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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丨繁花似锦

花匠小妙招
2024-11-16 07:17

文：路边青草

我独站在这里，且在相同的位置已经很多年了。

这丛花草在我的面前，与我相伴已经很久很久了，我都快要忘记了时间。

自从这丛花草栽种在这里开始，我就常常地站在它们跟前。究竟过了多少时间，我也说不清了，七年，八年，有了，十年，十一年，也有了，十七年，十八年，可能也有了。我站了有多久，它们也已在这里生长了多久了。

我睁开眼，就看到了眼前的这一片似锦繁花。

面前是一排小树，还没有一个人高的小树，伸长着并不繁茂的枝叶。小树身上，绕缠满了各式各样的不知名的藤状小花，树下也栽种着一棵棵说不出名字的野花。它们没有经人特意的修整裁剪，虽然显得有些凌乱，但却似一匹巨大的绣满各式鲜花的富丽多彩的锦缎，舒展在我的眼前。

我闭上眼，呼吸一口这些小野花散发出的淡淡香气，伸手摸摸这些花草，黑暗中，我感觉自己就好像正在轻轻地抚摸着一位男孩的脸。

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但我却摸过他的脸，这就是他为我种的花草。也是他，让我看到了眼前的繁花似锦。

我知道，他的心，始终在这里，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是。

“一横一竖再一竖，一撇一竖一撇竖弯钩……这是‘花’字。”我手里拿着一支笔，繁星握着我的手，他教我写道。

“我再教你写‘似’字和‘锦’字，这就是你的名字。我是特意问老师学来的你的名字的是怎么写的。你记住笔顺，以后自己多练写练写。”写完，他接着说。

“我写得好看吗？”熟悉之后，我自己练了一遍。

“嗯……有些笔划没有凑到一块，散了。不过以后会写得好的。我现在写的字也不好看，也还很多字不会写。”他说。

我常常一个人独坐，也许是坐在很多的不同的地方，但在我感觉来，那都是相同的一个位置，那就是父亲的旁边，我也不知道坐了多少年了。

爸爸就在我的身侧，他那里发出“霍霍霍……”的磨刀声，这个声音与我相伴得已经很久很久了，但我并看不见他的样子。

每每我跟爸爸一块出门干活的时候，总会有一众小朋友围绕在我们的周围嬉闹着，甚至调笑我：“磨刀老头的女儿，磨刀老头的女儿，盲女，盲女，瞎子，瞎子……”

即使是平时，我也常常受村子里的孩子们的欺负。因为我看不见，又小，也没有妈妈，爸爸一出门通常就是要一整天，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不放心，所以总会牵着我一块出门，他是帮人磨刀子的人。

繁星是唯一的一个不会欺负我的人，他是我的邻居，比我大两岁，他时常来找我玩，还常常帮我赶跑那些调笑我的人。我知道，他也是个可怜的孩子，他与他爷爷二个人一起生活，他是他爷爷从路边捡来的，也是常常受别人嘲笑，所以他不喜欢与那些人在一起，却喜欢来找我与我一起玩。

后来，他要上学去了。

“学校里好玩吗？”我问。

“好玩，有很多的孩子，读书，识字，学算术。”他答。

“但可惜我看不见，我不能去，我只能呆在家里。”

“我问过老师，眼睛看不见能上学吗？老师说，眼睛看不见，也是可以读书识字的，有专门供盲人看的盲文。盲文又叫布莱叶文，是专门为盲人设计、靠手指触觉感知的文字，是在纸张上制作出不同组合的凸点组成的，它是法国的一个叫路易·布莱叶的盲人发明的。布莱尔出生在一个贫苦的马具匠家里，他三岁的时候，玩弄小刀刺伤了一只眼睛，后来又感染了另一只眼睛，双目都失明了。但他很爱学习，他的父母也没有放弃对他的培养，还送他进了学校，后来，他发明了盲文。不过，我们这里没有人认识盲文，也没有人会教，也没有盲文书。所以，我教你写字就行了。有一天，你的眼睛也会看得到东西的。”

我问繁星：“我的爸爸长什么样子？”

他告诉我说：“他的肩上，扛着一条长凳，长凳一端绑着磨刀石，两头各拴着一只落满尘土的篾篓，不重，里面放着水瓶、一两样工具、擦手用的抹布，样子有点灰头土脸的。一套灰扑扑的衣服已很旧了，也好像很久不曾洗过似的。他的眼神很黯淡，有着深深的皱纹，微锁的眉头，显得很孤独。”

除了叱喝“磨剪子咧炝菜刀——”，爸爸平常说话的机会少之又少。现在有磨刀需求的人也不多了，一天里有三几个客人照顾生意都算是不错了，因为刀具丰富了，不像往昔一把菜刀要用许多许多年。除了地里农忙的时节，他就这样，一天天地牵着我走街过巷，然后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回家，有时候，我走不动了，他除了背他的工具椅，也还要背我。

