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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绣回顾｜花非花：黛玉受宫花

花匠小妙招
2025-06-01 07:16

作者

凤凰

达官贵族打发下人送点东西，一笔带过太正常了。但曹公总共出了八十回红楼梦，周瑞家的送宫花，竟然占了大半回。但这个有头脸的下人，竟然因为送花，自己惹了一肚子闲气不说，又招了多少人批评林妹妹尖刻、小气、失礼。周瑞家的生闲气，毕竟是她自己惹的，况且她悄悄腹黑一阵子就丢过脑，什么实质亏都没吃，不理也罢。可是林妹妹就不一样了，当下被黑了一把不算，这几百年下来，揪着这宫花事批林姑娘的声音依旧不绝于耳。一个好姑娘的声誉，哪怕是一千年一万年下去呢，也要痴心不改地回护。如果林姑娘有一点委屈，怎能不竭尽心力替她分解清楚呢？

现在我要做的，就是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顺理一下，联系林妹妹和周大娘之间的互动情况，看看双方到底有何错失之处。

薛姨妈抓着周瑞家的跑腿，是这样吩咐的：

“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对。剩下的六枝，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了凤哥罢。”

得花人是确定的，送花的顺序算不算交代了呢？也算，也不算。如果算交代，那么黛玉在凤姐之上。如果不算交代，只是数额的分配，那么次序需要周瑞家的自己拿捏。至于黛玉，她对于得几支，什么成色花样的，浑不在意，她倒是对盒子里孤零零躺着最后两支到了自己这儿混不自在。黛玉在乎的是次序。

既然林妹妹对先后那么较真，那么我们来看看，她较真有没有理由。按情理来说，这个顺序到底又该怎样。

林黛玉初进贾府时，第一顿饭在贾母处领，座次写的非常详尽。凤姐拉黛玉坐左边第一张椅子，黛玉推辞，贾母说“原应如此”。黛玉之下是探春，对面是迎春和惜春。古代以左为尊，黛玉一进贾府，贾母就为她稳稳当当地安排了位置，毫不含糊，黛玉在三春之上。我们不要忘了，那次吃饭，凤姐和李紈是站在边上布菜照应的。我们经常说古代女人没有地位，不错！不过，未出阁的姑娘叫做“娇客”，还是比媳妇有地位。在贾府，按当时的规矩，黛玉当得的次序是在三春和凤姐之上。

很多人把次序看的很淡，“不就是个谁先谁后吗？不就是几只宫花吗？谁先得不一样？哪一支又有什么区别？至于那么计较敏感！” 这话真的很不负责任。一，讲究次序是那个时代的规矩，是林黛玉成长的环境，深植于她的生活认知。二，怎么可以用自己根本无法实证的想当然去衡量一个古代的贵族小姐呢，这不仅双标，而且是虚设。要想懂得林小姐，我们必须以最接近林小姐的角度，做最合乎彼时常规的判断。

贾母赐饭告诉我们，“规矩”是大家贵族生活中最要紧，最不可漠视的原则，它高高在上。这个“规矩”中最首当其冲的，就是次序的遵守！

我们来看，薛姨妈口中的“你家三位姑娘”，是指探春、迎春、惜春。细论起来，对周瑞家的来说，只有探春算是“你们家的姑娘”，因为周瑞只是王夫人的配房。探春是政老爷的庶出，自然算是周瑞家的“姑娘”，但迎春是政老爷的侄女，黛玉是政老爷的外甥女，这两个一般远近。惜春则是宁府里贾珍的妹妹，这中间已经转了几个弯。但大家族就是大家族，住在一起，就有住在一起的热闹和冷落。

薛姨妈老于世故，黛玉虽小，但她是贾母的心头肉。薛姨妈是亲戚，不必完全遵守贾府的规矩，但我们知道她也是客居贾府。贾府内每个奶奶太太都尽力讨好贾母，这点人情世薛姨妈还是懂的。贾母是贾府的大家长，在她眼里的次序，才真正体现薛姨妈心里对贾府的看重。

