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滩上开出的花
最早给戈壁滩捎来芳香十里气息的就属沙枣花了。
每年的５月底，是沙枣花飘香的季节。叶片间开满喇叭状淡黄色的小花，团团簇簇，花萼钟形，沙枣花那特有的芬芳便无遮无拦地弥漫在你能去的每一个角落。
沙枣花香是我年少时最深刻的主题，也寄存了我内心那片沙枣林和儿时的回忆。一排排兵营式的住房后面，有一大片沙枣林。那盛开的沙枣花随着田野里满目的青翠，将醉人的花香毫不吝啬地泼洒在田间、道路、院落里。尽管沙枣花小得很不起眼，但蜜汁般的香气，熏染着周围的一切。孩子们经常去折沙枣花，再折一枝绿柳，拿回家插在老旧的白瓷瓶里，屋子里一周都能闻到香味，一个小小的瓷瓶可以装载整个季节。
记忆中的秋天，我最快乐的时光就是放学后，将书包里的书一股脑儿倒在八仙桌上，背上空书包，不理会耳旁父母的喊叫声，便急不可耐地跑向那片茂密的沙枣林。我肆意地爬上沙枣树的躯体，贪婪地摘着果实，享受那无拘无束的酣畅。一串串黄的、黄里透红的、红透了的沙枣就成了孩子们玩耍间隙的美味了。回到家，我的嘴是涩的，脸是白的，小手被划出一道一道伤痕，但那快乐却溢满我的心，那香味包裹着我，悠长悠长……
儿时的记忆纯真而美丽，沙枣树伴我度过了童年的美好时光。
那时，只懂得花的香、花的美，不懂得沙枣树的价值和含义。
父亲说，那树上，有咱军垦人的魂。
五十多年前，父母跟一大批热血青年一样，怀揣梦想和满腔热忱，从祖国的四面八方来到新疆支援边疆建设。一首口口相传的歌曲《送你一束沙枣花》，迎接着他们的到来：
坐上大卡车，戴着大红花，
远方的青年人，塔里木来安家。
来吧，来吧！年轻的朋友，亲爱的同志们。
我们热情地欢迎你，送给你一束沙枣花……
从此，在荒无人烟的沙漠戈壁滩上，尽管父亲摘下了领章、褪下了帽徽，但依然斗志昂扬，穿着绿军装，扛着坎土曼，睡羊圈，盖蓝天，吃咸菜，啃窝头，大生产的序幕拉开了，打荒、烧荒，日夜兼程。荒原上，火光冲天，烟雾弥漫。为了不误农时，有时三天两夜不合眼，吃过干粮，咽过冰雪，在寒冷的野外露宿。
开荒初期，口粮不足，战友们吃不饱，一天还要劳动十五六个小时，从事重体力劳动，人们就像无边的沼泽一样找不到什么来滋润干枯的自己，身体的每一处都张着饥饿的嘴巴。没有粮食就用玉米秆磨碎来充饥，多数人吃了都出现浮肿，由于严重营养不良，超过一半的人患急性黄疸型肝炎，住进沿博乐河边临时搭建的苇棚里接受治疗，父亲也未能幸免。
那些年，月亮还没下去，父亲他们就上班了。吹哨子，四五点钟起来，白天顶着大太阳干活，到傍晚月亮升起来，他们还没下班。所以大家戏称工作为“两个月亮一个太阳”。有的时候累到眼睛都睁不开，上班的路上一边走一边闭着眼打盹；晚上有的人连肚子饿都感觉不到，回到屋里也不洗，咣当就躺倒在铺上了。就这样，他们开荒造田，创建了红星十三场。
那年入冬前拍下了一张黑白的老照片，醒目的大南瓜有半人高，一人粗，中央标着76公斤的字样，一张张笑脸围在南瓜的周围，喜迎着建场第一个丰收年。
戈壁滩上的白毛风说来就来，裹挟着漫天黄沙，搅浑了晴朗的大地。风沙铺天盖地的淫威，变成一团黯淡模糊的白影，挂在天空上飘动。在这混沌凄怆的世界里，正在条田里劳作的父亲，只能竖起衣领，捂住口鼻，闭起眼睛，埋头蹲伏在浓密低矮的沙枣树下。
这片沙枣林，它历经了风刀霜剑的侵袭、沙暴干旱的摧残，傲然挺立在莽莽戈壁滩上。它的浓荫是父辈们休憩的乐园，它的果实是父辈们解渴充饥的美餐，它的枝叶庇护着人们，抗御恶劣的天气。
那首心中萦绕回荡的歌——《送你一束沙枣花》，在花开花落、春华秋实间，鼓舞他们尽情描绘着博乐河畔！
父亲说，他依然是个兵。
在这里，他们一年年播种与雪峰相对，一回回收获和沙枣树做伴，风沙的淫威一次次减弱，戈壁荒滩变成了绿洲良田；男儿稚嫩的肩膀，担起屯垦戍边的重任，他们年轻光洁的额头，留下时光流逝的印痕；绿洲甘甜的雪山水，洗涤他们繁重劳作带来的疲惫，边陲多彩艰苦的生活，磨炼他们敢于拼搏勇于进取的精神。
半个世纪过去了，人变、地变、荒滩变。不仅创造了人进沙退、戈壁变绿洲、荒原变城镇的奇迹，数万亩果园连成片，红苹果、绿香梨、葡萄、杏子香四溢，泥土中还散发着他们劳动汗水的芳香。而缔造这一切变化的，正是一代代在这里辛勤耕耘的军垦人。
悠悠五十年，弹指一挥间。当年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大姑娘小伙们，如今都已是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有的已经长眠于天山脚下的戈壁滩上，默默地守候这片热土。
他们像一棵棵沙枣树矗立在戈壁滩上，守望着大地，守望着春华秋实；又像一个个孤独的牧人，放牧着自己的心灵，用自己的生命阐述着生的境界，用自己的行为描写生的意义，用纠结的身体向世界对质时间的残酷。
那一瞬间，我感觉眼前看到的不仅是一棵棵沙枣树，还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悲壮与苍凉，它是戈壁上生命的雕像。那一刻，我对沙枣树有了独特的感悟，有了超越时空的感知。当一阵阵浓香浸润我心脾的时候，我想，终生是不会把你遗忘了，你的容貌已化作了父辈们的身影，刻在我的心中。
每年暮春总要去寻找沙枣树的踪影。沙枣树在往复的生命轮回中，依然伫立在遥远的地平线，在清风中行吟，在碧空下守望。它带给我的不仅仅是独特的香气，更是它在贫瘠的沙漠戈壁上，顽强而不屈不挠地喷涌着生命的烈焰。 □赵毓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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