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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树花品鉴

花匠小妙招
2025-10-14 12:34

作者：枨不戒今天还书。从图书馆出来，是一条不甚热闹的老街，老榕树的气根长长飘荡在马路边，原本雨后阴沉的天光被这绿衬得更黑，看不出是正午时分来。沿着路拐个弯，就走进一条更狭窄人烟更少的小路，人行道铺着老式红砖，虽然没了大树遮蔽天光，却同样沉静，连路上的车也少，只有迎面吹来的微凉的风里有一丝跳动的春日气息。

红砖路走了几百米，就看见白色树花从路边住宅区的栅栏里伸出来，黑色铸铁栅栏死死把里面几棵花树围住，不过一人高的栅栏，上面还镶了层盘虬成圈状的铁荆棘，不仅人过不去，连猫也难，靠着栅栏手稍微举高点，就有被铁刺扎破手的危险。但花是不怕这世俗的危险的，自顾自开的灿烂，一骨碌一骨碌贴着栅栏，像是娇美少女把脸颊伏在一双带着拳击手套的手上，丝毫不在意，反而带点叛逆的俏皮。

李花

那花瓣白如雪，皎如月，映着黑色栅栏更显精致脆弱，每朵都是小巧的五个瓣儿，每一簇花旁边都缀着两片尖尖的碧绿的叶，像是被一双无形之手精心摆放在树枝之上一样，那料峭的春风的馈赠啊，如魔法般在原本平平无奇的物体上催开常看常新的伟大惊叹。

雨后的空气清寒，一缕一缕，气流轻轻晃动，花瓣扑簌落下，卷到红砖上，扑腾翻滚，如玉屑临风起舞。花在枝头时，别有一番感人情怀，落在地上，仍有动人之态，在它完全残败变色之前，这种怜爱都在，走路的时候，实在让人不忍心下脚，怕一脚踩下，就杀死了这可怜的精灵。路边这撩动人心的白色花树，正是李树。开花的，是靠近栅栏的两棵，种着菜花的畦田那头，另外几棵花还没开，枯瘦的枝条上缀满了鼓涨的花苞，只需一天的阳光照耀，就会颤巍巍打开它们的白色包袱，拿出春日的献礼。相比起盛开的花，花苞的白更厚重，没有经过光线分散的色调，色彩纯粹得超出自然能承载的范围，像是花瓣上凝固的白色颜料一般，白的刺目。

马路对面是围墙，墙外是层叠的农田，远处的山峰，树木还没有长出新叶，弥漫着一层枯黄的雾霭，雾霭之中，却有几笔明亮的白。田埂和屋舍周围的李树，姿态更潇洒，树有粗壮的杆，繁盛的枝丫，花不是一簇一簇，而是冬日积雪般，一片一片，一块一块，恣意泼洒，并不以芳姿媚上，更不以韶华自怜，挺拔疏朗，仿佛这花开不开都无所谓似的，色美不美也是只随意。这是不受惊扰的田园之树，是枯黄大地上的质朴美，是千百年来田舍郎和浣纱女在劳作之余的慰籍。它的花也小，花也嫩，花期也短，一场风雨过后，满地碎玉，一夜之间树上就长满叶子，再过几天，枝叶里就能见到豆大的李子了，而这时候春天还没离开，自来别的热热闹闹的花登场，再也无人记得那二月风中点点颤抖的白，而它却像是完全任务般，心安理得地哺育着酸甜的果。山上除了李树，也能看到几处烟霞般的粉，那粉是早开的桃花。其他桃花还在蓄积能量之时，几棵向阳的却已经等不及，就在李花不远处，羞羞答答铺满树梢，只是比起李花的夺目的白，阴天之下，桃花的粉透着一股发暗的紫，远看竟是粉紫。桃花比李花离人的距离更近，多是在房舍之前，映着黑瓦白墙，又或者是在池塘边，把春水染成波光粼粼的一池粉，风一吹，满池皱褶，像是吹着一卷丝缎。近了看，桃花更红，娇嫩如胭脂，每一瓣都可以碾碎抹在脸颊，花朵越攒得紧颜色更艳，女儿姿态十足。

桃花

桃花是美而自知的，懂得卖弄的，只是有了乡野的质朴气息，这卖弄也是坦荡的，可爱的，教人更加怜惜它。一般乡下人家，是不兴种花的，不能吃不能喝，不如种菜，但家家户户都免不了栽几棵桃树李树，种它们并不是为了看花，为的是吃果子，这花不过是附带的春天善意馈赠，原也没有过期待，但是当春风一吹，红红白白，汪洋地盛开时，依然是让人喜悦的。小时候，家门口也种了花树，两棵桃树两棵樱桃树和一棵杏树，李树是隔壁家种的，紧挨着我家的樱桃树。立春之后，最早开花就是樱桃花和李花，花朵都是差不多大小，只是樱桃花没有李花白，花心有纤长的蕊，树形也要矮小一些，李花颜色要比樱桃花亮两个色阶，蕊也是干净的白，可李花却没有樱桃花的香味，樱桃花有一点淡淡的粉质感的香，离近了就能从风里闻到。