接了任务的周大娘，一路走，一路都是戏。打探了香菱的身世，和智能儿唠了嗑，瞥见了李纨的睡姿，撞见了凤姐的房事，几乎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跟采风小组一般，一路走下来，贾府的生活声貌，尽收眼底。而且谈笑挥洒间，安抚了焦躁不安的女儿。有这样敏锐历练的“答应”，再足不出户的王夫人也会天天耳目一新。

送完了三春，送完了凤姐，这才往黛玉房里来。到这里，读者突然意识到，怎么黛玉轮到了最后？按照薛姨妈心中的次序，黛玉应该是第一个得到。按照薛姨妈的话直接翻译次序，周瑞家的该在送凤姐之前送到黛玉处，可竟然先送了凤姐。颠来倒去，不该出现这个状态，但周瑞家的就愣给搞成这个结局。

难道是周瑞家的顺路之便，无心之过吗？要真就是顺路这么简单，那么写林姑娘计较，就是要凸显林姑娘的心胸狭窄。可是若真如此，作者就不会煞费苦心，先写第六回中周瑞家的出色表现了。

周瑞家的送宫花，大费周章地一路写来，已经惹人侧目，更惹人凝视的，红楼梦中另一个线索人物——刘姥姥一进荣国府，走的也是周瑞路线。那一路戏，虽然刘姥姥抢尽了风头，可是周瑞家的哪一句话，不是穿针引线的关键？刘姥姥要见王夫人，周瑞家的却说：

“今儿宁可不会太太，倒要见他（凤姐）一面，才不枉这里来一遭。”

周大娘知道谁是“真佛”。

对贾府上下的人脉如数家珍，周瑞家的绝对知道“关系”两个字如何写。这样办事老到的人物，就算平时没事，都还会找出点事，去跟凤姐套套近乎的，何况平白无故手里多了一匣宫花，既得着机会，又不费自己腰包，乐得各处做做人情，又有面子。所以送了三春之后，周瑞家的抬腿就来了凤姐处。

另一件蹊跷事，就是作者煞费苦心地，在写送凤姐和送黛玉之间，再突然加插一段，冒出了一个周瑞的女儿。周瑞女儿的出现，让我们明白为什么“凤姐”才是周家的“真佛”。周家姑娘百般焦灼，周大娘只说：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后文作者更是直接交代：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间只求凤姐儿便完了。

周瑞家的送凤姐宫花在先，知道女婿出事在后，自然不是为解决女婿的麻烦借花献“佛”。这一段看似无意，实则正是曹公编书的高妙处。我们来看看周瑞家的活动，先从凤姐那儿送走了刘姥姥，再到薛姨妈家，和宝钗唠了半天嗑，又到凤姐处送宫花，晚上再到凤姐处求个人情。这一天之内，周瑞家的脚后跟在哪儿转来转去？不在凤姐面前转悠的时候，也在王夫人和薛姨妈处伺候，殷勤备至，真如同春天里一只忙碌的蜜蜂。实际上，周瑞一家正是寄生在王家的关系网里，而不是那种等有了事情，才临时抱“佛脚”的奴才。抬脚就先往凤姐处，本就是下意识，想都不用深想的行为。

要是没有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的铺叙，没有半路杀出个周瑞的女儿，我们如何知道有这么一宗人，过的就是“仗着主子的势利，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的日子呢？周瑞家的日子，应该过的有头有脸，饶不是当年周家颇得刘姥姥女婿之力，如今甩不甩刘姥姥都未可知。刘姥姥临走时拿出一块银子答谢，周瑞家的还摆出“如何看在眼里”的态度呢。

周瑞家的不遵循贾府的规矩，甚至不按照薛姨妈的字面分派，自作主张，送了三春，直接跳过黛玉，取中凤姐。她要讨好凤姐，那是她自己的事，但她牺牲的却是黛玉的体面。这虽然不需要多大胆量，但确实有些无所顾忌。不要拿顺路来说事，要是薛姨妈的分派是：送两支给老太太赏人，其余你们家三位姑娘和凤姐各得一对。你看看周瑞家的还会“顺路”先送凤姐，最后才送到贾母处不？就算贾母不理不睬，鸳鸯会任她作耗吗？如果人人都可以顺便一下，凤姐岂不顺便坐下吃饭，还用站边伺候？

