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是17年发出来的,都存在好长时间了,最近突然发现被锁了,不知道啥原因,重发一下试试。
这篇是17年发出来的,都存在好长时间了,最近突然发现被锁了,不知道啥原因,重发一下试试。
据Obras Completas. Tomo I,EMECÉ EDITORES,1973,pp.499-507译出。参考了王永年、王央乐的译本。尽管以西班牙语原文为底本,但是依旧只能算作是学习西班牙语过程中的练习,如果没有两个已有的中译本的话,我肯定是没办法从西班牙语直接翻译的。尽管如此,我依旧觉得现有的中译本存在问题,所以给出自己的翻译和注释,以供讨论。
献给曼迪·莫利纳·贝迪亚[1]
论奇怪,或者说匪夷所思,我们在那些锻炼了伦洛特莽撞洞察力的难题中,找不出一件堪比那起血腥连环案的。那几桩血案周期性发生,最终在特里斯-勒-罗伊别墅[2],在那没完没了的桉树气味里落幕。埃里克·伦洛特[3]诚然未能阻止最后一桩罪行,但毫无疑问,他已经预料到了。他固然未能猜中杀害雅莫林斯基的倒霉凶手的身份,但却猜到了这一系列罪恶的隐秘形态以及“红”夏拉赫[4]的插手。此人另一个诨名叫花花公子夏拉赫,他同其他那些罪犯一个样,以自己的名誉起誓,定要杀死伦洛特,但伦洛特从未被吓倒。伦洛特自认为是一个奥古斯特·杜宾式的纯推理家,不过在他身上更有一些冒险家,甚至赌徒的特质。
第一桩罪行发生在北方酒店,那是一座高大的棱柱状建筑,耸立在水色如沙漠的河岸上。十二月三日,这座塔楼(极其明目张胆地集合了疗养院的可憎白色,监狱的划分编号和风月场所常见的外观[5])来了一个灰胡子、灰眼睛的男人,此人是来参加第三次犹太教法典研讨会的波多尔斯克代表,马塞洛·雅莫林斯基博士。我们无从知晓这样的北方酒店是否叫他欢喜:他以那种由来已久的顺从接受了它,这种顺从让他得以忍受在喀尔巴阡山区的三年战乱,以及三千年的压迫和排犹运动。他被安排在R层的一个房间,正对面的套房不无华丽,那里住着提特拉卡·德·加利利[6]。雅莫林斯基吃过晚饭后,决定推迟到第二天再去参观这座陌生的城市,就着手在壁橱[7]里码放他的大量书籍和少量衣物,不到午夜就熄了灯。(这些是提特拉卡的司机的证言,他住在隔壁)四日上午十一点零三分,《意第绪日报》[8]的一位编辑给这个房间打来电话;雅莫林斯基博士没有接;在他的房间里找到他时,他的脸色已经微微发黑,一件不合时宜的长袍下几近裸体。他躺在通向走廊的房门不远处;匕首深深的刺伤划开了他的胸膛。几个小时后,这个房间里来了记者、摄影师和宪兵,特雷维拉努斯探长和伦洛特就在他们中间,冷静地讨论着眼前的问题。
“没必要钻牛角尖[9],”特雷维拉努斯挥舞着一支盛气凌人的雪茄,“众所周知,提特拉卡·德·加利利拥有那些世界上最好的蓝宝石,有人企图偷走,却走错了房间,闯入了这里。雅莫林斯基从床上起身,小偷不得不杀死他。您看呢?”
