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含耕昊,一些何赵,一些赛博童话,一些有的没的。2w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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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昊带着剧组来后陡门时已经入冬,当天就见到了后来他才知道名叫李耕耘的人。初印象不十分好,或说应该是十分不好,李耕耘穿件大红色劳保服,单手叉腰,右手臂指过来,隔着老远大喊:“干什么呢干什么呢?东西别乱放啊!”
李昊被喊愣了。他正举着云台录视频,倍感无辜,转了一圈才发现是怎么回事:出来没带脚架,剧组职员把摄像机放在他的什么机器上。
眼神还真好,李昊想。
他们学生都是第一次进村,看什么都新鲜,指着没割干净的水稻叫麦子。李昊把自己的绒帽子盖在脸上,瘫在面包车后座打瞌睡,被学弟一惊一乍地拍醒,学弟说,好好看,我去,李导你看啊,那么多白鸟,它飞过来了!飞过来了。李昊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白鹭展开的翅膀擦过车窗。司机是本地人,挺憨厚的一个大叔,摸着自己圆秃秃的脑壳,看他们的眼神近乎慈祥。大学生来体验生活来了?司机问。李昊笑嘻嘻地说,我们是学生剧组噢。大叔说,哦,来拍戏!李昊灵光一闪,说,是社会实践。大叔说,可给你赶上了,这几天刚好农忙呢,你们帮忙割水稻不?说话间路过水田,机器与人错杂,李昊说当然可以呀。大叔可能觉得逗他挺好玩,一边开车一边乐。
他一向讨长辈喜欢,尝了甜头后在路上遇到谁都寒暄两句,誓要把社会实践之说传遍田间地头。老姨老叔看他唇红齿白躲在羽绒服里的样子就笑说,不就是下地蛮。李昊乖乖点头,是下地,是下地。生活制片跟在他后面,举个机器这里也拍,那里也拍。一路都很顺利,天色渐暗,就是在李耕耘这里吃了瘪。
“对不起,对不起。”遇事不妙,李昊先道歉,朝制片挤眼,叫他赶紧把机器收好,又企图化解尴尬,向这个劳保服大汉搭讪,问这是什么机器。
李耕耘把脱谷口的苫布卷起,硬邦邦地说:“脱谷机。”
一个多的字都没有。李昊从旁小心翼翼地观察他,李耕耘把嘴抿出一种刀削斧砍的质感,锁着眉头,看起来烦恼得很,眉目倒是清晰硬朗。他又试探着开口:“我们是来社会实践……”
李耕耘说:“是学生剧组吧。”
李昊就闭嘴不说话了。李耕耘一点没觉察到有什么不对,又讲:“以前又不是没来过。你们拍什么我管不着,别破坏机器,别糟蹋田地。”
说完他拿着苫布就走了,没给李昊留任何话口。
罕见地,李昊的情绪处理系统短暂宕机。等这个劳保服大汉走远,他转头对制片说话的时候,已经又变得自然。制片提着摄影机,对他做口型:这人好凶。李昊吐吐舌头:“是啊,我刚刚连大气都不敢喘咧。走啦我们,赶紧回去吧。”说话的时候他心里在想,希望未来待在这里的每一天,都不要再碰到这个人。
来后陡门一半是蓄谋,一半是随心所欲。在地图上圈几百公里半径,随便点到这个地名,加上拿了一个名字新潮公关宣传也剑走偏锋的新零售公司给的扶助资金,他抓了社团的几个人,攒出一个小剧组。本子倒是一早就写好的,俗称打定主意要下乡。也亏他抓来的人上下一条心,听说是出远门去农村取景,没点害怕,都是高兴,哗啦啦翻着剧本眼睛发光:哥,拖拉机咱们是真开啊。
李昊逗那个学弟玩,说你没有证,我找个替身给你好不好?
学弟正是争强好胜的年纪,立马说要考一个给他看,又说这种事如何如何不难。李昊就笑。他剧本里写主角站在拖拉机上,拽着车门大喊I am the king of countryside,看着眼前的人,只觉得是他确乎做得出来的事,一发连角色名字都用了演员本名。于是李昊一边喊他一边开机器:小童,小童,你就保持这个状态,很好的,先不要出来。赵小童张大嘴巴看他,说哥,现在就拍吗!我牙套都还没摘啊。李昊眼睛里亮晶晶的,哈哈大笑说,你不知道你有多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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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童自己扒拉开一堆湿乎乎差点把他闷死的秸秆,从三轮车斗里爬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起夜的车主看到人影,吓得鬼叫,差点拿锄头给他脑袋开瓢。等到发现是他,又一声不吭,拔腿就走,好像跟他讲句话能怎么的了似的。
他在村里就是这个待遇,趴在秸秆堆里也是因为想拍点睡在稻草里的俯拍镜头,没想到真睡着了,被埋了个结结实实,剩下一只脚露在外面,穿的还是黄鞋。摸到手机打开,催更的消息潮水一样跳出来,闪闪烁烁的流泪和爱心黄豆表情中间还有骂他的,骂他今天再不更新就去死。
我确实差一点就死了嘛。小童在心里嘀咕,没理睬态度凶恶的网友。他在网上经营一个名叫“小童头日记”的账号,发布自己用手机简单拍摄修饰和剪辑的短片,不知道从哪一天起突然就火了,太多人慕名涌来看他抚摸小羊,从浅浅的水塘里兜起一条大鱼,又把镜头对准小泥蛙和福寿螺的纹路,旁白娓娓道来:“我在世界上最美的地方出生长大,那段日子我永生难忘……”还有人夸他念得好,台词比某某和某某某(他并不认识)都高到不知哪里去。此前他从来没想过会得到这么汹涌的反馈,以至于只在标题里草草写下《少年Pi的奇幻种田》。
他也不是一开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的。直到有一天在树上小心翼翼地把镜头对准一个抱蛋的鸟窝时,听到树下有人喊他。
“小童,小童啊!”
来人在村里诨名二饼,一条闲汉,却也看不起他,忖度自己就算种不出田,至少没有每天弄得村里鸡犬不宁,不像这么心比天高。二饼身后还站着两个人,一个人正忙着架设机器,另一个人戴一副巨大墨镜,手插兜,皱着鼻子一言不发。人他当然一个也不认识,他只知道机器看上去是好机器。
下树站定后墨镜男才开口。他问道:你在树上干嘛?
小童老老实实地回答:“拍鸟窝哩。”
墨镜男的眼神透过墨镜,把他从上到下一顿打量,射线似的,漏出好大一顿不虞的沉默。末了他说:“你的视频现在很土,辨识度不够高,拍摄手法没有经过系统训练,作品能火纯靠运气,长相也过于原生态,无法形成长尾效应,带动后续流量。但农村主题下的经典戏仿赛道目前还不算饱和,加上你的形象可以慢慢打造……”他强调,“主要是吃青春饭——所以我们过来初步地进行一个考察,看看是不是和你谈一个长期的合作。”
小童听到后来越听越懂。二饼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羡慕、看热闹和幸灾乐祸的神情,大概脑袋也总算转过来这城里人不好对付。
他觉得自己没工夫和爱算计的人打交道,脾气上来,甚至不想解释,说了句“不用”,转身就走了。
翌日二饼费了很大力气找到他,他坐在田里慢慢转动身体,试图拍一组白鹭的全景。二饼隔着老远骂他傻逼缺心眼儿,说多好的生意让他搅黄了,说他错过飞黄腾达的好机会,又说城里人气得眼歪嘴斜,骂这犟种不识抬举,他非要跋山涉水穿过沟壑过来澄清:“你别不信,人不是骗子,是真有钱呢。”
小童把手机揣好,才问他怎么这么确定。
二饼凑到他跟前说,“我看得出来,他脚上那双是真鞋。”
和二饼这样的人没讲几句话就容易兴致缺缺,他有片刻纳闷过为什么二饼这次如此上心,看出他神色中的异状后,几乎哑然失笑。
二饼这是有点可怜他呢,可惜他一个机会没抓住,还得和以前一样,落得一副没人看好的田地。就好像村里一些在堂屋龛里供菩萨的老姨,见到他走过来时嘴里总碎碎念叨,伸出两只胳膊攥住他一只手,颤颤巍巍往他手心里塞一枚黏糊糊的饴糖。有时的确是这样,他会被认作稀里糊涂没走上正道的后生,白白荒废了一身力气,整天不干正事,不关照黄土,净捣鼓手机。
然而小童总归不愿意和他多说,只说:我没他讲的这么埋汰。
二饼会错了意,问他:就因为这你就着恼?
小童说:我是为他又看轻我,又指着拿我赚钱。
二饼说,我不懂这些弯弯道道,我说,还是种地踏实。
小童说:你也没种啊。
二饼说:我也没折腾别的啊。
小童说:我就愿意折腾这些。
话说到这份上,二饼叹一口气,走了。小童用双手撑着地,慢慢地把自己从田里撑出来,看到落日余晖如此瑰丽,一激动没站稳,又跌坐地上,索性拿出手机记了下一次要拍的原片,《爱在日落黄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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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员赵小童默戏默到这里时,也已是黄昏时分。李昊晃晃悠悠地走向他,问他是否找到一点感觉,赵小童又用荧光笔在剧本上画了几道,说,“学长,我有几个问题。”
李昊说:“都说了叫导演啦。导演!”
