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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是一首纯粹明净的牧歌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里,废名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他将深厚的古典文学功底与白话结合,创作出雅致清新的乡间小调。

本文选自其代表作 《桥》, 描写了小林、琴子、细竹三人所见所历的乡间风物、景致与人情。在废名笔下,《桥》之所在,是一处未落凡尘的世外仙境。空灵精巧,充满生命与自然之喜。

不求情节但求心境、一种禅意。 似淡似酽,似乐似忧。


01

史家庄

小林每逢到一个生地方,他的精神,同他的眼睛一样,新鲜得现射一种光芒。无论这是一间茅棚,好比下乡“做清明”,走进茶铺休歇,他也不住的搜寻,一条板凳、一根烟管,甚至牛矢黏搭的土墙,都给他神秘的欢喜。现在这一座村庄,几十步之外,望见白垛青墙,三面是大树包围,树叶子那么一层一层的绿,疑心有无限的故事藏在里面,露出来的高枝,更如对了鹞鹰的脚爪,阴森得攫人。瓦,墨一般的黑,仰对碧蓝深空。

没有提防,稻田下去是一片芋田!好白的水光。团团的小叶也真有趣。芋头,小林吃过,芋头的叶子长大了他也看见过,而这,好像许许多多的孩子赤脚站在水里。

迎面来了一个黑皮汉子,跟着的正是坝上遇见的那匹黑狗。汉子笑闭了眼睛,嘴巴却张得那么大。先开言的是牵他的奶奶:

“三哑叔,我们家来了新客。”

“哈哈哈,新客,这么一个好新客”

“街上的小林哥儿。”

“小林哥儿?——金银花,跑到我们坝上来掐花?”

“我自己上树掐的。”

“琴儿也是哥儿给的。”

“哈哈哈。”


那狗也表示它的欢迎,尾巴只管摇。小林指着芋田问:

“这是吃的芋头吗?”

“是的,吃的芋头,都是我栽的,——认得我三哑叔吗?”

三哑叔蹲下去对了他的眼睛看,又站起来,嘴巴还是张得那么大,奶奶嘱耳他几句话,他走了。走了他回头望,忽然一声喊,比一个手势——

“奶奶,我在河里摸了这么长一条鲫鱼哩。”

“那好极了,款待哥儿。”

这时小林站住,呆呆的望着这位奶奶。

奶奶也立刻站住,但她不能知道小林心上这陡起的念头——

“奶奶,我的妈妈要寻我吃饭。”

到了小林说出口,奶奶笑哈哈的解释他听了,刚才三哑是去牵牛,已经嘱咐了他,叫他先进城去,到东门火神庙那块打听姓程的,见了那家主母,说小林哥儿被史家庄的奶奶留住,晚上就打发人送回的。这原不是唐突的事,素来是相识,妇人家没有来往罢了。

奶奶的笑里又有泪哩,又牵着两个孩子走。

绕一道石铺的路,跨上台阶,便是史家奶奶的大门。


02

小林并没有一直进城。

这里,我已经说过,小林的口里叫“城外”,其实远如西城的人也每每是这么称呼,提起来真是一个最亲昵的所在。这原故,便因为一条河,差不多全城的妇女都来洗衣,桥北城墙根的洲上。这洲一直接到北门,青青草地横着两三条小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但开辟出来的,除了女人只有孩子,孩子跟着母亲或姐姐。生长在城里而又嫁在城里者,有她孩子的足迹,也就有她做母亲的足迹。河本来好,洲岸不高,春夏水涨,不另外更退出了沙滩,搓衣的石头捱着岸放,恰好一半在水。

关于这河有一首小诗,一位青年人做的,给与我看:

小河的水, 昨夜我梦见我的爱人, 她叫我尽尽的走, 一直追到那一角清流, 我的爱人照过她的黑发, 濯过她的素手。


小林现在上学,母亲不准他闲耍,前四五年,当着这样天气,这样时分,母亲洗衣,他就坐在草地玩。草是那么青,头上碧蓝一片天,有的姑娘们轻轻的躲在他的背后,双手去蒙住他的眼睛——