“有可能,但是不有趣,”伦洛特回答说,“您会反驳说现实根本无需承担有趣的责任。那我要回答您,现实可以摆脱这种责任,但是假设却不能。在您刚才提出的假设里,有太多偶然性。这里的死者是一个拉比;我更偏向于仅从拉比的角度来解释,而不是假想的小偷导致的假想的倒霉事。”
特雷维拉努斯甚为不悦地说:
“那些啥拉比角度的解释,我没兴趣;我关心的,是抓住用匕首捅死这个陌生人的凶手。”
“没有那么陌生,”伦洛特纠正道,“这里有他的作品全集。”他指向壁橱里一排大开本的卷册[10]:一本《为卡巴拉辩护》、一本《罗伯特·弗拉德哲学探究》、一本直译版的《创造之书》,一本《美名大师传记》,一本《哈西德教派史》,一本(用德文写的)关于四个字母的神名的专著,还有一本关于摩西五经的神圣命名法的专著。探长带着畏惧甚至厌恶的神情望向那些书。接着他报之以讥笑。
“我是个可怜的基督徒[11],”他说,“您想要的话,就把那些大部头带走吧;我可没时间浪费在犹太教徒的迷信上。”
“也许这桩罪行就是犹太教徒迷信的历史造成的。”伦洛特喃喃自语。
“像基督教徒一样,”《意第绪报》的编辑壮着胆子补充了一句。这个人近视,不信神,非常胆小。
谁都没有理他。一位警探在小打字机上发现一张纸,上面有一行没打完的句子:
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已经念出[12]
伦洛特克制住笑意。他突然化身一位藏书家或者希伯来语言文化学家,命令把死者的书打包,带回他的地方。他毫不理会警方的调查,全身心致力于研究那些书。一本大八开的书,向他启示了虔敬派创始人以色列·巴尔·闪·托夫[13]的教导;另一本,则是四个字母的名字(也就是神的名字)的美德和恐怖;还有一本,主题是神有一个秘密的名字,其中概括了(就像在波斯人认为属于马其顿的亚历山大的水晶球里一样)他的第九属性,永恒——也就是说,宇宙间所有将是、所是、已是的事物的知识在瞬间获悉。传统观念列出了神的九十九个名字;希伯来语言文化学家认为,这个数字之所以不完满,是由于对偶数魔力的恐惧;而哈西德教派则辩称,这个空缺指明了第一百个名字——绝对的名字。
几天后,《意第绪报》的编辑前来拜访,打断了他对这高深学问的钻研。编辑想让他谈一谈谋杀案;伦洛特却更愿意谈一谈神的不同名字;这位编辑用了三栏的篇幅来报道,宣称本案的调查者埃里克·伦洛特为了找出凶手的名字,正专注于研究神的名字。伦洛特并没有不快,他已经习惯了新闻界简单化的作风。任何人都会随波逐流地去买随便一本什么书,书商们深谙其道,于是就有这么一位书商出了个普及版的《哈西德教派史》。
第二桩罪行发生在一月三日晚上,地点是首都西郊最荒凉的角落。一队宪兵在这片荒凉地带骑马巡逻,快天亮的时候,有一个宪兵看见在一间旧油漆厂的门槛上,躺着一个披斗篷的人。那人僵硬的脸就像带着血面具;匕首刺伤撕裂了他的胸口。墙壁的黄色和红色菱形图案上,用粉笔写着一行字。宪兵拼读那些字母……当天下午,特雷维拉努斯和伦洛特赶往偏远的犯罪现场。汽车左右两旁,城市逐渐解体;天空渐阔,房屋渐少,偶可见一座砖窑或者一株杨树。他们抵达了凄凉的目的地:一条小巷,巷尾是粉色的土坯墙,仿佛反映着恣肆的夕阳。死者身份已经辨明。他是达尼埃尔·西蒙·阿塞韦多。一个在北郊老区颇有名气的人,从车把式爬升到光鲜的选区候选人,后来堕落成小偷甚至告密者。(他独特的死状似乎很恰当:阿塞韦多是一代善使匕首而不善左轮手枪的歹徒的最后代表。)粉笔写的那些字如下:
名字的第二个字母已经念出
第三桩罪行发生在二月三日晚上。临近午夜一点时,特雷维拉努斯探长办公室的电话响了。说话的是一个带喉音的男人,隐秘而贪婪地说,他叫金茨伯格(或者金斯伯格),如果出价合理,他准备把阿塞韦多和雅莫林斯基两人牺牲的详情出卖。嘈杂的哨声和喇叭声淹没了告密者的声音。随后通话也中断了。尽管还没排除恶作剧的可能(毕竟当时是狂欢节),特雷维拉努斯还是找出了那通电话是从利物浦酒馆打来的,位于土伦街[14]。那条散发着咸味的街上,既有西洋景和乳制品点,又有妓院和兜售《圣经》的商贩。特雷维拉努斯跟老板进行了交谈。