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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飞廉:阳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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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藿说

舒飞廉 文

我自己嘴巴里淡出鸟、“莼鲈之思”发作的时候,多半会想念两种菜,一是老家的白花菜,一是鄂西的阳藿。白花菜若何,吴其濬状元在他的《植物名实图考》里记了一笔,说它虽然“白瓣黄须,袅袅有致”,却是“穷民恶食”,好像由鲍鱼之肆里扯出来的,臭。我们这些孝感云梦安陆的编民,可不服吴状元的“周”,觉得腌渍之后的白花菜清辛苦涩,又香又下饭,外婆菜,含泪啖。

安陆向西,是随州、枣阳、襄阳,再向西,云梦泽地的尽头,是湖北、陕西、河南三省交界的山岭,武汉引出的火车,奔跑过江汉平原,到这里就要钻山过洞,变成地铁。地铁第一城,是丹江口,从前叫均州,是另外一个大名鼎鼎的状元陈世美的家乡,老均州已经被淹没在碧波荡漾的丹江口水库之下了。我年轻的时候,二十出头,随着省直机关的支教队,在丹江口市治下的六里坪镇工作过两年。我们支教队四口人,老马、老肖、我,还有一个小姑娘,也姓马。平日里开着一辆破吉普,去看深山里弹丸般的各种村庄与小学,贫寒得不像样子,我还记得有一个小学校,四十多名学生,一至五年级,在一个教室里轮番上课,任课的老师刚由郧阳师范毕业,嘴上尚是绒毛,一个月的工资是一百多块钱,他发给我抽的烟,都是没有过滤嘴的。到周末,我写报告,老马老肖去镇上闲逛,找狗肉馆子,喝小劲酒,小马姑娘对着小圆镜拔眉毛,等着下午由成都返回的火车,带眉清目秀的她回武汉与男友约会。

镇教育组的朱师傅来宿舍给我们做饭。他做菜的风格,大概是秦香莲们一路传下来的老均州菜,跟江汉平原、鄂东大别山都不太像。我印象深的,玉米糁,锅里开水如沸,他将玉米粉均匀地往锅里撒;蒸豆角,将长长的豆角堆在蒸笼里上灶蒸;盘鳝,去集里挑来细小的鳝鱼仔,加辣椒花椒姜片爆炒成圈圈,还有一盘菜,就是用腊肉炒阳藿。第一次炒出来,淡紫如玉,洋葱似的,却不像洋葱又辛又冲,而是有一股子涩涩的药香,我问朱师傅是什么菜,他说是“岩荷”,檐荷?当然是我脑补的名字,朱师傅去灶屋里将未用完的“岩荷”取出来给我看,拇指大小的花瓣,蛮像荷花出簪打苞时的模样,又有一点像紫玉兰花瓣。

手绘图

《植物名实图考》里,也记载有这种美丽的蔬菜。吴其濬在云南做官的时候,遇到“八仙贺寿草”,席间请教督学吴存义,吴存义说此是阳藿:“吾乡植之南墙下,抽茎开花青白色,如荷而小,未舒时摘而酱渍之,细瓣层层如剥蕉也。”吴状元进一步考证,原来阳藿就是贾思勰在《齐民要术》里说到的蘘荷、嘉草与莼菹,二月栽在树阴之下,一种永生,苗、花、根皆可食。吴状元食毕大喜,在他的植物园里,也有移植,“种而蕃之,使数百年堙没之嘉蔬,一旦伴食鼎俎”。问题是蘘荷在《齐民要术》里列入第三卷,说明一千年前的北方,“八月阳藿拌紫芽”,其实是日常菜蔬,一如今天的萝卜白菜,洋葱土豆,到有清一代,北人南下做官的吴其濬,就只能够在云贵川湘的边城里重新发现如斯山珍了。

我去翻李时珍《本草纲目》的“蘘荷”条,发现屈原的《离骚》、司马相如的《上林赋》、潘岳的《闲居赋》里,都提到过这种植物,潘岳讲:“蘘荷依阴,时藿向阳。”陶弘景《名医别录》讲:“蘘草生淮南山谷。”北宋苏颂的《图经本草》,又讲:“蘘荷,荆襄江湖间多种之,北地亦有。春初生,叶似甘蕉,根似姜芽而肥。”大概可以说明,这种嘉草原产在三苗九黎的南方,曾经随着楚国的扩张,抵达过中国的北境,随着时势的变迁,又为白菜(菘)、萝卜(莱菔)等驱逐进了江淮以南的山岭,武陵山地,不仅是楚人的桃花源,也是楚国植物的桃花源。它这样归隐在山林荒野里,吴状元乍惊乍喜的发现,后来也没有令之“龙兴”,我这里感叹半天,大概也是然并卵哉。

回到六里坪的饭桌。好心的朱师傅见我迷上了这道菜,几乎每天都会炒一盘,阳藿炒青椒,阳藿炒鸡蛋,阳藿炒五花肉……老马老肖有狗肉,小马在减肥,他们不烦,我也安之若素。我在这个武陵山中的鄂西小镇里,学会了上网,学会了五笔打字,在腾讯注册了QQ号,开始写小说,发生了收集当地的民歌与民间故事的兴趣,我还特别将宿舍楼下一间租书店里金庸与古龙的武侠小说,都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当时我并没有预感到,两年后会去编辑一本名叫《今古传奇·武侠版》的杂志。这些跟阳藿有什么关系呢?苏颂引《搜神记》,说明蘘荷入药,可以除蛊毒,中蛊的人,将蘘草的草叶放到席下,或者煎汁喝水,不仅可解蛊毒,还可灵光一冒,知道种蛊的人是谁,这在巫风神雨的楚地,其用大焉。我那时候大学刚毕业,由武汉带着满脑子的小资情怀钻进山里,清寒的生活,民间的文化,网络与通俗小说,当然都是治疗中蛊的文艺青年的良药。这其实是我神隐学习的岁月,奇丽、苦涩、霜雪中布置着命运的符码,其滋味,也蛮像朱师傅炒出的阳藿。

吴其濬讲阳藿是“蘘荷”的转音,当然是有道理的。这种像香蕉一样,长在树阴檐角的植物,春天由根茎里抽出密集的笋瓣,一阳来复,“时藿向阳”,生气勃发,其气其形,固然是霍然而起,其实也蛮有一点“阳货(物)”的意味。由这个思路,阳藿说不定也有重新席卷天下,张大楚国的时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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