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真的梦
这个世界最真实、最深刻的梦想,就是人对于“我”的执着。
每天早晨清醒的时候,“我”就开始发挥作用了,我要吃东西、我要工作、我要上厕所。接着,我的势力范围就划定了,这车子、这房子是我的,这工作、这部属是我的,到处都是我的东西。
即使是独自一人,也很难让我们抛开我,行为、言语、思想到处都是我的色彩,我思故我在、我言故我在、我行动故我在,通过这些我才是真实存在着的。
到了晚上睡觉,则是“我累了,我需要休息”,夜里不能控制地做了我的梦,醒来发现一切都是虚妄的。
因为有我,活着就有很多的烦恼,要为自己的肚皮、享乐、需要服务、四处奔波,但是,“我”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
因为有我,死亡之际有许多恐惧,一方面担心我会永远消失,另一方面则舍不下花许多力气所积聚的事物。
因为有我,得之则喜,失之则忧。
我执,是一切贪心、嗔恨、愚痴的根源。
很少人思考“我”的问题,例如我是真实的吗?我的哪一部分最真实?例如我在宇宙时空中到底占有什么样的位置?例如我何所从来又何所从去?
当然,“我”不可能是假的,因为我是如此真实,受伤了会痛,工作了会累,肚子饿了会难受。会哭、会笑、会欢喜、会生气。
可是,我也不是那么真实,我会长大,会老化,似乎没有一刻是相同与恒常的。我也时常在工作、娱乐、睡眠时沦入忘我的状态,根本忘记了我的存在。而且我知道,如果把我的皮肉、骨髓、呼吸、水分还给这个世界,我的色身失去,我的执着就不真实了。
我不会永远活在这个世界,因为人的寿命有限,我也不能例外。可是似乎我的色身离开这个世界,我也不是完全归于空无。
那么,“我是因何而生?我是因何而灭?生灭之后是否还有生灭?”是每一个有智慧的人都会问的问题,依照佛教的说法,人是从因缘而生的,在某一个时空中,由色、受、想、行、识的习气,汇聚了眼、耳、鼻、舌、身、意,假合了地、水、火、风、空就形成了我的人身,等到因缘尽了,四大毁坏,一切都归于空无,只留下在种子里的识,等待下一个因缘的会合,如此不断地成住坏空、生住异灭、生老病死,这就是轮回。这也是佛教说“无始”的原因,因缘的轮转会合,并没有一个开端。
因而可以这样说:在因缘的本质里,“我”是一个假合,可是在感觉的表象上,我是真实的。
再进一步,我们可以认识到:那时刻在变灭的眼、耳、鼻、舌、身、意,并不是真正的我,从小到大我的眼、耳、鼻、舌、身、意不知道已改变多少,可是我还是我。因此,把这些东西粉碎解散后,一定还有一个“我”在。
不只“我”是因缘所生,连一朵玫瑰花也都是的,玫瑰花若不叫玫瑰花,它也长同一个样子,也一样的香。但是在玫瑰花谢了后,我们不能说没有玫瑰,只能说玫瑰是因缘的假合。此所以玫瑰年年开,劈开玫瑰树却是一无所见。
众生不能明白“我”是假合,因此产生很多我的毛病、我的问题,例如:
我执:由于对我执着的习气长久熏气,因此对世界起差别心,这种“我执”的种子,是后世得到各种不同果报的原因。
我见:执着“我是实有”的妄想见解,使我们惑业缠身,不得解脱。
我爱:深生爱着于一己的妄执自我,是人生的根本烦恼,因为我爱,所以我贪,由于贪则深生耽着,无法超越。
我痴:一切疑惑障碍都以愚痴为前导,因此我痴是一切无明烦恼之首。“我痴”就是愚于我相或迷于无我之理的人。
我相:虽然实相的“我”是没有实体的,可是凡夫总是误认实有而执着,这种执着产生了爱我轻人的妄情,甚至发现出我的相状。
我妄想:执着于我的虚妄颠倒之心,来分别诸法之相,产生了谬误的分别,不能如实知见事物。以情生着,则成系缚;若离妄想,则无系缚。
这是多么可悲的事啊,凡夫不知道迷界的真实相,而在世间的无常里执常,在诸苦中执乐,在无我上执我,在不净处执净。颠倒妄想就是这样而生的,一个人唯有破了我见、我执、我爱、我相,才会有真实的般若,所以《金刚经》里才说:“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无法相,亦无非法相。”“如来说我者,即非是我,是名为我。”
在梦中有梦,在身外有身,我们知道夜里睡眠时的梦是不真实的,那是因为我们有醒来的时刻,若不醒来,梦则似真。我们不能体验“我”是一个梦,可能是所有梦中最真的梦,那也是因为我们没有醒来的时刻,一旦醒来,我只是一场梦!
所以,人要有醒来的声愿,有醒来的勇气与决心,才不会永远在梦中沉沦而不自知呀!
我似昔人,不是昔人
憨山大师有一年冬天读《肇论》,对里面僧肇大师谈到的“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感到十分疑惑,心思惘然。
又读到书里的一段——有一位梵志,从幼年出家一直到白发苍苍才回到家乡,邻居问梵志:“昔人犹在耶?”梵志说:“吾似昔人,非昔人也。”憨山豁然了悟,说:“信乎!诸法本无去来也!”
然后,他走下禅床礼佛,悟到无起动之相,揭开竹帘,站立在台阶上,忽然看到大风吹动庭院里的树,飞叶满空,却了无动相,他感慨地说:“这就是‘旋岚偃岳而常静’呀!”他又看到河中流水,了无流相,说:“此‘江河竞注而不流’呀!”
于是,“去来生死”的疑惑,从这时候起完全像冰雪融化一样,他随手作了一首偈:
死生昼夜,水流花谢。
今日乃知,鼻孔向下。
我每一次想到憨山大师传记里的这一段,都会油然地感动不已,它似乎在冥冥中解释了时空岁月的答案。
表面上看,山上的旋岚、飘叶、飞云,是非常热闹的,而山本身却是那么安静;河中的水奔流不停,但是河的本质并没有什么改变。人的生死、宇宙的昼夜、水的奔流、花叶的飘零,都是这样,是自然的进程罢了。
这就是为什么梵志白发回乡,对邻居说:“我像是从前的梵志,却已经不是从前的梵志了。”
岁月在我们的身上毫不留情地印下刻痕。每一次揽镜自照的时候,我们都会慨然发现,我们的脸容苍老了,我们的白发增生了,我们的身材改变了,于是,不免要自问:“这是我吗?”
是呀,这就是从前那个才华洋溢、青春飞扬、对人世与未来充满热切追求的我吗?
这是我,因为每一步改变的历程,我都如实地经验,我还记得自己的十岁、二十岁、三十岁,记得一步一步的变迁。
然而这也不是我,因为我的外貌、思想、语言都已经完全改变了。如果遇到三十年前的旧友,他可能完全不认得我;如果我在街上遇见十岁时的自己,也会茫然地擦肩而过。
时空与我,在生命的历程上起着无限的变化,使我感到惘然。
那关于我的,究竟是我吗?不是我吗?
有一次返乡,在我就读过的旗山小学大礼堂演讲,我的两个母校——旗山小学、旗山中学都派了学生来献花,说我是杰出的校友。
演讲结束后,遇到了我的一些小学和中学的老师,我简直不敢与他们相认,因为他们都老得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当时我就想,他们一定也有同样的感慨吧!没想到从前那个从来不穿鞋上学的毛孩子,现在已经步入中年了。
一位二十年没见的小学同学来看我,紧紧握着我的手说:“二十年没见,想不到你变得这么老了!”——他讲的是实话,我们是两面镜子,他看见我的老去,我也看到了他的白发,荒谬的是,我们都确信眼前这完全改变的同学,是“昔人”,却自信自己还是从前的我。
一位小学老师说:“没想到你变得这么会演讲呢!”
我想,小时候我就很会演讲,只是普通话不标准,因此永远没有机会站上讲台。不断地经历挫折与压抑的结果就是,我变得忧郁,每次上台说话就自卑得不得了,甚至脸红心跳说不出话来。连我自己都不能想象,二十几年之后,我每年要做一百多次大型演讲,当然,我的老师更不能想象了。
我不只是外貌彻底地改变了,性格、思想也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但是,属于童年的我,却是“旋岚偃岳、江河竞注”,那样清晰,充满动感。
今年过年的时候,我在家里的一张被弃置多年的书桌里,找到了童年和少年时代的一些照片,黑白的,泛着岁月的黄渍。
我坐在书桌前,专注地寻索着那些早已在岁月之流中逝去的自己,瘦小、苍白,常常仰天看着远方。
那时在乡下的我们,一面在学校读书,一面帮家里的农事,对未来都有着茫然之感,只知道长大一定要到远方去奋斗,渴望有衣锦还乡的—天。
有一张照片后面,我写着:“男儿立志出乡关,学业无成誓不还。”那是初中三年级,后来我到台南读高中,大学考了好几次,有一段时间甚至灰心丧志,觉得天下之大,竟没有自己容身的地方。想到自己十五岁就离家了,少年迷茫,不知何往。
还有一张是高中一年级的,背后竟写着:
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要往哪里去?
在人群里,谁认识我呢?
我看着那些照片,试图回到当时的情境,但情境已渺,不复可追。如果我不写说明,拿给不认识从前的我的朋友看,他们一定不能在人群里认出我来。
坐在地板上看那些照片,竟看到黄昏了,直到母亲跑上来说:“你在干什么呢?叫好几次吃晚饭,都没听见。”我说在看从前的照片。“看从前的照片就会饱了吗?”母亲说,“快!下来吃晚饭。”
我醒过来,顺随母亲下楼吃晚饭。母亲说得对,这一顿晚饭比从前的照片重要得多。
这二十年来,我写了五十几本书。由于工作忙碌,很少回乡,哥哥、姐姐竟都是在书里与我相见。
有一次,姐姐和我讨论书中的情节,说:“你真的经历过这些事吗?”
“是的。”我说。
“真想不到,我的同事都问我,你写的那些是不是真的,我说我也不知道呀!因为我的弟弟十五岁就离家了。”
有时候,我出国也没有通知家里的人。那时在《中国时报》当主编,时常到国外去出差,几乎走遍了半个地球。
亲戚、朋友偶尔会问:
“这写埃及的,是真的吗?”
“这写意大利的,是真的吗?”
我的脸上并没有写我到过的国家,我的眼里也无法映现生命中那些私密经验的历程,因此,到后来连我自己也会问自己:“这些都是真的吗?”
如果是假的,为什么如此真实?
如果是真的,现在又在何处呢?
生命的经验没有一段是真的,也没有一段是假的,回想起来,真的是如梦如幻,假的又是刻骨铭心,在走过了以后,真假只是一种认定。
有时候,不肯承认自己四十岁了,但现在的辈分又使我尴尬。早就有人叫我“叔公”“舅公”“姨丈公”“姑丈公”了,一到做了“公”字辈,不认老也不行。
我是怎么突然就到了四十岁呢?
不是突然!生命的成长虽然有阶段性,每天却都是相连的。昨日、今日与来日,是在喝茶、吃饭、睡觉之间流逝的。在流逝的时候并不特别警觉,但是每一个五年、十年就仿佛是特别湍急的河流,不免有所醒觉。
看着两岸的人、风景,如同无声的黑白照片,一格一格地显影、定影,终至灰白、消失。
无常之感在这时就格外惊心,缘起缘灭在沉默中,有如响雷。
生命会不会再有一个四十年呢?如果有,我能为下半段的生命奉献什么?
