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sclaimer】角色属于创造他们的作家以及剧组,本人并不拥有文中的任何角色。如被认为侵权会立即删除。文中情节为虚构,与现实均无对应。
本章略长,估计阅读时间为20分钟左右。
Chapter 2. 春枒
的确,渡真利是擅长假装的,或者说演技出众也不为过。
与人交往似乎是他天生的长项,通常只需一眼他就能看出对方所想所求。这份早慧,抑或是洞察,让渡真利很早就摸索出了所谓的处世诀窍,他熟知如何在合适的时候拉近距离,又如何戴上面具给予配合与满足。
在很多人尚且懵懂天真的中学时代,他就已经是以人脉关系著称的情报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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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62年的圣诞前夕,赤坂新修的王子大酒店的顶层咖啡厅很早就满了座。
透过崭新的玻璃角窗,从四十二层的咖啡厅望出去,可以看见灯火渐次亮起的街景,在夜幕即将垂落的深灰色天空下,星点闪耀地衬托出东京都会的繁华喧闹。
作为当时东京少有的超高层饭店。比起“御三家”那些高档却沉闷的传统场合,这里从独特几何式样的空间布局,到新潮的餐桌装饰,全都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甚至连圣诞节的亮灯仪式也别出心裁,一举成为了泡沫初期最时髦的高端酒店。
“渡真利,你居然能预约到这个地方,圣诞的位置可是很难定的。”
“想不到,你的人脉都伸到酒店来啦。”
“算是如此吧”,渡真利笑了笑,没有多说,只是招呼服务生来点单。
“高中最后一个圣诞,在王子酒店过真是完美。”
“这里的夜景果真不错。”
几个男生嬉笑地说着,他们穿着高档时装,发型体面,和酒店里其他成熟社会人相比也毫不逊色。只有略显年轻还没长开的五官,显示出他们的年纪。
邻座的其他客人偶尔会往这边投来好奇的眼神。显然,很少会有高中生把政经中心赤坂的五星级酒店当作消遣的场所。而且十二月临近新年的日子,对高三学生而言,理应是为明年初的大学入学考试努力用功的紧张时段,本不应该有心情休闲寻乐。
可这群青年却并不是一般的高中生。在庆应直属高中就读的他们,很早就确定了内部推荐保送的名额,直升本校,不用费心学业,更有余暇来庆祝圣诞。习惯出入高级场所的几个人,自如地占据了顶层咖啡厅一角的卡座,姿态放松地倚在皮质沙发上聊着天。
“说起来,你们大学都选的什么专业啊?”
“我是经济学部,毕竟家里可是坚持要我去银行的。”说这话的是野岛,他的父亲是外资投行在日本的法人代表。
“我也差不多,老爸让我去读法学院。他的律所可得后继有人啊。”
渡真利很早就听说过,庆应高中部的保送生,去得最多的就是经济、法学、商学这三个学部,占了全部的七成。这也符合身边同学的出身阶层,非富即贵。窗外夜色里不远处的国会议事堂,还有霞关那一片灯火通明的高楼,普通人眼里高不可即的顶层,对他们而言,却是从出生就熟悉的地方。
“你呢?渡真利?”
