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王淇
来源:看天下实验室(ID:vistaedulab)
你观察过自己的手指吗?你是否注意到中指上有一个小小的鼓包?
18岁的高中生乔飞尔观察到自己的右手中指上有一个小小的鼓包,她发现周围同学的手指上也有或大或小的鼓包。于是,她将相机镜头对准了同龄人的手指,为它们拍下一张张“证件 照”。
这些“证件照”组成了一个艺术展览,乔飞尔为其取名叫《塑形:手指证件照》。
手指的鼓包是一个微小的象征,也是一个隐喻。在过去12年的生活、学习经历中,她和身边的同学都在努力成为他人眼中好学生的样子,要乖,要努力学习,“你要成为……你必须要达到……”这种塑形隐秘而持久,像手指上的鼓包一样,常常被忽略——在拍摄这些手指时,乔飞尔处于高三休学的状态,在以绩优主义为主导的应试教育系统中,她是少数那类与系统不兼容的孩子,她擅长绘画、喜欢艺术,但完全无法学好数学,她无法在传统的课业中获得任何价值感,在与学业和父母一次次的冲突之后,她想寻找一条自己的表达之路。
令乔飞尔没想到的是,这117根手指的照片展出后,迅速成为热议话题,唤起了无数人的共鸣和思考。
2024年8月17日,这个艺术展览在西安寨子空间开幕,展览现场的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手指证件照”——有的手指指节上磨出了鼓包,有的手指上布满了老茧和肿块,有的手指指甲边缘还有未咬掉的、发红的肉刺……
这些手指看起来伤痕累累、饱经沧桑,竟然是一群十几岁少年的手指。
乔飞尔一共拍摄了117名学生的手指,其中高三学生有29人,初三学生有88人。她还测量了他们中指第一指节的鼓包情况,并制作了“手部观察报告单”,收集这些学生手指鼓包的原因、每天用笔时长以及他们对鼓包的看法等。
这些手指仿佛成为一个个独立的生命体,展示着长期握笔写作业的压力给手指带来的变化,那些日常教育和生活中被忽视的细节,经由被放大的图片,成为焦点。
乔飞尔的故事,并不是一个年轻艺术家崭露头角的故事,而是一个所谓“差生”终于自我觉醒,去寻找适合自己的成长道路和表达方式,并最终获得肯定的故事。这或许是一个幸运的故事,但乔飞尔经历过的痛和思考,是所有不那么按部就班生长,不那么适合大众教育模式的小孩的缩影。
人人都在被塑形,乔飞尔说,她希望能通过此次展览,给大家也给自己,一点点为自己的身心争取权利的意识与勇气。
以下是乔飞尔的自述。
01
压在一根手指上的现实
拍摄“手指证件照”的想法,要从我初中时的女同桌说起,她因为长期握笔写字,右手中指第一指节处磨出了鼓包,每天她都会使劲摁手上的包,想要把它摁下去。她想了很多办法保护手指,试过买防手指挤压的绷带,买软笔套减轻握笔压力,但这些措施都无济于事,手上的鼓包就这么一直存在 着。
从那时候起,我也有意识地关注自己的手指。
我小时候是那种特别坐得住的孩子,放学回家后能在书桌前一直坐三四个小时不挪地方,但坐着的时候,我也不是全心全意地在学习,经常学着学着就开始观察自己的手上有什么,我受不了自己的指甲缝里有黑黑的脏东西,每次都要把它抠出来。
我也爱咬手指,这个“爱好”是受我小学同桌的影响。
我的小学同桌是一个男孩,他写作业的时候特别喜欢咬自己的手指,手指甲咬没了之后就开始咬自己的袖子,我经常看到他的袖子破破的。我被他影响了,也开始咬手指,但我不咬指甲,我咬的是手指旁边的死皮,有一点起皮我就想要把它咬掉,就算疼也咬,有点像强迫症,不然看到会很难受。后来我只要每次开始学习,就习惯性地咬手指,这成了我发泄压力的一种方式。我的手经常看起来伤痕累累的,有的指头咬完之后肉都裂开了。
我意识到,在长期写作业的现实压力下,我和周围同学的中指上都会磨出或大或小的鼓包。但之前对于这件事,也只是一个简单的印象。真正开始观察和思考是在去年。去年9月,我本该上高三,但心理状态不好,实在坚持不下去,我就休学了。
突然结束学习,突然脱离了学校,我感到很迷茫,每次和父母出门,我们在车上都吵得跟要炸了一样,我觉得我必须做点什么。
做一个小的展览,这件事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我从小很喜欢画画,在我家墙上,在我爸身上,各种小纸片上,本子后面的几页,反正各种地儿,全都是我的画。
我的父母也都在从事艺术相关领域的工作,妈妈是美术老师,爸爸开了一家设计公司,小时候,我就跟着我爸看一些展览,12岁那年,我自己还办过一个小小的画展。
但在学校,我学习不好,对传统的那种评价体系和教育模式很不适应,这都让我很不自信。休学之后,我也并没有感觉到解脱,反而有一种无所事事、一脚踩空的感觉。我想让自己自信起来,就想着可以做一些关于青少年的,教育题材的表达。
