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新的战栗”
——论波德莱尔诗中“忧郁”与“现代性”的关系
无论怎么说,波德莱尔终究是一位诗人,而且是位野心勃勃的诗人。他的诗是强力的、男性的,他如君王般高坐在尘嚣之上,他又如嗅觉灵敏的猎狗般,搜索着庞大的城市怪物中密细的小巷的肮脏气味。在他那里,善恶已被解构,他是要竭尽全部的力挖出撒旦血淋淋的心,在最深的黑不见光的深渊里挖掘光明,创造属于自己的永恒的诗歌王国。他是把世人的罪恶、斗争放在自己的心里去体会,他带着通感的心去承受、想象常人无法感受到的阴森的、恐怖的快感与战栗,他是要赋予这荒诞的、浓黑的,带着死亡神秘腐朽气味的一切以一种永恒的绝对完美。所以,我们对波德莱尔诗中“忧郁”与“现代性”的关系的探讨实在不该离开艺术领域,而涉足过多哲学的、社会历史的范畴。
在波德莱尔这里,“忧郁”和“现代性”应是同义词,或者说,实是一对孪生兄弟。“忧郁”是“现代性”里的一种情绪,而“现代性”的永恒又由“忧郁”来构筑。“忧郁”是诗人从现代人当中挖掘出的本质,用他常说的“无聊”(l’ennui) 也许更为恰当,他想挖掘的是一种人的普遍的生存状态——在“死亡”的潜在恐慌之下,怀着虚无的“希望”,如“跳着圆舞的陀螺” 般的生存状态。注意,波德莱尔对这种状态既无蔑视也无赞扬,他只是一个敏感性极强又冷漠的局外人以最精致的形式和最放荡的语言把它们展现出来。在这样的艺术展现中,诗人实际上赋予了“现代性”以某种永恒性(l’éternité),就像他在《七个老头子》里说的那样:
“试想一想,这七个面目可憎的怪人,
尽管那样衰老,却有不灭的风姿!”
« Songe bien que malgré tant de décrépitude
Ces sept monstres hideux avaint l’air éternel ! »
但这种“永恒性”又绝对不是古典、传统审美观上的宁静的心理状态,而是一种极度焦灼状态下的恐惧,是一种无能为力的虚无,是一种如“长长的殓布拖向东方” 式的忧郁。
首先,我们来看《七个老头子》吧。布景是城市:万头攒动的人群仿佛蝼蚁一群,鬼魂白日穿梭在灰色的人群间,人群仿佛失去颜色,鬼魂才是这座城的主宰。诗人来到街道是清晨,却是污浊的黄雾仿佛像沉郁、浓湿的铁帘一样让街道涨起了洪水,把两侧的楼房拉高,愈发翼蔽住了整个天空。突然,一个穿着破烂的、衣服颜色和这黄的雾、要下雨的天一样浑浊、阴沉的老头子出现在诗人面前。他的神态凶恶,眼神如尖刺的冰霜,胡子僵直像剑一样射出。而他的姿势更为奇特,不是驼背,而是背和腿形成直角,仿佛折断( « cassé »)一般。诗人把他比喻为“跛行的走兽” 、“三条腿的犹太人” ,说他被地上的雪和泥缠住,就像在用破鞋踩踏、挤压着死者,仇恨更胜于冷漠。一个如此的人单立在这样浑浊的不见天日的迷雾的布景中,已经够是慑人,更何况,和他一模一样的老头接踵而至,仿佛从地狱中来( « du même enfer venu »),年老( « centaire »)、古怪( « ces spectres baroques »),朝着未知的目标走去。诗人数不到第八个就惊恐地逃回了家。