“我呀,也报了经济学部”,渡真利故作困扰地皱起眉头,笑道,“没有金融和法律届的家业要继承,未来还得靠自己辛苦谋食,果真是收入最重要啊。”
银行的金饭碗是众所周知的,其他人都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
和其他政商子弟相比,渡真利家里只是东京的普通阶层,经营着不大不小的店铺,足够支付他私立学校的学费和生活开销。自小观察父母与各行各业顾客的相处之道,锻炼了他的处世技巧,让渡真利足以妥帖地应对各种场合,也让他总会恰到好处地只说必要的话。
比如他从来没有和高中同学提起过,自己选择经济系,背后的真正原因。
从普通中学以优异的成绩考进庆应塾高之后,渡真利的聪慧让他一早发现,与幼稚舍一路直升的同龄人谈论理想是非常可笑的。大部分“上等人家的孩子”,他们的未来早已由父辈铺好,安稳地通向医院,银行,政府机关的金光大道。那些别人努力渴求的终点,是他们唾手可得的囊中之物。理想,从来都不是必需品。
而现实,对他们来说又太过遥远。渡真利记得曾经和周围人谈起小学时候的两次石油危机,当时引起舆论震动的新闻,像是栃木县的商店老板,因形势不景气,经营亏损,一家九口烧炭自杀的事件,但是这些“云上之人”大多从未听闻,或者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这是愤世嫉俗的热血派才会关心的陈年往事,现在不是经济大好吗”,然后把话题轻飘飘地转移回定制的西装,棒球赛,还有和家人新去的高级餐厅。
所以渡真利很早就学会了藏起心里那点小小火苗,用满不在意的玩笑包装起自己的真实念头。
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酒店用的骨瓷杯碟是英国进口的韦奇伍德,可咖啡却尝起来苦涩。不过渡真利的嘴边还是露出了那种完美得可以掩盖一切的笑容。
前来上餐的服务员的目光也不禁在他脸上流连了一阵。这位年轻女性显然是被渡真利特有的光亮笑容吸引了。
在她转身离开之后,其它几个男生立刻心照不宣地嗤嗤乐起来。
“诶渡真利,这姑娘也是对你有意思吧?她长得还挺好看的。”
自然,比起经济形势和未来计划这种严肃内容,荷尔蒙过剩的高中男生最感兴趣的,还是漂亮姑娘的话题。
“王子大人的女人缘就是好啊。”
“你的人脉不会就是她吧?” 野岛故意斜起眼睛问着。
“这可是秘密”,渡真利竖起食指,在嘴唇前晃了一下。
这些评价很是轻浮油滑,但也有它真实的部分。只要接触过渡真利的人,无论多么短暂,都会马上明白他为什么会是引人注目的“王子”。
在漂亮出众的外表之上,渡真利的举止间有一种无形之中流畅轻巧的氛围,加上他妙语如珠,又总会细心地照顾到每个人,这足以让他参加的每一场联谊会的姑娘们对他着迷。甚至连隔了好几个区的女校里,都听说有远远地憧憬着渡真利的粉丝团员。
虽然倾慕者众多,被很多人以为身边从不会缺少恋爱对象,可渡真利却从没有利用过哪位女生的好意,也并没有和刚刚美丽的服务员有什么互惠关系。与不少轻浮的“Keio Boys”不同,对那些投掷过来的饱含爱意的眼神、礼物、甚至是主动表白,渡真利一直觉得在能回以同等贵重的感情之前,并不应该迈过界限。实际上,到目前为止,也并没有哪位女生真正接近了他的生活。
不过,渡真利的人气却让同龄的男生对他颇不服气,尤其是眼高于顶,习惯受人追捧的精英少爷们,很不甘心被普通家庭的渡真利抢过风头。他们在背后甚至有“不过是长得好看的软派男,只会讨女生欢心”的腹诽,但当面只是说:
“像渡真利这样的帅哥,肯定是对银杏诅咒免疫啦。”
“是啊,就连女高那边的校花,也在联谊会上追着他呢。” 野岛说。
“就是说,你一个人也谈不了那么多恋爱,把好姑娘留给我们一些。”
而渡真利也很早就练就了游刃有余的手段,来应付这些隐藏着小小嫉妒的玩笑。
“没有哦,还是野岛君你更受欢迎吧。在女子高校那边办的心仪对象总选举里,拿了第一名呢,我都听说了!”
谁也不能说他的回应不是风趣有礼的,又分寸妥帖地照顾了对方的优越自尊。也因此,虽然暗中不甘,同校的男生们却做不到把渡真利挤出自己的圈子,况且他们还需要渡真利的情报,需要他无所不在的关系网。
“说起女高,下次联谊会的地方你知道吗?” 野岛拿起了餐盘里的三明治,一小块是昂贵的2000日元。他翘起腿,边吃边问。
“听她们说想去迪士尼”,渡真利说。
“真没劲,那帮女生只会去迪士尼。”野岛抱怨着。
“还不如约她们来这个酒店。”
“那订座位可要记得找渡真利啊。” 其他人帮腔道。
“请您务必光临”。渡真利的回答一如既往轻巧诙谐。锃光透亮的玻璃上映出他笑吟吟的细长眼睛,还有他今晚从始至终保持的弧度完美的嘴角,和窗外华丽的东京夜色重叠在一起。
这个倒影就是真实的自己吗?
