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花朵落下或留在树上,是用不同的方式完成了自己。花开花落,生命轮回,人也罢,草木也罢,都有自己的使命,或大或小,或伟大,或卑微,都有存在的理由。
——蒋勋
香樟
时光并不久远。
这一帧画面记忆犹新。暮春的菜园,满眼新绿,一排香樟树已有父亲手中的锄把粗了。春天是开花的季节,香樟也不例外,菜园子满满的樟树香味。父亲在锄地,母亲在锄草,远方有牛哞声响起。
两个小孩在菜园玩蚯蚓,不知何时,他们被香樟树吸引了话题。“这两株树是我的,妈妈说我长大了,树也长好高好大。”小女孩边说边用手比画,甚至努力地踮起脚尖,“找了婆家,用它打漂亮的家具,香着哩。”
男孩一脸不屑地说“臭美”。内心却掠过一丝嫉妒。
时光真快。那个男孩是我,行将年过半百。而那女孩就是我姐,也是为人妇为人母了。只是那一排香樟树还在,足有小水桶粗壮了。每一次回家,远远地看到它,心中就腾起了归家的温暖。
香樟是南方最常见的树种,树冠舒展,树叶繁茂,树干苍劲,是江南所有乔木中的“美男子”。在南方,尤其是在洞庭湖边的水城岳阳,无论是大街小巷还是乡村阡陌,遇到最多的树就是香樟。南湖边、群山中、湿地里,随处可见的百年樟树让人惊叹。香樟就像一个贴心贴肺的人,你在哪儿,它就相守在哪儿。天晴,它为你撑起树荫,让你享受清凉;下雨,它密集的树叶为你撑起一方晴空。人到中年,讲究的是修身养性,每天早晨和晚上,一定要去王家河散散步。出门碰到的第一棵树是香樟,夜晚归家挥手告别的也是香樟,只是见得多了,就像老朋友,无声胜有声,相视一笑,一世情缘。
樟树叶椭圆,类似桂树和杜英的叶子,只是樟树的叶子上有层亮晶晶的油质,恍若是给树叶打了一层蜡。樟树一年四季常青,冬天也不掉叶,依然青翠依人。但是一入春,正值清明时节,老叶换红装,风一吹,便群舞而下,簌簌有声,煞是壮观。老叶落,新叶出,朝气与暮气并存,衰退与新生共现,樟树却是愈加生气勃勃。五月,这个小城因它而绿。蓝天阳光下,抬头仰望,每一片叶子的脉络都是那么清晰,恍若阳光点亮了樟树,一刹那间,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是岁月静好。
其实对于樟树叶,我还有一种浓浓的情结,因为它与一味大餐有着密切的关联。春江水暖鸭先知,洞庭湖是水乡泽国,不仅多湖鲜,湖鸭也多。湖鸭又称麻鸭。麻鸭是湖乡人的一道美味佳肴,做法颇多,如君山怪味鸭、钱粮湖特色鸭、茶油鸭、菱角煨老鸭,还有九哥酱板鸭。在岳阳,吃鸭蔚然成风,大街小巷随随便便上百家鸭店,君山怪味鸭更是声名震全国。做啤酒鸭是老婆的拿手菜,每次做菜,除了大蒜、草果、八角、桂皮、花椒,一定要用晒干了的樟树叶——除腥增香。一枚小小的樟树叶,使一道重情重义重口味的鸭子活色生香。我喜欢樟树的叶子,时常把它放在手心里,感知它的柔性、温度与气息,每一片叶子都蓄满了阳光和风。