赵小童的问题都符合人物创作的要素。小童的家庭是什么样子?小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田地吗?他果真不种田吗?李昊托着腮坐在不知哪里翻出的一张小板凳上,沉吟片刻,说有:“也许他的田不太好,嗯,贫瘠。”
“所以他才并不想种,是这样吗?”演员赵小童哑然失笑。
他们住在空置的农房中。虽然看起来很久没有生活的痕迹,但这里保持得还算干净,仿佛有人定期来打扫似的。门前有一大片翻耕过的农田,因为前两天阴雨,所以沟壑纵横,泥水流淌。李昊四处勘探了一番,宣布这两天不适合密集拍摄,干脆躲在屋里吹电暖器——也是他在仓库里找到的。所幸居然能用。
李耕耘在他依偎在电暖器边时来敲窗户。邦邦邦,邦邦邦。李昊温暖得不想动弹,看着窗外模模糊糊的这张脸,本来打定主意要装作听不见,奈何李耕耘一直敲。
他缩在外套里开门,吓了一跳,李耕耘戴着黑色兜帽,湿乎乎的,像披着一身塑料膜。
“外面下雨了?”李昊问。他冒出一点小小的愧疚。
李耕耘没回答,径直说:“那你还让我敲那么久?”
小小的愧疚马上熄灭了。李耕耘自然地随着李昊进屋,李昊嘟囔着“我又不知道”,让过身子问他要不要来电暖器边烤烤,说完才反应过来:“你来干什么?”
李耕耘轻车熟路地坐下,把双手凑到暖管边烘。
“这玩意都被你找出来了,你是够能翻的。”他说,“这是我家的房子,我不能来?”
“什么?”
“是我家的。”李耕耘又重复一遍,“门前这块田也是。”
他烤着火,面庞因此慢慢变得红润,身上冒出的寒气也一点一点地祛除。李昊从惊讶中回过味来,皱着眉,袖着手,努力回想,确认和自己沟通入住事宜的人并不是眼前的这一个。
“前段时间我去镇上打工。”李耕耘详细地解释道,李昊甚至错觉他的语气比刚刚柔和许多,“一直到收水稻这几天才回来。但是工程还有尾巴没结掉,只能两头跑,把房子租给你的人是我弟,事情都是他和你谈的。但不管你信不信,这房子和这地确实是我的。”
好吧,还是一个硬邦邦的结尾。李昊想着那个脸圆圆眼睛也圆圆的小男生友好亲切地说“你就叫我沅儿吧”的样子,再看看眼前这个面容严肃的人,实在想象不出他们会是什么兄弟。
“你的意思是现在你回来了,该你做主咯。那你……不会把我们赶出去吧?”
李昊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但他的确有一秒担心起这件事,于是脱口而出。李耕耘看他的眼神,就好像听见了什么荒唐的笑话。
“你们刚来那天我就说了,我的要求很简单:别破坏机器,别糟蹋田地。别的没了,你们爱怎么拍就怎么拍。而且明天是晴天,可以动工了。”
李耕耘烤火也烤得差不多了,拍拍双手准备走。末了又想起一件事,一板一眼地回头补充道:“有什么需要也可以联系我。最近农忙,我就住隔壁。”
李昊叫住他:“所以你来找我到底是干什么?”
一直显得很严肃的李耕耘居然被这个问题弄得仿佛有些窘迫,他挠了挠脑袋说:“我就是,想着来和你们打个招呼?”
他眼瞅着李昊面上的紧张渐渐消失。接着,白白净净的一张漂亮脸蛋似乎刚刚活过来,如小小火苗一般雀跃的笑容出现在他的脸上。“噢,你管这个叫打招呼吗?”他的语气里甚至有点揶揄。
已经远离热源的李耕耘,脸庞依旧变得有些红。
李昊拍拍心口,“我刚刚真的被吓到了。我都以为你是来兴师问罪的,黑着一张脸,一直敲窗户——虽然我们这两天还什么都没有做!谁知道天气会这么差……我就在屋里看剧本啊,来了以后才发现剧本还有很多事实谬误要改。你要不要看一看?”
转折太突然,李耕耘还没反应过来。李昊把卷成卷的剧本塞给他,他就抓在手里,李昊一边给他开门一边热心叮嘱他,“明早再还给我就好!”等他意识到该回答或说再见时,李昊已经把他送出了门外,李耕耘只来得及看到他半是得逞,半是松了一口气的笑容。
好在夜雨已止,他在户外就着屋檐灯展开皱巴巴的剧本,看到扉页上的片名。冻土,他想起李昊那副大概根本都没摸过冻土的样子,难以察觉地扯了扯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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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陆陆续续又来过一些人,有人悄无声息,有人大张旗鼓,举着马蜂窝似的收音设备,满村子地乱窜要找小童。并非人人态度都那样差,小童老老实实地回答过一两回,得到更多几个人来看,村长和支书也跑来找他:要找到他确实有点难度,且电话总是打不通的,得靠喊。大老爷们儿吭哧瘪肚地登上瞭望台,提着气喊:小童——小童哪——
有时小童从田地探头,有时他从树上回应,有时他满脸泥浆地像刚在水塘里扎了个猛子。他们觉得这形象不好,脏兮兮,总归显得不太正式,把雪白的毛巾递过来要他擦擦脸,小童颇舍不得地在脸上按按,毛巾上又沾一层泥。行吧,好吧,就这样问吧,问些什么问题呢,左不过是你接受过艺术训练吗,看过哪些电影最喜欢的导演是谁,你知道有很多人喜欢你吗,你拍摄致敬短片受到了什么人的启发呢,你的生活?你的家庭?你的日常中还有什么爱好什么重要的事?你的目标?你的梦想?你的爱?
礼貌且诚实回答问题的小童三缄其口。他不愿意再说了。没有谁能再让他多说些什么,关于他的生活,或说个人生活的任何一部分,气氛固然是尴尬的,收了钱因此充作地陪的村里人,意识到这是一种和他们也沾点关系的不堪,便逼着自己从旁替他解说两句,这孩子的父母早早外出打工,到人家家里做过事,也租过菜市场档口,干过烧烤,干过海鲜,干过工程。或者另一个开头:这孩子野生野长,从小脾气就古怪,有自己的一套主意,大人的话全部不听,一度家里人都怀疑他哪根神经搭错,看过游方医生,吃过符纸灰水,如此等等。这表达磕磕巴巴让人犯难,沾点封建迷信不说,话里话外还暴露着公然歧视,见惯了青年亚文化的资深自由撰稿人都眉头紧蹙:说也就说了,连包装都没法包装,这可怎么写。
由不得小童不对这类偶然的访客感到厌倦。总体来说,他不是一个情绪暴烈的人,正因他有坚固的自我,他才不常发怒。坚持本身足够有力了。他照旧独行,村里的人有时在刷短视频时看到他,明白这是一种“出名”,试图放下部分已固化的印象和他攀谈,没过多久都个个丧失了兴趣。他们由此认识到,不明白小童所做的事的意义后,并不能通过一两条抑扬顿挫解说的短视频、一两篇配合图片的文章,就此明白过来。
“田野间的戏仿。”来审视过他的人这样写道,“小童剪接一组又一组野性难驯的镜头,他扮演瑞克·布莱恩,在无数间被虚构为酒馆的房屋中恰好走进了某一间(事实上那是一间废弃的仓库);他坐在树上,解救一只被风吹落、卡在树杈之间的鸟窝,你有时会期待他下一次又会做些什么——他会把一只猫顶在头顶吗?还是他会和羊群一起,站在桌腿由红砖垒砌的、宽大的木板上,念诵惠特曼的诗集?清新的风吹散云雾,而疾风不仅如此,它还粗粝地击打你我的面庞。”
他此后就再没看过。不过视频仍然照发,连篇累牍的评论区里,有时会有几则好玩的互动,小童便觉得知音还是这样好,属于意外之喜。
陌生的年轻男孩朝他走过来时,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小童在田里小心翼翼地捉住一只小泥蛙,只有他一个指节大小,抬起脸来时就和这人撞了个正着。
二人大眼瞪小眼了片刻,那人问:“你张着手干什么?”
小童把手掌递给他。“你看,是因为它。我刚刚在泥缝里逮到的小青蛙。”
二人头挨着头好好端详了一会儿,又是陌生男孩先说话。
“你会把它放生吗?”
“应该会的。”小童说,“我拍完要用的镜头,就把它放回去。”
“真可惜。如果你不打算放生,或者不是非要放生它的话,我上生物课的时候兴许还能用到呢。不过这样的话就得把它养起来,你知道怎么养这种这么小的青蛙吗?”
那人讲起话来就不歇,絮叨得十分专注。小童忽然觉得好笑。他想,这个人对他的兴趣还不如对一只青蛙。和对他刨根问底不休的人相比,这样的人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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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耕耘起得早。李昊摘下眼罩感受到不同于以往的天光时,才意识到爱黑脸的年轻庄稼汉说得对,今天的确是响晴天,以至于他翻了个身又小小睡了一顿,晴天啊,骨头都酥了。
但李耕耘着实起得早,李昊还在含着牙刷睡眼惺忪地一边闲逛一边刷牙,李耕耘人已经下到田里。还是那件显眼的红格子劳保服,戴大草帽,偶尔他直起身来休息,也不坐,就拄着铁锹。李昊眯着眼远远打量他,想起他把人脸和这个名字对上号后,曾夸张地大笑一通。“真的有人叫这个诶?真的有人叫这个名字噢!”他向全剧组广而告之,他们暂时的房东,姓李,名字就叫耕耘,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耕耘,不知道是不是抓周抓到了铁锹、锄头或耙子,简直一生下来就要去种地。
剧组成员也都起床了,衣服一件不少地裹在身上,和李昊争抢水龙头。李耕耘把李昊给他的剧本捋平了放在门口的一张沙发上,不仅如此,李昊早上还发现自己收到了他的若干条语音消息,李昊挑了最长的一条点开,结果整个59秒,他都在解释什么是回填土。李昊还处在起床后的懵懂中,听得半懂不懂,想起剧组里有个工科生,专业多少搭点边,得找他一起来研究研究。
好巧不巧,工科生赵一博正在他旁边洗脸,清水把脸打湿,胡噜几下,冻得他拍自己腮帮子,“好冷。”
李昊正要开口,赵一博忽然变了脸色,偏过头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另一只手善意地把李昊的耳朵也捂上了。
李昊残存一半的听觉只接收到“哐当”一声大响。他疑惑地回头,一个土黄色的小小身影飞也似的逃窜。
他们刚刚摆在屋外的一块反光板被弄倒了。
罪魁祸首也被自己造出的巨大声响伤害,四肢刨地,忙不迭地跑了一气,躲到墙根后畏缩地张望。赵一博慢慢把手放下,仍然心有余悸。他的手冰冰凉,水渍沾在两个人的耳朵上,把耳根捂得发红。李昊顾不上这许多,眯眼张望,压低声音,语气里有掩盖不住的惊喜,“啊,是一只小狗诶。”
赵一博把双手拢在嘴边哈气,猜测李昊大概又有了什么新主意。他在社团里是个挺神奇的存在,难得一见的工科出身,参加起文艺活动倒是积极得很,最要紧的是站在哪里都是一块招牌,李昊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说这是我们的门面,又更进一步地补充,也是我们的学术顾问——在任何与影视跨度较大的专业方面的学术。赵一博因此一直留在这个他不知道下一秒又会筹办什么活动的电影社团,比起脸,他实在更喜欢有人认可他的大脑。
“它大概是想进屋吧。”赵一博说,“反光板那个位置刚好能反出门,所以被它拱翻了。”
李昊果然动了恻隐之心。“小可怜,外面天这么冷。”
“你要养着它吗?”赵一博问,“可是我们过段时间就走了。”
李昊思考了一会儿,抬眼向赵一博征询。“你觉得,小赵老师可以养一只小狗吧?”