由于流逝的岁月,似我非我,未来的日子,也似我非我,只有善待每一个今朝,尽其在我地珍惜每一个因缘,并且深化、转化、净化自己的生命。
憨山大师觉悟到“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的时候,是二十九岁。
想来惭愧,二十九岁的时候我在报馆里当主笔,“旋岚偃岳,江河竞注”,竟完全没有过觉悟的念头。
现在懂了一点点佛法,体验了一些些无常,观照了一丝丝缘起,才知道要做一个不受人惑的人是多么艰难。幸好,选到了一双叫“菩萨道”的鞋子,对路上的荆棘、坑洞,也能坦然微笑地迈过了。
记得胡适先生在四十岁时,曾在照片上自题“做了过河卒子,只好拼命向前”。我把它改动一下——“看见彼岸消息,继续拼命向前”,作为自己四十岁的自勉。
但愿所有的朋友,也能一起前行,在生命的流逝、因缘的变迁中,都能无畏,做不受人惑的人。
岁月的灯火都睡了
前些日子在香港,朋友带我去游维多利亚公园。
我们在黄昏的时候坐缆车到维多利亚山上(香港的中国人称之为“太平山”)。这个公园在香港生活中是一个异数,香港的万丈红尘、声色犬马,看了叫人头昏眼花,只有维多利亚山还保留了一点绿色的优雅情趣。
我很喜欢坐公园的铁轨缆车。坐车上山,在陡峭的山势上硬是开出一条路来。缆车很小,大概可以挤四十个人,缆车司机很悠闲地吹着口哨,使我想起小时候常常坐的运甘蔗的台糖小火车。不同的是,台糖小火车恰恰碰碰,声音十分吵人,路过处又都是平畴绿野,铁轨平平地穿过原野。维多利亚山的缆车却是无声的,它安静地前行,山和屋舍纷纷往我们背后退去。一下子,香港甚至九龙都已经远远地被抛在脚下了。
有趣的是,缆车道上奇峰突起,根本不知道下一刻会有什么样的视野。有时候视野平朗了,你以为下一站可以看得更远,可下一站有时被一株大树挡住了,有时又遇到一座三十层高的大厦。一留心,才发现山上原来也不是什么蓬莱仙山,而是高楼大厦、古堡别墅林立,香港的拥挤在这座山上也可以想见了。
缆车站依山而建,缆车在半路上停下来,就像倒吊悬挂着一般,抬头固不见顶,回首也看不到起站的地方。我们便悬在山腰上,等待缆车司机慢慢启动。终于抵达了山顶,白云浓得要滴出水来,夕阳正悬在山的高处,这时看香港,因为隔着山、树,竟能看出一点都市的美了。
香港真是小,绕着维多利亚公园走一圈已经一览无余。右侧由人群和高楼堆积起来的香港九龙闹区,正像积木一样,一块连着一块,好像一个梦幻的都城,你随便用手一推就会应声倒塌。左侧是海,归帆点点,岛与岛在天的远方。
香港商人的脑筋动得快,老早就在山顶上盖了大楼和汽车站。大楼叫“太平阁”,里面什么都有,书店、艺品店、超级市场、西餐厅、茶楼等,只是造型不甚协调。汽车站是绕着山上来的,想必比不上缆车那样有风情。
我们在“太平阁”吃晚餐,那是俯瞰香港最好的地势。我们坐着,眼看夕阳落进海的一方,并且看灯火在大楼的窗口一个个点燃,才一转眼,香港已经成为灯火辉煌的世界。我觉得,香港的白日是喧哗得让人烦厌的,可是香港的夜景却美得如同神话里的宫殿,尤其是隔着一脉山、一汪水,它显得那般安静,好像只是点了明亮的灯火,而人都安歇了。我说我喜欢香港的夜景。
朋友说:“因为你隔得远,有距离的美。你想想看,如果你是那一点点光亮的窗子里的人,就不觉得美了。”他想了一下又说,“你安静地注视那些灯,有的亮,有的暗,有的亮过又暗了,有的暗了又亮起来,真是有点像人生的际遇呢。”
我们便坐在维多利亚山上看香港九龙的两岸灯火。那样看,人被关在小小的灯窗里,真是十分渺小的。可是,人多少年来的努力竟是把自己从山野田园的广阔天地上关进一个狭小的窗子里——这样想时,我对现代文明的功能不免生出一种疑惑的感觉。
朋友还告诉我,香港人的墓地不是永久的,人死后八年便必须挖起来另葬他人,因为香港的人口实在太多了,多到必须和古人争寸土之地——这种给人的挤迫感,只要走在香港街头看汹涌的人潮就能体会深刻了。
我们就那样坐在山上看灯看到夜深,看到很多地区的灯灭去,但是另一地区的灯再亮起来——香港是一个不夜的城市——我们坐最后一班缆车下山。
下山的感觉也是十分奇特的。车子背着山势、面对山尖,是俯冲着下去的。山和铁轨于是顺着路一大片一大片地露出来。我看不见车子前面的风景,却看见车子后面的风景一片一片地远去,本来短短的铁轨变得越来越长,终于长到看不见远方,风从背后吹来,“呼呼”地响。
我想,岁月就像那样,我们眼睁睁地看自己的往事在面前一点一点地淡去,而我们的前景反而在背后一滴一滴地淡出,我们不知道下一站会在何处落脚,甚至不知道后面的视野会怎么样,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往事再好,也像一道柔美的伤口,它美得凄迷,但每一段都是有伤口的。它最后连接成一条轨道,隐隐约约透露出一些规则来。社会和人不也是一样吗?成与败都是可以在过去找到一些讯息的。
我们到山下时,维多利亚山笼罩在月光之中。
那一天,我在寄寓的香港酒店顶楼坐着,静静地、沉默地俯望香港和九龙,一直到九龙尖沙咀的灯火和对岸香港天星码头的灯火都在凌晨的薄雾中暗去。
我想起自己所经历的一些往事,我真切地感受到,当岁月的灯火都睡去的时候,有些往事仍鲜明得如同在记忆的显影液中,我们看它浮现出来,但毕竟是过去了。
在生命的旅途中
离开大连之后,我时常会怀念起在大连结识的两位朋友陈致安和林阳。
陈致安,我们叫他“大陈”,那是由于他的身高接近两米,以中国人的标准来看,他是身材魁梧的巨汉,无法形容他的巨大,所以用“大陈”名之。
大陈为人热情,恨不能把一切的好东西都拿来招待我这个来自远方的朋友。
离开大连的前一天,我身体极为不适,大陈还坚持带我去海边,他说:“大连最美的就是海边,如果不到海边,就等于没有到过大连。”
他约了林阳,带我去海边。
林阳是电台的主持人,性情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温暖而明朗,见到他就仿佛被清晨的阳光所照射,或者说是,在林中行走,看到处处都是穿林的阳光。
在旅途中,与这样的朋友同行是最幸福的事,于是我强打精神,一路上嬉嬉闹闹地到大连海边。那海边,听说是大陈“少年时代经常流连的地方”,也是林阳“一直到现在,都时常来排遣忧怀的地方”。
不知道为什么,当我们的车子穿过一片美丽的山林,左边是一大片的苹果树,右边是一大片的桃花林,林阳突然像陷入梦境,喃喃地说:“我从小就梦想着,有一天会死在这么美的旅途中。”
听到“死”字,使我们都震住了。
细腻的林阳发现我们的震惊,开怀地笑了:“大家别多心,这是每个人都会面临的问题,我从小就喜欢旅行,一直认为最优美的死亡是在旅行的途中,和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大家一路上说说笑笑,经过一个优美的地方,不经意就在美中死去了。”
车后座突然蹦出一个声音:“你要死了!现在不就是在旅途中,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又经过了优美的地方,你可以死了。”
大家忍不住笑成一团,林阳说:“我是说真的,你们不觉得这样子死去很好吗?”
车子里八个人都陷进了沉默,然后有人举手:“我也赞成那样最好!”说话的是我的大陆经纪人曲小侠。
另一个举手:“我也赞成!”
我说:“你们干脆组成一个联盟,然后整年整月地旅行,总有一天会实现愿望的。”
只有坐在前座的大陈,一直微笑不语,我问大陈:“大陈!你呢?”
大陈还是微笑着,亮出东北汉子的大嗓门:“我呀!我还是一切都准备好了,再死吧!”
众人就起哄着,大陈是因为事业做得太大、做得太好,不甘心没准备好就死了呀!确实,大陈在大连有一座非常大的图书城,是私人经营的,非常成功,我这次会到大连巡回演讲,就是他大力促成的,他除了事业做得好,还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大陈还是微笑着,被逼急了,他说:“人生有时候是不能那么任性的!”
我们就是这样,在死亡、优美、任性的迷思中,穿过了许多优美的风景,到了大连的海边。
在大连,春天的海边,果然与别处的海边不同,天蓝云白,沿着海岸暴晒着许多刚从海里捞起的海带,老妇人在海岸上叫卖新鲜的鱼虾和贝类,海水湛蓝,风里有着暖暖的春意。
我和林阳坐在一艘废弃的小船上,林阳说:“按照我的观点,可以死的地方太多了,像桃花林、海岸、山巅……”
我说:“可以死的地方有多少,可以活的地方就有多少呀!”
离开大连海边回程的路上,车里的人都累得睡着了,我看着一幕幕的风景从窗前流过。
我带着那些风景、那些对话、那些怀念,回到台北。
一年半后,我重返大陆,第一站是长沙,来接机的曲小侠刚安置了我的行李,突然说:“大陈死了!”
这么短的一句话,使我完全震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我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大陈那高大英挺的样子,一个一百九十几厘米的巨汉,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小侠说:“一直查不出什么原因,今年八月他到北京出差,突然感到不适,就急忙搭机回大连,没想到走着进飞机,却是躺着抬出来,当天晚上就死在大连的医院,猝死!医院很想解剖看看什么原因,但他的爱人不肯,所以,大陈的死因可能永远成谜了。”
“他有什么病史吗?”我说。
“一点也没有,你记得他那样子,身材那么壮大,嗓门也大,到现在我还不相信他会那样就死了。”
小侠说,因为大陈是在“一点准备都没有”的情况下过世的,他是生意人,做的是图书批发,人一死,情况特惨,他还没有给清的钱,债主天天上门催讨;欠他钱的人,却没有一个认账……
在开往长沙新区的车子上,小侠向我说明了一个远方的好朋友消失的种种因由,我却回到了一年半以前大连海边的旅行车上,忍不住眼湿。
不管有没有准备好,不论是不是愿意,我们总是起步在旅途中,消失在旅途中,人生是一场漫漫的旅行,没有终站,只是走到了偶然的地方,力尽而止。
我想到德国的大哲学家康德,一生只有离家到不远处的但泽游历一次,终生未离开过故乡。起居极有定律,治学极为严谨。他为什么一生没有离开过故乡呢?因为他认为“本体界与现象界是对立的”,“一切的智识皆为经验,经验又唯由纯粹概念以得之”。康德没有出门旅行,但是他在内心的纯粹概念里旅行,他的学说没有终点,所以,他也是死在内心的旅程中。
我又想到唐代的大和尚鉴真,一心想要到日本传法,曾五次东渡,都被海贼、火风阻挠,颠沛长达十一年之久,后来竟然双目失明。
双目失明了还是要渡海,六十六岁的时候第六次东渡日本,终于成功。对日本的宗教、医学、美术、建筑、文化都带来深远的影响。鉴真一辈子都为了赴日奋斗,最后死在日本。
我曾经到京都的东大寺,站在鉴真第一次传戒的毗卢遮那佛前沉思,也曾到扬州的鉴真纪念馆礼拜鉴真大和尚的塑像,感觉到鉴真一生都在旅途中。当他从江苏江都的乡下出生时,谁会想到这个乡下孩子将成为日本律宗的始祖呢?谁又会想到无论在中国,或是在日本,都有无数的人怀念着他那伟大的旅程呢?
康德也是这样吧!一个终生未离乡的哲学家,死后,却有无数的人飞越千里,来瞻仰他的故居和纪念馆,研究他的思想与哲学的人更是不可胜数,他内在的旅程启动了许多人生命的旅程呀!
一切的死亡,都不是在目的地发生,而是在旅程中发生的。
“和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大家一路上说说笑笑,经过一个优美的地方,不经意就在美中死去了。”
我想起去年大连的旅程中,林阳的话语,林阳还在旅途中寻觅着生命最优美的情境吧!
反而那一直想要准备好的大陈,却在措手不及的旅行中,谜一样地走了。
在每个人生命的旅途中,这种无可奈何的事件是经常发生的,在康德经常散步的树林,在鉴真不断上船、下船的海边,在我们或哭或笑的时刻,在有所准备或措手不及的时刻,永远都是在旅途中。
在生命的旅途中,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经验吧!晴空万里之后,骤然来了一阵狂风暴雨,狂风暴雨是不终朝的,因此很快又花红柳绿,使我们对生命的变化感叹不已。
在生命的旅途中,每个人也都有这样的经验吧!仰观天上的万里云集,思索着宇宙的广度;俯瞰山下的千仞壁立,测量世界的深度。可叹的是,那深广超越一切,甚至超越我们的想象。
极静极静的夜里,我努力聚焦,回到大连的旅途上,想到大陈与林阳,想到幽静的海边,一切似乎还如此清晰,昔人已乘着凉凉的秋风,飞远了。
在生命的旅途中,要诚挚地珍惜,要深深地疼爱。
在生命的旅途中,要努力地追寻,也要保持静观。
在生命的旅途中,要有所敬畏,也要有所无惧。
我点了一炷檀香,让香随风飘散,想象这香风会不会吹向大连的海边,或者吹向大陈飞去的地方。
大陈,安息吧!
素质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感觉到花是非常奇怪的,因为在家院的庭前种了桂花、玉兰和夜来香,到了晚上,香气随风四散,流动在家屋四周,可是这些香花都是白色的。反而那些极美丽的花卉,像兰花、玫瑰之属,就没有什么香味了。
长大以后,才发现这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凡香气极盛的花,桂花、玉兰花、夜来香、含笑花、水姜花、月桃花、百合花、栀子花、七里香,都是白色的,即使有颜色也是非常素淡,而且它们开放的时候常成群结队的,热闹纷繁。那些颜色艳丽的花,则都是孤芳自赏,每一枝只开出一朵,也吝惜着香气一般,很少有香味的。
“香花无色,色花不香”这真是一个惊人的发现;“素朴的花喜欢成群结队,美艳的花喜欢幽然独处”也是惊人的发现。依照植物学家的说法,白花为了吸引蜂蝶传播花粉,因此放散浓厚的芳香;美丽的花则不必如此,只要以它的颜色就能招蜂引蝶了。
我们不管植物学家的说法,单以“香花无色,色花不香”就可以给我们许多联想,并带来人生的启示。
在人生里,每一个人都有其独特非凡的素质,有的香盛,有的色浓,很少很少能兼具美丽与芳香,因此我们不必欣羡别人某些天生的素质,而要发现自我独特的风格。当然,我们的人生多少都有缺憾,这缺憾的哲学其实很简单:连最名贵的兰花,恐怕都为自己不能芳香而落泪哩!这是对待自己的方法,也是面对自己缺憾还能自在的方法。
面对外在世界的时候,我们不要被艳丽的颜色所迷惑,而要进入事物的实相,有许多东西表面是非常平凡的,它的颜色也素朴,但只要我们让心平静下来,就能品味出这内部最幽深的芳香。
当然,艳丽之美有时也值得赞叹,只是它适于远观,不适于沉潜。
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很少能欣赏素朴的事物,总喜欢耀目的风华,但到了中年则越来越喜欢那些真实平凡的素质,比如选用一张桌子,青年多会注意到它的颜色与造型之美,中年人就比较注意它是紫檀木还是乌心石的材质,至于外形与色彩就在其次了。
最近这些日子里,我时常有一种新的感怀,就是和一个人面对面说了许多话,仿佛一句话也没有说;可是和另一个人面对面坐着,什么话也没有说,就仿佛说了很多。人到了某一个年纪、某一个阶段,就能穿破语言、表情、动作,直接以心来相印了,也就是用素朴面对着素朴。
古印度人说,人应该把中年以后的岁月全部用来自觉和思索,以便找寻自我最深处的芳香。我们可能做不到那样,不过,假如一个人到了中年,还不能从心灵自然地散出芬芳,那就像白色的玉兰或含笑,竟然没有任何香气一样的可悲了。
孤独是一个人的清欢
林清玄
台湾省髙雄人,连续十年雄踞“台湾十大畅销书作家”榜单,被誉为“当代散文八大家”之一。
17岁开始发表作品;20岁出版第一本书;30岁前得遍台湾所有文学大奖;35岁写成的“身心安顿系列”,是20世纪90年代台湾极为畅销的作品;40岁完成的“菩提系列”,销量数百万册,成为当代深具影响力的作品之一。因此,林清玄也被誉为“华语世界的心灵疗愈大师”。
他的文章曾多次入选中国和新加坡中小学教材,还曾被选入中国高考语文试卷,其作品在国际华文世界被广泛阅读。
文学是欢喜的,写的人欢喜,读的人也欢喜。
生而为人,心灵犹如暗夜的天空,从前我们在人间生起的爱犹如星星点灯,使我们的心空温柔而明亮,繁华而有致。
生命的一切成长,都需要时间。
要温和的爱,这样方得久远,太快和太慢,其结果都是一样迟缓。
如果有人来问我关于圆满的事,我会效法古代禅师说:“喝茶时喝茶,吃饭时吃饭,睡觉时睡觉,说什么圆满?”
