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孔东塘和陈老莲的《饮酒读书图》及其他 戊子岁末至新春,上海博物馆举办了一个“南陈北崔——故宫博物院、上海博物馆藏陈洪绶、崔子忠书画特展”。虽然临近年关,忙得不可开交,但出于附庸风雅的缘故,还是偷闲去浏览了一下。这艺术水准究竟如何,不敏似我,那是一点也说不出来的,不过就是浑浑噩噩地走马观花罢了。当然,也还是有一点收获的,那就是发现了现在上海博物馆珍藏的孔东塘题跋的那幅老莲作于崇祯十六年的《饮酒读书图》。南宋时陆放翁曾有过一首《初春》诗,里面说道:“走马章台身纵老,看花杜曲眼犹明。”看到这幅画,就有点当年放翁的感觉。 这幅画现在的题名是“饮酒读书图”,不过,之前的定名却显然不是这样。卷上乾隆五十六年十月北平翁方纲的题端,作“痛饮读骚”,而再据卷上孔东塘的题跋,可知在辛未是康熙三十年。本年,东塘一直就在京城任职,为国子监博士,并没有离开。这年重阳,也就是作此题跋的时候。 2.白发萧骚一卷书,年年归兴说樵渔。驱愁无法穷难送,又与先生度岁除。炉添商陆火如霞,供得江梅已著花,手把深杯须烂醉,分明守岁阿戎家。此老在余榻前晨昏相对且三年矣,今夕童子扫舍,欲以新画易之,余不忍也,仍留守岁,并赠以诗。康熙癸酉除夜,东塘任题。 按:癸酉是康熙三十二年。本年,东塘曾经奉使返还曲阜乡里,大约在初冬回到北京。从此跋文,可见东塘对于老莲这幅画的喜爱。又可以从此得知,这一除夕,东塘大约是在他的从弟家中度过的。 3.辛未跋此画后,又七度重阳矣!景事模糊,不复记忆,其客况可知也。今岁己卯,重付装潢,落成之日,又值重阳登高,宾客多旧游者,览物兴怀,盖不知涕泗何从耳。 按:己卯为康熙三十八年。东塘自康熙三十四年九月始,即官户部主事,职宝泉局监铸。至本年六月,巨作《桃花扇传奇》三易稿而成。《长留集》七律卷有《重阳前三日与章云招同黄元治刘元叹吴元朗小集》,诗云:“寒雨连朝旅客惊,茱萸节近触乡情。因添白发多倾酒,为爱黄花数出城。洛社常逢簪组会,江村旧有鹭鸥盟。谁能发兴如郎署,携手吟愁看晚晴。”其中所表达的情绪,可以与这段跋文参看。 4.岁己卯重装此画,又九历重阳。庚辰罢政,淹留三年,从游多燕赵悲歌之士,亦不记落帽何所矣。 癸未在乡园,携子侄辈登鲁南城,甲申登鲁北城。乙酉、丙戌两登大庭之库,丁亥行邯郸道上,与佃野弟稍憩黄粱梦处。今年戊子,予花甲一周,贫病且甚于昔年,黄花糕酒具费拮据,尚未卜登临之地,兀坐空堂,郁郁书此。 按:这段跋文作于戊子,即康熙四十七年,距上次题跋,又过九年。所谓“庚辰罢政”,指的是康熙三十九年三月间,东塘被议落职。自此又寓居京师三年,与李塨、万斯同、吴穆等多有往来。到康熙四十一年暮冬,东塘终于离开都城返乡。他的族人孔传铎《申椒集》卷下有《喜家东塘户部归》,其一云:“忆从奉使到淮扬,天下才人识岸堂。两转户曹仍隐吏,十年京邸一琴囊。蒲轮异日知重召,松径深山幸未荒。且得共君频酌酒,破除诗债论耕桑。”其二云:“词坛身价与云齐,名满京华被谪宜。歌就自成红豆谱,客来频醉绿藤蹊。归遗老母余清俸,乞得闲身灌小畦。不俟湘江春草绿,鹧鸪啼罢又鹃啼。”大概可以反映东塘由出仕到致仕的情况和世人对此的看法。 癸未为康熙四十二年,甲申为康熙四十三年。所谓鲁南城、鲁北城,应该指的是曲阜的鲁国旧城。乙酉、丙戌则为康熙四十四、四十五年。大庭之库,据《春秋左传注疏》卷四十八云:“宋、卫、陈、郑皆火,梓慎登大庭氏之库以望之。注:大庭氏,古国名,在鲁城内,鲁于其处作库。高显,故登以望气,参近占以审前年之言。”丁亥为康熙四十六年。秋间,东塘应平阳知府刘棨之邀请,从家乡启程,将至平阳助修《平阳府志》。