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深处的气味
文化学者黎荔
2022-01-06 00:03 ·西安交通大学大学教师
作者：黎荔
昨天写了一位恋香的嗅觉型诗人戴望舒，觉得气味这个话题还没有写完呢！虽然前面也写过德国作家施林克的“气味小说”《朗读者》。
一直觉得，维持一段弥久不忘记忆，若是仅仅依靠视觉是远远不够的。造物主赋予人类多种感官，让我们有机会获瞻存在的种种幽微与壮丽。在人的“五感”中，嗅觉最微妙、最复杂，最来自于远古本能，也最具有“感觉取向”，恍兮惚兮，飘忽迷离，往往难以用语言描述。在人类记忆的山巅水湄、在时光的巷道深处，气味其实比一切感觉更持久更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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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鲁斯特在《追忆逝水年华》中曾言：“即使物毁人亡，即使往日的岁月了无痕迹，气息和味道（唯有它们）却在，它们更柔软，却更有生气，更形而上，更恒久，更忠诚，它们就像那些灵魂，有待我们在残存的废墟上去想念，去等候，去盼望，以它们那不可触之的氤氲，不折不挠的支撑起记忆的巨厦。”这段话无疑是对气味与记忆的缠绕关系最好的解释。气味会在形销之后长期存在，即使人亡物毁，久远的往事了无陈迹，惟独气味虽说更脆弱却更有生命力，虽说更虚幻却更经久不散，更忠贞不矢，它们仍然对依稀往事寄托着回忆、期待和希望，它们以几乎无从辨认的蛛丝马迹，坚强不屈地支撑起整座回忆的家园。
即使今天人类已经可以用化学分析的手段来精确测定某种气味的分子式和浓度比，我们依旧无法去准确地向别人讲述某种气味，因为气味是感觉取向的，气味与记忆的关联往往与情绪有关。它引发的回忆也总是情绪化的。你偶然闻到一缕桂花幽芳，当年的那个人的面貌也许已经模糊，你已经记不起你们交谈时的每一句话，但是那种“你已乘风去满腹相思都沉默，只有桂花香暗飘过”的情绪仍然如此真切。记忆里的场景会褪色。然而气味，尽管隐秘幽微，很多时候甚至让人意识不到它的存在，却始终缠绵悱恻，不离不弃，只需要一秒的呼吸吐纳，旋即触发记忆微妙的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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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味总是会不经意间勾起人的回忆。很多人闻到一种烟味，就会想到他们已经去世的老爷爷，闻到一股樟脑味儿，就会怀念起遥远的家中，母亲收贮四季衣物的大衣柜。我们很多时候并不能用文字去描述气味，而它却与我们所经历的事情自然而然发生了关联。通过气味，我们能够回忆起更幼年时候的事情，而通过文字我们却很难做到这一点。因为气味不需要语言。时光落下了很多事，还有很多人，像大地上的蒲公英们一样，随风飘散在天涯了，只留下了记忆中的气味，和好像还可以触摸到的温暖和忧伤。
我记得童年时代独自在南方的山林中游荡。在阳光下，到那无人的树丛里去。周围都是马尾松，微微含着松脂的气味。我缓缓地走着，沿着落满松针和柏叶、倒着朽木的苍郁小路，就这样走下去。这种感觉，是树根深入土地的甜美，是树枝在风中摇曳的甜美。明快，自由，在没人的地方，那个自闭孤傲的少女，神色遥远，静静开放，于沉默中理解草木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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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少年时代如此喜爱月夜，每每在如霜如雪的月光中举袂迎风，仿佛自己也要成为一缕宛转的气流。总固执地相信，月光是有气味的，那是一种流水样细致、幽深的气味，如果有一天失明了，光凭嗅觉，也能毫无错误地辨别出夜莺啼叫的月夜——那些洋溢润泽气息的朗夜。一个又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倚在窗前，将火热的脸颊贴在栏杆上，在藤萝的深浓花阴里有萤火在游，用细细的笔写深宵的日记，在一页页深蓝浅蓝的泪痕里，有着谁都不知道的语句。
我记得大学时代独自穿州过省去游历天下。只有在旅行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平素活得，是多么的不完整。沉重的背包压住肩膀，抬头天空阴沉，大片乌云线条柔和。我来到了海边，海面上飘过的是阴沉天气里，像大提琴一样微微忧郁的稀少浮云。大海，和与她朝夕相处的老旧船只的气味，像熟络又配合默契的一对乐团搭档。那么性感的柴油味与大海的咸腥味道。暴烈狂放的海浪，窃窃私语又绵绵不休的海浪，永无休止的喧嚣与摇荡。人为什么总是渴望去看各种各样的风景呢？我想，大概是，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段“失重的时间”，需要在陌生的他处一次次确认吧！旅行可以意外惊醒那些，平素被我们淡忘的感官。孤独的处境会让人关注那些细微如尘的东西，对气态的物质也会有敏锐的感觉。那些新到达的所在的光景和气味，让人感受到比平时更加强烈的情绪起伏。如同天地初开，我们如饥似渴地接收着新世界的一切，世界似乎突然变得分外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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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气味相投的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接纳或抵触，很多时候，也是因为那看不见摸不着却能够闻到的气味。气味也是一个人的场。如果你能融入这个人的场，身心愉悦，你们就能共处。如果你排斥这个人的场，你们就只能是平行线，无法交集。一个人对气味的记忆是根深蒂固的。而一个人最初接触的气味，则会决定他以后的气味辩识，接纳的往往是同一种，抵触的也是同一种。
想起夏天，就会想起很热很热、挥汗如雨的感觉，驱蚊后留下满屋子的檀香的气味，以及夏季午后暴雨的气味，大地散发出泥土和植物的腥气，十分辛辣。尤其当一个暴风雨发生在长时间干旱之后，你就会闻到那种奇怪、清新、朴实的味道，那种你必须愤怒才能体味到的刺激的味道——有没有暴风雨气味的香水？一年四季追寻花香，雪后腊梅，春日桃花，夏日清莲，秋叶霜菊。发现一切白色的花朵，都是散发淡淡幽香的，茉莉，玉兰，栀子，玉簪，昙花……它们的香气各成体系。寂寥的人，还会时常嗅闻自己手指的气味呢！因为它记录着她所做过的一切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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薰衣草气息的迷恋者，
只喜欢清刚明健的味道。
像是毫无窒碍的甘冽的早晨
那种紫色的气味，明亮清新。
在吸入的瞬间，
将人带到不可知的远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