赵一博反应了几秒,才明白李昊是在说他的剧本。由于大学生下乡支教的设定完全是从赵一博的个人经历中套用而来,再加上那些他奇思妙想的枝叶,故事里的“小赵老师”几乎也是一个为赵一博量身定做的角色。大约一学期的时间,他在镇上的中学教书,数学、物理、生物、音乐、劳动,一半的课都分给了他,课表满满当当,虽然赵老师委实不觉得自己能有什么劳动的经验向孩子们传授。
校长十分心善,看出他是个安静的人,就安排了村中整洁的闲置农房做他的教师宿舍,他不用在年久失修的校舍床板上听雨滴敲击铁皮。小赵起初便每天步行四十分钟去上课,绕过几个拐弯,穿过水杉护植的平路,再在省道上走一段,说远不算远,有时还能遇见路上奔跑着啃玉米的小孩,书包带子拽得老长,铅笔盒在包里叮咣乱响,把一句对他说的“老师好”甩得老远。
捉到这只狗竟然没费多大工夫。李昊本来也养狗,颇有经验,从中午的外卖里省了一口卖相不错的肉,嘬嘬嘴哄着这小狗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一头钻进早已准备好的笼子。这狗看上去刚断奶不久,也不介意自己猝不及防就失去随时随地疯跑的自由,专心致志地在笼子里吃独食。摄像机轻手轻脚地架好,备用镜头也放在了斗柜上,镜头里,饰演小赵老师的赵一博架着一副黑框眼镜,摸一张小板凳坐着,看一本厚书。此地哪有什么文学书籍可言呢?赵一博捧着他好容易找来的《现代蔬菜栽培技术手册》,也不知道看没看进去,但拍进去效果还行,意外地有种沉静的氛围。
李昊喊咔,做了个停下的手势,先走到笼子前去看狗。刚把这小家伙逮来就让它开工,他觉得多少有点不厚道,那一小口诱捕他的排骨自然也早啃干净了,小狗欢实得很,把毛茸茸的小脑袋依在李昊的掌心给他蹭。李昊就笑,“都被抓壮丁了噢,你还挺开心。”
李耕耘收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李昊站在屋前的空地上,小土狗围着他转,看起来太高兴,尾巴几乎摇出残影。天色微暗,他今天一天都没怎么和李昊他们打照面,遑论说话,但此刻又觉得这画面很温馨,诱惑着他简直也想立刻从生活中找到一些美丽的瞬间来赞美。
此刻的生活里有以下要素:泥巴、草帽、玩得正开心的李昊和小黄狗、天空、树林、屋檐下的灯。
于是李耕耘把手套摘下,丢进水槽里冲洗,借机深深地看了几眼晚霞,“真美啊。”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这声简单的赞美让他的心情舒畅了一些,他想,晚霞是非常好的,值得赞美,不仅由于它的美丽,还由于它预告翌日又是一个晴天。
正想着,他感到脚下传来些微撕咬的力道。低头一看,是那只闲不下来的小黄狗。
他还穿着胶鞋,鞋帮上脏兮兮的全是泥,只能把脚抬起来,轻轻甩了甩,小声呵斥它,“去,去。”小狗偏偏踩在他的脚面上,抱着他的小腿不撒手,忘情地啃着鞋口。李昊快步赶来,“红包!”他喊它,“快点下来,你看你都变成小泥狗了!”
李耕耘蹲下,单手擒住红包,用手湿了水搓了搓它脸上沾泥的毛发,然后才把它交给李昊。“你给它取了名字?”他问。
“谢谢啦。”李昊快活地举着手机摇晃,“我本来也不知道叫它什么好,不过我们现在准备一起养它一段时间,大家全都在剧组群里发红包给我买狗粮!所以我就灵机一动,叫它红包,你看它也答应了对不对,对不对呀红包?”
李耕耘把手套拧干,沉声说,“这一带的小狗很多。母狗一窝下的崽更多,没人照看,能活下来的只有一部分,主人家也不怎么管,所以它们都到处乱跑。”
李昊把红包抱在怀里,遮住它的耳朵,好像不想让它听见这事似的。他想了想,说,“只要不和红包抢吃的,其他小狗来了我们也一样会喂的。”
李耕耘没再说话,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李昊又说,“我知道我们只能在这里待一小段时间。”
李耕耘说,“我不是要……”
他没继续说下去,李昊耷拉着漂亮眼睛轻声说,“我家也有两只狗的。”
李昊怀里的红包好像是有所感应,在这种并不算尴尬的沉默里呜咽着叫了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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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辛勤教书育人的小赵老师,与每日上树下河的小童头就此成为邻居。小赵老师早出晚归,黏在教室和办公室里备课、批改作业,以及找学生谈心。有的小孩子,脸上的两团红彤彤还没褪去,但已经精于在QQ空间公开早恋,小赵老师叹气,小赵老师一边憋笑一边苦口婆心地劝学生把心思用来学习。清晨的露水还没收去,他常常在稻草、树叶和户外任何物体的表面发现薄薄的霜。有时也在路上碰见小童,总是点头一笑,简单打个招呼,小赵老师看他只穿了件夹克外套,关切地让他多穿点,小童莞尔一笑,说自己火力比别人壮一些。
大概是某一天,小童突然对他说起额外的话。
“我可以帮你遛狗。”小童说,“你每天太累了,它又需要很多运动量。”他是指小赵心念一动收养在自己屋里的小土狗,黄扑扑的皮毛颜色,耳朵立不起来,卷卷地耷拉着,无师自通地学会用后腿站立和抱拳,准确地说,那是被小童和小赵共同看到的画面,“像不像在和我们说‘红包拿来’什么的?”小赵笑,他说可以给这只小土狗取名叫红包。小童也笑,小童知道小赵老师只在这里待一学期,他说,“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来这里没几天就收养一只小狗的人。这里还有很多,你会养不过来的。”
小赵老师说:“听起来很像在说我的学生们……‘你教不过来的’——也有人这么和我说过。”
“我不是这种意思。”小童礼貌地笑了,“事实上我很喜欢和它们一起吃饭,如果这算一种收养的话。我只是不太习惯豢养它们。我觉得,重要的是相遇本身吧。”
他逗弄红包,“也许它属于格外和我们有缘分的一类。”
说话的时候,小赵老师把一大叠试卷塞进双肩包背回家,正在认真批改,他的屋子里甚至连第二张凳子都是小童帮忙做的,他随口玩笑,“你为什么这么主动?我知道你在忙自己的事情。”
“因为你需要帮忙啊。”小童即答。
那个尚且轻松而不算深刻的晚上,小赵没有再问。实际上他总是那种希望通过自己的领悟力掌握更多的人,不管是对于事物还是他人,但这次他并没有再接再厉。他想,也许是因为小童回答时的样子显得太理所当然。
忙碌结束后的深夜,他终于点开“小童头日记”。这个账号的头像是小王子,粉丝数不算少,博主本人的话却不多,每一期视频都只是作品,文案则只有作品的名字。个人简介那一栏匆匆地写着I am the king of the counryside,小赵老师闷在被子里把每一条视频看完,翻到最早的一条。相比其他成熟有趣的作品,这一条显得草率极了,只是短短十几秒的田间劳作画面,拖拉机轰鸣的声音在无际的麦田上铺开,呼呼的疾风把掌镜者的说话声劈得破碎混沌,隐隐约约听到他喊:我是田野之王!有的评论在猜测他是否致敬《马戏之王》,“这是小童的第一个视频呢。”考古的人这样说,最后他们几乎达成一致,这是难得一见的,小童自己的生活碎片,并未模仿任何。
小赵老师笑得难以自持。他想自己原本只是想多了解一下这个人,在来到这里支教以前,殷勤的信息流业已毫不掩饰地把小童的视频作品推送到他的每个首页,仿佛在相近的地理位置下,他就必须认识这样一个人,和他产生各种各样的联系。他起先抗拒,接着又漠视,再到现在,打算像了解一个角色、了解一个被塑造出的形象一样了解他时,却不知不觉认可了他的趣味,也被他感染。他点进自己刚刚注册的游客账号,把名字改成了“华东麦王”,嚣张地给小童的每一则视频都按了赞。
翌日他几乎就把这件事忘了。午休时间,学生忽然在QQ上找他。
“赵老师,这是不是你?”
