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分享 > 植物,植

植物,植

原文载于公众号“木本杂学”

近年来,随着西方哲学中的“物转向”以及“去人类中心主义”的趋势,动物、植物、矿物、机器等一系列非人之物被纳入讨论的重点,其基础的哲学理论或流派大致有:行动者网络理论、对象导向本体论、思辨实在论、新物质主义等。而人类学在当代的自反性及其对非人类物种的研究倾向不仅使得学界内外开始关注动植物、真菌、病毒、微生物等——即多物种民族志(Multispecies Ethnography),也使人类学与哲学、当代艺术等领域愈发交织共生。哈拉维(D. Haraway)通过提出克苏鲁纪(Chthulucene),试图去除人类中心与个体中心,通过与星球上各种麻烦共生的方式,践行着她一以贯之的赛博格(cyborg)式的身体性——即模糊了主体与客体、男人与女人、人与物的边界,并像章鱼(克苏鲁的形象)一样,用多触角的感知与动作探索前行。最初作为动物学家的哈拉维通过狗、类人猿以及各种怪物的形象,隐喻了人类世界光亮处之外的阴冷、潮湿与麻烦。罗安清(L. Tsing)则与世界松茸研究小组一道,将视线聚焦于松茸上。作为与他者共生关系较为明显的真菌,松茸这一非人形象如何具有主体性,如何通过跨物种、跨民族、跨学科的方式编织起一个松茸的政治经济与多物种之网,是罗安清与她的人类学家朋友们当下关心的议题。

新物论:拉图尔、哈曼与梅亚苏

拉图尔(B. Latour)提出的行动者网络理论(ANT)提升了客体(物)的自主性与能动性,万物作为行动者(actor),通过准-客体(quasi-object)互相中介,主客体的相互建构关系也在其中生成,最终形成一个万物议会式的集体及关系网络。作为人类学家的拉图尔试图建构一种“对称性人类学”,认为现代主义将人与物分离并视自然为客体的“暴力行为”是“非对称”的,而“对称性”则是非现代的,它将人与非人都视作平等之物,通过转译(translation)联结起“行动者网络”,达乎“万物互联”的混杂状态。

由拉图尔策展的“关键带:地球政治的观测站”(2020—2022)展览现场

以哈曼(G.Harman)为首的对象导向本体论(OOO)在一定程度上批评了拉图尔的“对称性人类学”,因为后者将万物都视作无差等的行动者,只有进入行动者网络者才能被中介,其仍是以人-主体为中心的。哈曼认为万物在时空中自在自为、千差万别,主体只能通过美学上的隐喻(matephor)获取对象,很多时候是擦身而过,万物不可能都被转译,心物、物物之间只能产生间接(indirected)联系。不过,由于美学或隐喻在实际操作层面仍是主观范畴的判断,所以以上联系仍需要人之主体的积极介入。

梅亚苏(Q. Meillassoux)的思辨实在论(SR)则比哈曼的观念更为激进,其反对康德哲学之后的相关主义(Correlationism),如后结构主义对于外部实在的不可触与不可思,或康德主义对外部实在的不可触但可思。为了反对相关主义与独断的形而上学,梅亚苏认为反因果律的偶然性(contigency)是唯一必然的存在,而物是绝对实在的,其不因人之主体而存在。对此,他提出了极古性(ancestrality)的概念,并以古生物化石为例。化石早在人类诞生前就已存在,亘古如斯,人类诞生与否与其无关。不过,梅亚苏并非全盘否认认知的努力及有效性,只是它不再是拉图尔的转译与哈曼的隐喻,而是经由一种思辨/猜想(speculate)的方法去认识事物,认识到有一物存在,但无关乎其本质、理由、实在等,并且也认识到“无法认识”这一事实本身。此种原则被他称作事实论性(factiality),即通过思辨认识到事物并非全然在认知视域内的潜在性,及其存在的绝对的、必然的偶然性。

“思辨实在论“最初是2007年一次哲学家会议的标题。参加这次会议的哲学家为(从左至右)伊恩·格兰特 (Iain Hamilton Grant)、格拉汉姆·哈曼 (Graham Harman)、昆丁·梅亚苏 (Quentin Meillassoux)、雷伊·布拉西耶 (Ray Br