樟树也开花,只是太低调了。花细小,小得可以忽略不计,但再小也是花,而且花多繁密。小小的、浅白色的花朵,如粟米粒一般微小,开在每片叶腋下。细细地看,樟花竟如此美丽,鹅黄的雄蕊,重重叠叠,坐于白色的花瓣上,宛若白玉盘上的金莲。每一朵花是如此精致、优雅,每一朵花都似乎蕴含着不可思议的温柔与情意。春末夏初,是香樟树开花的季节。远看,香樟就是一棵树;走近,一树繁花,点点滴滴;要是站在高处,看开花的香樟,有一股震撼的气势。花虽然小,一朵花的香味可能不足以让你与自然相拥,但是整片香樟树的花香是旖旎的、悄然的,弥漫得无处不在的。站在香樟树下,有一股浓浓的樟树香味,扑面而来,仿佛是一大把一大把的香水灌进你的鼻腔。我喜欢樟树的味道,每次走过樟树总喜欢扯一片叶子,摘一束小花,抑或采一粒香樟果,放在鼻子闻,细细地闻,亦有香,清清幽幽的,如同碰上了可爱的小孩,摸摸头,捏捏他的小脸,心里充满一种喜爱。正是这微小的、香气微弱的、不起眼的花,使得整株树被人注目,使得整座城都醒了神经。
再细小的花也结果,一朵花是一粒种子的前世今生。五月花期已近,无数小小的果子已初具其形,历经春、夏、秋,一直到冬季,一个季节的开始与终结,也让一粒樟树子走向成熟。人类十月怀胎,草木亦如此,再小的种子也需要孕育的过程,历经风雨,酷暑煎熬,秋风肃杀之时,一树香樟子终成正果,原来从花到果并不简单。香樟子黑不溜秋的小浆果,类似桂子,青豆般大小,长圆形。抬头看树,在叶底,一颗两颗樟树子隐藏在密密的树叶间,与碧绿的树叶相衬着,一如小户人家的孩子,出门就爱躲在妈妈的衣衫背后,羞涩着,胆怯着,我见犹怜。成熟的香樟子是黑色,表层是薄薄的果肉,味道如何却没有尝过,只能问鸟了。此刻,香樟树是鸟的天堂,成群的鸟——灰椋鸟、白头鹎、鹊鸲、乌鸦、喜鹊,在树上觅食,形成城市里少见的群鸟飞舞的景观。南方的冬天虽然不像北方,白雪茫茫、天地间浑然一体,但是,稻子归了仓,鱼儿潜了底,即使山上的野果也在秋风中落了地,唯有樟树子,在绿叶的保护下依存于枝叶间,静等鸟儿的到来。这是冬天最后的晚餐,也是一场丰盛的大餐。
当然熟透的香樟子也给人类带来了些许的烦恼。走在秋冬的树下,时不时有香樟子掉下来,砸在头上,抑或是衣服上,留下一摊殷红的印迹。起风时,也会看到它们从树上掉下来,一颗一颗黑色的、饱满的,行人走过,踩上了,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啪”,人行道上常常是一摊又一摊的污迹。
樟树的树干挺拔修长,木质细腻韧实,且香味浓郁,是打家具的上好木材,乡下俚语,樟树雕菩萨——稳当,如此简单却又透彻。樟树是打家具的上好木材。樟树生长慢,木质细密,一棵树成材要一二十年。所以在南方农家有一个习俗,生了女儿,一定会在院落栽下几棵樟树。乡下人实在,二十年,樟树成材了,女儿也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寻了婆家,就得打一套上好的家具陪嫁,可谓是面子里子都有,风光无限。记忆中大姐定好了婆家,择了吉日,父亲就请来村子里最好的木匠吴师傅,斧、锛、刨、锯、凿、锉……早些时日伐下的几棵樟树已经干透了,正好。“噼”“啪”了好些时日,弄得满院子的香樟味——那是农家的喜庆味哩,厚实。