据此跋文,知东塘此行与其族弟同行,并于九月上旬途经河北。到戊子,也就是康熙四十七年二月下旬,《平阳府志》大体告成,东塘于是辞别众同人,启程返乡,大约于三月左右回到曲阜。而就在本年,东堂开始对《桃花扇》做最后的加工,又写了《桃花扇小识》、《桃花扇本末》等篇,并得到天津佟的经济援助,将这些补作的篇章放在卷端,付梓行世。也大概正是因为刊刻书籍的缘故,所以东塘在跋文中感慨“贫病且甚于昔年,黄花糕酒具费拮据”。 以上就东塘的这四段跋文说了这么多,无非是要证明之前所说的,它对于东塘研究的深入推进,具有重要意义。不过,这个话题不止如此。上文也提到过,这幅画上还有翁覃溪的题款,除了前面已经提到的“痛饮读骚”四个字之外,还有“辛亥十月,北平翁方纲观”数字。但事实上,翁方纲与此画的关系不止如此。 翁方纲(1733—1818),字正三,号覃溪,直隶大兴人(今北京),是著名的文学家、金石学家和书法家。覃溪精于鉴别,当时流传的法书名迹,都以曾得他的题跋为荣。在覃溪的《复初斋诗集》卷四十三中,就收有覃溪为东塘所藏此画而作的两首诗,名为《陈章侯痛饮读骚图》二首,诗云: 世说高华推孝伯,写生赖古属周郎。忽雷海雨江风思,底事相关孔岸堂。 扣角商歌碎唾壶,湘江涛卷百千觚。山阴试共萧家笔,对写天皇古画图。 诗题之下又有自注云:(此画)孔东塘旧藏者,东塘题数段于轴。不过,这两首诗现在并不见于这次展出的这幅画上,关于这个问题,可以有两种解释,一是当时覃溪根本没有把这两首诗题在画上,一是本来题在画上了,可后来被人给裁下来了。但从情理上来推断,这两种可能性应该以前一种较大,因为无论是作为诗人、学者还是书法家,覃溪的手迹都只会给这幅画增重而不是相反。不过,覃溪这两首诗虽然不见于上海博物馆所藏的这幅画上,却也并非仅仅只见于《复初斋诗集》之中。在1996年上海朵云轩的春季拍卖会上,就曾经有一幅同样有覃溪题款的《痛饮读骚图》,而这两首诗,就赫然见于其上(只有“山阴试共萧家笔”作“山阴可例萧家笔”)。但奇怪的是,这幅画上不仅翁氏题款的时间与上博所藏本相同,都作“痛饮读骚”且题款的时间也在同时,都是辛亥十月,也就是乾隆五十六年。除此之外,还有上面已经提到过的两首覃溪的七绝和乾隆五十八年的题款“癸丑之春,复与此图相对旬月”、“二月六日,雨雪横窗,苍然有寒色,复题此”。朵云轩这幅《痛饮读骚图》的画面上,是两位高士在一石桌前相对而坐,桌上散放着壶、碗、书籍等,左方有一花瓶,中插梅花数枝。正对画面之人,手捻胡须,满面正气,似有所得;背坐之人,则右手微抬,下颚上扬,似乎有所疑惑,将要与同伴商榷。这也与上博藏本不同。当然,从情理上讲,老莲创作两幅同样题材的画不是没有可能,事实上,就这一题材,老莲是写过不止一幅,这个问题下面再谈。翁覃溪为老莲的若干幅作品题款也很正常。可惹人生疑的是,朵云轩所拍此画上竟然也有东塘的这四段跋文,这未免有点蹊跷,从常理上来判断,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关于朵云轩这幅画,到底是否一幅赝品,老实说,很难讲。判断画作真假的要点,正如曾经编著两巨册《陈洪绶》的收藏大家翁万戈先生所强调的,鉴定的秘诀是“笔墨,笔墨,笔墨!”可惜,关于这一方面,我完全是门外汉,没资格多说什么的。而且,也无缘目睹原画本身,仅就一幅照片,很难看出什么端倪来。但是,基本可以肯定的是,画作上诸家的题跋都是伪作,为了确证这一点,我曾特意写信给翁方纲研究专家、曾经出版《翁方纲年谱》和《翁方纲手跋辑录》的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学社东亚图书馆善本部主任宏烨斋主人沈津先生求证,沈先生很快就回信,云:“向春先生:多谢告知翁氏手迹。