上述哲学思潮或多或少、有意无意地回应或回返了康德(I. Kant)的物论。康德哲学一定程度上调转了主体与对象的关系,被称为“哥白尼式的革命”。即:

(1)不是知识必须符合对象,而是对象是否符合认识主体的先天知识形式(即先验领域)。(2)试图调和经验论(认同知识来源于经验)和唯理论(先天认识形式)。(3)挤出物自体(thing-in-itself),认为物自体不可知(即超验领域)。形而上学受到挑战。(4)以自由为前提的道德伦理学成为可能(即实践理性)。因此,康德松动了客观理性以及外在的合目的性,审美(判断力)成为可能。也因此,美在康德处是无利害、无客观目的的愉悦对象(如崇高)。但其仍旧是人类中心式的,因为崇高仍是基于对不舒适感的解决,或与非愉悦保持一定距离的愉悦感。

植-物:对象导向本体论

对象导向本体论在此基础上既批判又继承了康德的物论,认为物——无论是真实的、虚拟的、自然的、人造的、人或非人的——都是自律的,并且只有在特定的情境中才会进入关系网,这一情境需要被进一步解释,而不是猜想。并且由于现实根本不同于我们对其的阐释,所以我们从未与它迎面撞上,只能间接(indirectly)地接触到它。这种物从直接接触中的回撤(withdrawal or withholding)便是OOO的核心原理。(Harman,2018)同为OOO团体一员的莫顿(T. Morton)反对数据的拟真(factoid),因其只是被给定的、堆砌起来的阐释。OOO认为:“没有事物能被一次获取。获取意味着任何捕捉事物的方式:冲刷、思索、舔、绘出、吃、在其上筑巢、吹碎......OOO还认为思考并非唯一的获取模式,且绝非是最高级的获取模式——实际上,并没有最高级的获取模式。这两个洞若观火的观点为我们打开了一个世界,人类中心主义在其中失效了,因为长久以来思想与人类联系紧密,人类是唯一能够以赋予意义的方式来获取事物的。OOO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充满阴翳与犄角旮旯的奇迹世界,这是一个事物不会完全被思想的紫外线辐射的世界,这是獾的世界,它们探嗅着任何必经之物,这些事物正是人类苦思冥想的,这正是一种和人类一样的有效获取方式。”(Morton,2018)

超物(hyperobject)示意图。图片:Wikimedia Commons/Luca Galuzzi

这便是一种植-物哲学,从中文语境来看,“植”的名词本义为关闭门户用的直木。从这一词源的角度来说,OOO与后结构主义、拉图尔派的“关系哲学”不同,它将物的他性(otherness)还给了物本身,使物保持自身的封闭性,但又不是康德式物自体那样完全封闭起来,只能思不可考,而是可通过人与物、物与物之间各种紧张、弹性的关系,间接地切近物。比如哈曼借由海德格尔的四方域提出的四方对象(The Quadruple Object):实在对象(RO)、实在性质(RQ)、感性对象(SO)、感性性质(SQ)。在这第二点打开主客体、物与物之间的关系上,“植”的动词含义由此显现:种植、生长。而“物”在中文释义中本就表示万物,不限于有广延之物,也表示人、事、心等事物。比如王阳明的格物,在格竹子七天不成后,遂反观内心,反求诸己而已。哈曼所主张的扁平本体论(flat ontology)便是“物无贵贱、万物皆等”的体现,其中人也作为一种物,身处其充满张力的关系网中。哈曼认为现代哲学急于关注特定的物而忽视了万物(everything),即普遍之物、物之本体。庄子也有类似的说法:“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