心里总是不忘对你真诚的祝福,就像夜夜不忘升起的星星。
生命之所以有这么多不同,有着各种因缘和关系,是希望我们能从孤单中走出,试着去知道生命的不足。
第一辑 以欢喜心过生活
春时享受花红草绿,冬时欣赏冰雪风霜,晴天时爱晴,雨天时爱雨。
送你一勺西湖水
人心必须珍藏某种信念,
必须握住某种梦想与希望,
必须有彩虹,必须有歌可唱,
必须有高贵的事务可以投身。
——杜威
在杭州的旅途中,一位温婉细致的少女送了我一个装满水土的瓶子,还附了一封信。
我忙完了在杭州的演讲后,回到旅店,仔细地读这封信,忍不住眼睛湿润起来:
得知先生是第一次来大陆,我真是好感动、好感动,想哭。不知道先生有没有回到家的感觉?记得先生在书中写过,每次离家远行,母亲总要您带上一个小瓶子——装着家乡水土的小瓶子。
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一个很美好的愿望——希望林先生离开大陆回台湾时带上一瓶本地的水土。
我送先生的瓶子里,装的是西湖的水和白堤、苏堤的泥土。
我今天起了一个大早,骑车到白堤和苏堤分别取了些泥土,又在西湖里打了瓶水。回来的路上,雨下得挺大,汗水、雨水,还有泪水一起顺着脸颊淌下来。那是兴奋和幸福的泪啊!终于把先生给盼来了!只是,先生为我们做了那么多,而我为先生做的只能是这么一点了。
白堤和苏堤是白居易和苏东坡在杭州任职时为便利百姓而修建的,而先生您此次来杭,则给杭州乃至整个大陆的人们带来了心灵的甘露,从这种意义上说,你们是一样的。
送白堤、苏堤的泥土,就是出于这样一种感激的心情,希望这个小小的瓶子能保佑先生旅途顺利、身体健康。
我把那装满水土的瓶子打开,闻到一股水草的芬芳,看着瓶子上的两行小字:“心里总是不忘对你真诚的祝福,就像夜夜不忘升起的星星。”我的内心洋溢着满满的感动,想到这是我第一次回到大陆,第一站是在杭州,就有人送给我如此珍贵的、无价的礼物。这礼物是出自一颗纯美温柔的心灵,以及天真烂漫的情怀。
将西湖的水土细心地收进我的行李箱中,我想我将会把它带回台北,放在书案上,在写作读书的时候,我就会怀想在西湖边散步、在西湖上泛舟以及在西湖茶馆饮龙井的日子,当然我也会念起在杭州认识的许多朋友,我们虽迢遥千里,却能飞越时空,以心灵相会。
想起从中国台北出发到大陆之前,一些经常往返的朋友对我说:“大陆的青年朋友非常纯朴,但是非常‘木讷’,不善于表达感情。”
走过几个城市之后,我才发现完全不是如此,大陆的青年朋友不但十分热情,而且也勇于把心里的情感表达出来。他们在听演讲时掌声特别热烈、笑声格外响亮;他们在向我倾诉时态度诚挚、眼神分外动人,甚至有一位年轻的朋友清晨五点钟到山上摘了两束野花,插在我客居旅店的窗前……
他们的热情就像熊熊的烈火,每天都让我处在感动之中。
我一向认为,如果一个人心中充满了爱,却不懂得如何表达,那不仅自己活在痛苦中,对别人而言,也等于是没有爱一样。所以,内心的情感和外在的表达同等重要。
再深一层说,如果一个人内心的爱还不够充盈,但只要有一点的关怀、一点的善意、一点的温柔,试着把那一点表达出来,久而久之,内心的情感也会因为清晰而深刻,因深刻而充沛了。
爱的表达并不一定需要物质,例如情人节一定要买玫瑰花;爱的表达也不必要昂贵的礼物,例如送黄金钻戒;爱的表达更不必要落于形式,例如上黄山锁上连心锁。
因为,落于形式的,就会轻忽内容。
因为,落于物质的,就会缺少灵气。
因为,凡是昂贵的礼物都有价格,而真正的爱是无价的。
懂得表达爱的人,一声赞美、一个微笑、一束野花、一勺西湖水,都是无价之宝,其中都充满了珍贵的心、淳美的情感。
懂得表达爱的人,不仅懂得付出,也会懂得宽容;不仅懂得温柔,也会懂得坚持;不仅懂得珍惜,也会懂得无私……更重要的是,懂得表达爱的人,仿佛内心经过洗涤,变得清澈纯净,久而久之,恨也就无影无踪了。
从青年时代,我就期许自己成为懂得爱并懂得表达爱的人,我的文章也是在为自己的情感寻找出路,并且在寻找万里外相知的人。这就像雨中取来的西湖水,有着无价的心意。
这次到大陆,在许多大学演讲,我总是反复强调感觉的深刻体会的重要,以及美与爱的追寻和表达。遇到许多深深感动我的年轻朋友时,我总觉得我们不需要言语,只需要微笑,还有真诚的注视。
我多么希望把浙江大学医学系的盛雯雯送我的西湖水,分送给我遇到的每一位青年朋友,希望大家都能把爱表达出来。那是因为生命无常,我们能在偶然的时空中心灵交会,那种喜悦,一生又会有几次呢?
此刻,我住在黄山下的旅店,从窗子望出去,可以看到满天升起的星星,繁星是夜的眼睛,正注视着屯溪这个小城。想到在我幼年的时候,总觉得逝去的日子并未真正消失,而是一颗一颗升上天空,化为星辰,并照亮着未来的路。
童年的祝愿虽然天真,却是诚挚的。生而为人,心灵犹如暗夜的天空,从前我们在人间生起的爱犹如星星点灯,使我们的心空温柔而明亮,繁华而有致。
我们点亮过许多星星,我们还可以点亮无数的星星,虽然人世寂寥黯淡,我们也可以互相照亮。
生命是一个又一个的旅店,送你一勺西湖水呀!愿你旅途顺利,平安无恙。
想到我在幼年的时候,总觉得逝去的日子并未真正消失,而是一颗一颗升上天空,化为星辰,并照亮着未来的路。
生活中美好的鱼
在金门的古董店里,我买到了一个精美的大铜环和一些朴素的陶制的坠子。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东西,使我感到疑惑。
古董店的老板告诉我,那是从前渔民网鱼的用具,陶制的坠子一粒一粒绑在渔网底部,以便下网的时候,渔网可以迅速沉入海中。
大铜环则是网眼,就像衣服的领子一样,只要抓住铜环提起来,整个渔网就提起来了,一条鱼也跑不掉。
我住在梧江招待所,夜里听见庭院里饱满的松果落下来的声音,就走到院子里去捡松果。秋天的金门,夜凉如水,空气中有薄荷清凉的味道,星星月亮一如水晶,我突然想起韦应物的一首诗《秋夜寄丘二十二员外》:
怀君属秋夜,
散步咏凉天。
空山松子落,
幽人应未眠。
想到诗人在秋天的夜晚,散步于薄荷一样清凉的院子里,听见空山里松子落下的声音,想到那幽静的人应该与我一样在夜色中散步,还没有睡着吧!忽然感觉韦应物的这首诗不是寄给丘员外,而是飞过千里、穿越时空,寄来给我的吧!
回到房中,我把捡来的松果放在那铜环与陶坠旁边,觉得诗人的心与我的心十分接近。诗人、文学家、艺术家,乃至一切美的创造者,正是心里有铜环和陶坠的人。在茫茫的生命大海中,心灵的鱼在其中游来游去,一般人由于水深海阔看不见美好的鱼,或者由于粗心轻忽,鱼就游走了。
有美好心灵、细腻生活的人,则是把陶坠深深沉入海中,由于铜环在手,波浪的涌动和鱼的游动都能了然于心,垂丝千尺,意在深潭,捕捉到那飘忽不定的思想的鱼、观点的鱼。
作为平凡人的喜乐,就是每天在平淡的生活里找到一些智慧的鱼,时时在凡俗的日子捞起一些美好的鱼。
让那些充满欲望与企图的人,倾其一生去追求伟大与成功吧!
让我们擦亮生命的铜环和生活的陶坠,每天有一点甜美、一点幸福,就很好了。
在茫茫的生命大海中,心灵的鱼在其中游来游去,一般人由于水深海阔看不见美好的鱼,或者由于粗心轻忽,鱼就游走了。
夜里散散步,捡拾落下的松果,思念远方的朋友,回想生命中的种种美好,这平淡无奇的生活,自有一种清明、深刻和远大呀!
过火
这是冬天刚刚走过,春风蹑足敲门的时节,天气像是晨荷巨大叶片上浑圆的露珠,晶莹而明亮,台风草和野姜花一路上微笑着向我们招呼。
妈妈一早就把我唤醒了,我们要去赶一场盛会,在这次妈祖生日盛会里有一场过火的盛典,早在几天前我们就开始斋戒沐浴,妈妈常两手抚着我瘦弱的肩膀,幽幽地对爸爸说:“妈祖生日时要带他去过火。”
“火是一定要过的。”爸爸坚决地说,他把锄头靠在门侧,挂起了斗笠,长长叹一口气,然后我们没有再说什么,就围聚起来吃着简单的晚餐。
从小,我就是个瘦小而忧郁的孩子,每天爬山过河并没有使我的身体勇健,父母亲长期垦荒拓土的恒毅忍艰也丝毫没有遗传给我。
爸爸曾经为我做过种种努力,他一度希望我成为好猎人,每天叫我背着水壶跟他去打猎,我却常在见到山猪和野猴时吓得失声大哭,使得爸爸几度失去他的猎物,然后就撑着双管猎枪紧紧搂抱着我,他的泪水濡湿我的肩胛,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孩子……”
这是冬天刚刚走过,春风蹑足敲门的时节,天气像是晨荷巨大叶片上浑圆的露珠,晶莹而明亮,台风草和野姜花一路上微笑着向我们招呼。
他又寄望我成为一个农夫,常携我到山里工作,我总是在烈日炙烤下昏倒在正需要开垦的田地里,也时常被草丛中蹿出的毒蛇吓得屁滚尿流,爸爸不得不放下锄头跑过来照顾我。醒来的那一刻我总是听到爸爸悠长而悲伤的叹息。
我也天天暗下决心要做一个男子汉,慢慢地,我变得硬朗了,爸妈也露出欣慰的笑容,可是他们的努力和我的努力一起崩溃了,在我的孪生弟弟七岁那年死的时候。
眼见到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弟弟死去,我竟也像死去一半了,失去了生存的勇气,我变成一个失魂落魄的孩子,每天眉头深锁、形销骨立,所有的医生都看尽了,所有的补药都吃尽了,换来的仍是叹息和眼泪。
然后爸爸妈妈想到神明,想到神明好像一切希望都来了。
神明也没有医好我,他们又祈求十年一次的大过火仪式,可以让他们危在旦夕的儿子找到一丝生命的火光。
我强烈地惦怀弟弟,他清俊的面容常在暗夜的油灯中清晰浮现出来,他的脸是刀凿般深刻,连唇都有血一样的色泽。我们曾脐带相连地度过了许多快乐和凄苦的岁月,我念着他,不仅因为他是我的兄弟,更主要的是我们生命血肉的最根源处紧紧相连。
弟弟的样貌和我一模一样,个性却不同,弟弟强韧、坚毅而果决,我是忧郁、畏缩而软弱。如果说爸爸妈妈是一间使我们温暖的屋宇,弟弟和我便是攀爬而上的两种植物,弟弟是充满霸气的万年青,我则是脆弱易折的牵牛,两者虽然交缠分不出面目,却又是截然不同,万年青永远盎然充满炽盛的绿意,牵牛则常开满忧郁的小花。
刚上一年级,弟弟在上学的长途中常常负我涉水过河,当他在湍急的河水中苦涉时,我只能仰头看白云缓缓掠过。放学回家,我们要养鸡鸭,还要去割牧草,弟弟总是抢着做工,把割来的牧草与我对分,免得我回家招来爸妈责备的目光。
弟弟也常为我的懦弱吃惊,他每次在学校里打架输了,总要咬牙恨恨地望我。有一回,他和班上的同学打架,我只能缩在墙角怔怔地看着,最后弟弟打输了,跌坐在地上,嘴角淌着细细的血丝,无限哀怨地凝睇着他无用的哥哥。
我撑着去找他,弟弟一把推开我,狂奔出教室。
那时已是秋深了,相思树的叶子黄了,灰白的野芒草在秋风中杂乱地飞舞,弟弟拼命奔跑,像一只中枪惊慌而狂怒的白鼻心,要借着狂奔吐尽心中的最后一口气。
“宏弟,宏弟。”
我嘶开喉咙叫喊。弟弟一口气奔到黑肚大溪,终于力尽了颓坐下来,缓缓地躺卧在溪旁,我的心凹凸如溪畔团团围住弟弟的乱石。
风,吹得很急。
等我气喘吁吁赶到,看见弟弟脸上已爬满了泪水,一张脸湿漉漉的,嘴边还凝结着暗褐色的血丝,脸上的肌肉紧紧地抽着,像是我们农田里用久了的水泵。
我坐着,弟弟躺卧着,夕阳斜着,把我们的影子投照在急速流去的溪水中。弟弟轻轻抽泣很久,抬头望着天云万叠的天空,低哑着声音问:“哥,如果我快被打死了,你会不会帮助我?”