是班上最调皮的学生之一小何,他爸妈在镇上摆菜铺和排挡,一个管早市,一个管夜市,辛苦归辛苦,倒是赚得不少。别的老师下不了狠心管他,又受学生家长的小恩小惠,是以他上学带手机、课后留校打篮球、早读前抄别人作业这种事也睁只眼闭只眼,算是班上一霸。好在小赵老师并未被他为难,他因为这些不良好的操行找小何同学谈话,小孩佯装凶巴巴的脸上还有没褪干净的婴儿肥,学着大人的样子老神在在地对他说,“老师你真是大帅逼。”
小赵听了笑得前仰后合,好几分钟停不下来。也许小何的这句话里有点羡慕,还有点挑衅,他试图用这样的话语和老师拉近关系,或表明自己并不害怕被约谈。但小赵持续的大笑让他的所有企图都一层一层,土崩瓦解。最后小何的脸上只剩下不安的困惑和迷茫。小赵老师终于止住笑声,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说:“谢谢啊,兄弟。”
小何只是有隐约的感觉,但他并不知道小赵老师迅速让他归服的奥义究竟是什么。也许要等到成年以后他才会知道,那是一种叫做平等的东西。
小赵老师给了他一些奇怪的特权,他不仅可以加老师的QQ,还可以在午休时间用手机和他聊天,问他一些有的没的蠢问题,小何甚至鼓起勇气邀请小赵老师和他们一起打篮球,不过小赵诚实地拒绝了。
“我篮球打得不好。”他说。
小何很惊讶,在他看来男生就应该打篮球,打不好的人都该被嘲笑。但他确实不敢,或不愿意嘲笑小赵老师。
小赵老师坦陈这一点时并不羞赧,“因为我的脑子比较好。你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吗,上帝给你关上了一扇门,就会给你打开一扇窗。”
小何火速打字:“上帝是谁?”
大概他又立刻模糊感到这个问题有些无知,紧跟着说:“你的脑子确实很好使。你很聪明,老师。”
聪明的老师被发现了。小赵老师点开小何发来的截图,“华东麦王”四个大字映入眼帘。
“是‘附近的人’推给我的。”小何老实地说。
小赵这回有点害羞了,顾不上审视自己到底是怎么暴露的,径直教育他,“你少刷点短视频,多睡午觉,不然不窜个子。”
“老师,你的点赞和关注列表也没隐藏。老师,你怎么关注这个男的啊?我爸妈说他是个怪人,从来不跟人说话。”小何噼里啪啦地打字,又陡然转折,“老师,你跟他很熟?我能不能去你家玩?我家的地租出去以后我再没下过田了,我家里人怕我把手割了。住楼房特别无聊。”
小赵看着一串串冒出来的新消息,又觉得头疼,心里又不是很痛快。
“我刚教你们班的时候,还觉得你是坏孩子呢。”
小何发了两个可怜巴巴的表情,说,“那都是我小时候不懂事。”
小赵叹口气,把手机放下,没说带他去,也没立刻拒绝他。他知道这孩子不达目的不罢休,一定会再缠着他不放,但莫名他就意识到,自己好像在改变这个孩子的个性上,投入了远比预想中更多更多的精力。他鬼使神差地点开日历,还剩不到两个月。这学期很快就要过去了,孩子们一旦放了寒假,春天将会来得飞快。
十二月的某个周末,小赵老师终于还是带着小何同学一起回家。其实路程上没有多远,但小何兴奋无比,坐在小赵老师买来的二手电动车后座,不安分得像个小狗。小赵的车篮里塞着鼓鼓的双肩包,把手上挂着土豆、青椒和排骨,还有个南瓜让小何抱着。他甚至试图给小童发了消息,问他在不在家,只是和往常每一次一样,都没有回复。
“老师,童哥做饭真的好吃吗?”小何已经改变了称呼。
小赵老师说,“好吃也得先找到他人在哪儿啊,你帮我看着点儿,他大概又在田上哪个犄角旮旯里,还有树上你也看看——不是杉树!这么高他爬不上去。”
好在刚巧是午休时间,田里实在没两个人。小何眼尖,一眼看到;“老师,那儿边沟是不是坐着个人呢?旁边还撂个桶。”
小赵眯起眼睛看了看,心里生出不祥的预感,加足马力把二手电驴开过去。
开到面前,确实是小童。小童抬起眼看到是他,居然疲惫地笑了,主动朝他伸出手。
“拉我一下。”他说。
小赵赶紧停车,小何也下来帮忙。小赵发现小童的小腿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卡在了地里,他捋起袖子就准备帮他拔出来。
“慢点,地里可能有尖东西。”小童说。
小赵问:“怎么回事?”
小童轻描淡写地说,“我陷在地里了,想把自己拔出来的时候没站稳,在沟边摔了一跤。”
两个人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小童从地里拽出来。中途小赵不知道碰到了哪儿,小童倒抽一口凉气。小赵敏锐地听见了,问他:“摔到哪儿了?”
小童说没事。
“你别说没事,当心摔到骨头。”小赵有点急了。
原本让小何坐着的车后座给了小童坐,小赵慢悠悠地推着车,小何嚼着一根狗尾巴草跟在后面,一口饭还没吃到,先卖力气从地里拔出一个人,这种感觉他竟然不感到多么讨厌。
“不可能没事儿,童哥。”他说着扬起脖子,“我小时候摔过一跟头,脖子杵在水泥墙上,这疤十年都没消呢。”
小赵回头用审视的眼神看着小童,小童抱着桶,只是笑,“真的没事,不耽误你们中午吃饭。这就是你学生?”
很拙劣的顾左右而言他,但因为小何在,小赵也暂时就坡下驴,不再说话。
到晚上,把小何送走后,小赵和小童一起站在水槽边洗碗。小赵一整天话都不多,倒是小童主动说了几句话,好像在尝试缓和一些气氛。水槽昏暗,只借了屋檐下一排小灯的光,小赵感受着洗洁精的滑腻在水流中慢慢消失的速度,水流刺骨寒冷,心里是陌生的不虞。终于,他手头的动作停下来,盘子和碗堆在一边。
“你让我看看中午摔到哪儿了,受伤没有?”
小童还在专注地洗碗,小赵又重复了一遍,“你把裤子卷起来让我看一下。”
小童说:“我说了没事……”
“没事你也让我看一眼。”
“有这么想看?”小童扯了扯嘴角,似乎想要开个玩笑,“实在想的话,你就再多看看我的视频?”
几乎是话音刚落,他就意识到这个玩笑糟糕透了。小赵老师抓起洗好的碗碟拂袖而去,一言不发,一个眼神都欠奉。
/
剧本拍摄的进度大概到三分之一,李耕耘偶尔会在闲时蹲在片场一角默默地看。红包有时坐在他的阴影里,他就伸手摸摸狗,不算冷淡,也没那么热情。收了机器,李昊抓着相机,用取景框四处张望了一圈,走过来坐到他旁边问,“耕耘哥,有什么意见?”李耕耘抬起脸,眉目拢在帽子的阴影里,沉默地摇摇头。
李昊撇了撇嘴,“你好歹说两句嘛,你可是我们的农业顾问。”
“农业顾问”完全是李昊塞给他的头衔。李耕耘事实上没对片场工作进行任何干涉,“这是什么职位啊,我同意了吗?”他似笑非笑地看李昊。
“你也没反对啊!”李昊说。
照理说这段对话应该结束,但李昊仍然站在他面前。“你还看着我干什么?”李耕耘问。
“突然想给你安排一个角色。”
李耕耘下意识地用手挡在脸前,然后才发现李昊只是说说,暂时还没有镜头在拍。“你别开这种玩笑。”他说。他打量李昊的神色,竟然没什么戏谑的成分,“我是认真的。”李昊说。
“因为我原生态?”
李昊严肃地说,“因为你确实很优越很上镜啦。”
没什么人这么说过他,这词语让他感到陌生,进而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却又不想忽略。他取下帽子枕在脑后,就这样躺在地上,干脆闭起眼睛。
他听见李昊轻笑,“小样,和我装睡……”
然后声音就消失了。人在关闭视觉时,总是能更好地调用听觉和触觉。李耕耘确信自己听到一些窸窸窣窣的细微响动,又感受到近乎不存在的重量,如果目光真有重量的话。最后他确凿地知道有人在朝他的脸上轻轻呼气。他抿着嘴,眼睛忍不住睁开一条缝,看到李昊极近、极近地凑到他面前。他连忙移开眼。一瞬间心如擂鼓。
李昊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放他慢慢坐起来,甚至还能条分缕析、侃侃而谈,他说李耕耘的鼻梁挺拔,可以多拍一些侧颜,又说他的眼型在整张脸上也显得特别,“不过你经常抿嘴。”他说,“抿嘴呢,有时候会显得一个人很坚毅,有时又看起来很无可奈何。”
李耕耘不确定自己能听懂他说的每个字,而这大概是出于他多少有点恍惚。“我明天要去补种。”无视李昊继续巴拉巴拉讲话的嘴,他没头没脑地说。
李昊被打断了,疑惑地问,“你去什么?”
“补种。”李耕耘说,“无人机播种会有漏掉的地方。”他站起身,露出一副恕不奉陪的神情,口中说的却是,“你可以一起来。”
李昊眼神里那种小小的、如火苗般的雀跃又重现了。他知道李耕耘的意思即是拍摄许可,“好啊好啊好啊!下田的话我是不是要换衣服?我就带相机去就好啦,先试试看效果。你就当镜头不存在就可以!调试的时候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照着我的指令做就不会有问题!”