植物哲学:朝向植物之思

在反形而上学的道路上,哲学家马尔德(M. Marder)的思想与OOO有异曲同工之处。马尔德认为在西方思想发展脉络中,动物始终处于边缘位置,植物则处于边缘的边缘,于是他通过三本“植物哲学”著作将植物从边缘地带拉到讨论的聚光灯下。不过,借由马尔德的观点来说,植物哲学(the philosophy of botany)与哲学植物(the botany of philosophy)的区别是:前者带着既有的思想形态去研究植物,后者则将植物之生命融于思想本身的形态与发展运动之中。(姜宇辉,2017)前后者也正是“关于植物的思考”(thinking of the plant)与“朝向植物之思”(for plant-thinking)的区分。实际上,“哲学植物”(The Philosophers’Plant)与“植物之思”(Plant-Thinking)正是马尔德两本著作的标题。意大利哲学家詹尼·瓦蒂莫(Gianni Vattimo)在《植物之思》一书的前言中表示马尔德的这种植物思考是一种孱弱之思(weak thought)。

孱弱之思反对的正是西方思想自古以来便有的形而上学与逻格斯中心主义,正如德勒兹(G. Deleuze)以根茎(rhizome)的水平形象反对了树的垂直形象,西方哲学中著名的树之形象有笛卡尔的知识之树,亚里士多德的潜能说也将种子的未来潜能视作一棵大树。倘若说垂直的树干是模仿,是精神分析,是压抑欲望,是语言学的“是”,是所指的暴力,那么水平的根茎便是一种图样(carte),是精神分裂分析,是生产欲望,是语用学的“与”,是能指的游戏。根茎是抵抗一的多,但不是通过叠加,而是通过节制的减法而形成的去中心化之“多”。在具体的植物形象上,根茎潜藏潮湿黑暗的地下,联通周围其他动植物、真细菌的网络,在交往互惠中朝向他者,联结成网,形成共同体。动植物在其中互相生成,正如德勒兹也不仅将根茎视作植物一样,任何物都可以成为根茎。他曾在书中巧妙地描写过黄蜂与兰花的装配式繁殖:“兰花的生成-黄蜂,黄蜂的生成-兰花,每种生成都确保了其中一方的解域和另一方的再结域,两种生成在一种强度的流通之中相互关联、彼此承继,而此种流通则总是将解域推进得更远。不存在模仿和相似,只有两个异质性的系列在一条逃逸线之上的爆裂,它由一个共同的根茎构成,后者不再能够被归属、从属于任何示意之物。”(加塔利、德勒兹,2010)

马尔德在书中进一步阐述植物之思,认为其是一种非认知、非观念、非图像的植物思考模式——无脑思考(thinking without head),而只要人类一启动植物似的、去人类的思考,那么便已经遭遇了植物世界,这也是植物存在与变形/变化的思想之间持续共生的关系。遭遇(encounter)是书中的另一个主题,encounter并非全然美好的相遇,它有时是迎面撞上,有时是意外遭遇,有时是对垒交锋,有时又是偶然的邂逅。马尔德认为无论是林奈双名法为典型的唯名论(Nominalism)分类,还是海德格尔式的观念论(Conceptualism)都无法遭遇植物,前者试图用特定的名词捕捉植物的本质,吞噬了植物的奇异性与独一性;后者将植物作为消失的中介,合理化了主体对植物的工具化利用。(马尔德,2013)无论前后者,都暴力地将植物作为中介,从其所根植的土地中拔出,成为干瘪的标本与博物馆里的珍奇,成为植物图鉴上精美的图像,成为全球贸易中的说明书上的铭文。在唯名论与观念论都无法把捉植物可能性的境况下,美学扛起了再想象与再创造植物的大旗,将奇异性从抽象性之手中解放出来。孱弱之思让植物任其自然(letting-be),保留其自身的他性,在未完成的生成中散发潜能与可能性,这便是“弱”的力量。

《Plant-Thinking》/《The Philosopher's Plant》/《Through Vegetal Being》 Michael Marder

将植物的他性与奇异性还给植物本身,并以美学作为第一方法切近植物,这与OOO的任务是一致的。哈曼表示OOO将美学视作第一哲学,而美学只有在OOO的核心原理——物的回撤下才能激发其可能性。植物则在对人之主体保持一定封闭性的前提下,才可显现其他性与奇异性,林奈双名法以来的博物学便试图打破这种他异性,将植物解剖为干枯的标本,但即便在现代亚显微的精密结构下,人们也还尚未切近植物存在,遑论遭遇植物。