02
“光荣的标志”
我将相机对准了自己的手指,拍下了第一张“手指证件照”。
当时我还会咬手指,我把自己的手指照片放大看,皮肤纹理包括裂痕缝隙,都清晰可见,就像放在显微镜下观察一样,我很惊讶,自己的手看上去竟然饱经沧桑。
一开始,我在自己的高中进行这个艺术项目的拍摄。在拍摄过程中,我发现大家的中指都有鼓包变形,不管是大还是小。后来,我将范围扩大到初中生,惊讶地发现有些初中生手指上的鼓包情况竟然比高中生还要严重。
手指鼓包的现象如此普遍,好像这根手指的照片就是我们这些学生的“证件照”。
参与拍摄的学生年龄在13岁到18岁之间,年龄占比最大的是14岁。拍摄完毕之后,我会给每个参与拍摄的学生一张报告单,让他们填写关于中指鼓包的看法。女生们填得最多的就是觉得鼓包很丑,而男生们对于鼓包的关注度要比女生们低,很多男生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上有鼓包。
在被问到“家长/老师如何看待和有无关注学生手上鼓包现象”这个问题时,85%的家长和老师都认为这是正常现象,75%的家长和老师没有关注过这个现象。有一个家长关注到孩子的手指鼓包之后,去医院咨询了医生,医生说学生手指上都有鼓包,这是很正常的现象,于是家长就放任不管了。
通过报告单,我发现75%的学生持笔时间超过6小时,76%的学生感到学习压力很大。
回答报告单上“你如何看待手指上磨出的鼓包”这个问题时,有一位男生认为“鼓包是一个光荣的标志”。他解释说,手上的包越大,说明学习越认真,肯定学习越好,这是认真学习的标志。后来我们班一个女生也告诉过我类似的话,家长看到她手上的鼓包比较小,就觉得她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用功学习。
03
被塑形的我们
我站在展览现场,抬头看墙上挂着的一幅幅“手指证件照”,感受到一种亲切感和归属感,这些手指不只是挂在墙上的摄影作品,单拎出来更像一个个生命体,就像我的同学一样。
手指上的鼓包代表一个学生经历过的事情,代表现在的教育给我们带来的身体上的变化,我觉得这就像我们这一代的“证件照”。
许多观众在观展时以为这些“手指证件照”是中年人的。我告诉他们,这是13岁到18岁学生的手指,他们感到不可思议,这些伤痕累累的手指,怎么会是这么小的孩子的手指?
我有一个50多岁的叔叔,当年是高考文科状元,看完展览之后说自己从没发现手指上有鼓包。其实他的鼓包已经非常大了,日积月累凸出来有半厘米,但他从来没有关注到自己的手指和别人的不一样。
我把展览信息发在小红书上,有一个网友评论说,坐飞机的时候看见旁边的一个外国人手指上也有鼓包,就去问他为什么会有鼓包,那个外国人说:“我在中国上的高中。”鼓包,似乎成了中国学生的一种印记。
我给这个展览起的名字是“塑形”,我觉得大家都不同程度地被现在的社会塑形了,每个人都有一个被塑形的标志,可能是鼓包,也可能是别的东西。
有一个60多岁的阿姨看过这个展览后,告诉我她很受触动,她说自己现在已经是跳广场舞的年纪了,在和亲人相处的过程中,经常能感受到社会和年龄给她带来的各种无形的压力,但她不想被年龄限制住,就自学摄影,还去全国各地旅游,希望摆脱被社会和年龄塑形的压力。
无论长幼,我们的身心都在不知不觉间被社会塑形,我希望通过这个展览给大家带来一点为自己的身心争取权利的意识和勇气,这就是我办展的初衷。
04
“明天会更好”
在做这个艺术项目的时候,我也有一些意外的收获。
拍摄过程中,我采访了一位初中同学,他和我讲述了自己的故事。考大学的时候他选了离家很远的学校,希望逃离他的妈妈。他说从小到大,妈妈不允许他在学习过程中进行任何娱乐活动,觉得玩一分一秒都是错的,周末也不允许他去除了图书馆之外的任何地方,他不听话的时候,妈妈会指责他,甚至会使用暴力手段,他爸爸妈妈的关系也不好,说这些的时候,他在我面前哭得稀里哗啦。我才知道这位认识这么久的同学,居然存在这些困扰。
填写“手部观察报告单”的时候,在最底下“非医学建议”这一栏,他很认真地写下了一行小小的字——“明天会更好”。
采访时大家都会提到“背德感”“负罪感”这样的字眼,觉得在学习阶段,玩是不应该做的一件事情。
我自己也长期受到这样的困扰。我是艺术生,读的是西安的重点高中。 我向往自由的氛围,一直尝试在学习之外寻找更多能让自己变得快乐的事情,去画画、摄影,但我始终都在和自己的负罪感作斗争。学习学不好的时候,我就会一直指责自己,问自己是不是太差劲了。学习压力很大,周围的氛围总是认为 成绩好才是一切,所以高二的时候,我有点抑郁倾向。