李耕耘摆摆手,示意李昊跟着他,二人往仓库走去。李昊确实是高兴的,李耕耘想,他大概觉得是自己卖力的游说发挥了作用。让他这样想也好,他不需要太清楚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实上李耕耘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松口。
他给李昊找到了备用的摸鱼服和胶鞋,李昊第一次穿正儿八经的劳作装备,兴奋得像穿新衣服,抬抬脚新奇地感受着,“哇,还有点重嘞。”然后飞快地跑出去进行全剧组的循环展示。
李耕耘留在仓库里,拾掇刚刚被翻乱的杂物。他听见屋外几个男生夸张的欢呼,料想他们都对劳动感到新奇,而正是这种感受让他并不轻松。李昊和剧组待在这里快有一周,实际上相比于其他学生剧组这是一段较为漫长的时间,半是拜糟糕的天气所赐,半是他看出李昊并不具有紧迫的天性。松弛有时候是种特权,他想,我知道你是个小少爷。但这不重要了,李耕耘想起他们杀青后就会匆匆离开,竟然有些无法抑制地喉头发紧。
这很奇怪。
当然不是因为剧本……这不是什么惊才绝艳的剧本。李耕耘甚至在翻阅时感到好笑,觉得字里行间都充满学生的莽撞和稚气,当然,对土地缺乏了解并不是一种错误,他用尽量平实、严肃,不带有什么个人情感的语气提出了很多修改和补缀的可能,停在一边观察拍摄现场时,他缓慢地意识到李昊的确吸取了那些经验。那担纲主演的学弟也完全听从了他的指导,沿着沟边走到田地的中央,然后张开双臂大喊:I am the king of the countryside!
李昊在田边拍远景,把手拢成喇叭状大喊:再大声点!
其时李耕耘就在重新翻一块被拖拉机碾坏的地,导演竭尽全力的喊声乘着风,飞过很远,同样穿进他的耳鼓。不知为什么,他停下动作,直起身子,也学着那个看起来实在有点傻的振臂动作大喊:I am the king of the countryside!
他笃定自己喊得够大声,而李昊的声音马上就给了他答案。
“喂,你喊得白鹭都飞起来啦!”
他鲜少信任诗意,却在那个瞬间面对四散飞走的白鸟,下意识地想起一句只在学生时代痛苦背过的诗。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在这样一片他曾经因为劳作太过辛苦而觉得广袤、贫瘠的田地里,在这样一片他也曾因为不能让他逃避得更加彻底而怪罪其狭小、逼仄的田地里,忽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呐喊与回音。
我是——田野之王——!
无忧无虑的、男孩的声音,他不确定是否只有一个人在喊,还是剧组里全部的男孩都被激发起了莫名的斗志,但他心知那是一种比他更加清亮的、理想的、充满着明快的天真的声音,可也许同样坚硬。在想到这一点时,他心中似有若无、甚至搞不清对象的芥蒂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噢,小童。这故事的主人公和扮演他的人共用一个名字,一个再贴切再年轻不过的名字。李耕耘想,也许是时候租来一台真正的拖拉机给他。
“特别好——特别好——”李昊高喊着,“我们再保一条就可以收工啦——”
再度迎来夕阳露面的时刻,毫不温柔,极度浓烈,快要淹没密密匝匝的杉树林。李耕耘又在想,夕阳美丽得让他几乎有点恐惧。太美了,他逼迫自己沉浸下来,享用这种陌生的情感,一种被潮水冲刷一般的情感,不知对于什么,难以言喻的,他只感到心悦诚服。
入夜他们一起吃饭,赵小童没有闲着,已经把土灶使用得十分熟练。李昊把装着红包的纸箱也搬过来,小狗崽扒着箱子好奇张望,到处上嘴,只是牙口一般,什么都咬不穿。李耕耘吃饭快得像特种兵,稀里哗啦就一粒米都不剩,冷不丁问坐在旁边的李昊,“明天上午有没有拍摄计划?”
李昊往嘴里扒一筷子饭就逗一会儿狗,吃得快但逗得慢,饭量还可观,正享受漫长的吃饭流程,猛然听李耕耘一问,打了个激灵:“怎么了?”
“早点起床,带你去镇上买点东西。”李耕耘说,“买个高音喇叭,喊得嗓子都哑了,买几副手套。”他指指红包,“再给他买个笼子,睡纸箱返潮,过两天就沤烂了。”
“要多早?”李昊嘴里塞满饭,含含糊糊地问,“下午不行吗?”
李耕耘又露出半笑不笑的表情,“怎么,太早了就想找借口不去?你别忘了,明天你还有别的任务,还得拍我。”
“瞧不起谁呢。”李昊把饭胡乱嚼了嚼就咽下去说,“拍摄计划!我说没有就没有。六点半我要看到你和我一起遛它,如何?”
他指着红包,红包最近正被训练中枪倒地,嗷呜一下就倒在纸箱里,眼睛骨溜溜地转着,以为可以凭借精彩表现得到一点小零食,结果什么也没有。
“一言为定。”李耕耘说,“到点你要是不起,我就把你从床上揪起来。”
镇子脚程并不远,只是采购任务繁重。李耕耘把电动三轮从屋后开出来,仔仔细细擦了一遍,李昊已经抱着红包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满眼都是泪花。红包好像还没跑够似的,龇牙咧嘴地用他的帽绳磨牙。李昊报复它,把眼泪都擦在它的头顶。红包火速逃回家中。
“困了?”李耕耘整装待发,“坐上来还能睡会儿啊,我开得稳。”
李昊小心翼翼地坐进车斗里,把刚打半个的哈欠憋在咬紧的牙关间。无声的抗议。
“我发现噢,这还是我这好几天第一次出村。”摇摇晃晃一会儿后,李昊说。不知怎么,他一度以为自己待不下去,在这个连一间小卖部都找不到的村子里,可这些日子竟然也并不难熬地一日日度过。
李耕耘默默地开着,在李昊几乎以为他没听见自己说话的时候,他终于开口。
“我刚回来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以为我在这里一天都待不下去。但回到村里以后,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我就忘了数日子,也就一天天过了下来。”
直觉告诉李昊,也许他该追问“回来”是什么意思。但他并没有。
“我们刚刚路过的那个棚是什么?”他岔开话题。
李耕耘匆匆地回头搂了一眼,“是理发棚。”
“回来的路上你停下理个发吧——不,可能回来人就不在这儿了,你现在就去!”
李耕耘不理他,继续开车,“突发奇想什么呢?”
“真的,我说真的!”李昊有点急了,“你听我的,我保证理完发以后方圆百里之内都找不到比你更帅的人。你现在去,不然我不拍你了。”
李耕耘的速度慢下来,把车停在路边,回头压低声音,“别嚷嚷那么大声……”
李昊还以为是错觉,他发现李耕耘的脸竟然有点红,也不知道是因为着急还是害羞。他从驾驶座下来,伸一只手给李昊,“你也下来,别在车上坐着。虽然停住了,但我怕它不稳当,往地里出溜。”
李昊轻不可闻地“哦”了一声,借了李耕耘的力跳下车斗。好像事情还是挺容易,直到李耕耘已经乖乖坐在那个塑料凳子上,他才清楚地意识到,好像自己也没做太多说服的努力。师傅的手老瘦而有力,李耕耘闭着眼,安静地被按着脑袋,突然开口说,“那你也答应我一件事。”
原来在这里等着我,李昊想。
“从今天开始,我俩都别刮胡子。”
旁听的理发师傅眼皮掀动,李昊不假思索地答应,“好,不刮就不刮。”
“说话算话,谁刮谁孙子。”李耕耘说。
李昊加码:“谁刮谁小狗!”
豪言壮语说完,又像忽然想起什么一样,补充询问道:“要留到哪天?”
李耕耘被剪掉的碎发落在毛巾,脖颈和地面上,他感到一点隐隐约约的痒。快速剪好头发的师傅正取了一条毛巾,在他身上潇洒地拍打。他一边感受这种哑炮般的击打,一边把在心里酝酿了很久的问题问出来,“你们杀青的那天。怎么样?”
李昊慢慢咧嘴笑了,“那还好,至少我们不会变得像两个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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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童想,也许他失去了什么。但他不确切知道那是什么,一些时候他觉得也并不可惜,或认为一切终将释然。他独自处理了那块淤青的伤口,它很快会恢复的,没有任何什么大不了。总之,他与小赵老师仍是睦邻,他们的相处与从前别无二致。
他知道小赵老师要走了。
天气慢慢变得更加湿冷,厚厚的衣物在下田被水浸湿后变得像一块坠了铅的海绵。其后小赵老师又带来几个学生,电瓶车后座坐一个,前板蹲一个,开得歪七扭八。小何也再次来过,眉飞色舞,好像还做了发型,指指点点地向新到此地的人介绍,简直像半个主人。
改头换面的小何向门前站着的小童跑过来。
“关注我!你和我互关!”
小何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村少”。小童忍俊不禁。老天爷啊,这小孩好像是真的挺自豪。
自豪的小孩低下头捣鼓一番,忽然抬头问他:“你知道老师要走了吧?”
小童点点头,等待他的下文,顺便支使他一起摆桌凳。
“我以为你会失落。”他听见小何说,“但看上去你好像没什么区别。”
小童伸手,帮他去拆两个粘在一起的塑料凳子,“咔”一声,像细小的树枝断裂,才终于把它们分开。窗台上摆着一罐粉笔,半个用矿泉水瓶做成的罐子里还摆着一柄小小的锉刀。小童把这些东西递给他,小何讶异地看着,不知该不该接过。
“我会在那里刻一些东西。”小童指着灶台的侧面说,“藏在那堆画里,你要非常仔细才能看见。”
“那我现在要干什么?”