虽然黛玉与贾母同住一处，不会越过贾母，却会越过黛玉。一个孤高清傲的黛玉，一个身世飘零的黛玉，在周大娘眼里能算哪根草？更何况，周大娘心窝早被另一位“高士”甜蜜地充满。

周瑞家的在接任务前，已经和宝钗絮叨了半天，谈吐间尽是家长里短，闺阁起居，忘年之交一般亲密。而且很有意思的是，周瑞家的开场白就直接拿少东家作伐子，特特地问宝钗：

“这有两三天，也没见姑娘到那边逛逛去，只怕是你宝兄弟冲撞了你不成？”

周大娘和宝钗熟络得令人羡慕，那么轻松自然，无所不及。王夫人是宝钗的亲姨妈，周瑞家的是王夫人面前的“答应”，她和宝钗熟络倒也难免。可令我稍感惊讶的是，王夫人的心腹会这么高调阔谈宝钗和宝玉的关系。宝玉那个人，黛玉初进贾府时，王夫人就反复叮咛过黛玉“你以后只别睬他”、“休信他”，这些话细细琢磨，感到是王夫人要黛玉自觉远着宝玉。

远着宝玉，用王夫人的话来解释，是为姐妹们好。其实我们知道，真正原因不是宝玉对女孩儿们不好，而是太好。可是现在来了个宝钗，却没有为宝钗着想要她“休睬他”，不但没叮咛，反而倒转了来，话音里好似很盼着宝钗去“睬他”，宝钗也就两三天没去王夫人处，周瑞家的就有点沉不住气了。可有趣的是，宝玉甚至没有跟王夫人住在一起，就算不小心“冲撞”了宝钗，也不可能使宝钗疏离了自己的姨妈，这会子王夫人不正在薛姨妈这儿长篇大套地聊天吗？

周瑞是王夫人的陪房，主子奶奶是个没有多少心机的人，那么主子奶奶有多少心事能瞒过这位陪房娘子呢？丈夫偏宠姨娘，婆婆一味精明高乐，都不太待见王夫人，她在这些人面前，就只好木讷，闲话家常的可能性太低。孤独寂寞的王夫人，心声自然是倾诉给姊妹薛姨妈，和心腹周瑞家的。

宝玉对黛玉用情，王夫人心里看不中两玉之事已有显露，因为紧接着第八回，就给我们揭出一个让黛玉感到压力的“金玉良缘”。宝玉和黛玉虽然自小厮混在一起，但是都在孩提之间，贾母的意思并没显露。书中不但没显露贾母的心意，反而提到：

突然来个了宝钗，人多谓黛玉之所不及。

这些背后嚼舌根的“人多谓”，有没有周瑞家的？从她的身份、习惯、个性、喜好来判断，这些人中绝对跑不了周瑞家的！这些下人背后嚼蛆，看扁黛玉，眉眼言行上的流露，黛玉的感受已经很明显了，“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

送宫花这一回，黛玉就把这个“不忿”的原因，不忿的对象，不忿的方式，及时地显示了出来，合情入理。

我们来看周瑞家的怎么送花。她见到黛玉的第一句话，是这样说的：

“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与姑娘戴来了。”

这话真是滴水不漏，没半点透露出其他人也有花儿。按照常规，黛玉的反应应该是：谢谢姨妈惦记，然后收起来。只要黛玉按常规出牌，周瑞家的就这么句话，就算贾母看见了，她有啥马脚可挑？贾母要是没看见，黛玉一个大家闺秀，事后犯得上为这点小事去告状不成？

周瑞家的不是没打算盘，可惜打错了。因为藐视黛玉，甚至都没有好好认识这个女孩子的内心世界。这娇弱孤单的小女孩，却是机敏异常的，她只在宝玉手里看了一眼，就看出了问题。黛玉用不着知道谁有谁没有，只要知道送各位都有，她林姑娘倒成了最后一位，就有违她的身份。周瑞大大咧咧的一句话，恰和林姑娘心里的不忿碰了个正着。