之后,我们便紧紧相拥放声痛哭,哭得天都黄昏了,听见溪水潺潺,才一言不发走回家。那是我和弟弟最后的一个秋天,第二年他便走了。
爸爸牵我的左手,妈妈执我的右手,在金光万道的晨曦中,我们终于出发了。一路上远山巅顶的云彩千变万化,我们对着阳光的方向走去,爸爸雄伟的身躯和妈妈细碎的步子伴随着我。
从山上到市镇要走两小时的山路,要翻过一座山、涉过几条溪水,因为天早,一路上雀鸟都被我们的脚步声惊飞,偶尔还能看见刺竹林里松鼠忙碌地跳跃,我们没有说什么话,只是无声默默前行,一直走到黑肚大溪,爸爸背负我涉水到对岸,突然站定,回头怅望迅即流去的溪水,隔了一会儿说:
“弟弟已经死了,不要再想他。”
“爸爸今天带你去过火,就像刚刚我们走水过来一样,你只要走过火堆,一切都会好转。”
爸爸看到我茫然的眼神,勉强微笑着说:
“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火堆罢了。”
我们又开始赶路,我侧脸望着母亲手挽花布包袱的样子,她的眼睛里一片绿,映照出我们十几年垦拓出来的大地,两只眼睛水盈盈的。
我走得慢极了,心里只惦念着家里养的两只蓝雀仔,爸爸索性把我负在背上,越走越快,甚至把妈妈丢在了远远的后头。
穿过相思树林的时候,我看到小路尽头处有一片斑驳的阳光。
一个火堆突然莫名地闪过我的脑海。
抵达小镇的时候,广场上已经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这是小镇十年一次的做醮,鼎沸的人声与笑语嗡嗡地响动。我从架满肥猪的长列里走过,猪头布满了绷起的线条,猪口里含着金橙色的新鲜橘子,被剖开肚子的乳猪们竟微笑着一般,怔怔地望着溢满欣喜的人群。
广场的左侧被清出一块光洁的空地,人们已经围聚在一起,看着空地上正猛烈燃烧的薪材,爸爸告诉我那些木材至少有四千斤,火舌高扬着冲上了湛蓝的天空,在毕毕剥剥的柴裂声中,我仿佛听见人们心里狂热的呼喊,人们的脸蛋都烘成了暖滋滋的鲜红色。两个穿着整齐衣着的人手拿一丈长的竹竿正挑着火堆,挑一下,飞扬起一阵烟灰,火舌马上又追了上来。
一股刚猛的热气扑到我脸上,像要把我吞噬了。妈妈拉我到怀中,说:“不要太靠近,会烫到。”正在这时,广场对角的戏台咚咚锵锵地响起了锣鼓,扮仙开始,好戏就要开锣了。
咚咚锵锵,咚咚锵,柴火慢慢变小了,剩下来的是一堆红通通的火炭,裂成大大小小一块块,堆成一座火热的炭山。我想起爸爸要我走火堆,看热闹的心情好像一下子被水浇灭了。
“司公来了!司公来了!”人群里响起一阵呼喊,人们全望向相同的方向,一个身穿黑色道袍、头戴黑色道帽的人走来,深浓的黑袍上罩着一件猩红色的绸缎披肩,黑帽上还有一枚鲜红色的帽粒。
人群让开一条路,那个又高又瘦的红头道士踏着八卦步一摇一摆地走过来,脸像一张毫无表情的画像。
人们安静下来了。
我却为这霎时的静默与远处吵闹的锣鼓而微微地颤抖。
红头道士做法事的另一边,一个赤裸着上身的人正颤颤地发抖,颤动的狂热使人群的焦点又注视着他。爸爸牵我走过去,他说那是神的化身,叫作乩童。
乩童吐着哇哇不清的语句,他的身侧有一个金炉和一张桌子,桌上有笔墨和金纸。他摇得太快,使我的眼睛花了,他提起笔在金纸上乱画一通,有圈、有钩、有直,我看不出那是什么。爸爸领了一张,装在我的口袋里,说可以保佑我过火平安,平安符装在我的口袋里便可以安心去过火了。
呜——呜——呜!呜!
远远望去,红头道士正在木炭堆边念咒语,烟雾使他成为一个诡异的立体,他左手持着牛角号,吹出了低沉而令人惊撼的声音。右手的一条蛇头软鞭用力抽打在地上,发出“啪啪”的响声,鞭声夹着号角声,人人都被震慑住了。
爸爸说,那是用来驱赶邪鬼的。
后来,道士又拿来一个装了清水的碗和盛满盐巴的篮子,他含了一口水,“噗”一声喷在炭上,“嗤——”一阵水烟升腾起来,他口中喃喃,然后把一篮盐巴遍撒在火堆上。三乘小轿在火堆旁绕圈子,有人拿长竹竿把火堆铺成一丈长、四尺宽的火毡,几个精壮的汉子用力拨开人群,口里高呼着:“请闪开,过火就要开始了。”
三乘小轿越转越快,转得像飞轮一样。
妈妈紧紧把我抱在怀中。
三乘小轿的轿夫齐声呼喝,便按顺序跃上火毡,“嗤”一声,我的心一阵紧缩,他们跨着大步很快地从火毡上跑过去,着地的那一刻,所有人都从梦般的静默里惊呼起来,一些好事的人跑过去看他们的脚,这时,轿夫笑了。
“火神来过了,火神来过了。”许多人忍不住狂呼跳叫。
红头道士依然在火堆旁念着神秘的、不可知的像响自远天深处的咒语。
过火的乡人们都穿着一式的汗衫短裤,露出黢黑而多毛的腿,一排排的腿竟像冒着白烟,蒸腾着生命的热气。
那些腿都是落过田水的,都是在炙毒的阳光和阴诈的血蛭中慢慢长成,生活的熬炼就如火炭一直铸着他们——他们那样兴奋,竟有一点儿像去赶市集一样,人人面对炭火总是有些惊惶,可是老天有眼,他们相信这一双肉腿是可以过火的。
十二月天,冷酸酸的田水和春天火炙炙的炭火并没有不同,一个是生活的历练,一个是生命的经验,都只不过是农人与天运搏斗的一个节目。
轿子,一乘乘地采取同样的步姿,夸耀似的走过火堆。
爸爸妈妈紧紧牵着我,每当“嗤”的声音响起,我的心就像被铁爪抓紧一般,不能动弹。
司锣的人一阵紧过一阵地敲响锣鼓。
轿夫一次又一次将他们赤裸的脚踝埋入红艳艳的火毡中。
随着锣鼓与脚踝的乱蹦乱跳,我的心也变得仓皇异常,想到自己要迈入火堆,像是陷进一个恐怖的海上噩梦,抓不到一块可以依归的浮木。
一张张红得诡谲的玄妙的脸闪到我的眼睫里来。
我抓紧父母微微渗汗的手,思及弟弟在天地的风景中永远消失的一幕,他的脸像被火烤焦的紫红色,头一偏,便魔魇似的去了,床侧焚烧的冥纸耀动鬼影般的火光。
在火光的交叠中,我看到领过符的乡民一一迈步跨入火堆。
有的步履沉重,有的矫捷,还有仓皇跑过的。
我看到一位老人背负着婴儿走进火堆,他青筋突起的腿脚毫不迟疑地迈进火中,使我想起顶上红绿交糅的庄严画像。爸爸告诉我,那是他重病的小儿子,神明会用火来医治他。
咚咚锵锵,咚咚锵。
远处的戏锣和近处的锣鼓声竟交缠不清了。
“阿玄,轮到你了。”妈妈用很细的声音说。
“我——,我怕。”
“不要怕,火神来过了,不要怕。”
爸妈推着我就要往火堆上送。
我抬头望着他们,央求地说:“爸,妈,你们和我一起走。”
“不行,只有你领了符。”爸爸正色道。
锣声响着。
火光在我眼前和心头交错。
爸妈由不得我再说什么,便把我架到火堆的起点。
“我不要,我不要——”我大声哭号起来。
“走,走!”爸爸吼叫着。
我不要——妈——
我跪了下来,紧紧抱住妈妈的腿,泪水使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没出息。我怎么会生出这种儿子,给我现世,今天你不走,我就把你打死在火堆上。”爸爸的声音像夏天午后的西北雨雷,嗡嗡响动,我抬头看,他脸上淌满泪水,重重把我摔在地上,跑去抢起道坛上的蛇头软鞭,“啪”一声抽在我身旁的地上,溅起一阵泥灰。
“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林姓的祖先造了什么孽,生出这样的孩子,我打死你。让你去和那个讨债的儿子做伴!”我从来没有看过爸爸暴怒的面容,他的肌肉虬结着,头发扬散如一头巨狮。
“你疯了。”妈妈抢过去拦他,声音凄厉而哀伤。
红头道士、轿夫们、人群都涌过来抓住爸爸正要飞来的鞭子。
锣声也停了。
爸爸被四个人牢牢抓住,他不说话,虎目如电穿刺我的全身。
四周是可怕的静寂。
我突然看见弟弟的脸在血红的火堆中燃烧,想起爸爸撑着猎枪落泪的面庞和他辛苦荷锄的身姿,我猛地站起,对爸爸大声说:“我走,我走给你看,今天如果我不敢走这火堆,就不是你的囝仔。”
锣声缓缓响起。
几千道目光如炬注视。
我走上了火堆。
第一步跨上去,一道强烈的热流从我脚底蹿进,贯穿了我的全身,我的汗水和泪水全滴在火上,一声“嗤”,一阵烟。
我什么都看不见,仿佛陷进一个神秘的围城,只听到远天深处传来弟弟轻声的耳语:“走呀!走呀!”那是一段很短的路,而我竟完全不知它的距离,不知它的尽处,相思林尽头的阳光亮起,脚下的火也浑然忘记了。
踩到地上的那一刻,土地的冰凉使我大吃一惊,“唬——”一声,全场的人都欢呼起来,爸爸妈妈早已等在这头,两个人抢抱着我,终于号啕地哭成一团。打锣的人戏剧性地、欢愉地敲着急速的锣鼓。
爸爸疯也似的紧抱我,像要勒断我的脊骨。
那一天,那过火的一天,我们快乐地流着泪走回家。
到黑肚大溪,爸爸叫我独自涉水。
猛然间,我感到自己长大了。
我们会害怕、会无所适从、会畏惧受伤,但是人生的火一定要过——情感的火要过、欢乐与悲伤的火要过、沉稳与激情的火要过、成功与失败的火要过。
童年过火的记忆像烙印一般影响了我整个生命的行程,日后我遇到人生的许多事都像过火一样,在起步之初,我们永远不知道能否安全抵达火毡的那一端,我们当然不敢相信有火神,我们会害怕、会无所适从、会畏惧受伤,但是人生的火一定要过——情感的火要过、欢乐与悲伤的火要过、沉稳与激情的火要过、成功与失败的火要过。我们不能退缩,因为我们要单独去过火,即使亲如父母,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我们不能退缩,因为我们要单独去过火,即使亲如父母,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路上捡到一粒贝壳
午后,在仁爱路上散步。
突然看见一户人家院子里种了一棵高大的面包树,那巨大的叶子犹如扇子,一扇扇地垂着,迎着冷风依然翠绿,一如它在热带雨林中的祖先。
我站在围墙外面,对这棵面包树十分感兴趣。那家人的宅院已然老旧,不过在这一带有着一个平房,必然是亿万富豪了。令我好奇的是这家人似乎非常热爱园艺,院子里有着许多高大的树木,园子门则是两株九重葛往两旁生长而在门顶握手,使那扇厚重的绿门仿佛戴着红与紫两色的帽子。
绿色的门在这一带是十分醒目的。我顾不了礼貌的问题,往门隙中望去,发现除了树木,主人还经营了花圃,各色的花正在盛开,带着颜色在里面吵闹。等我回过神来,退了几步,发现寒风还鼓吹着双颊,才想起,刚刚往门内那一探,误以为是春天来了。
脚下有一丝裂帛声,原来是踩到一片面包树落叶的扇面了,叶子大如脸盆,却已裂成四片,我遂兴起了收藏一片面包树叶的想法。找到比较完整的一片拾起,意外,可以说非常意外地发现了,树叶下面有一粒粉红色的贝壳。把树叶与贝壳拾起,就离开了那户人家的门口。
但是,我已经不能专心地散步了。
冬天的散步,于我原有运动身心的功能,本来在身心上都应该做到无念和无求才好,可惜往往不能如愿。选择固定的路线散步,当然比较易于无念,只是每天遇到的行人不同,不免使我常思索起他们的职业或背景来,幸而城市中都是擦身而过的人,念起念息有如缘起缘灭,走过也就不会挂心了。一旦改变了散步的路线,初开始就会忙碌得不得了,因为新鲜的景物很多,念头也蓬勃,仿佛汽水开瓶一样,气泡兴兴灭灭地冒出来,念头太忙,回家后会使我头痛,好像有某种负担。还有一种情况,是很久没有走的路,又去走一次,发现完全不同了,这不同有几个原因:一个是自己的心境改变了,一个是景观改变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季节更迭了。这些使我知道,这个世界是无常的因缘所集合而成,一切可见、可闻、可触、可尝的事物竟没有永久(或只是较长时间)的实体,一座楼房的拆除与重建只是比浮云飘过的时间长一点,终究也是幻化。
我今天的散步,就是第二种,是旧路新走。
这使我在尚未捡面包树叶与贝壳之前,就发现了不少异状。例如我记得去年的这个时间,安全岛的菩提树叶已经开始换装,嫩红色的小叶芽正在抽长,新鲜、清明、美丽动人。今年的春天似乎迟了一些,菩提树的叶子,感觉竟是一叶未落,老得有一点乌黑,使菩提树看起来承受了许多岁月的压力。发现菩提树一直等待春天,使我也有些着急起来。
木棉花也是一样,应该开始落叶了,却尚未落。我知道,像雨降、风吹、叶落、花开、雷鸣、惊蛰都是依时序的缘生起,而今年的春天之缘,为什么比往年来得晚呢?