三门柜、高低柜、五立柜、小方桌、梳妆台、脚箱,即使一些边角料,也被巧手的木匠打成了小方凳、洗脸盆、漱脸架。个把月工夫,一套完整的家具摆在了堂屋,打灰底,做油漆。大姐看着家具日趋成形,满眼都是亮晶晶的光,走路都是一步一蹦的,轻盈得好像脚底装了弹簧。至今记得一幅场景:正午时分,冬阳暖日,少年的我蹲在门槛上玩蚂蚁,无意中抬头,大姐正在俯身低头闻着家具的清香,沉醉而又迷恋。抑或是我的注视惊扰了大姐的心事,大姐的脸“嗖”的一下一片绯红,羞涩地一转身扭进了房间,把长长的辫子留在堂屋里左晃右晃。只是心痛了母亲,好几次夜深人静,一弯月亮在云缝中钻进钻出,母亲坐在堂屋的角落,安静地看着家具,眼角里却是泪花。盼着孩子长大,原本就是做娘的心愿,当女儿真的即将离开之时,却又有千般的不舍。是呀,家具做得再完美,却是女儿的远嫁启程他乡的载体,从此将离开父母的庇护和照应,从一个有父母遮风挡雨的家进入另一个陌生境地,这怎么能让做父母的安心?由此让我感到了家的另一种温暖的笼罩。
一棵树的生长远远赶不上时代的变化。九十年代广式家具风靡湘北,传统制作逐渐实现了“工厂”化,满街上都是流水线生产的组合家具,品种多样,款式新颖,尤其是漆水光洁如镜。虽然价格不菲,但一下子吸引了无数青年男女的眼球,结婚的条件中无一例外地增加了新的条码。乡下木匠一下子由繁华到落寞,从被器重到遭受冷落。吴木匠终于没有了用武之地,没有人再请他做家具了,由于年纪大了,就连做棺材也没有人请他了。之后的许多年他无所事事,成了一个无事可做的“闲人”,颤颤巍巍地走进了家乡的后山,与一山樟树相伴相守。老家的传统行当,不仅仅是木匠,还有铁匠、篾匠、染匠、理发匠等等,都最终由衰败走向了消亡。木匠走了,那些精巧或粗笨的家具还在静静地诉说着曾经的荣光。在这个行色匆匆的年代里,原本是中国百姓生活中独特审美的情趣渐渐消失了,比如那些雕花的窗棂、床楣上雕龙刻凤凰的木床,都慢慢地被工业时代千篇一律、粗糙简单的实用性所取代,再也寻不到一点儿与艺术相关的趣味和价值符号了,樟树似乎注定要在荒野中寂寞一生。还好,时光总是多变的,一棵树的内蕴终究决定了它的价值所在,樟木用其恰到好处的硬度和韧性延续着精彩的艺术。一度冷落的实木家具再度备受关注,榉木、胡桃木、老榆木、杉木……实木是一种情愫,这种情愫更像是一件家具对生活的陪伴,它让家更有家的味道。
樟木家具的一木难求,抑或是因为樟树的香。这是樟树独有的特质,衣服在樟树家具里面被香味熏染,香气永远也不会丢失;人们把衣服穿在身上时,缭绕着让人心满意足的家常味道。民间一直有用香樟树提取的樟脑丸驱虫的习惯,民俗总有其存在的理由。
香樟最迷人的特点是香,是香透一座城的香。香樟的香跟桂花的香不同,它也香得甜蜜,可是更香得醒脑,是混合了药香的那种香。不仅是花和叶子,樟树连果实和树干都洋溢着浓郁的香味,一朵花、一片叶子,甚至一粒果子都潜伏着无限的风光。在岳阳,除了人类,樟树应该是岳阳的第二大生命体,亲切随和、朴素简单,遍布大街小巷、寻常巷陌,排在路边,撑起林荫;密聚时,汇成森林;独立一树,化作风景。在城里,白天的喧嚣与热闹掩盖了香味,清晨抑或是夜晚,驻足任何一地,大街中心,小巷一隅,河边公园,甚至能够听见风的裸足踩过香樟叶片的微声,甚至能够闻到一波又一波的香樟味忽远忽近、忽浓忽淡,汹涌而至。深呼吸深呼吸,你仿若在香的海洋波澜起伏,这是岳阳的味道。是的,一定是。很多异乡人,尤其是北方人,踏进岳阳的第一个印象应该是樟树。闻到的味道也一定是樟树味。樟树已深深融入了岳阳百姓人家的生活。