产，可惜，竟被赵佶一人花光了。他把朝政交给蔡京、王黼、童贯、李邦彦等奸臣，自己终日风花雪月，或带着他画院里的那拨学生画家出题作画、考察技艺；或与高逑等人大玩蹴鞠；偶尔玩心大起，就乔装打扮，出宫去会李师师。而长期不停做的，是叫臣下搜罗文玩书画、天下奇珍，运往皇宫供他赏玩，并令手下编撰《宣和书谱》、《宣和画谱》、《宣和博古录》等著名美术史书籍。这是他当皇帝的最大贡献——把画与画家繁荣并抬高到历史最高的地位，并留下了这些颇有价值的美术点籍。可是，若他是一个文化部长，这些行为无可厚非，他偏偏是个皇帝，治国不该有此偏废的啊。如此有文治无武功——不，文治亦都算不上，朝纲败坏，奸佞当道，算得上什么文治，终于让他自己品尝了恶果——被金国俘虏，成为阶下之囚，且被金帝辱封为昏德公！如此大辱，若是刚烈之人，生生自要撞墙去了。他依然无法悔悟，只说：“朝臣误我！”

罢！罢！！用编撰《宋史》的元代脱脱的话来总结吧：“宋徽宗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怪只怪，命运的安排错位，让一个绝代的书画家成为一个绝了王朝的昏庸君王。幸而，他的宋朝，是如那一树芙蓉，纵被斫去了枝干，撼动了根系，但，依然是刚强的，有坚韧的活力，春来秋至，照旧长叶开花，虽然，花叶皆逐渐羸弱。

知道这些，再来看他的《芙蓉锦鸡》，就会于叹赏之后有一声叹息。会想起张爱玲所说的那句：“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赵佶的《芙蓉锦鸡》，又焉不是如此的一袭华美之袍，遮盖了底下无数疯长着的虱子。而，谁人又不是如此？我们表面活得光鲜明丽，内心里，又焉不是也有几只虱子，生生地噬得我们生疼，无能除，不能去。幸而，艺术是永远存活着的美，而历史，可能会被逐渐淡忘，因此，对赵佶的印象，可能会被定格于华丽清贵的《芙蓉锦鸡》，留一段不可抹灭的美。而我们的记忆，又何尝不是应该如此，记住生命里的所有芙蓉锦鸡，忘却那些爬动着的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