渡真利在这一瞬间的虚影里瞥见了未来。他并不抵触这片繁华,绚烂夜景下鲜红夺目的东京塔,依旧如同儿时那样让他心生激动。但他也能充分地想象出,在这座城市里即将展开的,所谓大人的成功人生,总归就是带着面具假装下去,像周围这群来自金字塔尖的精英同学一样,说着轻飘,虚浮的话,坐在高级酒店的顶层。远处灯火璀璨,但是对他们而言也只是浮光掠影,没有人关心明亮灯光之外的部分。他们只会抽离地待在光滑透明的灰色盒子里,享受这看似高不可攀,实则空洞无物的终点。
九点的钟声响起,圣诞点灯仪式开始了。酒店立面亮起的红绿彩灯映亮了周围人的兴奋脸孔。热闹的氛围洋溢在咖啡厅里,同行的高中男生们也跟着哄闹起来。
渡真利端起光滑的高级瓷杯,又喝了一口咖啡,把彻底冷掉的液体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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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应的大学部和直属高中之间,仅有一墙之隔。
渡真利本以为,如同物理距离的相近一样,大学生活也只会是高中的平移,继续周旋于或真或假的关系间,只做一名长袖善舞的情报通。
他已经很少想起被自己收进盒子的那团跃动的小小火焰。假装下去,也并非难事,如果这就是走上社会的必需的话。
可是,在遇到半泽之后,这一切都被推翻了。
正如他们初次会面时,渡真利预感到的那样,半泽带着和过去他所了解的世界完全不同的能量,出现在了渡真利的视线里。
他们的第二次见面,是在开学的第二周,一个下午的金融通识课。坐满了人的阶梯教室里语声喧嘈。那时候,离正式下课还有十五分钟,可留美归来,习惯“自由散漫”的教授布置了小组讨论话题之后,就提前早退了。
老师不在的教室里,同学间的对话很快就从严肃的劳动时和价值分配,转向了课外打工的内容。先是有人提起自己给高中生当家教,很快大家就打开了话匣子。说起周末回去给家里的旅店帮忙,或者是在附近的餐馆打工,虽然兼顾课业和打工十分忙碌,但是讲到第一次拿到工资,能够支持自己的生活,不少人都是干劲十足。
一时间,纷纷扬扬的说话声、笑声和透过高窗斜洒进来的日光里的飞动浮尘一起,旋织在教室的空气中。
而就在话题转向热烈,快要轮到半泽和渡真利这边发言的时候,坐在前面一排打扮时髦的男生,似乎看不惯其它同学热火朝天的积极劲头,故意用周围人都能听到的嗓门大声说着:
“诶呀,真辛苦,宝贵的大学时间还要用在这种没有价值的零工上面。真是浪费啊!”
说出这种嘲弄的话的,正是渡真利高中就认识的那位少爷,野岛。
和高中那群家境显赫的直升保送生不同,在庆应的大学校园里,还有半数多的同学是从地方上通过埋头苦学才考来的这所学校。虽然都被外界冠以私立名校精英学子的光环,但在水面下,却有一道看不见的鸿沟,把明明在同一间教室里的人划分为“内部”和“外部”。这两个世界间的差异,是地理划分,往往也是阶级的巨大差异。在野岛这样的人拿着最新的奢侈品皮包轻松地在五星级酒店喝咖啡的时候,还有很多外部生需要辛苦地打两三份工才能付得起一间小小宿舍的房租。
在“内部生”团体里,自然有些惯会利己的人,看不上身边没有家庭背景,没有“交易”价值,只会读书的普通同学,而野岛正是其中最令人生厌的那一类。
眼下,野岛的刺耳发言,成功地挑起了大家的注意,教室里瓮瓮杂杂的讨论声一下子都安静下来。而被他讥讽的几个同学,似乎也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对付这种无礼的挑衅,确实多说无益,再加上野岛那公子哥做派背后的悬殊家境,估计还是让这几位外部生有些难堪吧,渡真利看着刚才还兴致很高的组员们,脸色沉闷地转身收拾起书包。
其它组的人都纷纷看向这边,教室里一时鸦雀无声。
“那请问野岛君,什么才是大学里有价值的事情呢?”