在《植物之思》一书中,马尔德进一步将植物之思的体现划分为:植物时间、植物自由与植物智慧。植物的时-空与人类、动物不同,因其较为直接受到光、季节变迁等环境影响,这一异质时间(hetero-temporality)是朝向他者的,而季节变化则使多年生植物的存在具有周期性与迭代性,也体现了一年生植物的有限性。另外,正如植物灵魂与身体难舍难分一样,植物时间也难以分离于空间:植物永不完成的向外生长与扩张,形成了“坏无限”(bad infinity)的植物时间性,它是超越人为控制的。如长时间对植物的不打理,植物便“一团乱”地肆意生长。“坏无限”带来的冗余是一种耗费的经济学,即植物的枝、叶常常耗散式地扩张生长,这便是一种植物自由,而植物自身的冷漠(indifference)特质则把自我、同一性、身份认同、存在乃至意识形态一并抛弃,解构了人类中心与形而上学。最后,植物朝向他者的生长体现了一种无意识的意向性(non-conscious intentionality),其不通过回到自身而建立自我认同与同一性,而是完全导向他者,并以非个体的立场颠覆了“我思”(I think)以及自私,带来一种无身份(thinking without identity)的思考。

只有认识到如上的植物哲学/美学与植物智慧,并随时以植物的方式去思考,才有可能遭遇植物。遭遇也并非一次性的,诚如莫顿所言,用多种方法多次以后,才能擦过物的不同侧面,或是马尔德所引用的葡萄牙词汇desencontro——大致指一次几乎错过的会面,一次险些发生的道路分叉,一次不可能发生的相遇,或是两种及以上(通常是人类的)不同存在频率的分歧。因此,如果有一种朝向植物的哲学(即马尔德所言的哲学植物),它只能是美学的、隐喻的、间接的、遭遇的、朝向他者的,它不是我(I)的,而是它们(other)的;它不是经济的,而是耗散的;它不是个体的,而是网络的。

参考文献:

[1]朱剑峰.跨界与共生:人类并非生态危机中的唯一主角[J].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4)

[2]競飛.后·后现代思想:思辨唯物主义——由人类学而起的本体论转向[OL].2018.

https://www.douban.com/note/663787713/?_i=2214339LFazuNz

[3]Donna Haraway.Manifesto Cyborg[M].Feltrinelli,1995

[4]Donna Haraway.Tentacular

Thinking:Anthropocene,Capitalocene,Chthulucene[J/OL].e-fluxJournal,2016.

https://www.e-flux.com/journal/75/67125/tentacular-thinking-anthropocene-capitalocene-chthulucene/

[5]罗安清.末日松茸[M].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

[6]拉图尔.自然的政治[M].河南大学出版社,2013

[7]Graham Harman.Object-Oriented Ontology:A New Theory of Everything[M].Penguin Books Ltd,2018

[8]Quentin Meillassoux.Time Without Becoming[M].Mimesis International,2014

[9]Timothy Morton.Being ecological[M].Penguin Books Ltd,2018

[10]Michael Marder.Plant-Thinking[M].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13

[11]姜宇辉.哲学植物的前世今生[J].三联生活周刊,2017

[12]加塔利,德勒兹.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卷二)[M].上海书店出版社, 2010

[13]Graham Harman.Art and Objects[M].Polity Press,2019

相关知识

租绿植、植物墙、绿植养护、鲜花绿植、绿植销售、植物租摆
出租植物绿植
通州植物盆栽绿植销售,绿植
武汉绿植服务绿植租售绿植出租,武汉花卉养护植物租赁植物出租
绿植租赁、绿植出租、绿植销售、绿植租摆、植物租赁、绿植批发、园林绿化
东城植物盆栽绿植销售,植物
顺义植物盆栽绿植租赁公司,绿植
植物租售,绿植租赁
花卉,盆栽植物,绿植租摆价,绿植租售,植物养护
昌平植物盆栽绿植租摆,植物

网址: 植物,植 https://m.huajiangbk.com/newsview505051.html

所属分类:花卉
上一篇: 植物会思考吗?它们有一天会迫使我
下一篇: 藏文科普 | 拟南芥:十字小花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