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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里三仙（小说）

花匠小妙招
2025-06-28 22:29

历家道人

        不知他是哪山哪观走来的道人，栖息在历家村头的场院屋内。每日里，于庄中好孬讨些食物，胡乱填填肚皮，便打坐在土屋中，潜心修炼，嘴里嘟嘟念念，不知诵些啥经。
        他无名无姓的，既在历家庄居住，人们便称他为历家道人。
        这道人模样颇怪，生一副瘦骨嶙峋身板，脸颊青青，青筋兀突，一身青灰道袍，破旧不堪，脏兮兮的，仿佛出自古墓，老远便溢出腐酸气。那双花眼虽藏无尽禅意，却从不正视众人，瞧人时，斜斜的，看物什则用余光，行于路中，道旁水沟中，间或有只生瓜蛋子亦或西瓜皮什么的，凭了余光，颠颠的靠上去，用了两个瘦指夹上，津津有味嚼咽于口中。他的那头油垢鬓发，花白相间，像一把棕刷，又像是牛的尾巴梢儿，杂乱地竖立着，其间爬满了虱子，或许是太多的缘故，他好像不觉得刺痒，行走时，不小心会掉下一只两只的。
        在历家庄，他待了十年或是二十年了，庄上的老一辈乡民一个个先先后后做古入土，新一辈后生渐渐束起发冠，渐渐除去发辫。人们对这样一个道人，似乎已看成村中一员，从不拿他当外乡人看待。
        人们每每望到他来化缘，总是于清贫的锅中舀一口半口给他，逢了年节，亦会留一些好吃的等他前来讨取。若有冒失的狗们想欺辱他时，主人便呵斥着狗子，诚心护着道人。
        这历家庄依了大河长堤的北侧，稀稀疏疏排列开去，村中多水多树，烟云四合中枕于浓荫蓊郁里，不靠驿站，又无渡口相通，一年中除去衙门派人来此催些赋税，是断无外人光顾此地，寂静中宛如一个与世隔绝的所在。
        村中人，年年岁岁种棉种谷种菜，日子虽清贫，倒也和睦知足，若遇了风调雨顺，当会有些盈余。这时，道人化的缘中，干粮块自会大些，讨的也会多些，食用不尽，他便掰成一角一角，用麻绳串了，凉晒成干，备了冬天去啃。
        最令道人欢喜处，当是场院屋前那片梨园桃林，三月四月白花红花盈枝，七月八月白桃青梨串串。道人每日于土屋中坐禅过了，便徜徉于梨园桃林，独享“清静无为”的情趣，若见树上有野虫爬动，必用了瘦指掐灭，转的累了，便平卧于树下的松土上，嗅花的氤氲，看树枝花影间的蝶飞蜂舞……自然，在林中他是兼了看护责任的，白日若见顽童们祸害果子时，他学了狗爬，“汪汪”的扮一脸怪相，逗着将孩子们哄走，夜里若有狗獾，黄鼠狼们前来闹腾时，他就持了柳杆一一驱赶，直至小生灵们不甘心地逃生，他又沉进苦苦修炼之中……渴极，他每每于树下拣些落梨毛桃塞入口中，枝上鲜果是从不动一个半个的。
        年代既久，乡民们觉出，这道人似乎惧怕声响，更怯生人，偶尔有人入林，道人总是慌慌爬起钻入屋中。
        村前有一古槐，树上挂一铜钟，此钟洪亮且极神圣，非族长保长不得敲动，非祭事或召集合村众人方可鸣响，偶尔，铜钟叩响时，道人便心惊胆战，神色上现出些异常，恍如陷进往事烟云中，长叹中紧忙钻入铺草中躲避。遇了县衙公差催税时节，他更闭门不出，唯恐避之不及，乡民们便极纳闷，道人何以这般胆小？