老板(布莱克·芬尼根,爱尔兰人,犯过事,如今已经被体面的生活彻底改变)告诉他,最后一个用过酒店电话的人是那个叫格吕菲乌斯的房客,他刚和几个朋友出去。特雷维拉努斯立即赶到利物浦酒馆。老板说了如下情况:八天前,格吕菲乌斯租了酒吧楼上的一间房。那人面容削瘦,一脸灰胡子,穿着寒酸的黑色衣服;芬尼根(他应该是把这间房分给某个雇员用的,特雷维拉努斯如此猜测)要价高昂;格吕菲乌斯当即付清了约定的总价。他几乎从不出门,在他的房间吃晚饭和午饭。酒吧里几乎没有人清楚他脸长什么样。那天晚上,他下楼来芬尼根办公室打电话。一辆封闭的箱式双座四轮马车在酒馆前停了下来。马车夫没离开座位;一些酒馆的老顾客记得,他带着熊面具。从车厢里下来两个小丑;两个都是小个子,谁都能看出来他们醉得厉害。在喇叭的呜呜声中,他们闯进芬尼根的办公室;他们拥抱了格吕菲乌斯,格吕菲乌斯似乎认识他们,但对他们的反应冷淡;他们用意第绪语交谈了几句——格吕菲乌斯用低沉的喉音,那两个人用尖细的假嗓子——然后就一起去了楼上靠里的房间。一刻钟后,三个人兴高采烈地下来了;格吕菲乌斯摇摇晃晃的,就好像醉的跟另外两个人一样。他晕乎乎地走在两个戴面具的小丑中间,比他们高出许多。(酒吧里有个女人记得他们身上黄色、红色、绿色的菱形图案)他绊倒了两次;两次都被小丑们拉起来。他们仨朝着附近的码头走去,水面被码头圈成矩形。他们上了马车,消失不见了。后一个小丑踩在马车踏脚板上时,在市场的柱子上画了个猥琐的图形和一句话。
特雷维拉努斯看了那行字,不出意料地写着:
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母已经念出
随后,他检查了格吕菲乌斯-金茨伯格的房间。地上有溅血形成的星状血渍;角落里有带匈牙利标签的烟头;书橱里有一本拉丁文写的书——勒斯登的《希伯来-希腊语文学》(1739)[15]——里面有不少手写的批注。特雷维拉努斯看了就来火,马上找来伦洛特。伦洛特顾不上脱帽子,就开始读那本书,同时探长则在盘问关于这起可能的绑架案的证词相互矛盾的证人。四点钟时,他们离开。走在土伦街上,当他们踩在黎明时分满地毫无生气的彩色纸屑上,特雷维拉努斯说:
“如果这晚上的事只是一场模拟呢?”
埃里克·伦洛特笑了笑,郑重地念了《语文学》中的第三十三篇论文中的一段:Dies Judaeorum incipit a solis occasu usque ad solis occasum diei sequentis. “意思是,”他接着说,“希伯来的一天从日落开始,直到下一个日落。”
对方试图嘲讽他。
“这就是您这个晚上收集到的最有价值的资料?”
“不。最有价值的是金茨伯格说的一个词。”
下午出版的报纸没有忽略这些周期性的消失事件。《剑形十字报》把这些事同最近一次隐士会议令人钦佩的严格纪律和日程相比;而欧内斯特·帕拉斯特在《殉道者报》上谴责“这桩秘密的、有节制的排犹运动,拖延得难以忍受,竟然需要三个月来消灭三个犹太人”;《意第绪日报》则拒绝了这种反犹阴谋的可怕假设,“尽管许多深刻的头脑还没能想出对这三重神秘事件的其他解释”;南方最出名的枪手花花公子“红”夏拉赫宣称在他的地盘上永远不会发生那类案件,并且指控弗朗茨·特雷维拉努斯探长的失职。
三月一日晚上,特雷维拉努斯收到一个密封得极漂亮的信封。他拆开信,里面有一封署名巴鲁克·斯宾诺莎的信和一张城区详细地图,明显是从《贝德格旅行指南》上撕下来的。这封信预测了三月三日不会发生第四桩罪案,因为西面的油漆厂、土伦街上的酒馆和北方酒店是“一个神秘地等边三角形的精确顶点”;地图上用红墨水勾勒出这个三角形的规律性。特雷维拉努斯耐着性子看完了那篇更像是几何学的论证,把信和地图送给了伦洛特——此人毫无疑问适合处理这样疯狂的东西。
埃里克·伦洛特研究了这些东西。三个地点确实是等距的。时间对称(12月3日,1月3日,2月3日);空间也对称……他突然觉得,他快要破解这个神秘的谜团了。一个制图圆规和一个指南针完成了他突如其来的直觉。他笑了,念着四个字母的神名(最近才学到的),打电话给探长:
“谢谢您昨晚送来的等边三角形。它让我得以解决那个问题。星期五[16]上午,罪犯门就会被关在监狱;我们可以享受平静了。”
“那么,他们不准备再犯第四桩罪了?”