随意在岳阳行走,街巷、村落,甚至是荒野,每一次前行、踅身、回望,遇见的一定是樟树,好像无论走多远,都走不出它的树荫。樟树甚至成为许许多多村落的记忆、乡愁的代表、游子精神世界的地标,在南方不少村庄的村口,总是长着一棵甚至二棵、三棵冠盖如云的老樟树,这是村庄的“风水树”,一代代村民对它怀有深深的敬畏感。确实,阅尽沧桑的老樟树看惯了岁月的变迁和人世沉浮,风也好,雨也罢,依旧是泰然自若,神情肃穆,守卫着它的村庄,呵护着它的子民,樟树是神性的树。
是呀,每一次离开家乡,我回首一望,村口的樟树是那样高大挺拔,有喜鹊在枝丫间忙碌地生活着,阳光恰到好处,一条小牛步履轻盈地从树下走向田野,这是很生动的场景。我深刻地记下了这个画面。
丹桂
南方的花事络绎不绝,春繁盛,夏火热,即使秋风起,花期却未尽。
八月末,秋风渐起。乡间有民谣,秋风起,红薯生,意思自然很明了——秋是收获的季节,稻黄粟熟,玉米鼓胀,高粱通红,一切皆是颗粒归仓。即使湖中的蟹,也应了秋——秋风起,蟹黄肥。此刻,杜英繁华已尽,花香且远;紫薇似乎还在依依不舍,像极了更年期的妇人,总想扯住青春的尾巴;栾树急促地开了,先是黄澄澄一片,很快就是红彤彤的果,来得快,也跑得快,像风一样的女子,奔跑在岁月的末端,结婚生子,把原本草木一年四季的人生,就在秋的日子演绎完成。也好,秋,本是一个喜气的时光。
桂花呢?丹桂飘香兀自而来,为质地硬朗的金秋添上一股柔软蕴藉之气。
推开秋的门窗,桂花是一日不见的初恋情人扑面而至呀!一个“香”字,怎么了得。秋是桂花盛开的舞台,也就是说桂花才是秋天的主角。对,主角总是从从容容登台入戏,不急,一树一树地开,一波一波地开,从远到近,从高到低、花小,但密集,其实更引人注意的却不是花,是香味。桂花的香,是一种带着甜味的香,甜蜜却不甜腻,暗香浮动这份“暧昧”未尝不是桂花最诱人的时刻。“凉蟾光满,桂子飘香远”(宋·谢逸),古老的诗歌呈现着秋分时节桂花的动人之美、迷人之媚。
桂树是南方一种普通的树种,乡间城边,尽是桂的身影,千姿百态。岳阳因为洞庭湖一湖好水,更是滋润了桂树的一年四季。桂树虽不及樟树的繁密,但大街小巷多见桂树。大隐隐于市吧,都市僻巷,一待秋风至,一树桂就香了一条街巷,香了一个小区。晨起,走在街角巷尾,有浓郁香气袭来,弥散在晨雾里香了满头满脸。黄昏,或静坐马路一隅,看尘世喧嚣,听秋虫唧唧,染一襟幽香,有桂花如细雨,风吹很轻,抑或无风,花落很细,一地铺着桂花的路面,季节的声音只在心间。甚至在办公室忙忙碌碌,忙中偷闲,伫立窗前遥望,有一种香味忽远忽近,围绕聚集,充斥于鼻端,入心入身,瞬间的累就在花香中散去。呵,桂花开了。生活在花香四溢的城市多么幸福,这才是秋天真实而又温暖的味道。
南方的树就是好。北方的槐树、桦树、杨树、柞树和榛树们,绿的时候像透着油性的翡翠,几场寒霜过后,又那么赤身裸体略显夸张地伫立在天地之间。而南方的树,一年四季春色盎然、蓬蓬勃勃,桂树正是深谙其道,树势强健,枝条挺拔紧密,立于风雨,守于酷暑,即使冰天雪地,不改初衷,风骨独存,一树绿意给肃杀的冬增添温暖。秋,丰收的代名词,稻菽飘香。秋天来了,寒冬不再遥远,此刻,桂花开了。桂花是盛放在秋天的花朵,我十分惊诧草木对季节的灵敏,我也感谢先祖的智慧,一年二十四个节气,惊蛰、芒种、霜降,唯有冬隐形于小雪大雪的背后,似乎是为草木安排的日志,依次进行,依次轮换,不争先,不恐后。时光静好,草木井然。