突然有一个清亮透彻的声音,在此时安静得仿佛凝固的空气里分外清晰。大家都扭头寻找着发问的来源。
是半泽。
同学间一时骚动纷纷。渡真利知道,在开学的头两周,半泽就以特立独行的名声,成了学校里的名人。从自己情报网的各个角落都传来了他的消息:不光是认真勤奋,成绩突出这些苦读派常见的标签,半泽的所作所为有着更出格的地方。他似乎不打算遵循校园里这沉默存在的内部规则,我行我素地打破了那些看不见的壁垒。
直升小团体那边流出来的说法是,“半泽那家伙真麻烦,想找他借作业,却被一口拒绝了”,这些已经习惯从别人那里拿好处的少爷们,似乎在半泽那里碰了个钉子。而经济新人会的干事之间,更有“半泽跟A商社社长的儿子在剑道部直接对峙”的新闻,有人说他是大卫勇斗哥利亚式的英雄,也有不少人觉得他只是目中无人惯会挑事的穷酸学生。
渡真利忍不住侧过头,望着坐在最里面一排的那个端直的黑色身影。
眼前的半泽很快和第一次见面时的形象重叠了起来。挺拔的银杏树下,格外分明的穿着黑色制服的侧影,还有他们握手时,从看似严肃孤直的黑色深处,传来的被通明燃烧的光亮支撑着的强烈热度。
即便在众人嘴里,不按规则行事的半泽被染上了各式色彩,可渡真利却一直相信自己当时的预感,相信他所看到的那束确定的光原本的颜色。
此时此刻,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半泽却依旧埋头整理着笔记,看起来刚刚好像仅是出于好奇的提问一样。
“大学最有价值的事情,当然是结交人脉,为走上社会做准备啊。” 野岛扬着下巴说。“将来就职申请的时候,哪怕教了再多的高中生,在餐馆收了再多的盘子,也不如去知名企业实习一个假期有用啊!”
“哦,这么说来,野岛君既然看不上打工的经验,一定是对银行的实习十拿九稳了吧。” 渡真利听出半泽的话里淡淡的讽刺。
但野岛脸上露出了藏不住的得意笑容。“也许你还不知道,日本的银行我想去哪家实习随时都可以。不过家父有点小小的方便,所以啊,这个暑假我要去那个ゴールドS”,他肯定是觉得抛出自己的家世,以及故意用听起来有点门槛的“内行话”就能让人对他俯首帖耳了吧。
“Continental Sears”半泽却并没有被唬住,直接点出了投行的名字。
“原来你知道啊,是最新进军日本的外资投行,招聘的录取比例可是千分之一!时薪比起你们打零工那可怜巴巴的收入,单位劳动价格可要高不知道多少倍呢,你这种人是想都不敢想吧!”
野岛说的确实没错,能直接去外资投行实习,显然比起打工高了好几个台阶。看到这种已经被阶级划定的不平等的未来,再多努力也很难追上别人起跑线的现实,教室里其它同学的脸上一时五味陈杂。此时的野岛,正像他过去每一次成功的那样,准备得意洋洋地宣告半泽的大获全胜。
一时沉闷下来的空气,让渡真利也不禁捏起一把汗。可半泽却颇为沉得住气,坚持检查完了最后几行,不紧不慢地合上了笔记本,才抬起头,第一次直视着野岛。他的脸色是那么沉静,但是那双黑色的眼睛里却烁动着燃烧的力量。
“真遗憾,我确实“听说”过ゴールドS, 我也听说过在这样的著名投行,哪怕正式招聘的优秀新卒入职也是从学习开始。我不觉得哪个部门敢放心让野岛君你这样,连价值和价格这种简单高中知识都分不清的人去做什么关键内容。就算在那里实习,你顶多也只能积累点无所事事的废物经验吧!”