“你猜,猜不着我不放。”

这一说话,是叫他猜着了。

然而他最喜欢的是望那塔。

塔立在北城那边,北城墙高得多多,相传是当年大水,城里的人统统湮死了,大慈大悲的观世音用乱石堆成,(错乱之中却又有一种特别的整齐,此刻同墨一般颜色,长了许多青苔,)站在高头,超度并无罪过的童男女。观世音见了那凄惨的景象,不觉流出一滴眼泪,就在承受这眼泪的石头上,长起一棵树,名叫千年矮,至今居民朝拜。

城墙外一切,涂上了淡淡的暮色,塔的尖端同千年矮独放光霞,终于也渐渐暗了下去,乌鸦一只只的飞来,小林异想天开了,一滴眼泪居然能长一棵树,将来妈妈打他,他跑到这儿来哭,他的树却要万丈高,五湖四海都一眼看得见,到了晚上,一颗颗的星不啻一朵朵的花哩。

今天来洗衣的是他的姐姐。

小林走过桥来,自然而然的朝洲上望。姐姐也已经伸起腰来在招手了。她是一面洗衣一面留意她的弟弟的。

小林赶忙跑去,那竹枝摇曳得甚是别致。

“小林,你真淘气,怎么跑那么远呢?”

接着不知道讲什么好了,仿佛是好久好久的一个分别。而在小林的生活上,这一刹那也的确立了一大标杆,因为他心里的话并不直率的讲给姐姐听了,这在以前是没有的,倘若要他讲,那是金银花同“琴子妹妹”了。

“你是怎么认识的呢?怎么无原无故的一个人跑到人家家里去呢?”

“我在坝上玩,遇见的。那位奶奶,她说她明天上我家来玩。”

“哪:——你赶快回去罢。妈妈在家里望你哩。”

这时才轮到他手上的花,好几位姑娘都掉转头来看。

“小林,你这花真好。”


03

花红山

花红山简直没有她们的座位。一棵树也没有,一块石头也没有。琴子很想坐一坐。只有那两山阴处,壁上,有一棵松树。过去又都是松林。她站的位置高些。细竹在她的眼下,那么的蹲着看,好像小孩子捉到了一个虫,——她很有做一个科学家的可能。琴子微笑道:

“火烧眉毛。”

细竹听见了,然而没有答。确乎对了花而看眉毛一看,实验室里对显微镜的模样。慢慢的又站起身,伸腰——看到山下去了。

“你喜得没有骑马来,——看你把马拴到什么地方?这个山上没有草你的马吃!”

她虽是望着山下而说,背琴子,琴子一个一个的字都听见了,觉得这几句话真说得好,说尽了花红山的花,而且说尽了花红山的叶子!

“不但我不让我,马来踏山的青,马也决不到这个山上来开口。”

话没有说,只是笑,——她真笑尽了花红山。同时,那一棵松树记住了她的马!玩了一半天,休憩于上不去的树。以后,坐在家里,常是为这松荫所遮,也永远有一匹白马,鹤那样的白。最足惜者,松下草,打起小小的菌伞,一定是她所爱的东西,一山之上又不可以道里计,不与同世界。它在那里——青青向樵人罢。

细竹掉过身来,踏上去,指上拿着一瓣花。两人不能站到一个位置,俨然如隔水。

“坐一坐罢。”

说坐其实还是蹲,黑发高出于红花,看姐姐,姐姐手插荷包。

“春女思。”

琴子也低眼看她,微笑而这一句。

“你这是哪里来的一句话?我不晓得。我只晓得有女怀春。”

“你总是乱七八糟的!”

“不是的,——我是一口把说出来了,这句话我总是照我自己的注解。”

“你的注解怎么样?”