还看到几处正在赶工的大楼,“长”得比树快多了,不久前开挖的地基,已经盖到十层楼了。从前我们形容春雨来时农田的笋子是“雨后春笋”,都市的楼房生长也和雨后春笋一样。这些大楼的兴建,使这一带的面目完全改观,新开在附近的商店和一家超级啤酒屋,使宁静与绿意备受压力。
记忆最深刻的是路过一家新开业的古董店,明亮橱窗最醒目的地方摆了一个巨大的白水晶原矿石,店家把水晶雕成一只台湾山猪正在被七只狼(或者狗)攻击的样子。为了突出山猪的痛苦,山猪的蹄子与头部是镶了白银的,咧嘴哀嚎,状极惊慌。标价自然十分昂贵,我一辈子一定不能存到与那标价相等的金钱。这么美丽而昂贵的巨大水晶(约有桌面那么大),却做了如此血腥而鄙俗的处理,竟使我生出了一丝丝恨意和巨大的怜悯,恨意是由雕刻中的残忍意识而生,怜悯是对于可能把这座水晶买回的富有的人。其实,我们所拥有和喜爱的事物无不是我们心的呈现。
如果我有一块如此巨大的水晶,我愿把它雕成一座春天的花园,让它有透明的香气;或者雕成一尊最美丽的观世音菩萨,带着慈悲的微笑,散发清明的光芒;或者雕几个水晶球,让人观想自性的光明;或者什么都不雕,只维持矿石本来的面目。
想了半天才想了起来,忘记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拥有这样的水晶,但这时我知道不能拥有比可以拥有或已经拥有使我更快乐。有许多事物,“没有”其实比“持有”更令人快乐,因为许多的“有”,是烦恼的根本,而且不断地追求“有”,会使我们永远徘徊在迷惑与堕落的道路上。幸而我不是太富有,还能知道在人世中觉悟,不致被福报与放纵所蒙蔽。幸而我也不是太忙碌或太贫苦,还能在午后散步,兴趣盎然地看着世界。从污秽的心中呈现出污秽的世界,从清净的心中呈现出清净的世界,人的境况不同,若能保有清净的观照,不论贫富,都不能扰动他。
看看一个人的念头多么可怕,简直争执得要命,光是看到一块残忍的水晶雕刻,就使我跳跃出一大堆念头,甚至完全忽视眼前的一切走了数百米。直到心里一个声音对我说了一句话才使我从一大堆纷扰的念头中醒来:“那只是一块水晶,山猪或狼只是心的感受,就好像情人眼中的兰花代表高洁的爱情,养兰者的眼中兰花总有个价钱,而武侠小说里,兰花常常成为杀手冷酷的标志。其实,兰花,只是兰花。”
从念头中惊醒,第一眼就看到面包树,接下来的情景如同上述。拿着树叶与贝壳的我也茫然了。
尤其是那一粒贝壳。
这粒粉红色的贝壳虽然新而完好,但不是百货公司出售的那种经过清洗磨光的贝壳。由于我曾在海边住过,可以肯定贝壳从海岸上捡来不久,还带有海水的气息。奇特的是,海边捡来的贝壳是如何掉落到仁爱路的红砖道上的?或者是无心遗落,例如跑步时从口袋里掉出来的?或者是有心遗落,例如情人馈赠而爱情已散?或者是……有太多的或者是,没有一个是肯定的答案。唯一肯定的是,贝壳,终究已离开了它的故乡。
从污秽的心中呈现出污秽的世界,从清净的心中呈现出清净的世界,人的境况不同,若能保有清净的观照,不论贫富,都不能扰动他。
人生活在某时某地,真如贝壳偶然落在红砖道上,我们不知道从哪里、为何、干什么来到这个世界,然后不能明确说出原因就迁徙到这个都市,或者说是飘零到这陌生之都。
“我为什么来到这世界?”这句话使我在无数的春天中辗转难眠,答案是渺不可知的,只能说是因缘,而因缘深不可测。
贝壳自海岸来,也是如此。
一粒贝壳,也使我想起在海岸居住的一整个春天,那时我还那么年少,有浓密的黑发,怀抱着爱情的秘密,天天坐在海边沉思。到现在,我的头发和爱情都犹如退潮的海岸,露出它平滑而不会波动的面目。少年的我在哪里呢?那个春天我没有拾回一粒贝壳,没有拍过一张照片,如今竟已完全遗失了一样。偶尔再去那个海岸,一样是春天,却感觉自己只是海面上的一个浮沤,一破,就散失了。
世间的变迁与无常是不变的真理,随着因缘的改变而变迁,不会单独存在,不会永远存在,我们的生活有很多时候只是无明的心所映现的影子。因此,我们可以这样说,少年的我是我,因为我从那里孕育,而少年的我也不是我,因为他已在时空中消失。正如贝壳与海的关系,我们从一粒贝壳可以想到一片海,甚至与海有关的记忆,这粒贝壳竟然是在红砖道上被拾到,与海相隔那么遥远!
想到这些,差不多已走到仁爱路的尽头了。我感觉到自己有时像个狂人,时常和自己对话不停,分不清是在说些什么。我忆起父亲生前有一次和我走在台北街头时突然说:“台北人好像狷仔,一天到暗在街仔赖赖趖。”翻成普通话是:“台北人好像神经病,一天到晚在街头乱走。”我有时觉得自己是狷仔之一,幸而我只是念头忙碌,并没有像逛街者听见换季打折一般,因欲望而狂乱奔走。而且我走路也维持了乡下人稳重谦卑的姿势,不像台北那些冲锋陷阵或龙行虎步的人,显得轻躁带着狂性。
我尤其不喜欢台北的冬天,不断的阴雨,包裹着厚衣服的人在拥挤的街道,犹如台球桌上的圆球撞来撞去。春天来了就会好些,会多一些颜色、多一点生机,还有一些悠闲的暖气。
回到家把树叶插在花瓶,贝壳放在案前,突然看到桌上的日历,今天竟是立春了:
立春:斗指东北,维为立春,时春气始至,四时之卒始,故名立春也。
我知道,接下来会有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台北的菩提树叶会换新,而木棉与杜鹃会如去年盛开。
片叶不沾身
朋友带我去看一位古董收藏家的收藏,据说他收藏的都是国宝级的东西,随便拿一件来都是价逾千万。
我们穿过一条条的巷弄,来到一家不起眼的公寓前面,我心中正纳闷,国宝级的古董怎么会收藏在这种地方呢?
收藏家来开门了,连续打开三扇不锈钢门才走进屋内。室内的灯光非常幽暗,等了几秒钟,我才适应了室内的光线,这时才赫然看到整个房子堆满古董,多到连走路都要小心,侧身才能前进。
到处都是陶瓷器、铜锡器,还有好多书画卷轴像是满天星一样拥挤地插在水缸里,主人好不容易带我们找到沙发(沙发也是埋在古物堆中),经过一番清理,我们才得以落座。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形容那种感觉,古董过度壅塞,使人仿佛置身在垃圾堆中。我想到,任何事物都不能太多,一到“太”的程度,就可怕了。
我们都喜欢蝴蝶,可是如果屋子里飞满蝴蝶,就不美了,再想到蝴蝶还会生满屋的毛毛虫,那多可怕。
我们都喜欢鸟,但鸟如果太多,也是会伤人的,希区柯克的名作《群鸟》,那恐怖的情景我想起来汗毛都要竖起。
正在出神的时候,主人端出来一个盘子,但盘子里装的不是茶水或咖啡,而是一盘玉。因为我的朋友向主人吹嘘我是个行家,虽然我据实地极力否认,但主人只当我是谦虚,迫不及待地拿他的收藏要给我“鉴赏”了。
既是如此,我也只好一件一件地鉴赏,并极力地称赞,在说一块茶色的玉时,我心里还想:为什么端出来的不是茶水呢?
看完玉石,我们转到主人的卧房看陶器和青铜器,我才发现,主人的卧室中只有一张床可以容身,其余的,从地板到屋顶,都堆得密不透风。
虽然说这些古董都是价逾千万,堆在一起却感觉不到它们的价值。后来又看了几个房间,依然如此。最令我吃惊的是,连厨房和厕所都堆着古董,主人家已经很久没有开伙了。
古董的主人告诉我,他之所以选择居住在陋巷,是因为台北的治安太坏,恐引起歹徒的觊觎。而他设了那么多的铁门,有各种安全功能,一般人从门外窥探他的古董,连一眼也不可得。
朋友补充说:“他爱古物成痴,太太和孩子都不能忍受,移民到海外去了。”
古董的主人说:“女人和小孩子懂什么?”
我对他说:“你的古董这么值钱,又这么多,何不卖几件,买一个大的展示空间,让更多人欣赏呢?这样,房子也不会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呀!”
他说:“好的古董一件也不舍得卖。”
他说:“而且那些俗人懂什么古董!”
告辞出来的时候,我感到有一些悲哀,再怎么了不起的古董,都只是“物件”,怎么比得上有情的人?再说,为了占有古董,活着的时候担惊受怕,像囚犯困居于数道铁门的囚室,像乞丐住在垃圾堆中,又何苦?
何况,有一天这个人会离开世界,就像他手中的古董从前的主人一样,总有一刻,会两手一放,一件也不能带走。真正的拥有,不一定要占有,真正的古董鉴赏家,不一定要做收藏家;偶尔要欣赏古董,到台北“故宫博物院”走走,花四十元门票,就能看真正国宝级的古物。累了,花八十五元在三希堂喝台北“故宫博物院”特选的乌龙茶,生活不是非常惬意吗?回到家,窗明几净,也不需要三道铁门来保卫,也不需要和无情的东西争位置,役物而不役于物,不亦快哉!
我们的生命如此短暂,有所营谋,必有所烦恼;有所执着,必有所束缚;有所得,必有所失。
“百花丛里过,片叶不沾身。”那样的生活才是我们向往的生活,百花丛里是“有情”,片叶不沾身是“觉悟”。
我们如果把时间花在财货上,就没有时间花在心灵上。
我们如果日夜为欲望奔走,就会耗失自己的健康。
我们如果成为壶痴、石痴、玉痴、卉物痴,就会忘却有情世间的珍贵。
有一位股市的大户告诉我,他在股市,只要一个早上就可以赚一千万。
我说:“一个早上赚一千万看起来很多,但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一千万买不到一个早上。”
何况一千万的得失是很难说得清的,陪家人在河边散步值不值一千万呢?读到一本开智慧的好书值不值一千万呢?有一个早上的觉悟之心,值不值一千万呢?
好好吃一顿饭、欢喜喝一杯茶,一日喜乐无恼、一夜安眠无梦,又价值多少?
“百花丛里过,片叶不沾身。”那样的生活才是我们向往的生活,百花丛里是“有情”,片叶不沾身是“觉悟”。
我想起许多年以前,朋友送我一把名贵的古董茶壶,我欢喜地收下了。过几天,朋友说送错了,来要回去,我欢喜地还给他了。
世间的事物来来去去,我还是我。
人我是非、利害得失去去来来,我们既未增加,也不减少。
误解与赞赏、批评与歌颂,都像庐山的烟雨和浙江的潮汐,原来一物也无!
去年春天最好的春茶,放到今年也要失味,所以,今年要喝今年的春茶。
年年的春茶都好,我眼前的这个粗陶茶杯就很好了,古董、古物、钻石、珍珠,乃至一切的背负,留给那些愿意背负的人吧!
油面摊子
家附近有一个卖油面的小摊子,我平常并不太注意,有一回带孩子散步路过,看到生意极好,所有的椅子都坐满了人。
我和孩子驻足围观,这时见到卖面的小贩,把油面放进烫面用的竹捞子里,一把塞一个,刹那之间就塞了十几把,然后他把叠成长串的竹捞子放进锅里烫。
接着,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十几个碗一字排开,放作料、盐、味精等,很快地捞面、加汤,十来碗面煮好的过程还不到五分钟,我和孩子看呆了。更令人赞叹的是,那个煮面的老板还边与顾客聊着闲天。
在我们从面摊离开的时候,孩子突然抬起头来说:“爸爸,我猜如果你和卖面的老板比赛卖面,你一定输!”
对于孩子突如其来的谈话,我感到莞尔,并且立即坦然承认,我一定输给卖面的人。我说:“不只会输,而且会输得很惨,这个世界上能赢过卖面老板的人大概也没有几个。”
后来我和孩子谈起,他的爸爸在这世界上是会输给很多人的。
接下来的几天,就跟玩游戏一样,我带着孩子到处去看工作中的人,我们在对角的豆浆店看伙计揉面粉做油条,看油条在锅中胀大而充满神奇的美感,我对孩子说:“爸爸比不上炸油条的人。”
我们到街角的饺子店,看一位山东老乡包饺子,他包饺子就如同变魔术一样,动作轻快,双手一捏,个个饺子大小如一,煮出来晶莹剔透,我对孩子说:“爸爸比不上包饺子的人。”
我们在市场边看见一个削梨子与芭乐的小贩,他把水果削好切片,包成一袋一袋准备推到戏院去卖,他削水果时,刀子如同自手中长出,动作又利落又优美,我对孩子说:“爸爸比不上削水果的人。”
当我们放眼这个世界的时候,如果以自我为中心,很可能会以为自己是顶尖人物。一旦我们把狂心歇息下来,用赤子之心来观照,就会发现自己是多么渺小。在人群之中,若没有整个市井的护持,我们连吃一套烧饼油条都成问题呀!这是连圣贤都感叹地说“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的缘故,我们什么时候能看清自己不如人的地方,那就是对生命真正有信心的时候。
看到人们貌似简单,事实上不易的生活劳作时,我觉得每一个人都值得给予最大的敬意,努力生活的人们都是值得敬佩的。他们不用言语,而以劳作表达了对生命的承担。
承担,是生命里最美的东西!