“正因为他们在谋划第四桩罪,我们才能享受平静。”伦洛特挂了电话。一小时后,他登上南方铁路的一趟列车,前往废弃的特里斯-勒-罗伊别墅。我故事中的城市,南面流淌着一条泥泞的小溪,被制革厂的污水排放和倾倒的垃圾污染堵塞。河对岸的郊区工厂林立,在一个巴塞罗那的考迪罗[17]的庇护下,一帮枪匪在这里发迹。伦洛特想到这其中最出名的一个,“红”夏拉赫,会愿意花费任何代价来了解他这次秘密来访,就不禁失笑。阿塞韦多曾是夏拉赫的同伙;伦洛特曾考虑过夏拉赫是第四名受害者这一极小的可能性。后来,把他排除了……实际上他已经破解了这个谜;一些无关大雅的情节,一些事实(姓名、逮捕、审讯和判刑的手续)如今引不起他的兴趣。他想去散步,想在三个月的案牍劳累之后得到休息。他思索,这些罪行的解释就在一个不知名的三角形和一个尘封的希腊词。这个谜现在于他如同水晶体一般;他为自己花费一百天才解决感到羞愧。
火车在一个寂静的货运站停下来。伦洛特下了车。那是那些像黎明一样荒凉的下午中的一个。茫茫平原上的空气潮湿寒冷。伦洛特在这原野上信步走着。他看到狗,他看到一节车皮停在旁轨上,他看到地平线,他看到一匹镶银色的马在水塘边畅饮。天色渐黑,他看到特里斯-勒-罗伊别墅的矩形望楼。几乎和环绕在它周围黑色的桉树一样高。他想着,离那些寻找名字的人期待已久的时刻只隔着一个黎明和一个傍晚了(一道古老的光耀在东方,另一个在西方)。
一道生锈的铁栅栏环绕出别墅不规则的轮廓。正大门紧闭。伦洛特对从这进去没报什么希望,绕着铁栅栏走了一大圈。他又重新回到不得进的大门前面,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大门的铁栏杆之间,尝试扳动插销,插销发出了铁器尖锐的声音,这让他大为惊讶。大门不情愿地被完全推开。
伦洛特走进桉树丛中,踩着分不清世代的残叶。从近处看,特里斯-勒-罗伊别墅里的房子充满了无用的对称和怪僻的重复:在一个阴暗的壁龛里的一尊冷冰冰的狄安娜雕像必定对应着另一个壁龛中的另一个狄安娜雕像;一个阳台是另一个阳台的反映;双排石阶必然各自有着双排的石栏杆。一座双面的赫尔墨斯雕像投射出怪异的影子。伦洛特绕着房子像刚才绕着别墅一样转了一圈。他查看了全部地方;发现在阳台底下有一扇窄的百叶帘。
他推开门帘:几级大理石阶通向地下室。伦洛特已经直觉到建筑师的偏好,他猜到地下室的墙对面会有另外对应的石阶。他找到了石阶,爬了上去,举起双手托开了出口的门帘。
一道光亮把他引到一扇窗前。他打开窗:一轮金黄的圆月在凄凉的花园里勾勒出两眼已堵的喷泉的轮廓。伦洛特勘察了下房子。从厨房前厅和走廊往外走,总是去到相似的庭院,而且还多次进到同一个庭院。他顺着尘封的阶梯走了上去,来到那些圆形的前厅;在相对而立的镜子里,把他增倍到无数;他懒得再去打开或者半开那些窗子了,因为外面总是显示着那同一个荒凉的花园,只不过是从不同的高度和不同的角度罢了;屋内,一些罩着黄色套子的家具和一些用塔勒坦布包起来的枝形吊灯。[18]一间卧室让他停了下来;在这间卧室,有一只瓷瓶,孤零零地插着一枝花;稍一碰,那往岁的花瓣就陨落殆尽。在第二层上,在最高一层上,这房子像是无限的并且在不断增大。这房子也没那么大,他心想,使它显得大的是阴影、对称、镜子、漫长的岁月、我对它的陌生、孤寂。
顺着一座旋梯,他来到了望楼。这黄昏的月光穿透窗上的菱形图案照进来;他们是黄色、红色、绿色的。闪回的一阵惊奇晕眩的记忆,让他停了下来。两个凶狠强壮的小个子扑倒他,缴了他的械。另一个高大的人,很郑重地跟他打招呼,并且对他说:
“您可真是太体贴了,给我们省了一夜一天的时间。”
那是“红”夏拉赫。那俩人捆住伦洛特的手。终于,伦洛特能够说话了:
“夏拉赫,您可是在寻找那个秘密的名字?”