半泽尖锐的发言,犹如猝然击碎了玻璃,引起教室里一片哗然。
渡真利很清楚,要按圆滑成熟的处世之道的话,就算是回击也应该用隐晦的讽刺,而不是像半泽这样犀利地直斥对方。可他现在却不知怎的,期待半泽继续说下去。
野岛果真被半泽戳到了痛处,气急败坏起来。
“哼,再怎么说那也比你这种只能当家教打工的强得多。你这样的,将来肯定进不了银行。”
“是吗,野岛君倒是去了银行,但在知名企业干杂活,除了能让你自己的简历好看一点,真的对社会、对他人有什么帮助吗?只是为了自私自利的理由去到所谓的顶尖企业,来到经济系对你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只是父辈传下来的飞黄腾达的快车道,追求名利地位的好平台吧。你这样的人,哪怕将来真的去了投行,也只会为了一己之私,汲汲营营地玩些金钱游戏。”
野岛涨红了脸,“你!….”
半泽不等他说完,径直说了下去。
“课上都说,‘金融是社会的血液,银行要把血液输送去需要的地方’。我倒要问,只会高高在上,不晓得社会运行的常理,也不学习专业知识,就连工作机会也不是自己争取的你,真的有承担起这份工作的资格吗?要我说,去教高中生,去帮家里的旅馆,哪怕是去收银,都是实打实地参与了社会,积累了一线的经验,帮助了真正有需要的人,再怎么看来,也比野岛君的“高级实习”有价值得多。
要知道,过去二十年的经济发展可不是像你这样躺在祖产上,光靠动动嘴就实现的,而是许许多多你嘴里的普通人,像这间教室里的普通同学一样,靠着专业学识,去做那些你看不上的工作,用双手勤勤恳恳创造出来的。”
教室里的人显然都被半泽这番充满气势的发言震慑住了,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就连收拾书包的动作都静止了。凝重的安静中仿佛能听见半泽的话在同学心中搅起的波浪,有惊讶,有认同,有佩服,有反对,有不解,在沉默中扭杂成漩涡,只有半泽本人还是泰然自若地坐在风暴卷过的中心。
而野岛像是瞪着从没见过的生物,双眼圆睁,却说不了一句话。
“——铃”
下课铃声在这时候恰到好处起响了起来,这位富家少爷赶紧找到了台阶,跟所有那些败下阵来却不肯认输的人那样,丢下一句“你等着瞧”,拔腿跑出了教室。其他人也渐次回过神来,屋子里好似拔掉了气阀一样放掉了压力,恢复了平时的嘈杂,大家都在对刚才的事件暗地议论纷纷,但没有人再站出来说什么,只是收拾起东西准备赶去去下一节课。
而刚刚还在话题中心的半泽,又隐没回了那个安静而孤直的黑色身影。
渡真利看到他又低下头去,整理起书包来。
可是渡真利却一时无法平静,半泽的话在他心底激荡起的回响,宛如海浪鼓起的轰鸣,让渡真利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有一种事情不应该就这样结束的必要感,他走到半泽所在的角落里的桌子前。
“半泽君。”
被叫到名字的人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可很快表情又缓和下来,他似乎认出了渡真利。
“你刚刚说的话……”
渡真利破天荒想不好自己该说什么,可半泽无比平静地接了下去。
“很不中听是吧。这下子在那群人里又要恶名远扬啦。”
这时候,教室里的人三三两两快要走光了。高窗里斜照下来的日光,安静地把教室里分割成一道道确定的光亮与阴影。
“如果他们不来主动招惹,我也不会说这么多。可是我总以为,就算那些有权有钱的上层少爷认定这就是社会的规则,就算被说成是目中无人的傻瓜,不正确的事情就要有人指出来。”
“不正确”,渡真利发现已经太久没有听到有人用如此确定的声调说出这三个字了。总有人说这就是社会,接受吧这就是人生,金钱与权力是横行无忌的唯一准则。他曾经也以为可以伪装得毫不在意,相信未来只会是虚伪的附势炎凉。但实际上,原来自己内心是如此厌恶那些人装腔作势的语气,厌恶所有注定不公的现实。
渡真利认真地盯着阳光下半泽的侧脸。他一时间忘记了他们只是第二次说上话,也忘记了他所熟稔的社交技巧。在这一刻,他只想把自己的心情不加掩饰地,像半泽一样直率地全都讲出来。