我时常想,我们既然生而为人,不是草木虫鱼,就要承担,安然接受人生可能发生的一切,除了安然地面对,还能保持觉性,就是菩提了。一般人缺少的正是觉悟的菩提罢了。
在古印度人传统的观念里,认为只要是两条河交汇的地方一定是圣地,这是千年智慧累积所得到的结论。假如我们把这个观念提炼出来,人生何尝不是如此,在人与人相会的那一刻,如果都有很好的心来相印,互相对流,当下自己的心就是圣地了。
油面摊子是圣地,豆浆店是圣地,水果摊是圣地……到处都是圣地,只是看我们有没有足够神圣的心来对应这些人、这些地方。当然,在我们以神圣的心面对世界时,自己就有了承担,也就成为值得敬佩的人之一。
我带着孩子观察了许多地方以后,孩子感到疑惑,他问:“爸爸,那么你有什么可以比得上别人呢?”
我说:“如果比写文章,爸爸可能会比得上那卖油面的老板吧!”
孩子说:“也不会,油面老板几分钟煮好十几碗面,爸爸要很久才写完一篇文章!”
父子俩相对大笑,是呀,这世界有什么东西可以相比,有什么人可以相比呢?事实上,所有的比较都是一种执着!
我们既然生而为人,不是草木虫鱼,就要承担,安然接受人生可能发生的一切,除了安然地面对,还能保持觉性,就是菩提了。
长途跋涉的肉羹
在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一次看见爸爸满头大汗从外地回来,手里提着一个用草绳绑着的全新的铁锅。
他一面走,一面召集我们:“来,快来吃肉羹,这是爸爸吃过最好吃的肉羹。”
他边解开草绳,边说起那一锅肉羹的来历。
爸爸到遥远的凤山去办农会的事,中午到市场吃肉羹,发现那摊上的肉羹非常美味,他心里想着:“但愿我的妻儿也可以吃到这么美味的肉羹呀!”
但是那个时代没有塑料袋,要外带肉羹真是困难的事。爸爸随即到附近的五金行买了一口铁锅,并向店家要了一条草绳,然后转回肉羹摊,买了满满一锅肉羹,用草绳绑好,提着回家。
当时的交通不便,从凤山到旗山的道路颠簸不平,平时不提任何东西坐客运车都会晕头转向、灰头土脸,何况是提着满满一锅肉羹呢?
把整锅肉羹夹在双腿间,坐客运车回转家园的爸爸,那种惊险的情状是可以想见的。虽然他是这么小心翼翼,肉羹还是溢出不少,回到家,锅外和草绳上都已经沾满肉羹的汤汁了,甚至爸爸的长裤也湿了一大片。
锅子在我们的围观下打开,肉羹只剩下半锅。
妈妈为每个孩子添了半碗肉羹,也为自己添了半碗。
由于我们知道这是爸爸千辛万苦从凤山提回来的肉羹,吃的时候就有一种庄严、欢喜、期待的心情,一反我们平常狼吞虎咽的样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那长途跋涉、饱含着爱,还有着爱的余温的肉羹。
爸爸开心地坐在一旁欣赏我们的吃相,露出他惯有的开朗的笑容。
妈妈边吃肉羹边说:“这凤山提回来的肉羹确实好吃!”
爸爸说:“就是真好吃,我才会费尽心机提这么远回来呀!这铁锅的价钱是肉羹的十倍呀!”
当爸爸这样说的时候,我感觉温馨的气息随着肉羹与香菜的味道,充塞了整个饭厅。
不,那时我们不叫饭厅,而是灶间。
那一年,在幽暗的灶间,在昏黄的烛光下吃的肉羹是那么美味,经过三十几年了,我还没有吃过比那更好吃的肉羹。
因为那肉羹加了一种特别的作料,是爸爸充沛的爱以及长途跋涉的表达呀!这使我真实地体验到,光是充沛的爱还是不足的,与爱同等重要的是努力的实践与真实的表达,没有通过实践与表达的爱,是无形的、虚妄的。我想,这是爸爸妈妈那一代人,他们的爱那样丰盈真实,却从来不说“我爱你”,甚至终其一生没有说过一个“爱”字的理由吧!
再微小的事物,也可以作为感情的表达;而再贫苦的生活,也因为这种表达而显现出幸福的面貌。
爱是作料,要加在肉羹里,才会更美味。
自从吃了爸爸从凤山提回来的肉羹,每次我路过凤山,都有一种亲切之感。这凤山,是爸爸从前买肉羹的地方呢!
我的父母都是善于表达爱的人,因此,在我幼年的时候,就知道再微小的事物,也可以作为感情的表达;而再贫苦的生活,也因为这种表达而显现出幸福的面貌。
幸福,常常是隐藏在平常的事物中,只要加一点用心,平常事物就会变得非凡、美好、庄严了。只要加一点心,凡俗的日子就会变得可爱、可亲、可想念了。就像不管我的年岁如何增长、不论我在天涯海角,只要一想到爸爸从凤山提回来的那一锅肉羹,心中依然有三十多年前的汹涌热潮在滚动。肉羹可能会冷,生命中的爱与祝愿永远是热腾腾的;肉羹可能会在动荡中满溢出来,生活里被珍藏的真情蜜意则永不逝去。
期待父亲的笑
父亲躺在医院的加护病房里,还殷殷地叮嘱母亲不要通知远地的我,因为他怕我在台北工作担心他的病情。还是母亲偷偷叫弟弟来通知我,我才知道父亲住院的消息。
这是典型的父亲的个性,他是不论什么事总先为我们着想,至于他自己,倒是很少注意。我记得在很小的时候,有一次父亲到凤山去开会,开完会他到市场去吃了一碗肉羹,觉得是很少吃到的美味,他马上想到我们,先到市场去买了一个新锅,买了一大锅肉羹回家。当时的交通不发达,车子颠簸得厉害,回到家时肉羹已冷,且溢出了许多,我们吃的时候已经没有父亲形容的那种美味。可是我吃肉羹时心血沸腾,特别感到那肉羹是人生难得,因为那里面有父亲的爱。
在外人的眼中,我的父亲是粗犷豪放的汉子,只有我们做子女的知道他心里极为细腻的一面。提肉羹回家只是一个普通的例子,他不管到什么地方,有好的东西一定带回给我们,所以我童年时代,每次父亲出差回来,总是我们最高兴的时候。
他对母亲也非常体贴,在记忆里,父亲总是每天清早就到市场去买菜,在家用方面也从不让母亲操心。这三十年来,我们家都是由父亲上菜场,一个受过日式教育的男人,能够这样内外兼顾是很少见的。
父亲是影响我最深的人。父亲的青壮年时代虽然受过不少打击和挫折,但我从来没有看过父亲忧愁的样子。他是一个永远向前的乐观主义者,再坏的环境也不皱一下眉头,这一点深深地影响了我,我的乐观与韧性大部分得自父亲的身教。父亲也是个理想主义者,这种理想主义表现在他对生活与生命的尽力,他常说:“事情总有成功和失败两面,但我们总是要往成功的那个方向走。”
由于他的乐观和理想主义,使他成为一个温暖如火的人,只要有他在就没有不能解决的事,这使我们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他也是个风趣的人,再坏的情况,他也喜欢说笑,他从来不把痛苦带给人,只为别人带来笑声。
小时候,父亲常带我和哥哥到田里工作,通过这些工作,启发了我们的智慧。例如我们家种竹笋,在我没有上学之前,父亲就曾仔细地教我怎么去挖竹笋,怎么看地上的裂痕,才能挖到没有出青的竹笋。二十年后,我到行山去采访笋农,曾在竹笋田里表演了一手,使得笋农大为佩服。其实我已二十年没有挖过笋,却还记得父亲教给我的方法,可见父亲的教育对我影响多么大。
也由于是农夫,父亲从小教我们农夫的本事,并且认为什么事都应从农夫的观点出发。像我后来从事写作,刚开始的时候,父亲就常说:“写作也像耕田一样,只要你天天下田,就没有不收成的。”他也常叫我不要写政治文章,他说:“不是政治性格的人去写政治文章,就像种稻子的人去种槟榔一样,不但种不好,而且常会从槟榔树上摔下来。”他常叫我多写些于人有益的文章,少批评骂人,他说:“对人有益的文章是灌溉施肥,批评的文章是放火烧山,灌溉施肥是人可以控制的,放火烧山则常常失去控制,伤害生灵而不自知。”他叫我做创作者,不要做理论家,他说:“创作者是农夫,理论家是农会的人。农夫只管耕耘,农会的人则为了理论常会牺牲农夫的利益。”
父亲的话中含有至理,但他生平并没有写过一篇文章。他是用农夫的观点来看文章,每次都是一语中的,意味深长。
有一回我面临着创作上的瓶颈,回乡去休息,并且把我的苦恼说给父亲听。他笑着说:“你的苦恼也是我的苦恼,今年香蕉收成很差,我正在想明年还要不要种香蕉,你看,我是种好呢?还是不种好?”我说:“您种了四十多年的香蕉,当然还要继续种呀!”
他说:“你写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不继续呢?年景不会永远坏的。”“假如每个人写文章时写不出来就不写了,那么天下还有大作家吗?”
我自以为比别的作家用功一些,主要是因为我生长在世代务农的家庭。我常想:世上没有不辛劳的农人,我是在农家长大的,为什么不能像农人那么辛劳?最好当然是像父亲一样,能终日辛劳,还能利他无我,这是我写了十几年文章时常反躬自省的。
写作也像耕田一样,只要你天天下田,就没有不收成的。
母亲常说父亲是劳碌命,平日总闲不下来,一直到这几年身体差了还常往外跑,不肯待在家里好好地休息。父亲最热心于乡里的事,每回拜拜他总是拿头旗、做炉主,现在还是家乡清云寺的主任委员。他是那种有福不肯独享,有难愿意同当的人。
他年轻时身强体壮,力大无穷,每天挑两百斤的香蕉来回几十趟还轻松自在。我记忆最深刻的是他的脚大得像船一样,两手摊开时像两个扇面。一直到我上初中的时候,他一手把我提起就像提一只小鸡,可是也是这样棒的身体害了他,他饮酒总不知节制,每次喝酒一定把桌底都摆满酒瓶才肯下桌,喝一打啤酒对他来说是小事一桩,就这样把他的身体喝垮了。
在六十岁以前,父亲从未进过医院,这三年来却数度住院,虽然个性还是一样乐观,身体却不像从前硬朗了。这几年来如果说我有什么事放心不下,那就是父亲的健康,看到父亲一天天消瘦下去,真是令人心痛难言。
父亲有五个孩子,这里面我和父亲相处的时间最少,原因是我离家最早,工作最远。我十五岁就离开家乡到台南求学,后来到了台北,工作也在台北,每年回家的次数非常有限。近几年结婚生子,工作更加忙碌,一年更难得回家两趟,有时颇为自己不能孝养父亲感到无限愧疚。父亲很清楚我的想法,有一次他说:“你在外面只要向上,做个有益社会的人,就算是有孝了。”
母亲和父亲一样,从来不要求我们什么。她是典型的农村妇女,一切荣耀都给丈夫,一切奉献都给子女,比起他们的伟大,我常觉得自己很渺小。
我后来从事报告文学,在各地的乡下人物里,常找到父亲和母亲的影子,他们是那样平凡、那样坚强,又那样伟大。我后来的写作里时常引用村野百姓的话,很少引用博士学者的宏论,因为他们是用生命和生活来体验智慧,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最伟大的情操,以及文章里最动人的素质。
我常说我是最幸福的人,这种幸福是因为我童年时代有好的双亲和家庭,青少年时代有感情很好的兄弟姊妹,进入中年,有好的妻子和好的朋友。我对自己的成长总抱着感恩之心,当然这里面最重要的基础来自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给了我一个乐观、关怀、善良、进取的人生观。
我能给他们的实在太少了,这也是我常深自忏悔的。有一次我读到《佛说父母恩重难报经》,佛陀这样说:
假使有人,为了爹娘,手持利刀,割其眼睛,献于如来,经百千劫,犹不能报父母深恩。
假使有人,为了爹娘,百千刀战,一时刺身,于自身中,左右出入,经百千劫,犹不能报父母深恩……
读到这里,不禁心如刀割,涕泣如雨。这一次回去看父亲,想到这本经书,在病床边强忍着要落下的泪,这些年来我是多么不孝,陪伴父亲的时间竟是这样少。
有一位也在看护父亲的郑先生告诉我:“要知道您父亲的病情,不必看您父亲就知道了,只要看您妈妈笑,就知道病情好转,看您妈妈流泪,就知道病情转坏,他们的感情真是好。”为了看顾父亲,母亲在医院的走廊打地铺,几天几夜都没能睡个好觉。父亲生病以后,她甚至还没有走出医院大门一步,人瘦了一圈,一看到她的样子,我就心疼不已。
我每天每夜向菩萨祈求,保佑父亲的病早日康复,母亲能恢复以往的笑颜。
这个世界如果真有什么罪孽,如果我的父亲有什么罪孽,如果我的母亲有什么罪孽,十方诸佛、各大菩萨,请把他们的罪孽让我来承担吧,让我来背负父母亲的孽吧!
但愿,但愿,但愿父亲的病早日康复。以前我在田里工作的时候,看我不会农事,他会跑过来拍我的肩说:
“做农夫,要做第一流的农夫;写文章,要写第一流的文章;做人,要做第一等的人。”然后觉得自己太严肃了,就说,“如果要做流氓,也要做‘大尾’的流氓呀!”然后父子两人相顾大笑,笑出了眼泪。
我多么怀念父亲那时的笑。也期待再看父亲的笑。
第二辑 以平常心生情味
人世里,一件最平凡的事物也许都是我们永难悉知的,即使微小如莲子,也有一套生命的大学问。
不知多少秋声
如果你的心灵有通向神圣的完美阶梯,
你就像真理花园中的百合花,
无论你的芳香消失在空中,
或消失在人们身上,
它消失在何处,
就在何处永存。
——纪伯伦
中秋夜,我们从岳阳赶往长沙,一路狂奔。
“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地赶路呢?”我问帮我们开车的小廖。
司机小廖急着赶回长沙过节,因为他和爱人都是一胎政策后出生的,独生子娶了独生女,所有的节日都变成双倍的大事。
预计先到父母家过上半夜,再陪女方到岳父母家过下半夜,这使他心急如焚,飞奔在路况颠簸的公路上。
一路上,小廖按着喇叭的手从未停过,我看着路两旁都是补胎、打气、修车的小店,真担心老旧的厢型车会突然抛锚在荒僻的省道上。
小廖一边狂按喇叭,一边在喇叭声中大声地说:“中秋夜,人人都在赶着团圆,是吗,林老师?”