夏拉赫仍旧站着,无动于衷。他没有参与到刚才那场短促的打斗,几乎只是伸了下手,接过伦洛特的左轮手枪。他说话了;伦洛特在他的声音里听出一种疲惫的胜利,一种宇宙般大小的憎恨,一种不比那憎恨小的悲戚。
“不,”夏拉赫说,“我寻找的是更短暂易逝的东西,我寻找的是埃里克·伦洛特。三年前,在土伦街的一家地下赌场,就是您,逮捕并关押了我的兄弟。我的人用一辆马车把我从枪战中解救出来,然而我肚子却挨了警察一枪。九天九夜,我在这荒凉的对称别墅里垂死挣扎;高烧摧垮了我,那望向日落、望向曙光的双面雅努斯雕像极其可恶,在我睡梦中,在我失眠时,都给我送来恐惧。以至于我厌恶自己的身体,以至于我觉得两只眼睛、两只手、两个肺同两张脸一样诡异可怕。一个爱尔兰人试图让我改信仰耶稣;他不断对我重复一句异教徒[19]的话:条条大路通罗马。夜里,这个比喻滋养着我的谵妄:我觉得世界是一个迷宫,一个逃不出去的迷宫,那么所有的路,尽管都假装通往北方或者南方,实际上却通往罗马,那里也是我兄弟受苦的四方监狱和特里斯-勒-罗伊别墅。在那些夜晚,我起誓,以那些带有两张脸的神的名义和所有掌管发烧和镜子的神的名义,定要在那个把我兄弟关进监狱的人周围,编织一座迷宫。我编造成了并且很牢固:那些材料是,一个死去的异教学者,一个指南针,一个十八世纪的教派,一个希腊语的词,一把匕首,一家油漆厂的菱形图案。
“这一系列计划的第一步完全出于意外地走到我面前。我和我的几个伙伴——其中就有达尼埃尔·阿塞韦多——一起暗中策划了偷特提拉卡的蓝宝石的计划。阿塞韦多背叛了我们:他拿着我们预支给他的钱去喝酒,喝得大醉,提前一天采取了行动。他在那家大酒店里迷了路;凌晨两点左右,他闯进了雅莫林斯基的房间。雅莫林斯基为失眠困扰,就动手写作。可以想见,他在草拟一些笔记或者一篇文章,内容是有关神的名字的;已经写下了这些词: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已经念出。阿塞韦多警告他不要出声;雅莫林斯基把手伸向能吵醒酒店警卫的警铃;阿塞韦多朝他胸口捅了一刀。那几乎是一个条件反射动作;半个世纪的暴力生涯教会了他,最简单、最牢靠的办法就是杀人……十天后,我从《意第绪报》上得知您想从雅莫林斯基写的东西里寻找解密雅莫林斯基之死的钥匙。我读了《哈西德教派史》;我得知了对于念出神的名字的虔诚敬畏,产生了一条教义,认为那个名字是全能的和隐秘的。我也知道有些哈西德教徒,为了寻找那个秘密的名字,甚至用人做祭品……我领会到您的想法,您猜测那些哈西德教徒献祭了那个拉比;我便致力于证实你这个猜想。
“马塞洛·雅莫林斯基死于十二月三日晚;第二次‘献祭’我选在一月三日晚。他死在北方;第二次‘献祭’,我们认为在西边的一个地方合适。达尼埃尔·阿塞韦多恰好可以作为牺牲品。他罪有应得:他行事冲动,还是个叛徒;他如果被捕,会毁掉我们的全部计划。我们的一个人用匕首捅死了他;为了把他的尸体和前一具尸体联系起来,我在油漆厂的菱形图案上写下了:名字的第二个字母已经念出。