桂花不及紫薇的艳丽繁华,又不如栾树花开得高高在上,桂花细小如一粒粒粟米,四片厚瓣围着几丝细蕊,数十朵这样的小花,成丛成簇聚生于叶腋间,聚集于枝头,如一柱小花棒。白色的叫银桂,金色的叫金桂。花细小但不掩大气,重点在它的香。桂花那个香呀,飘逸,悠长,没有杜英的浓艳,但丝丝缕缕,若有若无,飘飞远散,很细的一缕清幽,绵长,香中带一股甜甜的味道,怎么闻也不腻,不烦,不燥,觉其所在,永不招摇。它们与世无争,静静地开,悄悄地落……秋光落尽,花落尘埃,这一季开过,下一季犹自再来。
秋天的阳光温馨如春,一个人走在大街小巷,看街市繁华,却能享受一树桂花香的盛宴;亦可穿行城中公园——金鹗山,听玉佛寺的木鱼声声,孔子雕像面湖而立,一脸高深。那个既生亮何生瑜的周大将军,此刻都浸润在桂花香中,一切皆为宁静,也就不谈嫉妒的情绪了。
我喜欢这座城市,不只是因为忧乐情怀的千古名楼、厚重深邃的慈氏塔、浩瀚包容的大湖,还有质朴素净的草木们,譬如桂树、香樟、杜英、油桐,譬如山茶、月季、黄栀子,它们装点着这个城市,靓丽着我们日常琐碎的生活。我们从容地与湖为邻、与山为伴,皆因草木的深情。
桂树很入一般寻常里巷、市井人家,这是它的布衣性格。桂树树质干净,甚至不招惹虫害。如此很干净的树,很干净的香,闲庭院落,植种一株,真的是家常里的寻常精致,一如喝水、啃厚实的面饼,生活里的平常、持久常在不经意之中。江南古镇,老宅老树,多为桂树,只是树郁聚了江南太多的烟雨,敷满了旧时光的苍苔。岁月飘摇,宅院里的人事物事早已随花开花落隐没于岁月的深处。
其实,在乡下,桂树更是备受敬重。农家院落除了桃李橘枣——那些能给人类带来口福的果树们,多会种植两棵桂树,讲究的是“两桂当庭”“双桂留芳”。桂寓意于贵,是荣华富贵、子孙昌盛的象征,大富大贵何尝不是乡间平民百姓的企望。三代才能出贵人,这是一棵桂树的守望。在乡村有不少叫桂花的女孩,定然是出生在桂花飘香之时,一个简朴的名字深藏父母对儿女的牵挂。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饥不择食的乡人眼中,桂树一年四季的绿,远不及一棵大白菜的绿,那是一碟人间烟火,一日三餐少不得的平常菜肴,清炒、酸渍、晒干。桂树的实用价值远不及一棵樟树、一棵杉树的厚重,那可是女儿的嫁妆,抑或老人千年屋的材质,而桂树的树干不挺拔不笔直,往往不是太高大,再古老的树,也难以超过碗口粗。但桂树木质坚韧,树干纹路优美,深受村子里的汪木匠喜爱。年已花甲的汪木匠一生专注于雕刻各种佛像,一年四季就蹲在家中雕菩萨,观音、如来、弥勒佛……从不下田农作,似乎与农事绝缘。他雕刻的佛像栩栩如生,气韵生动,令人叫绝,原本朴拙的木头在工匠的手中展示出生命力。我惊讶于乡下手艺人的天赋,试想,他如果出生在八十年代,抑或是殷实人家,说不定就是一代画家。可惜,时势造人,命运就是如田野间质朴的草木。
但是桂树自有它的妙处,乡下人怎能让一树芳香空自凋零呢?桂花糕、桂花酒、桂花糖、桂花茶,丰盈了乡间生活的芳菲。将桂花、纯藕粉加白糖冲调,就成了桂花藕粉,味美且开胃。取上等小枣,加糖煮,汤将尽时,加入桂花,即成健脾开胃的桂花蜜枣……
