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仲连：一个园丁的畅想
文：潘仲连
文章来源：《中国盆景赏石》2022-8/9#
本性是很固执的，数十年来我就喜欢做园丁。做园丁，不过是个布衣，卑微吗？不，据传人类始祖就是个园丁。由此可见园丁所从事的园艺也就是人类百业中最古老的先驱行业了。
潘仲连旧照
诗圣泰戈尔诗集中有一集书名便叫《园丁集》。清初钱塘有个陈老头，他一生深居市井，以莳花弄草自娱，一生只写了本《花镜》。古来很多文化人在主业上各有侧重，他们在业余也大都喜欢玩花草。不妨说，他们也是兼职的园丁吧。历来教育界的好老师，也被人们尊称为“优秀园丁”，这么说来，做园丁当然是有体面的玩艺了。
泰戈尔像（图片源自网络）
园艺面广，单从观赏园艺这一块来讲，从造园到地栽、到盆栽、盆景，形式在变，审美理念也在变。盆景的审美情趣似与老庄贴近。回归自然的呼召，让两者关系如影随形，这种形影相随的交融，既是自然的人化，同时也是人的自然化。这种双向对流的融合，也就是几案之间的咫尺山林了。由此衍生出来的意象是可以超越尘喧的恬淡宁静，其核心价值也就是被诗化了的心物之间的和平——人与自然的和平。
“自然之子” 五针松 潘仲连作品
大凡高人硕儒，不论东西方，莫不以“民胞物与”、“仁民爱物”为立身之本。（古人所讲的“爱物”，是要我们爱护自然界的一切生物，而绝不是今人所热衷的贪财爱物。）
百多年前，西方大儒雨果与其写《悲惨世界》相似，他在《笑面人》一书里写了一段在我们看来有失妥帖的话，他说：“儿童贩子在人身上加工，中国人在树身上加工，如出一辙……出自他们之手的是某种奇异的发育不良，真是又荒唐，又深奥……他们对一个小人儿略施手术，匠心独运，竟能使小孩的父亲都认不出来。”
雨果像（图片源自网络）
雨果写这段话的用意固然是为受残害的儿童鸣不平，但他把儿童贩子雕刻“笑面人”的恶作剧跟本不相干的中国人的盆景艺术牵扯在一起作类比，却是极不严肃的往中国人脸上抹黑。对此，我们也有权利倒过去为自己鸣不平。
“云霓”杜鹃 高87cm 徐昊作品
不错，中国是盆景创始国，但首创与后继者的精雕盆栽是两码事，两者是不可以张冠李戴、混为一谈的。连东洋同仁们也承认：中国古人创制盆景的寄意只在于亲近自然，寻求某种文静闲适的山林乐趣。
“寒枝飞雪” 梅花 高49cm 徐昊作品
正如庄子说的：“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1】这类盆景被他们美称为“文人树”。是故，中国盆艺界的整形技法也就显得较为温厚闲雅，在具体操作上也大抵只限于修剪、绑扎而已，不便扭扎处，也只是小施手术罢了。
“高风亮节” 刺柏 赵庆泉作品
但是历史总是正负相生的，华夏这种饶有人文情怀的盆艺，传之东瀛，彼岸艺人在初始激赏之余，历久了，也难免会觉得大陆传统过于温文，不过瘾，他们需要寻求某种高强度的观感刺激。
“奔月” 真柏 高85cm 赵庆泉作品
受长期幕府体制沐浴浸润养成的民族天性促使他们对感兴趣的外来新鲜事物总是会以不可遏制的猛狮扑兔般的凌厉攻势去吸收、去突破、去创新，很快便可以开创出自家所独有的文化品位，大至明治维新，小至园艺沿革，都可以从中看出大和民族天性的长处所在。
“疏影” 梅花 高85cm 赵庆泉作品
于是乎在盆栽造型的探索中推陈出新，抽筋剥皮、剖膛开肚等等绝技接踵兴趣，并冠之以禅家慈眉善眼的面具，以美化其视听。即便退一万步讲，诸如“凤凰涅槃”之类的说法，也是很动听的。这种空前果敢的整形技法，见之者莫不受到震撼，很快在东西方的盆艺界普及开来，蔚成风气，而当这些由东瀛脱颖而出的新技艺西传之际，一时间，便让西方人有了上述错觉，以为这就是中国盆景的本来面目。
“些园只影” 石榴 高88cm 李飙藏品
