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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说天下|在巴西，“最严环评”是种怎样的体验？

花匠小妙招
2024-11-12 00:16

▌人民日报驻巴西记者陈效卫

镜鉴的话

环评(环境影响评价)是中企“走出去”必须直面的严峻挑战之一。在“植物王国”和世界上环保法规最多的国家巴西，中国国家电网公司去年和今年先后完成了两期特高压直流输电送出工程的环评工作，见证了“最严环评”的全过程。巴西环评严苛，但颇具借鉴意义，值得一说。

巴西地域辽阔，国土面积达850多万平方公里，水电资源主要集中于西北部，用电需求则集中在东南部大城市，远距离能源输送一直是一个老大难问题。2014年和2015年，中国国家电网巴西控股公司（以下简称“国网巴控公司”）相继中标了巴西第二大水电站——美丽山水电站（装机容量1100万千瓦）两期±800千伏特高压直流输电的送出工程（以下分别简称“一期”和“二期”），由西北到东南分别绵延2076千米和2550千米。

绿线、红线为两期特高压直流输电送出工程，其中“二期”（红线）长度为2550千米，相当于北京到海口的航线距离（陈效卫摄）

作为巴西电压等级最高、投资额最大、线路最长的输电工程，“二期”将为巴西贡献税收约290亿雷亚尔（1雷亚尔约合2元人民币），增加就业岗位1.6万个，其环评也堪称“史上最严”：既要穿越“地球之肺”亚马孙热带雨林，又要翻越巴西利亚高原和里约丘陵，还要跨越亚马孙河、托坎廷斯河等5大流域及863条河流，沿线地形多变，生物种类繁多，人文差异悬殊。国网巴控公司总经理蔡鸿贤自豪地告诉记者，走出国门的国家电网，异常重视环保等社会责任，克服了难以想象的困难，在输送绿色能源的同时，工程本身也尽显绿意。

严苛：从一株花的“乔迁”说起

在环评异常严格的巴西，“二期”都遇到了哪些“拦路虎”？不妨先从一株花的“乔迁”慢慢说起。

被移植的一种热带花卉（陈效卫摄）

上图所示是一种生长在巴西尤其是热带雨林的花卉，国网巴控公司在两期环评中曾数次与其相遇。每一次，都要小心翼翼地将其移植到50米外的“新家”，以避开建设区域。“新家”必须与“老家”生存条件一致，以免其“认生”不适应。“乔迁”之后，必须不断“探望”，以确保其顺利成长。

如此掌上明珠般地呵护，是这种花的品种特别稀有吗？不是。对花卉感兴趣的读者也许已经认出来了：图片是文心兰的代表品种之一“火山皇后”，花朵色彩鲜艳，形似飞翔的金蝶，又如翩翩起舞的小姑娘，故常被称为金蝶兰、跳舞兰和舞女兰等。文心兰是（西）洋兰的一种。洋兰是相对于春兰、蕙兰等传统意义上的（中）国兰而言的，因不少物种原产于热带，因而往往被以偏概全地称之为热带兰。文心兰所在的洋兰家族是地球上种类最多的花卉之一，达数万种之多。在这个超级大家族中，文心兰只是非常普通一员，目前有750多种。

是文心兰天生特别娇贵吗？也不是。包括文心兰在内的洋兰野生时都属附生兰或气生兰，自身具有气生根，依附在树皮、苔藓上利用雨露、空气中的水汽及有限的腐殖质为生，国兰也因此被称为地生兰。与植物界的“吸血鬼”——寄生植物不同，附生兰是“自带伙食”，寄主“包住不包吃”，也因此有了一棵树上几十种植物共同生长的现象。野生兰秀气而不娇气，很少发生病虫害，属于那种“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好伺候型。在巴西，随便一个超市就有作为观赏花的文心兰出售，只是此时按生长方式已变成了地生兰。