诗歌的整个场景并不复杂——黄雾笼罩的街道、老人和诗人。但关键的是,老人不再是实际的老人,而成了一种象征。他的目光、形态、神情都满满地带着阴郁、仇恨、愤怒。而接踵其后的老人的出现也肯定不是在现实中发生,诗人没有直接告诉我们他们具体指向的是什么,但他用自己的感受直观说明了面对这些老人后的状态:“我的理性想掌稳了舵,只是徒然;/戏弄的狂风使它的努力劳而无功,/我的灵魂,像没有桅杆的旧驳船,/在无边无际的苦海上颠簸摆动。” 这里,“狂风”、“想掌舵的却徒然的理性”、“灵魂”如“在无边的鬼怪般的海上摆舞的无杆老船”,表明的都是在面对老人之后诗人心神的冲击。让我们再回头看老人的形象,我们看到的是:“他的瞳人就像是浸在胆汁里面;/他的敏锐的眼光宛若凛凛的寒霜,/他的长毛胡子,硬得像一把短剑,/根根突出,就像犹大的胡子一样。” “他的腰背不驼,却像折断了一样,/他的脊梁和腿,完全形成个直角” “像个跛行的走兽,三条腿的犹太人。/他像陷在雪和泥浆里,一瘸一拐,/他对世界不光是冷淡,却像仇恨,/仿佛用他的破鞋践踏无数死者。”,而跟在他背后的是“来自同一地狱”的“奇异的幽灵”,“向着茫茫的目标走去。”。我们在这其中看到的形象,更像是现代人总体精神状态的写照。这种状态和《巴黎的忧郁》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怪兽》极其相似,不过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怪兽》中,人和兽还是以一种分离的形式展现,这首诗里,人和兽就直接结合在一模一样的从地狱中前来的“老头子”身上。波德莱尔想写的是人,也是恶魔,想做的是直接把鬼怪幽森的地狱直接放在清晨的人间的城市。这首诗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怪兽》里写的人有一个共同点,是行走得没有目标 ,这种茫然而不知所谓性,恰是和波德莱尔在现代人身上敏感地嗅到的“野兽”结合在一起的。他带来的是一种现代的审美,一种如同阴郁沉闷的城市中一个半兽半人的凶险老头带来的幽灵般的震撼,在这样的震撼之下,理性的缰绳早已拴不住狂野的灵魂,只能任其在无边的恐怖大海上狂舞。
若说《七个老头子》象征成分还居多,那么曾作为《恶之花》的作结之诗的《旅行》则更明了地展示了诗人的“忧郁和理想”。“旅行”自然作为一种比喻存在,诗中没有任何旅行的确定的地点,刺激“我们”去旅行的也是为了逃离可耻的国度( « fuir une patrie infâme »)、对出生地的恐惧( « l’horreur de leurs berceaux »)。这种旅行与其说是在世界之上探索,不如说是朝在人的最深的幽不可求处探寻。诗中的旅行者(主要的叙述人称 « nous »)其实包含了诗人自己和诗人观察的人群两重身份。诗中描写的主体是诗人所观察的这群旅行者,但诗人的眼与他们如影随形。在第一部分中出现的那“欲望有着云的形状”( « dont les désirs ont la forme des nues »)的“真正的旅行者”( « les vrais voyageurs »),指的是诗人自己,他们“梦见多变的、未可知的、无限的快乐,/而人的智慧永不知这快乐的芳名” ,这段描写中即出现了“人的智慧”( « l’esprit humain »)和梦见了这“快乐”( « voluptés »)的真正旅行者的对立。第三部分再次出现“白云”:“‘最最富丽的城市,最最壮丽的风景,/从来没有具备过这种神秘的魅力,/像那些白云偶然变幻而成的美景,/欲望总是使我们感觉忧心戚戚!’” ,从法语原文可以更清楚地看到这种“最最富丽的城市,最最壮丽的风景”都不具备的“神秘的魅力”,恰是“白云偶然变幻”可以形成的。而诗人这位旅行者真正要做的旅行全部在最后一部分得到交代:“啊,死亡,啊,老船长,时间到了!快起锚!/我们已倦于此邦,啊,死亡!开船航行!/管他天和海黑得像墨汁,你也知道,/在我们内心之中却是充满了光明!/请你给我们倒出毒酒,给我们鼓舞!/趁我们头脑发热,我们要不顾一切,/跳进深渊的深处,管他天堂和地狱,/跳进未知之国的深部去猎获‘新奇’!” 这个是诗人艺术梦想的豪言壮语,他是要向时间挑战,沉浸在死亡的毒酒中,在“未知”( « l’Inconnu »)中寻找艺术的“新奇”( « nouveau »)。“跳进深渊的深处,管他天堂和地狱”( « Plonger au fond du gouffre ,Enfer ou Ciel, qu’importe ? »)则更是有着波德莱尔式的狂妄。