“是呀是呀!人人都在赶着团圆。”我说。
为了让他专心开车,我们一路无语地看着窗外,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光,远山与田原都笼罩在一片薄薄的雾气里,绿色的水田中错落着红砖小屋,夕阳使眼前的一切都滚了金边。
惊奇的是,日与月同时出现在天上,金红的夕阳与银白的月亮遥遥相望,原来是金光万道的夕阳与贴纸一样薄薄的月亮,突然有人按了开关,夕阳成为薄薄的剪纸沉落,满月亮了起来,饱满、圆润,有美丽的光晕。这美丽的湖南乡间,突然有着说不出的浪漫与柔情。
我轻轻地握着妻子的手,她给我一个轻轻的微笑。
不发一语,但我们的心在月光下的田原,互相应答。
这是我们第一次在离家数千里外过中秋,当我们遥望窗外盈盈的满月,思念就像月的光芒,弥漫了天地。我们思念着在台湾的三个孩子,他们在外婆家一定也看着月亮,思念着我们!也思念着正在美丽的乡下喝团圆酒的兄弟姊妹,那湖南乡间温暖的小房,多么像我们在南方的故居呀!
你思念那些在爱中降临的孩子,思念因缘深重、有缘重会的人,你会深深感受到一些美丽的花开。
你愿意永远为他献身,不会有丝毫怨言。
你在心里感觉最大的恩典,带来巨大的力量。
你在悲喜交集的时候,他使你哀悦协调。
你在无声的小溪边,也能听见婉转的歌唱。
你在喧腾的万蝉里,也能听见深情的咏叹。
你是春天,第一朵花开。
你是山间飞来的彩虹。
你是翠绿,也是深蓝;你是清白,也是玄黑;你是田黄,也是珊红……你具足了一切的颜色,却是用尽世间的言语,也无法描绘。
你抬头看看远方吧!这世间最美好的事物是无言的,无言的时候则让我们最细腻地接近美好。
想了解辽阔,要观海。想知道伟大,要看山。想体会自由,要静静看云。想感受无碍,要沐浴春风。
这是为什么说开悟时是看见了遥远的星星,苦修时坐在菩提树美丽的枝叶下,说法时带着神秘的微笑,教导比丘观想庭中的茉莉花,阐明一株小草就是万佛的宝殿……
因为那树、那花、那草、那夜空的明星,不发一言,已万缘具足了。
一切净土里,都有遍满的莲花和鸟的歌唱。一切有智慧的人,犹如带着太阳行走,有太阳的观照、平等与圆满。一切慈悲的菩萨,则是清凉的月色,有月亮的温柔、宁静与优美。
想了解辽阔,要观海。想知道伟大,要看山。
想体会自由,要静静看云。想感受无碍,要沐浴春风。
因为那莲花、那鸟声、那太阳、那温柔的月色,一语不发,已吟咏万法的梵唱了。
说说这秋天吧!
每年都有秋天,生命中有感动、有启示、有觉察的秋天,又有几回呢?真的寻索到寥寥可数的深有所感的秋日,又能用什么言语加以叙述呢?
天上的明月,满山的枫红,一直在跳舞的菅芒花,美得比春天更动人的秋云秋霞,你抬起头来深深地感动,却是万语难及。
每一年都有美丽的秋天,在无可言诠的生命里,像飞过天际的大雁,长鸣一声,飞过去了,音声犹在耳际回旋,仰头一望,群雁已没入了长空。
这秋天的心情,就像微步中年的心境吧!
中秋的时候,人人赶着团圆,在追赶团圆的路途中,珍惜此人、此心、此景、此境,却隐在月影的背面,很少被看见。
无言是很高的境界,但作为一个文学家,总想记录那种无言。
我想起曾在西安的古董集市,购得一方古印,不知是什么年代,不知是谁刻的,却是我收藏的古印中最宝爱的一方:
不知多少秋声。
这是走过了生命的惊涛岁月与骇浪旅程的人才会有的心情,猛然回首,不知已过了多少个雾里的秋天了。
唯有这种秋天的心,才会悟到珍惜的可贵,珍惜秋天的每一个片刻、每一个刹那、每一声没入云天的雁鸣!
也是这样的心情,去年秋天我完成了《玄想》,现在接着写完《清欢》。
文学是一种清净的欢喜。这种清净的欢喜,使文学家自然成为富足的人。他的内心之树结满了果子,拿来与别人分享,希望能有甜蜜与清凉;他的内心之矿结满了宝石,用双手奉上,希望珠宝能装点灰色的人生;他每天都在垦荒种地,身上带着泥土与溪水的芳香,因为一切都是珍贵无比的,希望人人都能品味芳香。
如同秋声,我也想向人说:你听见秋声了吗?
文学是欢喜,写的人欢喜,读的人也欢喜。
我们终于穿过重重的月光,抵达长沙,明月已到中天,小廖赶不及和父母、岳父母共度中秋。
他显得有些沮丧。
我说:“明天还是中秋,听说十六的月亮比十五还圆哩!”
他苦笑着,告辞。
我和淳珍在长沙街头漫步,大部分的店家已经打烊。
陪着我们的朋友小侠说:“大概吃不到中式的团圆饭了,我们去找西式的。”
找到一家西餐厅,来迎接我们的服务生竟是黑人,说一口流利的京片子,后来才知道他来自非洲的肯尼亚,家乡正在闹饥荒。
我们点了菜,他说:“今天是中秋节,来一瓶长城干红吧!”
我们请他喝了一杯干红,举杯遥祝在远地的亲人。在他黑色的眼眸中,我仿佛看见了非洲草原上的月色。
爱的开始是一个眼色,爱的最后是无限的穹苍。
我和淳珍举杯,祝福我们远在天边的三个孩子,我的心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句子:
爱的开始是一个眼色,爱的最后是无限的穹苍。
一只毛虫的圆满
起居室的墙上,挂了一幅画家朋友陆咏送的画,画面上是一只丑丑的毛虫,爬在几株野草上,旁边有陆咏朴素的题字:
今日踽踽独行,他日化蝶飞去。
我很喜欢这幅画,那是因为美丽的蝴蝶在画上已经看得多了,美丽的花也不少,却很少有人注意到蝴蝶的“前身”是毛虫,也很少有人思考到花朵的“幼年时代”就是草,自然很少有画家以之入画,并给予赞美。
当我们看到毛虫的时候,可以说我们的内心有一种期许,期许它不要一辈子都那样子踽踽独行,而有化蝶飞去的一天。当我们看到毛虫的时候,内心里也多少有一些自况,梦想着能有美丽飞翔的一天。
小时候,我曾经养过一箱毛虫,所有的人看到毛虫都会恶心惊叫,但我不会,只因为我深信毛虫是美丽蝴蝶的幼年模样。每天去山间采嫩叶来喂食,日久习以为常,竟好像对待宠物一样。我观察到那些样子最丑的毛虫正是最美的蝴蝶的幼虫,往往貌不惊人,在破茧时却七彩斑斓。
记得最清楚的是把蝴蝶从箱中放走的时刻,仿佛是一朵花飘向空中,到处都有生命美丽的香味。
对毛虫来说,美丽的蝴蝶是不是一种结局呢?从丑怪到美丽的蜕化是不是一种圆满呢?对人来说,结局何在?什么才是圆满?这些难以解答的问题,正是我说的自况了。
初生于世界的人,是不可能圆满的,原因是这个世界原就是不圆满的世界,感应道交,不圆满的人当然投生到不圆满的世界,这乃是“因缘”所成。圆满的人,自然投生到佛的净土、菩萨的世界了。
幸而,佛经里留了一个细缝,是说在不圆满世界也可能有圆满的人来投胎,凡圣可能同居,那是由于愿力的缘故,是先把自己的圆满隐藏起来,希望不圆满的人能很快找到圆满的路径,一起走向圆满之路。
“有圆满之愿,人人都能走向圆满。”我们可以这样说,这正是佛说“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的意思。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我们来看几个人字旁的字,像“佛”“仙”“俗”。
因缘的究竟是渺不可知的,圆满的结局也杳不可知,但人不能因此而失去因缘成就、圆满实现的心愿。
仙,左人右山,意思是,人的心志如果一直往山上爬,最后就成仙了。
俗,左人右谷,意思是,人的心志如果往山谷堕落,最后就是粗俗的凡夫了。
佛,左边是人,右边是弗,弗有“不是”之意,佛字如果直接转成白话,是“不是人”的意思。“不是人”正是“佛”,这里面有极为深刻的寓意。当一个人的心志能往山上走,不断地转化,使一切负面的情绪都转化成正面的情绪,他就不是一般的人,而是觉行圆满的佛了。
成佛、成仙、成俗,都是由人做成的,人是一切的根基,人也是走向圆满的起点,这是为什么六祖惠能说“一念觉,即是佛;一念迷,即是众生了”。
从前读太虚大师的著作,他常说“人圆即佛成”,那时不能深解,总是问:“为什么人圆满了就成佛呢?”当时觉得人要圆满不是难事,成佛却艰辛无比,年纪渐长才知道,原来佛是“圆满的人”,并不是一个特别的称呼。
什么是圆满之境呢?试以佛的双足“智慧”与“慈悲”来说。
佛典里给佛智慧的定义是“妙观察智”“平等性智”“成所作智”“大圆镜智”,如果把它放到最低标准,我们可以说圆满的智慧具有这样四种特质:一是善于观察世间的实相;二是能平等对待众生,因了知众生佛性平等之故;三是有生命的活力,所到之处,一切自然成就;四是有无比广大的风格,如大圆镜反映了世界的实相。
也可以说,假如有一个人想走向圆满,他要在智慧上有细腻的观察、平等亲切的对待、活泼有力的生命、广大无私的态度。我们试着在黑夜中检视自己生命的风格,便会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走向圆成智慧之路。
慈悲的圆满境界则有两项标杆:一是无缘大慈,二是同体大悲。前者是对那些无缘的人也有给予快乐之心,是说虽然无缘,也要广结善缘;后者是认识到自己并不是独存于世界,而是与世界同一趋向、同一境性,因此对整个世界的痛苦都有拯救拔除的心。
慈悲的检视也和智慧一样,要回来看自己的心,是不是与众生感同身受,是不是与世界同悲共苦?期望能共同走向无忧恼之境,如果于一个众生生起一个非亲友的念头,那就可以证明慈悲不够圆满了。
因缘的究竟是渺不可知的,圆满的结局也杳不可知,但人不能因此而失去因缘成就、圆满实现的心愿。一个人有坚强广大的心愿,则因缘虽遥,如风筝系在手,知其始终;一个人有通向究竟的心愿,则圆满虽远,如地图在手,知其路径,汽车又已加满了油,一时或不能至,终有抵达的一天。
但放风筝、开汽车的乐趣,只有自心知,如果有人来问我关于圆满的事,我会效法古代禅师说:“喝茶时喝茶,吃饭时吃饭,睡觉时睡觉,说什么圆满?”
这就像一条毛虫一样,生在野草之中,既不管春花之美,也不管蝴蝶飞过,只是简简单单地吃草,一天吃一点草,一天喝一点露水;上午受一些风吹,下午遭一些雨打;有时候有闪电,有时候有彩虹;或者被鸟啄了,或者喂了螳螂;生命只是如是前行,不必说给别人听。只有在心里最幽微的地方,时时点着一盏灯,灯上写两句诗:
今日踽踽独行,他日化蝶飞去。
如果没有明天
我到一个朋友家里,看见他书房的架子上摆着十几册精装的日记本,顿时令我肃然起敬,我一向敬佩那些有毅力和恒心写日记的人,于是对朋友赞美说:“没想到你写了十几年日记呀!”
他很害羞地笑着说:“这么多的日记本,没有一本写超过七天的!”
“怎么会呢?”
朋友告诉我,他在少年时代读一些伟人传记,发现许多伟大人物都有写日记的习惯,他便在心里想:虽然不一定成为伟大人物,也要养成写日记的习惯。因此到书局去挑了一本印刷精美的日记本,写起来,第一年只写了七天,就没有再往下写了。
“原因呢?”
朋友说:“‘太忙’实在是一种借口。其实,是觉得生活这样单调、空洞、乏味,每天都在重复着,到底还有什么好写呢?从前不写日记,不知道生活如此单调,开始写日记时才发现。”
第一年没有写成日记的朋友,内心非常懊悔,第二年只写了五天,后来每况愈下。最近这几年,一到过年的时候,到书店去买一本精装的日记本,聊表纪念,摆在书架上,偶尔看起来,想到自己也曾是一个立志要写日记的人。
告辞朋友出来,走在严冬寒冷的夜街上,我非常感慨,常觉得生活单调、空洞、乏味的恐怕不只是我的朋友吧!其实,日子怎么会每天一样?我们今天比昨天成长一些,今天比昨天更接近死亡一步,今天比昨天多看了一天世界,怎么会一样?世界也是日日不同的,有时会有飞机撞山,有时会有坦克压人,有时地震灾变,有时冰雪袭人,甚至就在短短的几天里,有几个政府被推翻而改变了,日子怎么会一样呢?
感到日子没有变化,可能是来自生活的不能专注、不肯承担,因此就会失去了对今天,甚至当时当刻的把握,可悲的是,不能专注把握此刻的人,也肯定是不能把握将来的。
有一次,我在市场买甘蔗,卖甘蔗的老人看来是充满智慧的人。
老人说得起劲儿,旁边的人听得都笑了,他突然严肃地说:“不要笑,人生的变幻是莫测的,各位看我在这里削甘蔗,说说笑笑,说不定今天晚上我回家躺下来睡觉,明天就起不来了。”
人群里突然冒出一个声音:“既然不知道明天能不能起来,今天又何必来卖甘蔗呢?”