小童说:“你问我是否遗憾,代表遗憾的人是你。所以你也可以做点什么,让他的名字留在这里。”
小何撇嘴:“幼稚。”
小赵老师和剩下的学生一起慢慢走过来,学生们把塑料袋里的菜倾倒在案板上,七嘴八舌地帮忙。他听到小童的开怀大笑,便脾气很好地也笑起来:“有什么好玩的事?给我也讲一讲。”
小童不说话,顺着他含笑的眼神看过去,刚刚蹲在灶台侧边不知在捣鼓什么的小何“噌”一下站得笔直。“行,又背着我有小秘密是吧。”小赵说,“那我不便打扰。”
“你就假装没看见吧。”小童说。
小赵摇一摇头,带点无可奈何地说:“我没看见的东西可多了。”
寒意料峭,吃饭的主阵地被转移到室内。一张只刷了清漆的木板长桌,热热闹闹地挨着好些人。小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说话,对小赵老师充满好奇,又充满留恋。小赵老师好容易从这种言语编织的觥筹交错中脱身,捧着碗说要再去锅里把最后一点也刮干净,“小童你要不要一起?”
小童听懂他的暗示,遂站起身。小何本来也想跟着一起凑个热闹,肩膀上挨了两下安抚的拍打,就乖乖坐着了。
门外的小赵直奔灶台侧面而去。光线昏暗,小童举着手机给他打光,小赵伸手轻轻抹了一把。
“他把我们的名字刻到一块儿去了。”他轻声说。
小童说:“你的这个学生很喜欢你。”
他看不清小赵老师的表情,只感到对方又露出了那种无奈得几乎有点纵容的笑容。
“这是你刻的……玫瑰,还有小王子?”
小童说:“就是我。”
“我还以为会有别的。”
“这就已经够了。”
小赵双手拍拍膝弯,掸掉手掌上的灰尘,把空空的碗重新原封不动捧在手里,叹了一口气,“特别好。”他看着屋内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些天真的伤心。”
“不用去想,你并不是下一秒就要走了。”
“那如果真的到了‘下一秒就要走’的时候呢?”
小童说:“《小王子》里有一句我很喜欢的台词,是狐狸说的,‘只有被驯服了的事物,才会被了解’。等到小王子一点一点驯服了它,离开的时刻终于降临,狐狸说,‘我一定会哭的。’”
“所以我也非得掉一次眼泪。”
小童不置可否,只是说:“这也不是什么糟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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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一博杀青这天,众人高兴得开了泡面,凑一堆吸溜吸溜吃。中学生何浩楠吃得鼻子上都沾汤汁,赵一博顺手扯纸巾递给他,话里话外还在惦记自己的支教事业,“后来呢,小赵老师回城里以后,小何的成绩有没有好点儿?”
“好得不得了。”何浩楠说,“他每天晚上都坐在篝火边看书。”他坐得不安分,动着动着,半个人就挂在赵一博身上。
李昊在一边乐乐呵呵地看着,忽然在张望中发现李耕耘又不见了。
“你看没看见耕耘去哪儿了?”他问赵小童。
赵小童朝屋里努嘴,“吃完他就进屋了。”
“他最近也不是农忙了,吃饭还是好像打仗噢。”
赵小童说:“你没发现他这几天都在努力做木工吗?”
李昊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仓库门口去找李耕耘。这里除了初期差不多被想找道具的李昊翻过一轮底朝天以外,平常没事根本不会有人进,李耕耘把工具拾掇得心里门儿清,留一大片空地做自己的工作室,有什么活儿都闷在里面干。
李昊敲敲门,“我进来咯。”
没有人应。他直接推门进去,李耕耘靠着墙根坐,房屋当中是做了一半的桌子,还是个大件。李昊走上前才发现他睡着了,吓得赶紧上手把他推醒。
李耕耘迷迷瞪瞪的,只听见李昊声音发急。
“起来,起来。你别在这里睡!”
“没事。”他缓了一会儿,沉声说,“我就打个盹儿。”
李昊很坚持,上手拉他:“打盹也不能在这里睡啊,冷得像铁一样。你上我屋躺着,我那里没关电暖气。”
李耕耘只觉得自己衣领都要被他拽坏了,“行,行。你别动,我自己站起来。手劲还挺大。”
一进门,李昊的房间果然扑面而来一股逸散的暖气,刚好与门外的湿冷对冲,李耕耘打了个喷嚏。李昊唠唠叨叨地说他,“你看真的受凉了吧。”李耕耘顾不上答话,因为他在环视自己为这个小小房间添置的成果,“你这个地方东西越来越多了啊。”
李昊说,“不都是你装的吗?狗窝你换的,衣架你打的,桌子也是你做的。”
“这个杯子你真在用啊。”
“不漏水我为什么不能用?”李昊把那个用竹根磨出来的水杯夺回自己手里,“还是你打出来只是给我供着?”
“别呛我了,今天活儿干多了有点累。”李耕耘回头看他,笑着表示认输。
李昊也就顺水推舟地不再说话。事实上他也并没有什么必须要让李耕耘说不过他的好胜心,他拍怕枕头,又把皱成一团的被子捋平,安排出一个可以让李耕耘安静躺一会儿的小块地方,回头一看,李耕耘已经搬来窗边的那张长板凳,径直躺在长凳上。
李昊拽拽他,李耕耘动也不动,声音穿过背部,又透过凳面和凳腿,“不想动了,就躺这儿吧。”
“有床给你你不躺。”
李昊也不勉强他,小声嘟囔后就算完,自己蹲到墙角去逗狗。红包无比热情,差点伸舌头要去舔他的脸,李昊及时比了个噤声手势,用气声和小狗说话,“有人,在睡觉。我们不要吵他。”
小狗乖乖,改为轻轻打个响鼻。李昊蹑手蹑脚地把它抱出来,拢在怀里,自己坐在墙边。
他不知道李耕耘是不是睡着了,只眼神空洞地发呆。红包像通灵一样使劲往他怀里拱,李昊揉着它的脑袋,轻之又轻地说话,“我小时候噢,也养过一只像你一样的小狗。假期结束以后,我要回去上学,只能和这只小狗告别,结果呢,它就像知道我要离开一样,一直往我怀里拱,拿脑袋蹭我的小腿。你觉得,它是不是真的知道呢?”
红包当然不会回答他,李昊却不是因此而感到不安。
播种告一段落后,李耕耘就一头扎进了他的仓库工作间,走出来时总是灰头土脸,带着他做木工的成品。上层能挂不少衣服,下层还能放鞋的衣架;能钉在床头使用的置物板;卡在床和墙之间刚好能放下的小边桌,刷了三种颜色的漆。因为看他处理素材的时间太多,李耕耘甚至给李昊的电脑做了个支架。
如若把这当做馈赠,李昊全能接受。可他总隐隐感觉到,李耕耘简直是拼命在做。他一言不发地把它们布置进这个原本空荡荡的房间,而这些所有,李昊几乎一件都带不走。
他捏着红包的爪子,悄悄和它讲小话,“你说,我要是对他再好一些,是不是心里就会更好受呢?”
李耕耘忽然翻了个身。李昊怕他摔在地上,下意识伸手去挡,结果李耕耘一个激灵,惊醒了。
“昊昊,昊昊?”他半梦半醒,还懵懵懂懂的,叫他名字叠字。
“也亏你在这上面还睡得着。”李昊小心地把红包放回小狗窝,“差点直接摔地上。”
“我还做梦了。”李耕耘说。
“梦到什么?”
“梦到我回城里了,种不了地,我干什么都不踏实。还梦到了虾塘,麦田,玫瑰花棚,还有你出镜。我就想,我还是跑回来了,趁着这块地还是我的,我要赶紧把它种好了。你和我一起下地干活,我和你说,土地是很厚道的,你对土地好,土地就会对你好。”
李昊随口问:“那我对你好,你会对我好吗?”
李耕耘沉默了一会儿,“你在梦里问了我一模一样的问题。”
“哇,这么巧!你怎么说?”
后来李昊想,他还是有那么一些想在李耕耘处得到一个带点柔情的答案,可惜李耕耘说他在梦里只再三叮嘱了他不要搞破坏。
“你把我仓库里的工具全都扔了,说要换成新的。”李耕耘说,“我就摸黑去田里找,找到了一堆铁锹,耙,尿素袋,塑料薄膜,通通抱回来。你还问我,为什么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我心想,还不都是你干的好事?”
“所以我在梦里也挨骂咯。”
李耕耘还一直闭眼躺着。他说,“我没有骂你。”
过了一会儿也听不见李昊回答。李耕耘无端地想,李昊该不会是生气了吧?他忍不住想睁眼,下一秒却感觉到李昊把手掌轻轻压在他的下巴上。
“你现在脸色看起来也不太好噢。”他说,“你的胡子长得好快。幸好我们没有再继续留了。”
手又移动到他的前额,李昊慢慢地揉了揉他的眉心。
“你的开心,很像猫砂。”他突然说。
“什么?”李耕耘没有听懂。
“需要有水才会凝固,可能是汗水,也可能是眼泪什么的。”
李耕耘感受着他手指靠在他眉心的一点点温度,说,“那不就是砂浆吗,水泥加水,不停搅拌。”
“砂浆是这么做的吗?”
“是啊。我做给你看你就知道了。”
他说得简直顺流而下,李昊突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需要观看怎么搅拌水泥吗,还是,重要的是其实李耕耘又将为他做点什么?“每次你这么果断的时候……”他叹气,“我都有一点害怕。”
“不要怕。”李耕耘说,他把眼睛睁开一点,因为天花板上的顶灯刺眼,又把目光移开。他是想安慰一下李昊的,却想不出还可以说什么。
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搞清楚李昊在怕什么,于是他只好重复了一遍,“不要怕。”
第二天李耕耘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当然是他自己的床。大概是几个年轻男孩合力把他抬了过来,一晚上他和衣而卧,脖子发酸,四肢也痛,心情不十分美妙,但坐起来发现李昊正在小板凳上捧了一碗泡面在吃,他又立刻没脾气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
“遛完狗咯。”李昊说,“想着进来看看你睡得怎么样了。昨天本来想帮你脱了外衣再睡,又担心太冷,又担心把你弄醒,所以就算了。”
“几点了?”