是文心兰具有特殊价值吗？答案更是否定的。花卉的价值一般体现在观赏、药用和文化三方面。就观赏价值而言，文心兰无法与猴面小龙兰、鹭兰、男人兰、章鱼兰、飞鸭兰、拖鞋兰等外形奇特的洋兰相提并论；就药用价值而言，它远逊于能滋阴清热、生津养胃、提高抵抗力的石斛兰等；就文化价值而言，它既不能与巴西“父亲节之花”石斛兰相比，更难以望巴西国花毛蟹爪兰和素有“王后”之誉的卡特兰之项背。也许有人会说，文心兰不是具有吉祥意义吗？没错。二战期间宋美龄访问美国时发现文心兰花瓣极似汉语“吉”字而誉之为吉祥兰，文心兰在华语圈平添了这一芳名和寓意，但这一花语尚没有进入巴西的主流文化。

文心兰既不稀有，也不娇贵，更没有明显特殊价值，为何能超规格享受公主般的待遇？巴西立法规定：不仅要保护稀有、濒临灭绝的物种，也要保证生物的多样性。

“巴西法律一个单词（“多样性”在葡语中是一个词）所承载的分量，只有置身其中的人才能深刻体会到。”蔡鸿贤不无感慨地说。

830种植物：怎一个“多”字了得

巴西政府重视环境保护，目前已有环保法2万多条，是世界上环保法规最多的国家，也是世界上第一个将环保内容完整写入宪法的国家。巴西环保法不仅数量多，而且要求严。本可能弃如敝屣却成了掌上明珠的文心兰，即是最好的证明。

实际上，在旷日持久的环评工作中，文心兰只是被“乔迁”的42种兰花中的一种，而兰花只是被调查和安置的830种植物之一。比较而言，兰花“发现即搬（家）”，尚属于特别省心的那一类。对于沿线发现的濒临灭绝的40种树木和20种花草，则需要建立植物控制和拯救中心，采集植物样本进行培植和研究，并在全国范围内寻找环境相似的区域进行繁殖和植被恢复。

附生植物移植(国网巴控公司李兴磊提供)

有些植物虽然“傻笨粗”，自身没有多少特殊价值，但也让人无法省心。

国网巴控公司首席环评官安莱亚尔解释说，巴西法律规定沿线的普通树木如板栗、木棉、夹竹桃等可砍伐5至12米宽度的施工通道，但必须等量补偿。这样，“二期”共砍伐植被约1100公顷，也必须在其他地方栽种至少这个面积的相同植被。如此砍伐看似简单，但在巴西的自然环境下实际上却是收拾不完的烂摊子。20世纪70年代，巴西在修建泛亚马孙公路时曾出现这样的现象：筑路一天24小时不能停歇，开辟出来的路面必须及时铺上混凝土，否则，被砍植物根部会迅速萌发新芽，重新占据路面。因此，在项目运行期间，每年需进行两次检查，若发现树木长到倒塌会损害铁塔或线缆的高度时，还要进行砍伐。如此循环往复，就成了“珀涅罗珀的织物”——永远做不完的工作。如果仅从未来输电效益来看，这是典型的只有距离而没有位移的不做功行为。

也许有人会问，这些并不稀有的树种连根拔起不就一了百了吗？巴西法律规定，沿线的树只能伐不能拔，以利于保持水土，最大程度地维持生态平衡。

936种动物：种种都要费心

动物调研观测记录(李兴磊提供)

与“乔迁”植物相比，“伺候”动物更为费力劳神。动物比植物脆弱、敏感、机警，需要长期昼夜实地观察。为此，“二期”聘用了约200名既有专业资质又有野外生存能力的动物学专家，在沿线森林茂密的地方选取了14个区域98个观察采样点，每个采样点安装了10台红外摄像仪。风里来雨里去，经过雨季、旱季两个季节丛林蹲守和白天黑夜24小时不间断观察，专家发现动物936种，包括两栖类83种，爬行类78种，鸟类601种，哺乳类174种。

红外摄像仪夜间拍摄的濒危动物犰狳(李兴磊提供)

在动物调查和在进行植被清理的过程中，能飞、能跑的会自行离开，对于幼崽、移动缓慢的爬行动物及有病的动物，动物学家帮其搬移至临近区域，做到施工对其不产生影响。搬迁后，还需要连续监控动物的生活情况，直到其完全适应新环境、生活习性恢复到搬迁前为止。

与环境融为一体的绿色鹦鹉(李兴磊提供)