其实,日子怎么会每天一样?我们今天比昨天成长一些,今天比昨天更接近死亡一步,今天比昨天多看了一天世界,怎么会一样?
“呀!少年,你有没有听过‘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就是明知明天不能再活在这个世间,今天也要好好地削甘蔗,如果没有明天,难道我们就要躺着等死吗?”
这段话说得让人肃然起敬,只有今天能专注、努力、好好削甘蔗的人,才能尝到生命中真实的甜蜜吧!写日记也是如此,它是在训练培养我们对此时此地的注视,若不是这样深入的注视,日记只是语言的陈述,又有什么意思呢?
有一位和尚问赵州禅师:“师父,什么是你最重要的一句格言?”
赵州说:“我连半句格言都没有,更不要说一句了。”
和尚又问:“你不是在这里做方丈吗?”
赵州立刻说:“是呀。做方丈的是我,不是格言!”
这使我们体会真正的生命风格,是对现今的专注,而不是去描述它。
有一位和尚问百丈怀海禅师:“师父,世界上最奇妙的事是什么?”
百丈说:“那就是我独坐在大雄峰上。”
真的很奇妙,每个人都可以独坐在大雄峰上,只是很少人看见或体验这种奇妙。
如果我在这世上没有明天,这是禅者的用心,一个人唯有放下现在心、过去心、未来心,才会有真切的承担呀!
总有群星在天上
我沿着开满绿茵的小路散步,背后忽然有人说:“你还认识我吗?”
我转身凝视她半天,老实地说:“我记不得你的名字了。”
她说:“我是你年轻时第一次最大的烦恼。”她的眼睛极美,仿佛是大气中饱含露珠的清晨,试图唤醒我的回忆。
我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感到自己就是那清晨,我说:“你已卸下了你泪珠中的一切负担了吗?”
她微笑不语,我感觉到她的笑语就是从前眼泪所化成的。
“你曾说,”看到我犹如湖水般清澈平静,她忍不住低声地说,“你曾说,你会把悲痛永远刻在心里。”
我脸红了,说:“是的,但岁月流转,我已忘记悲痛。”
然后,我握着她的手说:“你也变了。”
“曾经是烦恼的,如今已变成平静了。”她说。
最后,我们牵着手在开满绿茵的小路散步,两个人都像清晨大气中饱含的露珠,清澈、平静、饱满。
昨天悲痛的露珠早已消散,今晨的露珠也在微笑中,逐渐消散了。
这是泰戈尔《即兴诗集》里的一段,我改写了一点点,使它具有一些“林清玄风格”,寄给你。我觉得这一段话很能为我们情爱的过往写下注脚。我偶尔也会遇见年轻时给我悲痛与烦恼的人,就感觉自己很能接近这首叙事诗的心情了。
我很能体会你此时的心情,因为不想伤害别人,以致迟迟不能做出分手的决定。你是那样善良与纯真(就像我的少年时代),可是,往往因为我们不忍别人受伤,到最后,自己却受了最大的伤害,那就像把一支蜡烛围起来烧一样(因为我们怕烧到别人),自己承受了浓烟和窒息。其实,只要我们把蜡烛拿到桌面上,黑暗的房子看得更清楚,自己和别人说不定因此有一些光明与温暖的体会。
这些年来,我日益觉得智慧的重要。什么是“智慧”呢?“智”是观察和思考的能力,“慧”是抉择与判断的能力。你的情形是很容易做观察和抉择的。爱上你的人是你不该爱的人,而选择分手可以使你卸下负担得到自由,为什么不选择及早地分手呢?你不忍对方受伤害,但是,爱必然会带着伤害,特别是不正常、不平衡的爱,伤害是必然的,我们要学习受伤,别人也要学习受伤呀!
我再写一首泰戈尔的短诗给你:
烟对天空、灰对大地自夸:
“火是我们的兄弟。”
悲伤对心、烦恼对生命自矜:
“爱是我们的姊妹。”
问了火和爱,他们都说:
“我们怎么会有那样的兄弟姊妹?”
“我的兄弟是温暖和光明。”火说。
“我的姊妹是温柔与和平。”爱说。
在我们生命的岁月里,火和爱或许是必要的,但不必弄得自己烟尘滚滚、灰头土脸,也不必一定悲伤和烦恼,那就像每天有黎明与日落一般,大地坦然地承受罢了。不正常与不平衡的爱是人生最好的启蒙,就如同乌云与暴风雨是天空最好的启示一般。
关于心、关于生命,没有什么是真正的伤害,也没有什么是真正的好。雨在下的时候可能觉得自己对茉莉花是有好处的,但盛开的茉莉花可能因为一场微雨凋落了;暴晒的阳光可能觉得自己会伤害秋日的土地,但土地中的种子却因为阳光能青翠地发芽了。爱情的成熟与圆满正是如此,只要不失真心,没有什么可以伤害我们真实的生命。
在写信给你的时候,我的思想像一只天鹅飞翔,忆起自己在笔记上写过的一些东西:
人人都渴望爱情,即使我们正处在其中的爱情不是最好的,却因为渴求而盲目了,这一点连天神也不例外。
箭在弓上时,箭听见弓的低语:
“你的自由是我给予的。”
箭射出时,回头对弓大声说:
“我的自由是我自己的。”
——没有飞翔,就没有自由。
——没有放下,就没有自由。
——没有自由,弓与箭都失去意义。
这些都是游戏的笔墨,我们千万别忘了弓箭之后有拉弓的力,力之后还有人,人还要站在一个广大的空间上。
人人都渴望爱情,即使我们正处在其中的爱情不是最好的,却因为渴求而盲目了,这一点连天神也不例外。希腊神话里太阳神阿波罗在追求猎户少女达芙妮时,因为追不到,使她被父亲化成一棵月桂树,然后感叹地说:“你虽不爱我,但最低限度你必须成为我的树。”从此,阿波罗的头上总是戴着月桂冠,纪念他对达芙妮的爱。牧神潘恩则把女神灵化成一簇芦苇,并把她化成一支芦笛随身携带。世上最美的少年那喀索斯无法全心地爱别人(因为他太爱自己了),最后他化为池中的一朵水仙花。另一位美少年许阿铿托斯则因为阿波罗的嫉妒而变成一枝随风飘摇的风信子……
神话是一个象征,象征人要从情爱中得到自由自在、无碍解脱是多么艰难呀!但是学习是人间的功课,到现在我还在学习,只是我每看到人在情爱中挣扎都是感同身受,希望别人早日得到超越,那是因为我们的学习不一定要自己深陷泥沼才会体验到,有观照之智、抉择之慧,也知道那泥沼的所在和深浅,绕道而行或跨步而过。
希望下次收到你的信,能看到你的好消息。我们不必编月桂冠戴在头上,不必随身携带芦笛,人生有许多花朵等我们去采。如果只想采断崖绝壁那一朵绝美的百合,很可能百合没有采到,清晨已经消逝了。
珍惜青春是最重要的。在不正常、不平衡的爱里挥霍青春,将会使人生的黄金岁月过得茫然而痛苦。青春像鸟,应该努力往远处飞翔。爱情纵使贵如黄金,翅膀上绑着黄金,也会使最善飞翔的鸟为之坠落!
屋里的小灯虽然熄灭了,
但我不畏惧黑暗,
因为,总有群星在天上。
爱情虽然会带来悲伤,
一如最美的玫瑰有刺,
但我不畏惧玫瑰,
因为,我有玫瑰园,
我只欣赏,而不采摘。
但愿这封信能抚慰你挣扎的心,并带来一些启示。
九月很好
月亮是永不失去的,
月亮看不见只是被云层所遮蔽,
并不会离开它存在的地方。
这是为什么佛教把自性说成月亮,
见不到月亮的人只是被云层所遮,
并不是没有月亮。
月亮与台风
快中秋了,阳历是九月。
孩子的自然课本要做九月天象的观察,特别是要观察记录月亮,从八月初记录到中秋节。
每天夜里吃过晚饭,孩子就站在阳台等待月亮出来,有时甚至跑到黑暗的天台,仰天巡视,然后会看到他垂头丧气地进屋,说:“月亮还是没有出来。”
我看到孩子写在习作上,几天都是这样的句子:云层太厚,天空灰暗,月亮没有出来,无法观察。
最近这几天,连续几个台风来袭,月亮更连影子都没有,孩子很不开心,他说:“爸爸,这九月怎么这么坏,连个月亮也看不见!”
“九月并不坏呀!最热的天气已经过了,气温开始转凉,是最美丽的秋天,有最好的月亮,只不过是这几天天气差一点而已。”
我告诉孩子,台风虽然是讨厌的、有破坏力的,但是台风也有很多好处,例如它会带来丰沛的雨量,解除荒旱的问题;例如它会对垃圾、不好的东西来一次清洗;又例如让我们感受到人的渺小,因此敬畏自然。
“既然不能观察月亮,你何不观察台风呢?”
“好主意!”孩子欢喜地说。
我看到他的作业本上,写着诗一样的记录:风从东西南北吹来,云在天空赛跑,雨势一下大一下小,伞在路上开花。
台风的美,可能也不输给月亮。
生活实在太忙了,一般人平常抽不出时间看天色,中秋几乎成为唯一看天空的日子,我们准备了月饼、柚子、茶食,就在表示我们是多么慎重地想看看月亮,让月亮看看我们。
月亮永不失去
中秋节没有月亮真是扫兴的事。
我想到,我们在乎的可能不是月亮,而是在乎期待的落空,否则每个月(农历)十五都是月圆,大部分人都没有什么感觉的。
生活实在太忙了,一般人平常抽不出时间看天色,中秋几乎成为唯一看天空的日子,我们准备了月饼、柚子、茶食,就在表示我们是多么慎重地想看看月亮,让月亮看看我们。
好,月亮既然不出现,也就算了,我们吃吃月饼、尝尝柚子,在暗夜中睡去,明天再开始投入忙碌的生活,期待明年中秋的月亮。
其实,月亮是永不失去的,月亮看不见只是被云层所遮蔽,并不会离开它存在的地方。这是为什么佛教把自性说成月亮,见不到月亮的人只是被云层所遮,并不是没有月亮。
可惜的是,我们一年才看一次月亮,有多少人一年里看见一次自我的光明呢?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真正了解或知道我们,如果连自己都不能寻找生命的根源,不能觉知自我的光明,就连自己也不能自知了。
理论上,人人都知道月亮随时都在,实际上,很不容易去触及那种光明,也不是不容易触及,而是不愿去实践、不愿去发掘,很少去户外。
在这个寂寞的时代,没有人能完全地互相了解,即使是知己、最亲密的人,也难以触及彼此的内在世界。
孤单之旅
在这个寂寞的时代,没有人能完全地互相了解,即使是知己、最亲密的人,也难以触及彼此的内在世界。
因此,每个人的人生,就是一段孤单之旅。
我时常在想,由于生命的孤单和不足,这人间才会分成男人和女人、父母和子女、朋友和敌人、丈夫和妻子,如果是在一个完美与圆满的世界,一个人已经足够了。
也因为这种孤单和分裂,我们之间永远不能互相了解,对于自己的心如果能了解、能坦诚面对,也就够了;对于别人的心意,如果能了解一部分,不互相对立,也就很好了。
生命之所以有这么多不同,有着各种因缘和关系,是希望我们能从孤单中走出,试着去知道生命的不足。也由于孤单与不足,才会有一些更高层次的东西触动我们、吸引我们、带领我们。
生命的触动
生命的触动是多么必要呀!
当某种语言触动了我们的思维,那就是诗歌或者文学;
当某种颜色触动了我们的眼睛,那就是绘画;
当某种音声触动了我们的心灵,那就是音乐;
当某种传奇或故事触动了我们,那就是戏剧;
当某种情感触动了我们,那就是爱;
当某种爱提升了我们,那就是感恩;
当某种感恩被触动,就可以吸引我们、带领我们,走向生命完美的归向。
心地明明,乾坤朗朗
在现实的生命,没有什么是圆满的,有时平静,有时狂喜;时而寂寞,时而热闹;或者欢欣,或者悲哀。
在现实的宇宙,没有什么是完美的,有时风和日丽是狂风暴雨的预示,有时云天晴美是地震台风的前兆。有时呀,不测的风雨会在午后的大晴朗后出来。
我时常在想,这变动不居的宇宙是不是我们变动不居的心识之映现?如果心地明明,是不是就乾坤朗朗了呢?
我找不到答案,唯一知道的是,台风来的时候,如果我们把房子造得坚固一些,我们依然可以在平静温暖的灯下读书。
悲伤与唱歌
生命不免会唱悲伤的歌。
但唱过歌的人都会发现,我们唱的歌越忧伤就越能洗净我们的悲情。
“悲伤地唱歌”和“唱悲伤的歌”是很不同的。
不管是悲伤或者是唱歌,都只是人生的一小段旅途。
好的悲伤和好的歌唱都会令我们感动,感动是最好的,感动使我们知悉生命的炽热,感动使我们见证心灵的存在,感动使我们或悲或喜,忽哭忽笑,强化了生命的弹性。
能悲伤是好的。
能唱歌是好的。
悲伤时好好地悲伤吧!
唱歌时高扬地唱歌吧!
大不了
有几个朋友同时来向我诉苦,他们都在同一个办公室做事,关系不佳、错综复杂,但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他们相互之间看到的都是缺点,可能是距离近的缘故。
我看到他们的都是优点,可能是保持距离的缘故。
连续接几个电话下来,感觉就像是看“罗生门”一样,每一个都是真相,每一个也都不是真相。
我总是对每一个朋友说:“别那么在乎,天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真的,不必太在乎,不必太执着,天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九月很好
九月是很好的月份。
中秋月圆、云淡风轻、温和爽飒。
真的,九月是很好的月份。
最近的那个台风也过去了,九月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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