慢慢地，我也明白了一些事，爸爸常常后悔自己年轻的时候没有学什么知识，也没有学什么更有用的手艺，过着没有什么前途的日子。后来他结婚娶老婆了，生孩子了，他把内心里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他的孩子也就是我的身上，希望我能读很多的书，学很多的东西，以后一家人的生活会变得很好。然而，谁料得到呢，原本平平安安的两口子，妈妈忽地生病了呢，耗尽了他本就不多的积蓄又还倒欠别人一大笔的债，而最后人却还是去了，而一个好好的孩子，眼睛又会在三四岁的时候因病而盲了呢？
我早已忘记我看得见东西时候的情景了，那早已没有了记忆，我所知道的，从来都就是眼前的一片黑暗，与及爸爸那熟悉、却听得不多的声音——他能与我聊什么天呢？当然，还有熟悉的邻居的繁星的声音。

我又问：“那你长什么样子？”

“我，你摸摸就知道了。”

“那我长什么样子？”

“嗯……比村子里的其他女孩子都漂亮，要是眼睛看得见，那就更漂亮了，只是你的脸上和身上有点脏。有一天，你会看得见自己的样子的，也会看得见我的。”

有一天，繁星高兴地到我家里来，对我说：“我新学到一个词语呢，这个词里正包含着你的名字。这个词就是——繁花似锦，你的名字不就是叫花似锦么？刚好，连我的名字里的一个字也包含进去了。老师说，繁就是众多的意思，可以组词为繁星，就是天上很多很多一闪一闪的星星。锦，就是织有彩色花纹的缎子。整个词组起来的意思，就是许多色彩纷繁的鲜花，生长在一块，就好像是富丽多彩的锦缎，用来形容美好的景色和美好的事物。”

“但是，我看不见……你说了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的。”我说。

“我给你种，你的眼睛总会好的，到时候就看得到了。就在你的院子里种，到时候，你每天一走出门，就看得见繁花似锦了。”

繁星说，他去路边拔来了一种长不高大的小树苗种下，又去找来种种野花野草，种在小树边。有些花苗是藤状的，有深红的小巧的五角星花，有蓝蓝的像喇叭一样的牵牛花，它们会顺着树枝往树上缠绕；有些花苗长得是一棵棵一丛丛的，有花红叶绿红的指甲花，有带刺儿的蔷薇花，还有野外找来的不知名的种种细小的花草。

繁星带我一齐护理它们，给它们浇水，培土。繁星说，这些花儿以小树为中心，渐渐地长成了一堵小花墙，看着就如同一匹又长又宽的刺绣满了鲜花的锦缎。不管什么时节，一年春夏秋冬，这种花儿谢了，还有别的花儿会开，总不会全都枯去。

可惜，我全看不见。我只能闻闻这些花儿飘散来的不同清香气息，以及用手轻轻的摸摸这些花草，感觉它们的存在，那一定都是很美的。

父亲还是会出门去给人磨刀，而我早已不用父亲再牵着或者背着出门照看了，我也已经能摸索着帮家里做好多的事，等待他的回来。

我也会写很多很多的字，那是繁星教的，他学到什么，就教我什么。也会用这些字在纸上写些漂亮的句子作文，记些心事，尽管，我不知道写得怎样，会不会全部字都歪歪扭扭地堆挤在了一块。他说，我写的字很漂亮，比他写的还漂亮。

只是，他来我家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他从邻村的小学，到了镇里上初中，再到更远的县城里上高中。而我，只能在我家里呆着，即使出家门，也走不太远。其实，就算走得再远又有什么用，在哪里对我而言都是一片黑暗。我在家里，走出房门，起码还能感受到院子里生长着的那片与我名字一样的花的气息。

院子里的花，越长越多了，从当初的一小堆，慢慢地长了大半个院子。

但是，我的眼睛依然还是盲的。这些花儿，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甚至枯萎死去，它落下的种子重新长出下一代，再又开又谢再又萎死去，就这样地陪伴我流逝着一年又一年的时间。还有什么比时间流逝更令人悲哀的事情么，何况是与一片繁花一起开谢？我总会看到它们的，这个希望已在我的心里已经越来越模糊了。

我学会了编织竹器的本领，卖了可赚一点小钱，可供父亲作家用，其实他用也就是我用，家里不就是只有我们二个人生活么？也还可以给繁星用，他读书上学，对他爷爷来说，是个不小的负担。

繁星从高中毕业了，要去上大学了，他会来得更少了，因为离得远，一走就要半年才能回来。

繁星上大学半年后，他的爷爷死了。

他对我说：“我不上学了。”

“为什么不读了？那你要去哪里？”

“我上学本来就是很重的负担了，现在我爷爷又死了，我如何读下去？何况，为了我读书，爷爷本来就欠别人很多钱了，包括，也欠你家的、欠你的。我要出门找工作打工去，挣钱。这一走，可能很久都难以回来一次了。”

“那要多久？”

“可能一年，可能几年。我挣到钱就回来。”

“为什么非要挣到钱才回来？随时都可以回来的。”

“我挣钱医你的眼睛。从我懂得记事起，就开始与你一块玩，那个时候我就说，总有一天，你会看见东西的，但是，直到现在，你还是如同我刚认识你的时候那样。那些我小时候种给你的花草，已经又开又谢许多年了，你依然不知道它们的样子，我要让你看得见。”