“没多晚啦!”李昊看他胡子拉碴,头发翘起来一撮,但龇牙咧嘴挣扎着要下床劳动的样子,十分好笑,连忙补充,”真的!也就才八点多。是我今天醒太早,天不亮就被鸡吵醒了,出来找了一圈也没找到鸡在哪里,然后再也没睡着过。”
“你的头发。”李昊伸手比了比,“这里,翘起来,像根天线。莫西干头。”
李耕耘学着他的动作,捻一捻自己的头发,把它们弄得更像一根天线。
李昊满意地点点头:“傻了。”
傻人觉得身体非常、非常不舒服,早上勉强在田地巡逻一圈,从吃午饭起就不舒服。李昊在赵小童备好的菜边大呼小叫,把“这是什么菜”问过若干遍,他也毫无胃口。午后天色骤变,李昊把最后一粒米扒到自己碗里,心满意足地抬眼看天,“呀,要下雨了。”
李耕耘坐在他旁边揉着胃,终于卸了一点劲说,“我回屋里睡会儿。”
躺在床上,李耕耘把被子蒙到头顶。总的来说,他想,再下两场雨倒也不坏,天要下雨,本来是没办法的事,但有时下雨即是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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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来得巧,雾蒙蒙的,倒有诗意。陈波翰老师,自己还是学生,突然成为老师,简直叫他有点心头惶恐,惴惴,又隐隐兴奋。来的路上他还遇到点小坎坷,面包车陷在泥地里,他穿一身雪白的运动装,卷了裤脚袖口就跳下来帮忙推,溅了一身泥点子。司机哥干嚼着纸烟,“噗”一下吐进路边,夸他,“老师,你蛮猛的哦。”
得到这样的评价,他挺高兴,面上还要极力压抑,“小意思,小意思。”
连农房也让他感到新奇。还没进门,他先透过窗张望。窗户的下半格都被用硬壳的包装袋好好地封起来,电气胶带加固了一圈。“比我想象中的条件好多了!”他转头准备抒发一下感慨,才意识到司机把他送到就走了,这会儿只剩他一个人,和还没有任何展开的生活。
说不清是寂寞更多还是快活更多,他大力一推,行李箱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磕磕绊绊滑行,遇到阻力后兀自打转,然后啪叽一声倒地。
旁边屋子的门突然开了。就在这一刻,他和一只土黄色的小狗面面相觑。
春夜的雨来得悄然,去得太慢。整个世界都是湿漉漉的。在红包之后探出头来的小童说是没有预料,那是假的,毕竟村里会提前告知他新的支教老师到来的时间,他也不是对开学毫无知觉。
但他只是没想过,真的会来得这样快。
更何况陈波翰看起来一点不像个老师。他穿着已经被弄脏的白色运动装(小童想,在这里没人会穿白衣服),头发湿成一绺一绺,贴在脑门上,眼睛垂下来,在他刚刚烧暖的小炉子前搓着手烤火,睫毛倒是很长,只是嘴巴横竖闲不下来,正在讲他这一路上在田里看到的菜,一点也不沉静。
“我还下车捡了一颗呢——真是我捡的,不是偷的。”他说得兴起,去背包里翻,“这东西就横在路边,是甜菜吧?看着像萝卜,但我觉得肯定不是萝卜。”
暖融融的火光把他的声音烘烤得有些遥远,还冒出一些微小的共振,陈波翰觉得自己在一点一点充电,一点点回暖。小童拿着拨火钳一下一下翻动着木柴,他也眼馋,伸手问,“能给我试试吗?”
小童就把火钳递给他,“拿稳了,别戳脚上。”
火苗舔舐火钳的尖端,他操纵这把吻部长长的大剪刀,假装空气是一匹布;又把这双铁箸伸进火炉深处,筷尖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小童问:“你在干什么?”
“夹点火。”他说,“夹一勺火。”
他说得好像火是一种十分正常的食物。“噢,一勺火。”小童点头,随着他的说法重复一遍。他觉得好玩,但又不是他所熟悉的那种好玩。这是一种无意义的好玩,陈波翰说出这样一句奇奇怪怪惹人发笑的话,并不思考它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意识到自己立刻改变想法了。这个像孩子一般的老师应该会做得很好。因为他是一个那么天然的人,他也一定会天然地发现每个人。
“你可以试试烧火。”小童于是建议道。
陈波翰的眼睛亮晶晶的,映着火光,“不止这个,我还会劈柴呢。”
过了几天,陈波翰小心翼翼地护着几个东西回来。这很不像他,他一直是好端端走在路上都恨不得翻两个跟头的人,小童用探寻的眼光看着他,陈波翰把自己怀里抱着的水瓶依次举起展览,那个是番茄,这个是洋葱,还有一头是大蒜。
“这是我的水培作物。”
小童有点讶异地看着他,等待进一步解释。
“我今天和学生一起上了劳动课。有学生家长是养鸭大王,也有人家里有好多大棚——我看了照片,那大棚,好大一片,白得像地里下雪!都这么厉害啊,上完我的课我就留下来了,我说我也想听。我还做了不少笔记呢。之后我留在这里的时间,就能自己种菜。”
“种地在你这里这么有意思吗?”
陈波翰思考了一下,“怎么说呢,也许它本身是很痛苦的,但它作为一种选择不算太坏。今天我和我的学生们说,学习和种地没有区别,小兔崽子们朝我大叫,说我不懂,种地比学习辛苦多了。我说好得很!知道这个就好办。他们问我什么意思,我说我觉得都辛苦,我只喜欢玩。你不知道,哇,全场欢呼。”
小童看着他笑。陈波翰的笑有种震天动地的痛快,好像他笑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应当陪他一起笑才是。小童想,这样的人会在什么情况下哭啊。
想到这个问题的第二天,陈波翰咣咣咣来敲他的门。
小童睡眼惺忪地走出来,衣服没穿够,打了个大寒噤。陈波翰鼻头红红,眼角也红红,慌里慌张地把晶莹剔透的半个塑料瓶举到他面前。“你想想办法!”
他真是毫不客气。小童自然地想起小赵老师,他绝无可能做这样一个不速之客。事实上小赵在这里住下的小半年里,从来都没有这么火急火燎地敲过他的房门。他甚至很少着急,也似乎不会因为什么突发状况而崩溃,在最开始他们还不很熟的时间,他甚至觉得小赵就像一个隐形人。而且他觉得这样好像还挺不错。
在陈波翰这里没有隐形人一说。他是那么嘹亮。
那么嘹亮地把自己的水培——洋葱,好像是洋葱——举到小童面前,说你想想办法。
“怎么了?”小童接过水瓶,发现因为夜里太冷,水凝结成冰,又在清晨的回暖中融化掉一点,正在半瓶子晃荡,而洋葱被困在冰层里,像一颗固执的牙。
他一脸遗憾地把水瓶交还给陈波翰。
“没救了?”小陈老师痛心疾首地问。
小童点点头。陈老师立刻举着水瓶扭头就走。
“你去干什么?”小童大声问。
陈波翰的声音穿透他们之间已经越来越远的物理距离,清晰地传来,“我——到后面去——挖个坑——把它安葬了——”
小童终于忍不住朗笑出声。他越想越觉得愉快,竟然笑着笑着,就蹲在了地上。
/
全部人都在为最后一场戏待命,具体表现为大家都在各干各的。陈少熙在喂狗:他们这几天又多招来好些狗,到了饭点就摇着尾巴跑过来搭伙吃饭,吃完立刻礼貌离开,格外有分寸。他喜欢当中脾气好的那条小白狗,可怜它总抢不过同伴,会偷偷给它开小灶。
“不觉得它有点像只狐狸吗?”他把小白狗搂在膝头,嗅一下它毛乎乎的脑壳,“就是脑袋有点臭。”
没有人觉得这狗像什么狐狸。
赵小童在找一条合适的裤子。他这段时间着实过了一把操纵农机的瘾,把手扶拖拉机的玻璃刷得干干净净,裤腿上沾的泥用洗衣机甩也甩不完,得先用搓衣板搓一顿。“早知道就不全洗了。”他略表遗憾。
赵一博虽然杀青了,但还在忙,抱着电脑在做回程的交通信息表,看着李昊给的预算数字唉声叹气。
先拍的是“小童头日记”在这故事里的最后一个作品。陈少熙坐在一边,用手指轻轻挠小狗红包的前胸。“从现在起,你是一只狐狸,好吗?”他看着小狗的眼睛轻声嘱咐。
狗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拍摄开始,陈少熙抱着它蹲在树下,握住它的爪子轻轻摇了摇,假装小狗的声音说:“你好。”
“你是谁?你很漂亮。”赵小童伸手挠了挠它的脑壳。
陈少熙捏着嗓子说,“我是一只狐狸。”
赵小童说:“来和我一起玩吧。我很苦恼……”
“我不能和你一起玩,我还没有被驯服呢。”
“那么,什么是驯服呢?”
红包转了转脖子,看上去像要格外热情地去舔赵小童的手。陈少熙赶紧把它的脑袋按回来,弥补这一微小的拍摄事故,“这是已经早就被人遗忘了的事情,它的意思就是建立联系。”
赵小童说:“我喂食你,这是建立联系吗?”
尖尖的小狗声音犹疑了一会儿,说,“算是吧。但这是一种稀薄的联系。”
“可驯服的意思是说,我们彼此之间不可缺少。”
沉思了一下,小狗声音继续响起:“毫无疑问,是这样的。”
“那你希望被我驯服吗?”