我越来越适应不了学校,从早坐到晚,7: 20到校,6点就要起床,到学校一直坐,坐到晚上10点半,坐到最后,我已经觉得人要废了,我每次走在放学路上都觉得满身轻松,我竟然能站起来走了,是这种感觉。
我越来越不自信,甚至像得了失语症,都不太会说话了,跟别人说话的时候会忘词,结结巴巴,很恐惧说话的感觉。高二快结束,我就一直请假,当时应该算是最难熬的一段时间,就觉得自己怎么能这样子?啥啥都不行。
当时我的抵触心理达到了高峰,不想去学校,不想起床,跟父母产生了各种争执。当时,父母也会产生一种,这个娃怎么不正常,他们就觉得我不正常了,我有问题,要看心理医生,就导致我觉得我自己更没脸见人了,当时就想钻地缝里面。
多方面的压力,我最终爆发了。当时有一天我去上学的时候,就对我爸妈说,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俩上学,但后来我都把这事忘了,是我爸告诉我的,他说他记得非常清楚,因为那天之后,我就休学了。
休学之后,我爸妈还是希望我回到那个主流的轨道中,希望我回学校然后参加高考,毕竟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他们也想了很多办法,包括带我去北京参加辅导班。在北京的时候,我爸还带我去拜访了一位他的艺术家朋友,那个叔叔就跟我爸说,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适应这个教育模式和成长方式,高考也不是唯一的路,每个孩子都不一样,应该找到适合她的出路。
后来,爸妈也放弃了一些过去的执念。
在做这个艺术项目的过程中,我慢慢地和人、社会有了更多的接触,外界给了我很多反馈,不论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我才真正地感受到了自己和社会的连接。
以前一直待在学校的环境里,学习始终没有得到正面的反馈,我变得越来越封闭、自我,这个项目对我来说,也是疗愈自身的过程。我终于能把内心的想法,用艺术的形式呈现出来,这是我对自己信心和勇气的一种补全。
除了我自己,我爸妈好像也在跟着我一起成长。
我父母以前是偏保守的那种父母,特别是我爸爸这边,是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族,虽然说我爸爸是开设计公司的,也算艺术相关,但他内心一直在受家庭保守思想和对艺术向往的拉扯。我高三休学,他们其实内心是根本接受不了的,实在是当时我已经抗争到一定的地步了,他们那时候也很痛苦,经常互相攻击,互相伤害。
但我妈现在已经变了蛮多。自从我做这个展,她一直在转变的过程中,她一直给我说,小时候拿我跟其他人去进行攀比,老跟着大流走,是她不对,她会和我说,妈妈对不起你,觉得很多东西以前自己太无知了,没有做好。我发自内心地觉得,我妈能意识到这东西很了不起。
我的爸爸妈妈也更理解我作为学生的心理了,他们在改变和我相处的模式,妈妈变得更开明了,鼓励我学艺术表达自己的看法,我们在共同进步。
在展览现场,我选择了两幅变形特别严重的“手指证件照”,做了放大处理,想要给人一种巨物的视觉震撼感。当时有一对母女站在这两幅作品中间,小女孩依偎着妈妈,仰头望着这两根特别大的手指。我和妈妈就站在她们身后,记录下了这一幕。
我没有主动问过我爸爸看了展览之后的感受,但有一天,他给我发了一段他和他朋友之间的聊天。
我爸爸回复了很长的一段话,他是这样写的——
“感觉这么多年自己是被孩子教育。高二毕业考试完决绝地选择弃学,这对我俩心理上、精神上都是一次严肃的警告。想想问题不只是孩子的问题,整个社会、学校、家庭既有的一套价值系统积压得孩子已经没有自我生存的空间,而我俩的有限认知并不能完全了解理解她的世界,全社会都是以‘为她好’的名义在剥夺她们应该享有的一切。
作为和孩子最亲最近的人,都不愿正视孩子的问题选择和其他人一样冷漠,对孩子来说是多么残酷和无望。我们都不敢深想,周围朋友的孩子一个个出现的问题绝不是偶然。在孩子成长中最需帮助的这阶段用有效方法引导孩子,是做父母必须认真对待的一件大事。”
我看了挺感动的。我也知道,在所有不适应这个系统的孩子中,我依然是幸运的那一个。这个展览或许不能改变什么,但我希望通过我的表达,那些大多数之外的人,可以去争取一些不被常规塑形的权利,不管是心理上的权利还是身体权利,大家都能有这个意识或者说勇气,去做一些小小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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