足足看了五分钟,的假无疑。不仅翁伪,其他孙星衍、桂未谷、黄小松、赵怀玉、孔尚任等均假。晚间若得闲当电话告之。”以画上所录的东塘跋文而论,有两处文字也与真迹略有不同,即第三段跋文“览物兴怀,盖不知涕泗何从耳”作:“览物兴怀,重为题记,以纪登临之盛事。东塘。”第四段跋文“予花甲一周,贫病且甚于昔年,黄花糕酒具费拮据,尚未卜登临之地,兀坐空堂,郁郁书此”作:“予花甲一周,登临之地,虽未卜何所,然与二三知己相对黄花糕酒,亦足以畅我暮岁幽情,岂非人生一大快事耶?”所表达的情绪,都和东塘当日的实际生活状况恰若马牛风般不相吻合。更何况,画面的内容也与东塘《享金簿》中的记录毫不相干。所以,这幅当年拍出8.2万元高价的所谓陈老莲《痛饮读骚图》是值得怀疑的。实际上,出现山寨版的老莲作品,实在是正常之至,早在清初,那位有点疯疯癫癫的著名学者毛奇龄就曾经在他的《西河集》卷七十九《陈老莲别传》中说到:“朝鲜、兀良哈、日本、撒马儿罕、乌思藏购莲画,重其直,海内传模为生者数千家。甬东袁鹍贫,为洋舡典簿记,藏莲画两幅截竹中。将归,贻日本主,主大喜,重予宴,酬以囊珠,亦传模笔也。”利之所趋,出现伪作也就毫不稀奇了,这一点,古今无不同。 但值得一提的是,这幅画上的题跋虽然有问题,但却并非像一般作伪者那样只是简单的捏造,这些跋文,应该都是有所本的,东塘、覃溪的可以不论,即如孙星衍跋文云:“乾隆六十年十月之望,从济南回兖州,与马秋药、颜运生作别,题名画幅而去。”跟据张绍南、王德福所编《孙渊如先生年谱》,本年孙星衍:“十月至历下,奉檄往泰安、费县交界断争煤窑狱。道中奉河督檄署运河道,回兖州。”再如覃溪的两首诗,也确实是在癸丑年也就是乾隆五十八年所作的。再如画上那两段由大名鼎鼎的拥有金石学家、文字学家、书法家等诸多头衔的东塘乡人桂馥桂未谷所作的题跋:“运生以此帧属余监装于济南,适刘松岚北上,余转属松岚就都门裱背。松岚分符奉天,乃宛转寄还运生,余未见也。乙卯冬,运生出示于京邸,因记装画之颠末如此。肃然山外史桂复。”“余既题此之后五日,与李贞甫先生同来,又得重观老莲此迹,信有缘也。未谷又记。”其中所说的运生,即曲阜颜崇槼,号心斋,刘松岚即丘县刘大观,都是桂馥的知交,当时都在济南一带活动。乃至文中说到刘大观任职奉天,也是与事实相符的,乾隆六十年五月,大观任职奉天开原县,蒙古法式善有《题刘松岚大观明府诗草后即送之官奉天》可以为证。说这些,并不能否认这幅画上的题跋是赝作,只是为了说明,这个作伪者确是内行,所有这些,都不是向壁虚造的。但这些跋文的原迹究竟是否存世?它的实情如何?现在已经无法考究了。
事实上,翁覃溪和桂未谷与陈老莲《痛饮读骚图》的因缘不止于此,覃溪 《复初斋诗集》卷四十九有《陈章侯饮酒读骚图为未谷题》二首,诗云: 莲也每画人,瘦削如枯禅。或疑自貌欤,今审知不然。昨见所画扇,一人卧石间。二女侍于旁,高歌和清弹。今此读骚者,貌即其人焉。丰颐目曼视,意与万古言。读骚亦借境,饮酒亦设论。有能观莲者,试与穷其原。 饮酒是何境,大抵纯乎天。怳莽虚无中,必有所寄焉。宜读庄周书,何关楚骚篇。昔闻放翁诗,每感韩子言。以骚并庄称,千古具眼诠。记畔牢愁,得之盖未全。酒人与骚人,且勿借口传。所以师林轴,老菭晤老莲。(绢末云师子林收藏。老菭,未谷别号也。昔陆放翁谓庄骚并称始于昌黎,可谓具眼。) 而刊印于道光年间覃溪弟子福州梁章钜的《退庵金石书画跋》卷十九中,也有“陈老莲饮酒读骚轴绢本”条,文云:“此陈老莲所作《饮酒读骚图》,款署‘老迟洪绶画于柳桥书屋’。幅右边小楷书‘师子林收藏’五字,后有桂未谷跋云:‘顾容堂同年旧藏此本,不知为《饮酒读骚图》也,予告之,始信。