“这个问题你该问问自己。”小狗摇晃着爪子,“当然,你也可以不说话。言语是误会的根源。每天你可以就这样,坐得离我近一些、再近一些,直到你觉得我们不该如此亲近为止。”
赵小童专注地凝视着小狗的眼睛,他确信它也这样回望自己,“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这么多时间。”
“首先,你要耐心。”小狗轻轻柔柔地说,“当你处于耐心当中,你就不会再担忧时间不够。然后,你得不要怀抱希望,当我们之间的距离看起来无法更近时,你就停在这里。”
“然后呢,我还能做些什么?”
陈少熙学着小狗的声音故作深沉地说:“等待。”
赵小童掩盖不住声音里的笑意:“只是等待吗?”
小狗手舞足蹈:“等待本身就足够伟大啦!”
李昊在机器后面比了一个停止的手势,冲他们叫了停。
“好可惜,可惜这时候没有麦田。”李昊对着走过来的二人说,“不然效果还会好很多。”
“我去踩踩!”陈少熙自告奋勇地说,“多踩一踩会让麦苗长得更好。”
“来不及啦。”李昊在口袋里掏了掏,“耕耘哥给了我一粒小麦种子。我们现在只有这粒种子噢。”
赵小童珍重地把这粒种子拈在手上,“所以这不是《小王子》,这是《小种子》。”
“现在还要干点什么?”陈少熙摩拳擦掌地问。
“等到晚上吧。”李昊挠了挠帽子,“我……还是想最后拍一段坐在篝火边的戏。”
对这个故事的结尾他始终有些举棋不定。原本的剧本里,他写道,小童又在拍摄中摔了一跤,小陈老师不顾他的阻拦,操起一把剪刀把他的裤腿剪开,看到小腿上新的伤口在渗血。“我了解这个情节试图营造一种前后对比,但是真的要再摔一遍吗?”赵小童一边温和地确认,一边试图在行李中找一条他稍微舍得一点的裤子,李昊也犹豫了,说,“也许有更好的办法也说不定。”
赵一博在一边闲闲地斜着脸给自己剪头发。
“我们可以化解它。”他建议。
这个词有够抽象,但绝不能说它错。李昊想,他们也许真的都理解这是一个如何被设想的故事。再度因为自己的执拗而受伤的人,有了一次即便袒露也不难堪的体验,由是升起浅淡的后悔的心情。看着刚刚剪完头发的赵一博,李昊拍拍脑袋说,“现在,来,我们来给你拍一些剪影。”
“一些什么?”赵一博没听清。
李昊说:“一些错觉。”
//
“真的能行吗,小童哥?”坐在入夜的篝火下,陈波翰罕见地露出一点担忧的神情,“你的视频以前可都没别人入镜啊。”
“你愿意帮我拍,我感谢还来不及。”
陈波翰到底还是小孩,三言两语就能被安抚,“我还以为你会后悔让我参演什么的。”
“我确实后悔。”
“啊?”陈波翰心下一沉。
“我是说,我后悔没有早一点说这些话。”小童解释,他的眼神在火光里轻轻地飘起来,好像在想什么已经过去的事,“不过也许当时我还没想明白。现在我觉得自己能处理得更好,我们也许原本能更亲近一点……这样我就能避免一些可能造成的伤害。”
“你说对不对?”他捉住红包的爪子捏了捏。“你呢,你会想他吗?”
赵小童想,小陈老师大概并不知道自己说的是谁。他看着偶尔窜得很高的火舌,年轻的男孩的脸无法被错认为另一个人,因为他们截然不同。他想,也许今晚洗完碗,他可以在火炉的余烬边再烤一烤火。
他确实没想过得到什么回答,就像这遗憾他也觉得尽可以消散在温热的空气里。
毕竟只是遗憾,对吧。没有重量的、也不是必须要弥补的,他们经已告别,小赵老师会有很好的未来,而且他们是那样体面地告别了,甚至有一个轻轻的拥抱,只是向来话很多很唠叨的小赵老师竟然没有再多说些什么。他太低落了,漂亮的眼睛垂下来,而且小何在一边哭得太伤心,哭得鼻涕眼泪一起流,还嘴硬说自己只是冻着。他们不能把场面搞得更加失控。接他来这里的银色面包车就在不远处。
小赵老师只在一份近人可读的惆怅中,像云朵一样抱了抱他。他看出这片云朵的形状,是“保重”。
可在一种并不难堪的沉默里,在木柴毕毕剥剥的微小响声里,他分明听见细细的、由年轻男孩假装的小狗的声音。
小狗的声音说:“想呀。”
小童搂住这只小狗,用只有自己听到的声音说:“噢,原来你也留下啦。”
/
李昊回看这两段素材,镜头虚焦,归于赵一博的剪影与陈少熙的剪影。他想着,在赵小童的视角里,他们会浅浅地叠合,然后又分离。终于杀青的红包也沾染上释然的心情,乐颠颠地追逐自己的尾巴,又欢快地跑来求导演抱一抱。李昊满面笑容地和大家道过辛苦,可不知道怎么,心头竟然没有想象中那么轻盈。
李耕耘这两天似乎总是不在片场。他想,这有点奇怪。
那就去找找看他在哪吧。李昊下定决心向房屋走去,反正也确实要向他告别了,还得道谢——感谢他这么多天以来对剧组的各种帮助和照顾。
他打开一间又一间房门。他和赵小童住的,赵一博和何浩楠住的,他们已经差不多把这短暂的歇脚处清空,能收拾的东西都收进行李箱,还有一些打包好放在墙边的大件工具。他忽然感到近乡情怯,李耕耘大概又在他的工作室做木工,或者修理机器,又或者……他不再想下去,因为这不是一种他所熟悉的生活,甚至又怎么能说李耕耘的忙碌全然和他有关、一定和他有关呢。闲聊时他提起过几句,关于自己的弟弟两口子在镇上做花卉生意,他也毫无挂碍地与父母交谈,李昊不想承认自己侧耳听过他们的家庭通话,虽然他并听不懂这人家乡的方言,但很显然,所有这一切并不让他痛苦。他的眉头舒展开,他是笑着的。
我是,李昊茫然地走着,他想,而我是不速之客。
晴天,没有霹雳。只是晴天,一个人站在晴天之下,脸上挂着细密的汗珠。
他想起那天在已经补种完毕的地里给李耕耘拍一些照片,那人罕见地局促,我没什么和镜头对视的经验,他说,他扯了扯自己眼前迷彩色的遮盖。而李昊难得在这里志得意满,拎着他的相机镜头,自信自己能够掌控一切。
“你想着镜头后是我,是你在和我对视。”李昊对他说。
天野地阔,人慢慢疏朗下来。李昊盯着取景框,信任这位生涩的拍摄对象的确在和自己对视,并藉此传递着不必被误解的内容。放下镜头,他对李耕耘说,“这样就很好,以后你也要这么记得。”
李耕耘笑了:“以后?”
就这么想着,他已经在仓库改作的工作室外站了有一会儿。夕阳西沉,是一炉灼热的铁水,李昊仍然不愿意向屋内看去。通往公路的水杉道上,小小的人影蹦蹦跳跳地折返奔跑,像被狗撵着跑,又像撵着狗。陈少熙隔着很远很远喊他:“导演——我们留一晚吧——”
真漂亮。一晚又一晚,谁又舍得先走?
“吱扭”一声,门从里面被猛地拉开。猝不及防,李昊和李耕耘迎面撞了个正着。
李耕耘哑着嗓子问:“你来找我?”
他压低帽檐,戴着石棉手套的手掌捂住手臂,胡茬冒得乱七八糟,李昊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觉得这不是平日的李耕耘,而是正在刮风的沙漠。并不宜居的沙漠正侧着身准备绕过他,李昊眼尖,下意识往下一瞥,看到手套的指缝间隐约渗出暗色。
他一把堵住比他肩宽臂长的人:“怎么弄的?”
“让开。”
李昊一个假动作,执拗地晃过去。
“让开,我去冲水。”
李昊一言不发,不敢去拽他的手臂,就扯着他的一边肩膀把他往水池边推。屋外空地上聚集着其他所有人,猝然把他们的动作尽收眼底,却都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齐刷刷地顿住。
他拧开水龙头。“哗——”拧得太大,飞溅的水花淋了他俩满头。李耕耘沉默地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把水龙头拧小,把划伤的胳膊放在水流下冲。李昊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试图把这一切看得更清楚一点,却很快发现脸上的水抹不干净,怎么还有,怎么还有。
偏偏李耕耘还在说话,他分辨了一会儿,才明白是在问他,“你们什么时候走?”他的声音冷静得没有波澜,遑论颤抖,好像除了比以往更低沉外,什么区别都没有。李昊觉得自己大概是有点冷,开始止不住地微微战栗,这是一个太冷的夜晚,以至于飞溅的冰水无法风干。他张开嘴,想说“明天”,可他的嘴唇麻痹着。这时也许有第三个、第四个人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他们手忙脚乱地围拢,递来纱布、棉签和碘酒。是的,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受伤,首先我们需要……需要把水分吸干。消毒。包扎。保持透气。勤换药。减少劳动。很好,每个步骤都是对的,这是什么?
李昊拿起了一个什么。他依靠本能动作,有比他更清醒的人可以更好地做这件事,但没人比他更合适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么想是为什么。但他想:一旦我手忙脚乱,就会大祸临头。没有什么能干扰他,没有什么应当干扰他,他对面的人只是在均匀地呼吸。手臂在均匀地呼吸。
李耕耘轻声说:“你看着。”
“啊?”李昊愕然。
他于是就看着他。他们又不是第一次对视,这青黄不接的时刻,天色已经暗下来,可屋檐下的灯泡还没有打开,一切都昏暗、混沌,像不曾发生,像已经发生,这一次对视当中没有任何镜头的阻隔,既残忍,又赤裸。
“不是看着我。”话虽这么说,李耕耘只看着他。
“不要怕。”他叹息着,“你看,这是我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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