国网巴控公司环境征地部经理李兴磊告诉记者，无论是“乔迁”植物还是“伺候”动物，每一项任务背后都浸透着“二期”团队辛劳的汗水。

巴西山林人迹罕至。“二期”团队起早贪黑，吃住都在野外，出发前在城市里买一些面包、水果，午饭就简单地对付一下。与“吃”相比，“行路难”更是问题。在巴西西北地区，雨季道路泥泞坎坷，有时实在无法行走，只能回到车里等上数个小时。至于土路冲毁、桥梁垮塌也是常有的事。有一次，李兴磊和他的同事们在调查途中遭遇洪灾，眼睁睁地看着木桥被洪水冲走，只能绕道数百千米前往下一个调查点。调查期间，为防止疟疾、寨卡病传染以及昆虫等叮咬等，哪怕是在40度高温，也要全副武装，里里外外裹个严实，并携带急救箱及药品。这样一天下来，全身不知被汗水浸透多少次。在车辆无法抵达的地方，只能背上干粮和药品负重前行。“最不可思议的是，我们在雨林中竟然这样往返完成了多次QM（四分马拉松）！”李兴磊笑着说。

天然洞穴调查(李兴磊提供)

在工作人员难以达到的地区，无人机参与洞穴等调查(李兴磊提供)

征地：先征得78个城市3300多位地主的许可

环评是个系统的工程，在宽泛意义上包括动植物“乔迁”、水土保持、文物古迹的调查、对印第安与黑人部落的保护、对居民以及各类敏感点的影响分析以及征得土地所有者的许可等等。

岩石取样分析(李兴磊提供)

征得土地所有者的许可，就是征地。巴西实行土地私有制，“二期”沿线途径78个城市，每个城市涵盖城区、乡镇和农村，涉及的土地所有者（即地主）就达3300多位。李兴磊坦言，征得地主许可是“二期”最麻烦的环节，在巴西尤其如此。一是地主难以确认。巴西地广人稀，有的地方方圆上千米无人居住。一些地主的土地登记不祥，轻易联系不上，只能通过当地政府的公证处查询相关信息，四处打探，多方确认，给谈判带来了极大困难。二是地权难以确认。有些地块由于家族继承或出售转让，至今地权不清，部分地块甚至出现“一地多主”的情况，为收集证据、明确业主，联系公证处、法院等机构花费了大量时间。三是地主不愿出售。部分大企业或农场主持有的土地，从一开始就没有出售意愿，多次谈判未果，“二期”只能根据法律程序通过法院诉讼解决。四是要价过高。线路穿过的里约等经济发达地区，当地民众一般不接受基于市场提出的赔偿价格，要求2倍甚至更高的征地赔偿，“二期”同样只能提请法院诉讼解决。但法院判决时间较长，影响了正常施工进度。

与黑人部落商讨补偿方案(李兴磊提供)

“二期”要拿到78个城市用地许可，还要征得民众的认可。这些城市从西北到东南经过帕拉、托坎廷斯、戈亚斯、米纳斯和里约等5个州，经济发展水平、教育水平等差距很大，为此“二期”共60人用近两年的时间与当地各相关部门沟通，对人口、经济、教育、医疗、交通等诸方面进行调查和评估，在10个城市召开11场环评听证会，充分听取当地政府机构及沿线民众对环评影响评估的意见，最大限度地降低了对当地社会经济产生影响。以医疗为例，环评期间“二期”在西北发现33个城市存在疟疾传染风险，为此专门编制了保护方案，与巴西卫生部及33个城市卫生机构达成一致，及时提供了疟疾防治的医疗设施和药品。

与环保署官员商讨环评许可证审批事宜(李兴磊提供)

付出终有回报。“二期”先后聘用了400多人参与环评，投入环保和征地搬迁费用共折合5.5亿元人民币，提交了56卷、超过100G容量的环境调查报告和环境影响诊断评估报告，提出地理环境保护、动植物保护及疟疾防控等19个方案，前后历时25个月，最终于今年8月提前初获得施工许可。国网巴控公司“积极履行环境义务的态度、开展环境调查的扎实工作和所取得的环评成果，值得我们尊敬”。巴西环保署环评技术负责人克劳迪娅女士表示。安莱亚尔则幽默地告诉记者，经过25个月的《穿越亚马孙》和《里约大冒险》（两部电影名），他已炼成了“博物学家”和“社会学家”!

本期编辑：李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