予将出都,容堂持此以易拙书,大愧大愧!老莲每一题辄作数十本,各不相同。此是真本。顷颜心斋亦有《饮酒读骚》一帧,与此迥异。予又见其《索句图》五六本,或坐或立或行,或一人或二人,各极其妙。嘉庆丙辰新秋,渎井复民桂复书。’翁覃溪师见而极赏之,为作诗……按此本蒋伯生所珍赏,伯生身后,其子奇勇携至桂林,余以重价留之。伯生尝辨此画为《调羹图》,孙子潇编修原湘有诗调停之,附录于后。附翁覃溪师诗……附孙子潇编修诗:此画必此画,遂合画理窒。读画非读书,勿事考据切。谓是调羹耶,梅枝岂梅实。谓是读骚耶,终疑醴不设。一笑置勿论,但论画工拙。笔遵法士点,墨用道子骨。衣冠间立本,瓶罍赵松雪。证以西河云,的系莲也笔。君能识其真,何妨存两说。若置觞咏地,便为鲖阳毕。若悬政事堂,便当傅岩说。老莲闻此语,亦应笑吃吃。佛法最圆通,可入画禅室。”这段跋文,将此画的传承关系讲得很是清楚,即顾容堂—桂未谷—蒋伯生—梁章钜。今按,顾容堂,就是顾王霖(1760—1805),一名玉霖,字柱国、稚生(一作圭),号容堂,别号易农居士,清镇洋人,乾隆五十五年进士。由庶吉士改官户部主事,升员外郎。嗜学,工诗文,擅书画,于娄东派中独树一帜。有《五是堂文集》八卷、《汉魏六朝诗话》等传世。蒋伯生,就是常熟蒋因培,曾屡次署理山东各县令。这幅画能由桂而蒋,大概就是因为伯生在山东久宦的缘故。覃溪的这两首诗,编年系于嘉庆元年。而未谷跋文中也说,此画是嘉庆元年将出都时容堂所赠。考未谷嘉庆元年离开北京,赴云南任永平县令,则他的得画和覃溪为他题诗,都在这个时候。至于跋文中说“顷颜心斋亦有《饮酒读骚》一帧,与此迥异”,提到的顾心斋就是顾运生,也就是说,运生曾经藏有一幅老莲所作的《痛饮读骚图》是确切无疑的。 那么,未谷旧藏的这幅《痛饮读骚图》究竟是什么样子呢?与现在上海博物馆所藏这幅是否相同呢?是不是流传至今呢?真是幸运, 2006年中国嘉德的秋季拍卖会上,这幅画正俨然在列。不过,虽然未谷说“老莲每一题辄作数十本,各不相同。此是真本”,但他旧藏的这幅到底是不是老莲的真迹呢?其实,这一点倒是可以肯定的。而覃溪手跋落款为:“题未谷四兄所藏陈章侯饮酒读骚图二首。丙辰(1796)秋七月望前一日,北平翁方纲。”时间与《诗集》和当时的情事正相吻合。另外,别的不说,单单就讲一幅经过翁覃溪、桂未谷、梁茝邻三位大家鉴赏过的东西,我们又怎能随便怀疑它的真伪呢? 上海博物馆这个展览的名字叫作“南陈北崔”,这个说法,大概是从清初的朱彝尊开始的,他在《曝书亭集》卷六十四中有一篇《崔子忠陈洪绶合传》,又说:“崇祯之季,京师号南陈北崔。若二子者,非孔子所称狂简者与!惜乎仅以其画传也。”而康熙年间编撰的《御定佩文斋书画谱》卷五十八“陈洪绶”条引的也是朱彝尊的作品《静志居诗话》,说:“(老莲)崇祯间与北平崔青蚓齐名,号南陈北崔。”两个人扯上关系,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而与我们这篇文章的主题还有一点关系的还有,就是东塘在《享金簿》中,也曾记录了所藏的崔子忠的一幅作品,文称:“莱阳崔子忠,号青蚓,人物称绝技。人欲得其画者,强之不肯。山斋佛壁则往往有焉。后竟以饿死。予得《十八尊者》一卷,笔意超迈,神气如生,每一尊者俱有自制小赞,字与画皆儒笔墨。”这幅《十八尊者》,现在大概已经失传了,但无论如何,东塘与这次的展览,关系确实很密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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