好一个林妹妹，废话没有，第一句直奔疑惑，第二句就直奔结论。就轻轻巧巧两句话，平日做耗托大能说会道的周大娘一句话也不能反驳，因为她心亏着呢！“心较比干多一窍”的头衔，黛玉真不是白担着。

那些老说黛玉尖刻的老爷们，拜托做点作业，向细腻宽厚的曹公学习一下。十几岁闺阁少女细密敏锐的感触，无处倾诉的内心挣扎，拿成年男人生起老茧的心思去理解，它如何能准呢？黛玉该在诸人之前，也并不仅仅是按照当时的习俗，和她在贾母心中的地位，还有一层也是作者的原意。这个周瑞家的不明白，可不妨我们论论。

在红楼诸钗中，宝钗是牡丹，冠压群芳。然而曹公却让黛玉独得芙蓉，牡丹作陪。黛玉才是作者心中真正的花魁。真正的花魁，上头脸的花，不仅没有当之无愧得头份，却阴差阳错得最后一份，这叫作者情何以堪！黛玉的不忿，实际上也是曹公的不忿。

曹公也不是现在才不忿，黛玉的话里，分明被下人欺辱、藐视不是头一遭，“我就知道”冲口而出。黛玉不会说谎，这是她在贾府生活的体验。寄人篱下的凄凉窘迫，弱小心灵所承受的种种排挤冷遇，谁能体会？站在事不关己的高处，指手画脚找黛玉缺点的时候，可否有听到那个孩子可怜的呼求？

周瑞家的用不着故意欺负黛玉，有贾母在，借她一个胆儿她也不敢，她只不把黛玉放心上就够加重黛玉的“悒郁不忿”了。黛玉不是个性浪漫容易满足的香菱，黛玉悟性高，个性强，感情细腻丰富，再加上是女孩子心理变化最波动的时期。周大娘自以为姜是老的辣，还能在一个闺阁小姐面前翻船？当她信心满满，在太太奶奶们之间上下飞舞时，百密一疏，就给聪慧机灵的林丫头小指头戳了一下软肋，不由得一时后手不继，免不了即刻蔫了。唉，红楼梦还是一个江湖，这一局，林妹妹吃了亏，出了口气，不知道后来又会如何？

靠了是王夫人的心腹近侍，靠了有凤姐的大腿可抱，“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的周大娘，估计都没有意识到黛玉会对她发难。周瑞家的玩的就是面子，而敏感的黛玉也就抓住了她这个托大的心理，在她言行间快速捕捉到了信息，忍不住出言戳她痛处。这一戳看似轻巧，实则举重若轻，实在是因黛玉在贾府受多了好欺软怕硬、钻营徇私的下人们的闲气。她虽寄人篱下，但她不是拙癖的惜春，不是懦弱的迎春，更不是随和的宝钗，她有自己强烈的感受，也很想照顾自己的感受。

但黛玉的教养真是满格，她抓住了机会，表达了的心声，却并没有把锋芒针对周瑞家的，也没有波及到薛姨妈，基本上就事不就人，非常有分寸。而且黛玉虽然伶牙俐齿，却没有不依不饶。曹公虽不喜欢周大娘的市侩气，但还是留情，没有让她跟王善保家的换个角色，这也跟黛玉的处理方式一脉相承。

黛玉从初到贾府，“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到这时候的说别人之不敢说，走了一个怎样的心灵路程？贾府偌大一族，几百号人，不成器的主子，张狂的奴才，天天作怪，连贾母的东西都敢偷，连贾母的人都敢撬。一个依附着老祖母生存的外孙女，不被人欺负，不被人撬被人坑，决无可能。所以黛玉很明白，她必须学会保护自己。做包子就要被狗吃，告状要随时折腾年迈的老祖母，这时候的黛玉已经明白，要想在这个大家族不被活吞了，最好的法子可能就是面对，不可总是忍气吞声，有时候宁可“置气”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