“不是的半泽,有人……有很多人发自心底地认同你说的话,这是大家想说却从没有机会说的话。比起所谓的社会地位,钱财权势,还有一些在那之上的东西,那才是这个社会应该遵循的真正的准则,才是衡量人价值的真正标准。也许有人会对那些灰暗的部分视而不见,尊崇装腔作势的内部生那一套,但我相信在这间教室里,在这所学校里,有更多人被你的话,被你为大家仗义执言的勇气鼓舞着,提醒我们是为了什么才来到经济学部的。而作为经济系的学生,我们想要塑造的未来是怎么样的。”
原来在讲真心话的时候,反而会这样笨拙。渡真利深吸了一口气:
“谢谢你半泽,谢谢你做了正确的事。干得漂亮。”
在阳光下,半泽先前的端正轮廓也变得柔和起来,他的眼睛里流动着渡真利未从见过的神色,“真没想到……还有和我一样的傻瓜啊。”
那双黑色瞳孔里,浮动着湿润而友善的光亮。
“也谢谢你,能跟我说这些。渡真利君。”
这一刻他们的目光交汇,穿过斜洒进来的透明阳光,穿过万千飞舞的细小微尘,相映照在一起。一种饱涨的情绪溢满了渡真利的胸口,他感到有什么晶莹透彻的东西正在他与半泽中间凝结而成,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的,真正的友谊的形状。
渡真利紧紧眨了一下眼,玩笑着说到,“想不到你还记得我!“
“当然了,比起情报通我的记忆力也不差”,半泽弯起眼睛笑着,用一只手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另一只手利索地拿起包。“离下节课只有三分钟,要不要一起走?”
渡真利也赶紧抓上了自己的书包。
他们最终一起走,不,其实是靠全力奔跑,才在上课铃声响起来的时候,赶到了另一栋教学楼。
而过了很多天以后,渡真利的脑海里依旧久久回放的是,跟在半泽身后跑出教室的那一刻,四月暮温暖耀眼的日光倾泻而下,驱散了残留已久的寒冷冬天的灰白色调。他记得奔跑起来时风吹过脸颊的新鲜真切的触感,空气中新长出的树芽盎然的春天气味,还有大步向前的半泽,飞扬的外套下摆,黑色的衣角在太阳下反着亮眼的光。
他再一次感到有什么真实的东西开始跃动。
那是他心中沉闷已久的,那团小小的明亮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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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以后,发现两个人都会去图书馆借产经的最新杂志,会看青木昌彦关于经济制度的新书,都成了最顺理成章的事情。
很快,他们就无所不谈,聊起几年前的广场协议,竹下登组建的新内阁,再到上个月刚发布的平等工作权法案。他们会讲起对飞快变化的世界的感悟,说起海对面的“里根经济学”,说起日本民营化的后续,说起新兴的科技,说起即将被电子计算机和新的通讯技术改变的未来。这都是过去渡真利从来没有机会和别人畅快地聊起的内容,但是和半泽,却就每一个话题都有说不完的话。
而且在半泽这里,一切都像他的为人一样,是坦诚直接的。半泽从不会像渡真利那些高中同学一样,介意他”长得太好看“而刻意疏远,也不会为打探情报而功利地接近,他真诚地怀着对渡真利作为一个人的兴趣,坦率地与他交往着。
之前笼遮在渡真利心中的灰色罩子被打破了,不用伪装,不用为了维护关系而假作同意,即便有不同的见解,也尽可以直抒胸臆地表达。而实际上,大部分情况下,他和半泽对彼此的观念在内心深处有一种默契的共鸣。
尽管那时候还处在泡沫的初期,他们也会跟着报纸上的经济学家们一道,讨论着低利率,对美的贸易黑字,飙高的股价和房价,还有傅高义的《日本第一》。渡真利记得,那个春日下午他们在去图书馆的路上,半泽是敢于先唱反调的那个,他似乎有一种出于过往经验的强烈直觉,让他不看好脱离实际,单纯搞些虚业的产业模式。
“自私的模式总是不会长久的。”
渡真利模糊地感到,半泽的话背后还有深沉的黑色的东西。
而自己在五月即将转浓的树荫里说到:“是啊,尽管报纸上都在说日本已经是世界第一,但是我总会想起小时候石油危机那会儿,当时可不是依靠股票,地契这些,而是实打实地把资金投入到研究节能技术,降低资源消耗这些真正有效的基础项目上,才让日本成了唯一没有衰退的国家。你也记得吧,当时天天广播电视上报道的都是经济危机啊,石油金融啊这些事......”