“第三桩‘罪行’发生在二月三日。正如特雷维拉努斯猜测的,只是一场模拟。格吕菲乌斯-金茨伯格-金斯伯格就是我;,我(用一把软和的假胡子伪装)在土伦街那个糟糕的小房间里忍受了一个星期,直到我的朋友们来把我绑架出去。他们中的一个,踩在马车踏脚板上在石柱上写下:名字的最后一个名字已经念出。这行字宣称了这一系列案件共三桩。大众都是这么理解的;但是,我插入了一些反复出现的迹象,这样就让您,推理家埃里克·伦洛特,认为有四桩。一桩怪事在北方,另外两桩在东方和西方,这便要求在南方有第四桩怪事;四个字母的名字——神的名字,JHVH——有四个字母;小丑们和油漆厂都暗示了四。我在莱斯敦那本手册的某段文字下划了线;这段文字表明,希伯来人计算日子是从日落到日落;这段文字也让人明白,这些死亡事件都发生在每月四日。我给特雷维拉努斯寄去了等边三角形。我料到您会补上那缺失的一点。那一点确定了一个完美的菱形,那一点预定了一场死亡在等待着的地点。这一切都是我预谋好的,埃里克·伦洛特,为的就是把您引来这特里斯-勒-罗伊的孤凉寂地。”
伦洛特避开夏拉赫的目光。他望向被模糊的黄、绿、红色菱形切分的树和天空。他感到有点冷,一种客观的,近乎匿名的悲哀。已经是夜晚了,从尘土飞扬的花园升起无用的鸟鸣。伦洛特最后一次思考对称和定期死亡的问题。
“在你的迷宫中多了三条线,”他最后说,“我知道一种希腊迷宫只要一条线,直线。多少哲学家迷失在那条直线上,自然也能让一个单纯的侦探迷失。夏拉赫,什么时候您用别的变化来追捕我时,您在A地假造(或者犯下)一桩罪,然后第二桩在离A地8公里远的B地,然后第三桩在离A地和B地各4公里远的C地,也就是两地之间的中点。接下来就在离A地和C地各2公里的D地,也就是那两地的中点等着我,就像现在你要在特里斯-勒-罗伊杀死我一样。”
“下次我再杀你时,”夏拉赫说,“给你那种迷宫,那种只有一条直线的,无形的,永不停下的迷宫。”
他倒退几步,接着,非常小心地开枪。
1942
[1] 曼迪·莫利纳·贝迪亚:Mandie Molina Vedia,亦即Amanda Molina Vedia。《博尔赫斯词典》指出Triste-le-Roy这个名字就是她发明的,她想象了一个岛她还给那个岛花了一幅地图,挂在自己卧室,这个名字就写在那副地图上。博尔赫斯送给她的一本1949年版的《阿莱夫》上他题写给Mandie:
Dear Mandie
Happy Xmas, with best greetings from
Jorge Luis Borges
1951, Buenos Aires
What if this friend happened to be God?