在桂花飘香的季节,做一道晶莹剔透、弥漫着桂花香味儿的水晶桂花糕应该更应景。年少时,格外喜欢外婆的桂花糕,又香又甜。只是外婆已远离我们,那一盘桂花糕成了童年遥远的记忆,如今喜欢上了父亲的桂花酒。我惊叹父亲对酿酒的挚爱,喜酒的父亲似乎什么草木都要浸透于一壶酒中方显味道,如杨梅酒、金缨子酒、樱桃酒,如此香艳的桂花自然也逃不过父亲的老花眼。一季桂花有三波,父亲选择第二波桂花盛开时,正是金秋时节,摇一树桂花,选一壶二道酒,酒亦如花,头酒涩,二道酒才是精华,清冽的白酒被芬芳染成了琥珀色,桂花酒飘香万里,让人闻香而往。想起南宋词人刘过的“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原本很中年的心境,因为桂花美酒,也夫复何求。一杯一杯,真的要感激好花好树,人生若有一时深啜低诵,细细算来,许多皆是因了草木。
“何处桂花发,秋风昨夜香。”南宋诗人戴复古行走在潇湘之地,未见到桂花,却从秋风送来的香气中,感知到桂花开了,挥笔写下了《长沙道上》,无比贴切。桂花与诗人如此挚念,随手就可以在哪个朝代中拣出几首散发着浓郁的桂花香的诗词,譬如唐代王维的“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写的是花落鸟鸣的幽雅情致;宋代李清照的“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对桂花推崇备至,耐人寻味;清人张云敖的绝句《品桂》: “西湖八月足清游,何处香通鼻观幽?满觉陇旁金粟遍,天风吹堕万山秋。”等等。民间更有很多和桂花有关的神话故事,尤其是吴刚伐桂的故事,更在民间广泛流传。
去年去浙江大学参加文学培训十天,正是金秋,“满陇尽是桂花雨,一路芬芳入杭城”,我是裹一身桂香穿行于古城杭州的风光中。桂花是杭州的市花,满街桂树,隔三岔五,遇见的都是桂树,抬头是桂树,低头是桂树。何止在满觉陇,孤山、岳庙、刘庄、梅花坞……整个西湖边萦绕着醉人的芳香,甚至是湖中大小岛屿,也全是开满密密繁花的桂树。我佩服杭州的市长,杜英是岳阳的市树,却没有如此礼遇,只能躲在某个角落委曲求全。还好,杜英正在重新露脸于街头巷尾。
秋天开花的树,通常是隐忍、幽娴、理性、蕴藉的。想一想桂树一年中绝大多数时光里真的默默无闻,开花就有惊心动魄,惊心的不仅仅是花,还有时光。桂花一开,中秋节就到,十五的月自然是圆而又亮,天气晴好,坐在桂花树下,闻着桂香,喝着桂花酿成的小酒,品尝桂花月饼,就有一种“明月醉清风,丹桂香满城”的诗情画意。
“上怕端午,下怕中秋”,这是母亲经常挂在口边的乡间俚语,讲的就是时光易逝。少不更事时尚不知其意,等到自己暮入中年,才知晓光阴似箭的冷锐。桂花开了,季节便迫不及待地往秋天的深处走去。桂花落,秋已深,那些挂在枝头的香气,渐渐地就散了,冬的寒意来了。
一年又过去了。
…………
(节选自2019年第5期《散文海外版》,原载2018年第6期《湘江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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