不知怎的,渡真利发现自己第一次敞开心扉和别人聊起这个话题。在树影下,半泽直视着他,那双眼睛里的坦诚让渡真利想把自己的事全都讲出来。
“可能就是在那个时候,虽然什么都不懂,但就是想要去学经济吧。能决定大笔资金的流向,真正做一些像当时振兴能源行业,对社会有帮助的大项目,该有多带劲啊。”
直到把话说出口,渡真利才发现这是他已经藏起来太久的梦想。在过去的世界里,这会听起来很幼稚,过于热血,甚至提起来自己都觉得陌生。可是在和煦的春光里,在半泽恳直又明亮的目光中间,渡真利知道自己的话被完全理解了。
“我明白。”半泽轻轻点了点头,却又无比郑重。
那时刻,两个人之间毫无隔阂的联结,让渡真利觉得好似第一次来到大海边,望着金红色的太阳跃出波浪,燃烧的热量映照在天空和海面之间,正如他们此时心里共振的真切鲜活的热度。
半泽又旋即笑道,“也幸亏你家里当时播的是经济新闻,不然的话,你今天的梦想可指不定是什么啦。”
“说不定我就在东工大念汽车工程呢。” 渡真利也笑着说,“想想也不赖嘛,研发新科技,带着产业走向世界什么的。”
“完全想象不了你戴安全帽的样子。”
“那果真还是穿西装的银行更适合我啊。”
“我可没有这么说。” 半泽揶揄道。
在春季学期那些平和晴朗温暖的午后,他们交换了许许多多次这样的对话。原来真的存在这样畅所欲言的友谊,无论是严肃的内容,还是年轻人之间的玩笑,原来只是聊天,就足以让人感到饱满充实的快乐。
渡真利感受着这种未曾体验过的新关系。渐渐地,他发现自己从未如此关心过一个人,他熟悉半泽的时间表一如他熟悉自己的,深知如何在两个人各自忙碌的课程,社团活动,和半泽的打工之间找到空闲时间,约他一起在校外的商店街里吃一顿牛肉饭,畅聊一番。
而且,在收集情报的时候,在惯常的教授、研修会、就业信息、和校园轶闻之外,渡真利心里还多了一个“半泽相关”的专栏。半泽那直言不讳,敢于挑战的个性,确实给他招致了不少麻烦。比如之前被痛击的野岛,就一直忿忿不平,放言说要让社会上的人给半泽点颜色看看。虽然半泽对此不置可否,但渡真利还是巧妙地暗中找到了野岛跟那些人的中间人,提醒他“要是真有行动的话,就会被教授和他父亲知道”,野岛这才就此罢休。
那一次,是渡真利第一次发自内心地为别人感到担心,虽然也过去会温柔地关心别人,施予帮助,但利用自己的情报网做到这一步,还是前所未有。
当然,渡真利把这一切都解释为出于对半泽的友谊,出于对他那勇往直前的姿态的赞赏,希望好友能沿着他的道路,没有障碍地前进下去。
直到学期末的六月份,在开始转为炎热的初夏空气里,渡真利才发现有什么已经不一样了。
他发现每个星期自己最期待的时候,就是在周一和周五,等半泽的剑道部活动结束,两个人一起坐电车回家的那段时间。其他的日子里,不是有经济新人会的例会,就是有半泽的晚课家教,只有一周首尾的两天,渡真利可以在图书馆坐到晚上七点,再到剑道馆门口与好友会合。
严于律己的半泽一贯是守时的那个,他会在6点56分的时候带着训练后冲完凉的水汽和肥皂味,站在浓绿的树荫下等着渡真利,然后他们会穿过银杏大道,坐上日吉车站7点17分出发的东横普通线。