一本1949年版的《阿莱夫》上博尔赫斯给Mandie的题词
[2] 特里斯-勒-罗伊:Triste-le-Roy,字面翻译就是“忧伤的国王”。
[3] 埃里克·伦洛特:伦洛特取自埃利亚斯·伦洛特(Elias Lönnrot),芬兰民族史诗《卡莱瓦拉》的收集编纂者;埃里克(Erik)则是红毛埃里克,在各篇《萨迦》中都有他的身影,他是维京探险家,他发现了格陵兰,并在那里建立了一个斯堪的纳维亚人的定居点。这个名字就带有很重的北欧特色。同时我们注意到,博尔赫斯起伦洛特这个名字的时候,用Erik遮蔽了Elias,而Elias(以利亚)这个名字在希伯来语中是“耶和华是神”的意思。也就是用北欧异教神话里的人物名字遮蔽了《圣经》中先知的名字。同时在后面的情节中,夏拉赫被问到是否在寻找神的名字时,夏拉赫回答是寻找的更为短暂的东西,埃里克·伦洛特,实际上就有寻找隐秘的名字Elias(耶和华是神)的意味。在王尔德《莎乐美》中,施洗约翰被认为是先知以利亚(Elias),王尔德使用的就是Elias这个写法。同时红毛埃里克 the red eric给Erik这个名字也赋予了隐藏的红色,而红夏拉赫(Red Scharlach,意思是:红-猩红)则是双倍的红。
[4] 夏拉赫:Scharlach,德语词:鲜红,绯红,猩红。发音近似Sherlock。
[5] 风月场所:casa mala,王永年译作“藏污纳垢”,王央乐译作“妓院”;casa mala这个词博尔赫斯还用在一篇写给桑提亚哥·达沃韦《死神和他的面具》(Santiago Dabove: La muerte y su traje)的序言中,那里提到一则达沃韦讲给他听的轶闻,很可能是博尔赫斯在此处“风月场所常见的外观”这一表述的来源。而中译全集中把casa mala直译成“简陋的房屋”,那段译文也看得不甚明了,但是又找不到这一篇的西语原文和英译。这里可以再看下卡萨雷斯的《博尔赫斯》(735-736)一书中记录的这则轶闻:“在郊区的一个村镇上,一个风月场所的落成典礼,那些好小子们在那个地方能够舒适享受,就好像很习惯那种地方,而相比之下,那些坏小子,只会在门厅下谈情说爱,却对此显露出恐惧。”结合那篇序言的中译文来看,博尔赫斯对那个风月场所的外观有着深刻的印象,所以在这里把那种外观给了这座北方酒店。另外《博尔赫斯词典》说博尔赫斯自己谈及北方酒店的原型就是布城的Plaza Hotel,始建于1909年。这个酒店也是三棱柱状,符合博尔赫斯的描述,只是从老照片中也看不到河岸。同时从老照片中可以看到,在这个酒店中间有一个圆塔,其外形与英式邮筒很像。而mala其实有英法的邮局、邮袋、邮政的意思。这里开无责任脑洞,博尔赫斯也许在写下casa mala的时候想到了这个圆塔。此段纯属认真地在牵强附会。以下是图片对比,仅供参考:
从左到右:Plaza Hotel全景;Plaza Hotel中间的圆塔;英式邮筒
[6] 原文为Tetrarca de Galilea,这里视之为人名,采用音译为提特拉卡·德·加利利。实际上它的意思是:加利利的分封王。这个称呼大多数时候是指大希律王的儿子希律·安提帕,显然和小说的年代不符。此人娶了兄长的妻子希罗底,成为了莎乐美的继父,砍了施洗约翰的头。何以认为博尔赫斯是以这位希律·安提帕的封号来给这个人物命名呢?小说整体设在犹太文化背景下,此人与犹太人的历史有关,而且在后文中提到此人拥有那些世界上最好的蓝宝石。而在王尔德的《莎乐美》中,这位分封王为了劝莎乐美放弃索要施洗约翰的头,而向她描述了自己所拥有的各种宝石。其中就有蓝宝石:I have sapphires big like eggs, and as blue as blue flowers. The sea wanders within them, and the moon comes never to trouble the blue of their waves。
[7] 原文为法语:placard。
[8] 意第绪日报:Yidische Zaitung(Zeitung),这是在阿根廷出版的第一份犹太人的日报,在1914年或更早开始出版的。《博尔赫斯词典》(214)
[9] 钻牛角尖:原文buscarle tres pies al gato,字面意思是:找三只脚的猫。一般翻译成“鸡蛋里挑骨头”、“作茧自缚”、“吹毛求疵”、“自找麻烦”之类。这里译为“钻牛角尖”。