《旅行》中诗人嘲讽、戏谑的对象是“世人”,也就是前文说的前一种旅行者。他们满怀激情地开始旅程,以为发现了 “新大陆”、“黄金乡”、“伊加利亚 ”。他们疯狂地喊着——“我们的灵魂仿佛一艘三桅的帆船/寻它的伊加利亚,甲板上高呼:‘快瞧!’/桅楼上也传来了疯狂热烈的叫喊:/‘爱啊……光荣啊……幸福!’糟糕!却碰上暗礁!”,这一节充满了诗人的戏谑和讽刺,讽刺的对象和《七个老头子》中一样(虽然后者在风格上更阴森可怕),乃是人类无休止的幻想、“希望”,一种“仿佛老流浪汉,踏着泥泞的土地,/却在仰望着上空,梦想天堂的豪华;/只要看到有一家点蜡烛的破房子,/在他着魔的眼中,就是一座卡普亚。” 的幻灭的疯狂。可诗人要建起的艺术大厦却是来自于这些世人。这些世人是第六部分中写到的全球都不会变的“卑贱、傲慢、愚蠢的女人”、“饕餮、荒淫、贪婪、无情的男人”、是“刽子手”、“圣徒”、“殉道者”,可是,诗人所要展示的艺术之美却不是这些永不变的罪恶的人本身,而是要写他们的罪恶所造成的震颤力量。这种力量是身着华丽的大裙实为骷髅的舞蹈,是妓女们畸形的身躯下的笑容,是由少女变成老妇后的诡异的姿态。这些诗人见到的,又创造在诗歌中的,就是他所说的“新奇”( « nouveau »)。
由上,总结波德莱尔诗中“忧郁”和“现代性”是这样一种关系:“忧郁”是波德莱尔从现代人身上体会到的东西。就像《旅行》中那些希望找到最壮美的风景,却发现全世界和最开始欲逃离的无聊之地一样无聊的世人一样,他们追寻的是一种不可能达到的希望。但诗人对于这些,是要超越的,他采取的不是一种向上的传统的古典美学方式,而是一种向下的,去深渊最深处的黑暗中寻找“新奇”的努力。他不是要去捕捉人们常说的现代中短暂的美,而是想在现实的短暂中抓取一种永恒。他所欣赏的不是被称为“时尚”的东西,而是这“时尚”背后现代人对“死亡”的新的体认。
“忧郁”这个词放在波德莱尔身上也许还是太柔了一点,因为波德莱尔对于世人“现代性”的挖掘,虽说在追求永恒的艺术,但却还是充满了冷峻的嘲讽。他无意把抓取到的这种“永恒”置于圣洁的圣坛,相反,他是要极尽感官、想象、通感之能事,把这种所谓的“忧郁”幻化成一种怪异、恐怖,类似前文所分析的“七个老头子”的形象。“忧郁”这个柔美的词唯一与他的诗歌搭配的怕只是他那整饬的格律吧,古典的形式和奇谲的内容在他那里构成了一种独特的美感,后来的现代派诗人再很少能看到这样带着古典主义气息的诗歌了。
参考书目:
《恶之花》波德莱尔 著、钱春绮 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4月第1版
《巴黎的忧郁》波德莱尔 著、郭宏安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2月第1版
《苦闷的象征》厨川白村 著、鲁迅 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7年7月第1版
《波特来耳研究》史笃姆 著、张闻天 译 1924年《小说月报》第十五卷
PS:既然老师说我这篇论文写得像书评,于是我就把它放到书评这里来吧= =|||。。。希望给后面研究波德莱尔的提供一点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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