“我总是断章取义,把春字当了这个春天,与秋天冬天相对,怀是所以怀抱之。”

只顾嘴里说,指上的花瓣儿捻得不见了。


琴子一望望到那边山上去了,听见是松林风声,无言望风来。细竹又站起来,道:

“要日头阴了它才好,再走回去怕真有点热。”

“我说打伞来你不肯。

“我不喜欢那样的伞,不好看。”

“一阵风——花落知多少?”琴子还是手插荷包说。

“这个花落什么呢?没有落地。”

细竹居然就低了头又看一看花红山的非树的花。

“是呵——姑娘聪明得很。”

说着从荷包里拿出了手来。她刚才的话,是因为站在花当中,而且,今天一天,她们随便一个意思都染了花的色彩,所以不知不觉的那么问了一问,高兴就在于问,并不真是想到花落。细竹的话又格外的使得她喜欢。

“这个花,如果落,不是落地,是飞上天。”

她也就看花而这么说,立刻又记起绿的花红山,她那一次来花红山,是五月天气,花红山是绿的。

“细竹,目下我倒起了一个诗思。看你记不记得,这个山上我来过一次,同我的姨母一路,那时山上都是绿的,姨母告诉我花红山映山红开的时候很好看,但我总想不起这么红,今天不来——”

细竹抢着道:

“你不用说,今天你不来,君处绿山,寡人处红山,两个山上,风马牛各不相及。”

这一说把琴子的诗思笑跑了。

“跟你一路,真要笑死人,——不要笑,我真不知道那样将作如何感想,倘若相隔是一天,昨天来见山红,今天来见山绿,不留一点余地,事实上红花终于是青山,然而不让我们那么的记住,欣红而又悦绿。”

花又从细竹的手上落了一瓣。同科学家这么讲,真是风马牛不相及!——哈哈,看官不要笑,这是执笔人的一句笑话,她悔之而不及,花一响仰首一面笑——

“嗳呀!”

怕姐姐又来打她一下,此一摘无心而是用了力了。

于是两人开步走。

走到一处,夥颐,映山红围了她们笑,挡住她们的脚。两个古怪字样冲上琴子的唇边——下雨!大概是关于花上太阳之盛没有动词。不容思索之间未造成功而已忘记了。细竹道:

“这上面翻一个筋斗好玩。”

“我记起一篇文章,很有趣,题目好像叫做‘花炮’?一个小姑娘,另外一个放牛的孩子——两人大概总是一块儿放牛,一天那孩子不见那小姑娘,他以为他得罪了她,丢了牛四处找她去。走到山上,满山的映山红,——大概也同我们这个山上一样,头上也是太阳。孩子就在山上坐下,看花,哪知一望就望见是她,——山凹里的水泉旁边。这一点描写得很好。孩子自然喜欢得很,道,‘那不是我的——?’恕我记不得姑娘的名字。”

同时一笑。

“‘她在那里洗澡哩,像一个鹭鸶。’他就喊她,问她为什么丢了牛一个人跑到这里来玩呢?以下都写得好,通篇本来是孩子的独白,叙出小姑娘——涧边大概有一株棕榈树,小姑娘连忙撇它一叶,坐在草上,蒙起脸来。你想,棕榈树的叶子,遮了脸,多美。最后好像是这一句:‘你看你看她把眼闭着迷迷的笑哩。’我想咱们中国很难找这样的文章。”

“你又没有到北京,怎么晓得咱们?”

琴子益发的想到题外去了——

“我见过北方的骆驼。”

她有一回在自己庄上河边树下见一人牵骆驼过河。

快要到家的时候,琴子忽然想起她们今天看的也就是杜鹃花,她们只是看花,同桃花一样的看了。何以从来的人是另眼相看?这么一想,花红山似乎换了颜色,从来的诗思做了太阳照杜鹃花。——花红山是在那里夕阳西下了。


04

她们两人今天换新装预备出门的时候,小林是异样的喜悦,以前的生活简直都不算事,来了一个新日子。但他一句话也没有,看着她们忙碌。琴子已经打扮好了,走出房来,且走且低头看——不知看身上的哪一点?抬头——“他看见了。”

小林对之一笑。她也不觉而一笑。小林慢慢的问道:

