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瓶花之美
北宋以来，“瓶花”渐成专有名词。案头枕畔、禅房逆旅，文人雅客的世界里时时可见它的婀娜身姿。
村居何所乐，我爱读书堂。
阶草侵窗润，瓶花落砚香。
凭栏看水活，出岫笑云忙。
野客时相过，联吟坐夕阳。
皇佑元年（1049）进士俞瑊的《山中别墅》出现“瓶花”的身影，他的村居苦读生涯里，因这瓶花而多了无限的幽雅。
《西湖老人繁胜录》里，“瓶花”已散入千家万户，成为一时风尚。“虽小家无花瓶者，用小坛也插一瓶花供养。盖乡土风俗如此。寻常无花供养，却不相笑，惟重午不可无花供养。”南宋端午时节，家中若无瓶花供养，竟然会被人嗤笑，今人听来真是有些愕然了。
今天的人们看尽西洋东土，异派纷呈，各有拥趸，每个人都有其抉择和偏好。而流传了千年的瓶花，究竟是什么样子？是手执一枝，或采满把；抑或是枝柯奇古，簇簇像生？
今天我要和大家分享一阕宋代词人王千秋的小词，它或许可以让我们领略到传统的
解佩令 木犀
花儿不大，叶儿不美。只一段、风流标致。
淡淡梳妆，已赛过、骚人兰芷。
古龙涎、怎敢气。
开时无奈，风斜雨细。坏得来、零零碎碎。
著意收拾，安顿在、胆瓶儿里。
且图教梦魂旖旎。
上阕着重描述的是瓶花的花材——木犀（桂花）的自然属性。桂花在古代文人笔下多做岩桂，丛生岩岭之间，俗呼木犀。以花的颜色别为银桂、金桂、丹桂；以时分，则有秋花者，春花者，四季花者，逐月花者。世人贵秋花者，花小叶繁，无甚可观，堪入瓶供，皆因其香，赛兰芷，胜龙涎，以一段风流标致取胜。
历来谱瓶花者，首重花目。晚唐罗虬《花九锡》推重兰蕙梅莲辈，五代张翊戏造《花经》，以九品九命次第诸芳，世人称其允当。明代高濂《瓶花三说》历数四时之花，众葩皆可供瓶。张谦德《瓶花谱》祖武先哲，九品九命升降之际，昭揭文人审美之变迁。袁宏道以蕊宫董狐相期，花目品第严而慎，不轻下一字之褒，皆本之袁氏性命悟修之论，“自律甚严，自检甚密，以澹守之，以静凝之。”（袁小修语）其后屠本畯依《瓶史》索隐，得一百二十有二种“其枝可置之瓶中，盆可移之几上者”，厘为花盟主、花客卿、花使令、花小友四类。
其中，张翊揽岩桂入二品八命，张谦德沿之；袁中郎秋时采及木犀，屠氏更以丹桂、木犀为八月之盟主。桂花自是备受文人青睐。
下阕极写风雨无情，秋霖淅沥，落花无数，故有瓶花之举。“惟有爱花心未已，遍分黄菊插空瓶。”（宋赵师秀）惜花投瓶，此亦是历代幽人韵士之共识。
陈淏曾慨叹：“既有芳华，一遭风雨，则经年之灌溉皆虚，不若采千林于半卤，萃四序于一甑。”所以他认为“古人瓶花之设，良有以也”。陈眉公认为“花寄瓶中，……既不见摧于老雨甚风，又不受侮于钝汉粗婢，可以驻颜色，保令终”，直是“古之瓶隐者”。瓶隐之论，更是发人幽思。
"著意收拾，安顿在、胆瓶儿里。"
著意收拾，道尽插花之妙。何为著意收拾？
沈三白《浮生六记》云：“若以木本花果插瓶，剪裁之法，必先执在手中，横斜以观其势，反侧以取其态。相定之后，剪去杂枝，以疏瘦古怪为佳。”陈淏《花镜》谈到折枝之法时云：“取初放有致之枝，或一二种，比枝配色，不冗不孤，稍有画意者方剪而燔其折处插之。”如此，方是著意收拾。
"安顿在、胆瓶儿里。"
一方面是安顿。
袁宏道主张“置瓶忌两对，忌一律，忌成行列，忌绳束缚”，要“高低疏密，如画苑布置方妙”。
张谦德高濂则主张“止插一枝，须枝柯奇古，屈曲斜袅”，“若插二种，须分高下合插，俨若一枝天生者，或两枝彼此各向，先簇簇像生，用麻绳缚定插之”，“全得画家折枝花景象，方有天趣”。沈复则进一步在技法上提出了自己的经验：“思其梗如何入瓶，或折或曲，插入瓶口”，甚至提出了“嵌以砖石”的“折梗打曲”之法。
若不依法而行，依其梗之直者入瓶，势必要“枝乱梗强，花侧叶背，既难取态，更无韵致矣”。
另一方面是胆瓶儿。
扬之水先生在《宋代花瓶》一文中对胆瓶考订颇详，不赘。此处只罗列明人之主张，以见器具之重要。高濂之器具有堂中书斋之分，斋中之具，“瓶宜短小”。张谦德以时分，主张“春冬用铜，秋夏用磁”；以地分，主张“堂厦宜大，书室宜小”。袁中郎则主张“斋瓶宜矮而小”，“皆须形制短小者，方入清供”。如此，安顿在胆瓶儿里，方得雅称。
“且图教梦魂旖旎。”
教，平声，让也。旖旎，温存柔媚。《西厢记诸宫调》卷一：“一个个旖旎风流济楚，不比其余。”凌景埏注：旖旎，温柔。此处亦有两层意思。
首先点出了瓶花之陈设。
扬之水先生《宋代花瓶》文中考订胆瓶形制，“又宋诗中的胆瓶，如前举之例，其实也多是陈设于几案或枕屏旁边的插花小瓶。”其后所引李弥逊《声声慢木犀》一词颇可与王千秋此词对读。“睡梦里，胆瓶儿，枕畔数枝”，直是“梦魂旖旎”的注脚。
其次，蕴含着瓶花之审美意蕴。
自晚唐罗虬《花九锡》确立中国瓶花的理论体系以来，“插贮”在瓶花的概念中只是很小一个环节，瓶花更重视的是人对瓶花的赏玩，在此过程中的精神投射和审美愉悦才是瓶花最终成立的根本。《花九锡》中前五锡，“重顶帷、金错刀、甘泉、玉缸、雕文台座”是物的方面的插贮安置；后四锡，“
画图、美醑、翻曲、新诗”所要达到的目的，才是词人前面铺陈而来的最终效果：且图教梦魂旖旎。
这一阙词，细细读来，恰是的写照，亦是文人借花以抒情怀之一例。故述之。
本文转自徐文治老师刊发于台湾《茶艺》杂志《华韵》中的《瓶花之美》一文。本文所有图片均为徐文治
徐文治
文化部恭王府王府生活研究所主任，布里艺术文化中心创始人，资深艺术媒体人、策展人、空间艺术规划师。
中国插花花艺协会理事。
致力传统生活美学研究，对文人茶事及瓶花艺术颇有心得。近来更致力于探讨瓶花在艺术展览和当代生活空间中的运用实践，常年为恭王府、国家博物馆、中国美术馆等相关艺术展览和文化活动提供展陈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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