那时候半泽租的学生宿舍在下丸子,而渡真利还没搬出在大田区的父母家,尽管分别有更快捷的线路,但是他们却不知不觉习惯了一起坐东横的普通线,再换乘多摩川线,似乎这样就能多在一起一会儿。
晚高峰时段的电车总有些拥挤,在那些晃晃悠悠的旅程里,渡真利有时候会和半泽低声聊些学校的新鲜事,或者开一些彼此熟悉的玩笑,但更多的时候他们什么不说,只是两个人一起拉着扶手,默契的安静,和同路而行的喜悦随着车厢的晃荡流淌着。夏天的傍晚,太阳总是落得很迟,黄昏的晚照把车厢里的一切都染上了柔和的金色,而窗外,列车经过大桥,倏忽而过的短短半分钟里,能瞥见深红色的晚霞间,夕阳静静地沉落在多摩川上,金红交织的光辉,灿烂地铺满了水面。
“真美啊。” 渡真利记得自己小声感叹道。
“嗯。”在他身旁,半泽沉静地直望向窗外,同样的夕阳也映在他明亮的眼睛里。
而渡真利发现自己还有没说出口的话,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念头已经在心底成型。他想说,那一瞬间,笼罩在金色的晚照中的半泽,甚至让他忘记了窗外的风景,他青涩又挺拔分明的轮廓,也是如此的美丽。
这一刻,渡真利被一个巨大的事实击中了,原来自己已经深陷其中了啊。
他爱上了半泽。
原来爱上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过去有许多女生向渡真利表达过爱意,那时候他虽然温柔地予以应对,但从未体会过那些姑娘所说的,强烈的无法遏制的爱的心情,他也从没想过,这种灼热的,让世界都为之褪色的感情会这样降临在自己身上。
从那一刻起,渡真利不得不在这段他以为可以袒露一切的关系中,再一次用上了他擅长的技能——假装。假装内心那个名叫恋爱的活生生的东西还没有苏醒,假装暑假的距离会浇熄这种渴望,假装自己没有在看不见半泽的每一个瞬间都想起他,而这种想念在他们相聚的时候,只变得更加难以抑制。假装无事发生,假装一切如常,假装他们只是最好的朋友,假装自己不相信银杏的传说。
经过了秋季学期开始的那次试探,渡真利照旧和半泽每天走过那段银杏大道,一起上课,准备考试,忙碌于社团活动和打工,聊天玩笑,在周一和周五的晚上坐同一班电车回家。
在晃荡的车厢里,好友还是那样心无芥蒂地,拉着扶手,站在自己身边。而秋天的夜晚总是早早降临,车窗外掠过的只有深重的灰暗暮色,让人感到阵阵寒意。当快速行驶的列车每次颠簸,两个人的距离被拉近的时候,渡真利都能闻到半泽身上剑道训练后淡淡的清洁味道,那熟悉的气味让他感到一丝温暖,但旋即心里又是一阵更强烈的酸痛。
他突然很庆幸自己是个演技很好的会假装的人。
TBC
注:
本章大学生活资料参考于石田衣良《美丘》《拇指恋人》,山内麻里子《东京贵族女子》,经济部分没有细考,如有谬误还请包涵。
这章是试图练笔结果写飞了的过渡章。初衷是看到原著里渡真利经常和半泽一起讽刺装腔作势的少爷,比如东大的定冈,所以写了两个人故事开端的一种可能。后面应该会回到恋爱喜剧的范畴吧,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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