樱桃花

每次从樱桃树下经过，看着那柔嫩的花瓣，一团团一簇簇热热闹闹开在枝头，随手可及，就不由让人心痒难耐，想摘一捧把玩，这时候，大人就会严厉制止，不许孩子们拿花糟蹋，虽然用的理由是这花要留着结果子，但未尝没有对花的爱惜，实用之中也还是藏有一丝欣赏的。等到油菜花黄澄澄地点亮天野时，是樱桃花卸妆退场的时候，是桃花风光正好醉艳酡红的时候，是杏花梨花一起妆点乡村的时候，春光极盛到圆满，李花那玉雪般的凛冽已经失去了气势，枝间只余零星小花，竟是叶多花少。绿化带上还有一种专门的红叶李，花也繁盛，风一吹，落花纷纷扑打到行人的脸上。只是这花少了些李花的精神，花朵更小，颜色更浅，是一种极浅的粉，花瓣落在掌心是糯米粉的白，远看整棵数却是一团暧昧的粉红，粉红中还夹杂着丝缕叶片的紫。这树也没性格，一律是瘦长的树干，笔直向上的枝条，尖尖的树冠，千树同形，尤其谄媚。难怪总选它做绿化树。同样在路边能看到的，还有海棠。开花早的绯红的贴梗海棠，花形有些像梅花，火一般热烈，远远就能看到，只是此花没有花梗，花簇偏小，看起来不甚繁盛，远远达不到花如烟霞的朦胧梦幻。

西府海棠

相比起来，它的姊妹西府海棠更加柔媚，花是鲜润的粉，颜色从花心渐变，色调水一般流动的清新，它的花苞又是明艳的红，一棵树上就有了粉、红、绿三种颜色，显得富有层次又赏心悦目。这花也是文人喜欢的花。古代文人墨客的庭院里，总少不了海棠，他们选择的多是西府海棠或垂丝海棠，只因这样精巧柔和的美盛放在雅致的庭院里，不会喧宾夺主，这样的春色是温驯的克制的春色，只带给人优美的感悟而不会激发野性的骚动。李花桃花那样乡野的花，开得再繁盛，也进不了园林，也不会被当为绿化树，而那些改良的品种，那些变调的虚弱颜色，臃肿的失调花朵，恐怕它们也是羞与为伍的。

玉兰

小区里最多的花树是梅花、樱花和玉兰，也有一棵梨花。玉兰紧跟在梅花之后，梅花凋零的时候，玉兰尖尖的花苞如短剑般缀满枝头，涨鼓鼓如风帆撑开，每一朵花都如同一艘小船，漂浮在半空中。玉兰是比李花更英朗的花，哪怕一树开满，给人感觉也只是裁了一树的云，叫人生不出丝毫狎昵之气。它即是这样孤高，人也不会刻意玩赏，总是静静地开放，静静地凋谢，等到地上落满被踩成污泥的厚重花瓣，人们才惊觉——玉兰原来已经开败了呀！

梨花

今天从楼下路过，发现梨树打满了花骨朵，有几簇性急的，已经盛开了，五瓣儿匀称的白花紧贴着树干，像是从春闺珠帘后探出半张脸的小姑娘。同样是白花，李花是雪，似玉，玉兰是不染纤尘的云，那梨花就是月。梨花是春夜的精灵，是春月最贴心的伴侣，虽然轻寒袅袅，但风已经变柔，凭栏望月，月华纱一般笼罩一树梨花，月是银色的白，花是白色的银，有夜鸟惊飞，花瓣纷飞，落在地上竟分不出哪是月光哪是落花。

梨花月

此情此景，是诗人的永恒，‘艳静如笼月，香寒未逐风’，‘落尽梨花月又西’，‘中庭恰照梨花白’，诗人中不乏有把梨花和月联系者，而我最喜欢的是这句——梅花雪，梨花月，总相思。自是春来不觉去偏知。其他花树都是白昼的花，只有它是夜的花，是月的知音，是嫦娥在人间凄清的化身，无怪多情的宋人专门给美酒取名梨花白，也算相得益彰。从陇头田间一路寻到庭前院间，这些树花都是我最熟络的，见到就涌起亲切之感，就像是好久不见的儿时伙伴，平常不想起，平常不觉得，但只要一到春天，随着它们鲜活泼辣的花朵进入眼帘，记忆就苏醒了，与之苏醒的还有情感，就像我们从来没有分别过。如玉兰梅花海棠之流，也欣赏它们的风姿，看到一树繁花也觉得欢喜，但那欢喜是处理过的，是带着唐诗宋词意味的快乐，是文明塑造过的美的欣赏，也不是不好，只是难有那种骤然心悸的惊悟。

而最让我震撼的树花，是油桐花。一零年，好友母亲突然辞世。霏霏细雨中，我们去送葬，一律的肃穆的黑衣，一律的哀恸的沉默，在人生最痛苦的事情前，再多的语言也是无用，再深切的感情也无法感同身受，都无济于事。队伍走到她家后山，下葬的地点就在山上，那一片山都长满了油桐树，正处在花期。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油桐花，还是这样遮天蔽日的树林，每朵白花都有银红的花心，美人脸上朱砂痣一般娇媚，可是没有人欣赏，雨后落花湿漉漉躺在草地上，层层铺满，踩下去脚底都是不洁的黏腻感，花汁花泥黏在鞋底，抬脚发出一声细微的滋，开始心惊，后面就麻木了。过后，我记不起其他的细节，只记得她的哽咽，我们拥抱在一起的泪水，还有那铺天盖地的粉白花朵，踩上去滋滋响死人血肉一样的苍白落花。那花，过了这么多年，我想起来，依然是黏腻的，冰冷的，不洁的，令人齿冷。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油桐花。春色再美，美的是那爆炸般炸醒冬日的活力，赏花赏花，赏的也不是花，不过是借花想自己的事，成全自己的情。所谓各花入各眼，就是这个意思了，并不是一种花强过一种花，而是初次相间时它带给你的冲击，与你发生共鸣的感情强过另一种花罢了。人到底，是自大的，不过这自大若是到了痴醉的地步，倒也算是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