[10] 这些书,第一本是关于卡巴拉的,也和博尔赫斯一篇文章同名;第二本的研究主体是罗伯特·弗拉德,是一位17世纪初叶的英国医师,他追随帕拉塞尔苏斯流派的医学主张,融合炼金术和星相学的“磁性诊疗”,他把人体假想成四方有守护的一座堡垒,由此可以看出这个跟小说中的重要数字“四”的关系;第三本《创造之书》是犹太神秘主义中的三部重要典籍中的一部,阐述了卡巴拉神秘主义的宇宙论观点,设计数字与希伯来字母的神秘力量;《美名大师传记》中的“美名大师”原文为Baal Shem,巴尔·闪,是犹太教的特定称号,译作美名大师,是通晓上帝秘密名字而行医的大师。在这里应该是指Israel Baal Shem Tobh。后面有具体注释;《哈西德教派史》一书,首先哈西德派跟前面提到的巴尔·闪,有直接关,哈西德派反对拉比派,哈西德派有神秘主义倾向,主张神迹,精神入定,进入狂喜状态之类的,在Martin Buber 的The Legend of the Baal-Shem一书中有一些关于巴尔·闪的小故事,都有类似的倾向。有一部电影《犹太毒贩》对哈西德派教徒的生活有描述,可以参看。
[11] 这里博尔赫斯也许藏了个玩笑。文中写到探长报之以讥笑,我怀疑那是博尔赫斯自己笑出了声来。有一位发现植物的基本构造单位是细胞的德国植物学家,就叫Ludolph Christian Treviranus,博尔赫斯这个探长的姓氏似乎就来自这样一个名字,所以他是个可怜的基督徒,因为他的名字。
[12] 这一句话可能和爱伦·坡《莫格街谋杀案》中的一句拉丁文有着照应关系:Perdidit antiquum litera prima sonum。(第一个字母已经失去了原来的发音)。这部小说是奥古斯特·杜宾的初次登场。
[13] Israel Baal Shem Tobh,应为Yisrael (Israel) ben Eliezer,又称Baal Shem Tov,美名大师托夫,简称(缩写作)Besht。
[14] 土伦街:Rue de Toulon,这个名字会让人想到Rue Morgue,同时也模糊了这篇小说设定的地理背景,似乎是安置在了法国的某个地方。
[15] 据《博尔赫斯词典》称,博尔赫斯从Mixtus一书中几乎照搬了关于希伯来一天的算法的句子:Vel dies est sacer destinatus exercitiis sacris, qui incipit a solis occasu usque ad solis occasum diei sequentis。可以对比正文中出现的那句伦洛特念的拉丁文:Dies Judaeorum incipit a solis occasu usque ad solis occasum diei sequentis。同时《词典》指出,犹太人的月份和公历的计算方法是不一样,所以小说中并不完全是按照犹太人的算法来的,而是日子按照犹太算法,月份按照公历。
[16] 也就是安息日。
[17] 考迪罗制是拉美地区特有的军阀、大地主和教会三位一体的本土化独裁制度。博尔赫斯用这个词又在模糊地理特征。
[18] 塔勒坦布:tarlatán,一种重浆网状织物,棉质纱状。这一句,此前两个中译本译为“蜷缩在网中的蜘蛛”(王永年)和“布上爬满了蜘蛛网”(王央乐)。这是因为arañas一词的多义造成的,该词有蜘蛛的意思,也有枝形吊灯的意思。这种复义在此处又在形象上有相似性:蜘蛛和枝形吊灯、蜘蛛网和塔勒坦布。但是tarlatán一词的意义是确切的,就是一种重浆网状织物,所以翻译上,从该词的确切意义出发,结合语境,译为“一些用塔勒坦布包起来的枝形吊灯”。而文本无疑具有复义性:一座废弃的别墅里,爬满蜘蛛网的房间。
[19] 异教徒:goím,非犹太人,异邦人,异教徒。“条条大路通罗马”这句话相传最早出自罗马皇帝尤里安之口,而他在位期间允许宗教信仰自由,并允许犹太人在耶路撒冷重建圣庙,是君士坦丁之后唯一的非基督教徒皇帝。推测这里暗指这一事由,所以译作异教徒。
相关知识
译·注|死亡与指南针
花译创意花店花店加盟 花译创意花店花店加盟费 加盟怎么样
树木打孔注药技术应用
[水晶鞋与玫瑰花] [上译珍藏] [1979 英国][个人洗版修复]
园林树木打孔注药技术应用
2021年度业绩发布会大幕将启!2月14日,和上市公司来一场“亲密接触” 2月8日, 指南针 (300803)发布公告称,定于2月14日下午在全景举办 2021 年度业绩说明会。这意味2021年...
绵阳市安州区花荄译境机械租赁部
岳小花译:《菲律宾环境保护法典》
兰花档案 生物科学 (英)马克·格里菲思 著;,张敏,张璐 译 新华正版
防治蛀干害虫的简易工具——压缩喷注器的改制与使用
网址: 译·注|死亡与指南针 https://m.huajiangbk.com/newsview242721.html
上一篇: 《恩典多奇异》 |
下一篇: 书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