        那年气候异常，整个夏天少有晴日，三日一小雨，五日一大雨，土地多浸于泥涝之中，乡民们苦闷不堪，常望天兴叹。道人亦打坐屋中，祷告无量天尊，祈求上苍还民间一轮红日，救芸芸众生于水深之中，无奈上苍总不肯睁眼，仍将细雨沥沥撒个不停……
        一日深夜，村前槐上铜钟忽神秘响起，如霹如雷，声声震击众人心扉，老幼皆惊，慌慌聚于钟下，族长保长一干首脑，亦懵懵懂懂，不知何故钟响，此时天正下雨，忽闻村前堤边涛声大震，似万马千军奔腾。“哦！护堤！”不知谁人呼唤一声，众人如癫如狂，争相扛了门板被褥涌至堤上。夜色中，但见白浪接天，千流万卷，翻江倒海般压来，浪头距堤面不过二尺许，踏在堤上已觉出些松软。众人皆吓出一身冷汗，迭忙树桩挡板，轮番加填土袋，苦干一夜，方脱险情。
        过后，众人亦生发无尽后怕，若非铜钟唤醒，无数生灵房舍岂不毁于黄水。铜钟何以响在危难之际，又为何人何击，一时神秘莫测，于是乎：众人将铜钟视作神器，亦有人跪在钟下膜拜。
        秋时，大水虽退，田中庄稼却收获甚少，村民多靠草根树皮小鱼小虾充饥，亦有人饥饿难耐，倒于土炕残喘。那时，每于夜深人静时，历家道人便将所积干粮塞入家家门缝，以至保住许多人性命。至此，众人方认定那夜铜钟为道人所叩无疑，”老幼皆对道人平添几分爱戴。
        翌年麦收刚过，族长保长一干人等，念及道人功德，让人蒸好枣糕面饼，提了水汤，专程携入场院屋中，酬谢道人。
        道人见了，受宠若惊，忙放下经书，频频问讯过了，言道：“贫道借住贵庄宝地，蒙众施主供养，已使肉身挨过数十载，怎肯再让施主破费，使不得，使不得。”
        族长含情道：“道人乃在世天尊，若不是神力相助，鄙庄生灵已化作尘泥，再造之恩，地厚天高，区区薄礼，不及万一，请受老夫一拜。”
        道人闻听，嚎啕失声，浊泪如雨，浸湿道袍一片，满腹话语不知从何说起，嘴角颤动，却发不出话来。
        许久，持了破碗于灶前锅底中，刮一些黑炭，加些许泔水调匀，又从铺草中取一灰黄粗糙空白绢轴。略一思索，用瘦指涂下一副对联：
        “钟灵秀气自在丹田牧野无为即为，慈航广愿蕴于众志现世求生难生。”
        族长本秀才出身，观此联亦看出些新意，知道人非入世之人，愈发对他敬重，二人谈得渐渐投机，论到国情民愿，道人怒目凝思，却不肯再多说什么，默默地又啃起他的经书。
        麦秋才过，县衙催税催租日紧，在数量上亦多于往年，众人若交足官家，所剩无几，等于断去生路，若抗粮必招致横祸，一时陷于无奈，且怨声四起。
        渐渐，出入于桃林中顽童，竟念起一首歌谣：“官横征，国无道，税重恶如刀，交亦死，抗亦死，反了便了了。”
        不久，歌谣不径而走，遍及大河上下，四外乡中，抗税事件接连不断，亦使地方当局羞怒相加，疲惫不堪。
        一日，忽有一队兵马，荷枪实弹，直奔历家村前场院，团团围定了，将道人大绑而去，罪名为漏网之乱党魁首，最高当局已缉拿多年矣，乡民闻之，唏嘘不已。
        后有传言：这年秋上，历家道人于北平菜市口被斩首示众，临行高唱反二黄《杨业碰碑》大笑而终。
        亦有说法：历家道人已被同党劫救，正统领新军，夺府杀官，一路势如破竹，直捣乱臣贼子老巢，窃国者们惶惶不可终日。（二）作者系区文联退休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