“我不晓得做皇帝的——我假设他是一位聪明的孩子,坐在他的宝座上,是怎样的一个骄儿?我想你们做姑娘的妆前打扮可以与之相比。”

“你这个好比方!——我又没有做皇帝。”

小林真是死心踏地的听,听完了,他还听。他刚才那一问,问出来了,总觉得没有把意思说得透澈,算勉强找到了那一个现成的字眼,“骄儿”。琴子这么一答,很是一个撒娇的神气,完全是来帮助他的意思了。她说她没有做皇帝,她的撒娇,实是最好看的一个骄傲,要宝藏无可比拟者形成之,按小林的意思。慢慢他又道:

“你们我想不致于抱厌世观,即如天天梳头,也决不是可以厌倦的事。”

琴子笑着走过去了,没有给一个回答。


老儿铺虽则离史家庄不远,小林未尝问津。有时他一人走在史家庄的沙滩上玩,过桥,但每每站到桥上望一望就回头了,实在连桥也很少过去。琴子同细竹走了,他坐在家里,两个人,仿佛在一个大原上走,一步一步的踏出草来,不过草是一切路上的草总共的留给他一个绿,不可捉摸,转瞬即逝。这或者就因为他不识路,而她们当然是走路,所以随他任意的走,美人芳草。

终于徘徊于一室,就是那个打扮的所在。不,立在窗外,确如登上了歧途,徘徊,勇敢的一脚进去——且住,何言乎“勇敢”?这个地方不自由?非也。小林大概是自知其为大盗,故不免始而落胆。何言乎“大盗”?请以旁观梳头说法。昨天清早,细竹起得晨,梳头——她的头发实在是奈不何,太多!

小林一旁说话,说太阳,说河沙,娓娓动听,而一心是在那里窃发而逃之,好像相信真有个什么人窃不老之药以奔月。

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此盖是小林踏进这个门槛的境界。真是深,深,——深几许?虽然,最好或者还是临渊羡鱼的那一个人。若有人焉问今是何世——仓皇不知所云!

……

镜子是也,触目心惊。其实这一幅光明(当然因为是她们的,供其想象)居尝就在他的幽独之中,同摆在这屋子里一样,但他从没有想到这里面也可以看见别人,他自己。

“观世音的净瓶”里一枝花,桃花。拈花一笑。

怎么的想起了这样话来——

不知栋里云 去作人间雨

于是云,雨,杨柳,山……模模糊糊的开扩一景致。未见有人进来。说没有人那又不是,他根本是没有人不能成景致的一个人。

这个气候之下飞来一只雁,——分明是“惊塞雁起城乌”的那一个雁!因为他面壁而似问:“这屏金鹧鸪难道也一跃……?”

壁上只有细竹吹的一管箫,挂得颇高。

“坐井而观天,天倒很好看。”一眼出了窗户,想。可喜的,他的雨意是那么的就在这晴天之中其间没有一个霁字。

真是晴得鲜明,望天想象一个古代的女人,粉白黛绿刚刚妆罢出来。


废名(1901 — 1967),原名冯文炳,中国现代文坛著名作家、诗人。曾为语丝社成员,师从周作人,在文学史上被视为“京派文学”的鼻祖。1925年出版第一本小说集《竹林的故事》,之后创作有长篇小说《莫须有先生传》(1932) 《桥》(1926—1937)《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1947)以及短篇小说、散文、诗歌若干,且后三者皆有极高的造诣。废名的小说以“散文化”闻名,将六朝文、唐诗、宋词以及现代派等观念熔于一炉,并加以实践,文辞简约幽深,兼具平淡朴讷和生辣奇僻之美。本文摘选了《桥》的四个章节,前两章《史家庄》和《洲》位于小说的前部,展现童年小林眼中纯真的世界。《花红山》和《箫》则处于中部。此时小林、琴子和细竹长大成年,作家用朦胧梦幻的笔触描绘了少年男女的感情与诗思,空灵精巧,充满生命和自然之喜。

文字丨选自《桥》,废名 著,花城出版社,2010年11月版

图片丨Photo@画画的清茗 以及网络
来源丨
楚尘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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