“这……不着急……”

繁星牵牵我的手，“你等我回来，我回来帮你医你的眼睛。我这就要走了……”

我觉得我的额头上，接着又是嘴唇上，被什么东西轻轻地碰了一下。

我知道，繁星的眼睛正在注视着我，我知道，刚刚是他在轻轻地吻了我一下。除了父亲之外，这是我第一次给别人吻过。即使是父亲吻过我，那也是很遥远很遥远的小时候了。我知道，离别的时候到了，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悲伤卡在喉咙里，只能呜咽着感觉他离去。

繁星走后，三天，每天每天，我都会站到院子里花丛前发呆，仿佛那里有他的气息与声音，仿佛他又正与我一块给花浇水、培土。

其实，何只是现在，早在我很小很的时候开始，我就常常会独站在这片花丛面前了，就站在同一个位置，算来已经很多年了，从一个小女孩，站成了一位大姑娘。

一天，两天，三天……也不知过了多少天，父亲收到繁星寄来的钱，数目不多，父亲拿给我，我把它们好好地收藏着。后来，偶尔能收到繁星寄来的钱，但是数目都不多。

可能是过了三年，繁星回来了。

“对不起，过了三年了，我还是没有挣到什么钱……”

“这不急，慢慢来，你过得好就行了。”我说。

没几日后，繁星又走了。

他在走之前，深深地吻了我，还……

他说，这次，他一定会挣好多钱回来的……

但是，繁星这一去，很久也没有音讯。

直到有一天，爸爸高兴地对我说：“锦儿，你的眼睛好了，你的眼睛要好了！好久没有音讯的繁星，忽地又寄钱来了，还是好大的一笔数目，他说，他找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还受到重用，有非常丰厚的待遇。他寄的这笔钱，足够你到市里最好的医院里医治你的眼睛了。”

“那我也要等他回来了再去，我想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不用等了，他同时也写了信来了，信里说，他要晚些时候才有空回来，他希望他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你睁开着一双明亮的眼睛。”

“是这样吗？”

“是的，确实是这样。这就是他写来的信。”然后父亲递给我几张纸，我看不见，只能用手摸，纸上有笔写字用力时在纸上压出的微微痕迹，虽然我摸不清楚具体的字迹，但那些凹凸感，让我知道，那就是繁星说的话。

我的眼睛好了，我能看见东西了，我终于看见了院子里的繁星很多年前种下的，开开谢谢了许多年，早已长成一堵花墙似的繁花。它们就如一条宽大而长的锦缎，舒展在我的眼前，富丽多彩，漂亮非凡，又还飘散着芬芳的气息。

但我却一直也没有见繁星回来。

我叫父亲把繁星写的信给我看。我虽然会写很多字，但真正的看到的时候，却一下认不出来。我只有看着它们的笔划，在心里默念着，然后想着这些笔划组成的究竟是什么字，我原本就是在黑暗里学写字的。

繁星的信里确实是这么说的，他说，他眼下正在忙，但不需等多少天，他很快就回来了，要我先把眼睛医好，等他一回来，就能看到有一双明亮眼睛的我。我拿着信，每天每天，都会走到院子里花丛前，闭上眼，想象着他说话的声音，对我说着信里写的话的时候的情景。

我想给他写回信，我闭上眼睛，用笔在纸上写了好多话，但却从没有寄出去，因为信里没有留有他的详细地址，信封上也没有。即使有他的详细地址，我生怕信还没有寄到他手中，他人就忽地回来先出现在了我的眼前，那写的信也就没有意义了。

有一天，我正失落地发着呆，父亲看了我许久，有些伤心地对我说：“孩子，我对你说了谎。你别等繁星回来了，听说……听说繁星他在外面做些不好的事情……”

我不相信：“做些什么不好的事情？谁说的？”

“听说……听说他和一些有钱的女人混在一块。你别傻了，他也都是出门在外多年的人了，外面的世界，人总是会变的……他是看在我们友好相邻又互相帮助多年的份上，现在有钱了，心里自然也会想着帮你一下。你还想等他如何？”

“我没想等他如何。我只是想看看他。”

“孩子，我不想瞒你了，钱是繁星寄的没错，但那个信……那个信却是我叫别人写的，用来骗你的……”

“别人写的？为什么要骗我？”

“因为……因为繁星他已经……已经死了……”

“死了？不可能，这不可能，他怎么会死了……”听到这话，我大叫着，都要晕过去了。

“确实是的……繁星最后那一走，不是很久之后都没有音讯么？我慢慢地打探到一些信息，原来……原来他在做些不好的事情，就是与一些有钱的女人周旋在一起，做着与妓女一样的事情。他还说假话骗了其中一个女的好多钱，所以为什么他能忽地有好多钱寄回来给你医治眼睛的原因。但很快地，那个女人发觉繁星骗了她，找一群人在街上把他砍了一顿，他给砍成了重伤，受失血过多死了……这些，都是我打探来的，一直都不敢告诉你，因为我生怕你听了，就不会去看你的眼睛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会这样，那我的眼睛复明来有什么意义，我宁愿瞎的，一直瞎下去……”我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