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真,与其说日本文化及文学注重四季风物的描写,倒不如说,四季风物对塑造日本文化关系至大,四季风物滋养了日本文学。
首先,的确要有四季分明的气候、水源丰富、山脉起伏、动植物种类繁多,这一切是日本文化及文学的自然前提。
柳田国男的《年中行事觉书》一书,介绍一年中的各种习俗,日本的季节文化,也是稻作文明特有的风情。
初夏莳秧苗,夏季稻田蛙鸣,秋季稻米成熟,冬季捣年糕,祭祀诸神——中心便是“稻作时令”。
一个没有理论支持的感受:任何水土丰富、季节分明的地方,都容易产生注重四季风物的文学作品。
只是日本作为文学大国,在这方面格外突出罢了。
早在《万叶集》中,就有许多季节之歌。
春天歌咏梅、樱、桃、山吹;
夏天:楝、菖蒲、梧桐、莲;
秋天:芦苇、芒草、鹿、胡枝子、泽兰;
冬天:竹、松......
不过当时自然还没有“季语”的概念,但在后世俳句创作中,对“季语”的要求,就足以明白四季意识对文学创作的程式化影响。
而在日本文学美之源泉的《枕草子》中,开篇便是“春天是破晓的时候最好”、“夏天是夜里最好,有月亮的时候,自不必说,就是在暗夜里,许多萤火虫到处飞着,或只有一两个发出微光点点,也是很有趣味的”、“秋天是傍晚最好,夕阳辉煌地照着”、“冬天是早晨最好,在下了雪的时候可以不必说了”。
另一部日本文学美之源泉的《源氏物语》,当然也充盈四季更迭之美。
最登峰造极者,大概是光源氏中年之后营造的六条院四町。
辰巳(东南)町为春,丑寅(东北)町为夏;
未申(西南)町为秋,戌亥(西北)町为冬。
春之町是源氏、紫姬、明石姬所居,
夏之町是花散里与夕雾所居,
秋之町是秋好中宫所居,
冬之町则为明石之君所居。
集四季之美于一庭,此乐何极。
更不用说全文俯拾皆是对四季变更的描摹与咏叹。
《源氏物语》是后世日本文学与文化取之不竭的宝藏与源泉,其审美意识直接决定了日本文学与文化的基调。
后世谷崎润一郎创作《细雪》,亦多受其影响,全篇以季节变化暗示人生流转,四季风情洋溢。
许多以源氏物语为蓝本的美术作品,如《源氏物语绘卷》等,亦多有四季更迭之表现。
以上是文学层面的反映。
那么,在习俗方面,亦无法脱离时令的影响。
在这些问题方面,我们往往要强调中国文化对于日本的影响,这自然不假。
不过外来文化的影响是一方面,本土文化的塑造与再生也是重要的方面。
以习俗为例,在《枕草子》与一些制度资料中,均可见到大陆文化的直接影响,但后世渐有变貌。
比如中秋,原是东亚各国的共同节日,日本也曾有泛舟赏月、举杯邀月的风流“月见”,与花见同为良辰美景,和歌、俳句、浮世绘中比比皆是。
但因明治后废旧历行新历,八月十五已淡出人们的视野,倒是寺庙还有某些遗风尚存的古老村落仍会按农历过节。
幸好讲究岁时节气的和果子店应时推出月见团子、栗羊羹之类的点心,提醒被城市灯光包围的人们抬头看看天上的圆月。
除了农历八月十五,农历九月十三的月亮也为日人所爱,二者并称十五夜、十三夜,皆属俳句季语。
农历八月芋头成熟,与秋日的芒草一起,恰好供月,因此十五夜的月亮又称“芋名月”。
农历九月有秋栗与毛豆,是十三夜供月之物,故而又叫“栗名月”、“豆名月”。
樋口一叶的《十三夜》中有只言片语提及十三夜的风俗,要供月,吃江米团子、毛豆、栗子:“即使你在家吃够了甜的,可是娘亲手做的味道不同,今天晚上你要放下夫人的架子,回到从前的阿关,毫不拘束地,毛豆呀,栗子呀,你爱吃什么,随你吃个痛快。”
不同的季节,有不同的植物,不同的美味,相应有不同的娱乐及安排,这样的生活很有趣。
因此即便都市的人们不辨五谷,远离农耕,也会怀念这样可爱有趣的文化。
除四季分明这一特点之外,还有两个因素也是不可忽视的。
第一,日本山脉低矮,平原狭窄,河流浅薄,景观小巧纤丽,缺乏像中国宏大壮丽的风景。
中国诗歌里既有冲淡平和的田园风光,也有气势磅礴的大江大河。
但是日本总体上是欣赏清浅纤丽的风景,《万叶集》吟咏的山基本都是低矮优美的耳梨山、香久山等。
第二,日本多地震、海啸、火山喷发,一场灾难就会剥夺无数人的生命,毁坏大片家园。
这种人生无常的命运嗟叹也是日本文化的基因之一,对花形柔美而花期短暂的樱花的推崇正是日本审美趣味的明显标记。
环境造就了日本民族敏感纤细的性格,正是因为这种性格,使他们更擅长捕捉四季中一花一叶,一溪一丘的变化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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