然而现代科学一再证明，植物也是有知觉的，它们照样会感知生的欢愉，受苦的悲哀。而我们欣赏这种人为施加于树木的极度痛苦，却是一种心安理得的艺术享受。孰知倡导“依仁游艺”的儒家鼻祖早在《论语》里就对“始作俑者”有过措词严厉的谴责。“作俑”，只不过是无机的仿制品而已，尚且受到老夫子的谴责、抵制，更何况是对活生生的树木竭尽精雕细刻之能事，吾侪反而视之为破天荒的神来之笔，个中与古人的审美感截然相反的心态，想来必是某一方面的官能发生了变异。是古人太过敏感了呢？抑或是现代文明人的感官发生了麻痹？吾不得而知也。
“漓江翠影” 木纹石 盆长100cm 宽45cm 靖江市人民公园藏品
然而话要说回来，我们在盆景创作中，为了让荣枯相济的原理有所衬托，在树木适当部位穿插一点适度的枯片、白骨，应该说是合乎情理的，因为这类荣枯更替的现象在自然界本来就有。如果连这样一些陪衬性的人为因素也不许可，那我们就无所措手足了。问题是，究竟是否可以主次颠倒、反客为主？是否必得让树木蒙受极度摧残，才配得称为美的极致？
“雪融江河溢” 雪花石 盆长200cm 宽65cm 靖江市人民公园藏品
正当我为此深陷迷茫之际，忽然读到《中国盆景赏石》2018 年 8-9 双月刊上的一段评述。让我倦眼顿开，文中说：“把舍利干做得比主体有生命的树干还大、还夸张，就有些本末倒置了。舍利干是不会变化的，舍利和神枝不能喧宾夺主。刻意把一个有生命的树干给搞死了，做成一个神枝，这是很不应该的。”这段话让我仿佛天涯闻乡音，原来以四海之大，还有与我有同感的同仁在，我不孤单了，我也要直抒己见了。
“鹰嘴奇岩” 灵璧石 盆长120cm 宽45cm 靖江市人民公园藏品
想起来，“中和”的古训是多么重要，我们既不必太过泥古，但也大可不必走极端，赶潮头，以效颦为时髦。我们能否在左右两端之间找到我们当走的路？能否既有主旋律，又有随机的和声作伴奏？这些好像在以往已经提起过了。
真柏 詹有闲藏品
园艺工作者身在草莽，照样可以心怀天下。我的出生只许我对“泥腿子”分外有亲情。时下玩园艺致富、身缠百万、千万的已不算稀奇，可惜我没有这个本事。玩园艺不是被誉为“风雅”吗？倘园艺界行有余力，不单利己，还能利他、利群，能在助医、助学方面也有参与，则个中的“风雅”就是实实在在的了。
真柏 黄朝丙藏品
老庄的“亲和自然”是很艺术的，老聃讲韬晦，莫测高深，似与兵家相近。老庄论“不言之言”，有独到之处，但其对民瘼只作“壁上观”，笔者只能敬谢不敏。是故，愚以为我们对老庄也要有分析。
真柏 陈聪柏藏品
龚自珍写《病梅馆记》，我们姑且对其借题发挥的高旨搁置勿论，仅就其“为病梅泣之三日，为之解缚、脱盆、落地”一节就事论事，他也只是在痛斥匠人的桎梏人性、恶劣造作罢了，并不意味着他对盆梅的全盘否定。他对盆景的审美是很内行的。正如他所指出的，我们应该承认：中国盆景扭曲人性的弊病不是没有，我们确实还不够完美，但最善于以树木雕琢“笑面人”的，毕竟不是这门艺术的原创人。这一点也要说说清楚。
真柏 赵明辉藏品
既然东方的龚自珍与西方雨果对树木受苦的同情心是一样的，那么，今天的文明人与古圣先贤对生物受残害的恻隐之心也应该是一样的。这些绝不会由于时空间隔而有差异，因为人性的相同处，总归是可以经纬天地，一以贯之的。为什么有百万人为雨果的灵柩送行呢？就因为他那颗灼热的心是永不熄灭的。
真柏 廖性超藏品
易曰“剥极则复”，何必非要挨到剥极、痛极，才复呢？现在就回归吧！让我们与自然一起在守拙中回归于雄健而又闲雅的本然吧！
“听泉” 五针松 高80cm 陆洲藏品
注：【1】《庄子·知北游》174 页（见湖北人民出版社 1986 年第 1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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