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谢璇
对于有的人来说,出生、成长、老去、死亡,是一个单一的过程,从头到尾,此岸到彼岸;对于有的人来说,生命如同蛇蜕皮,不断重生,一直到生命的尽头。
美食作家佩兴丝·格雷(Patience Gray)属于后者。她还真养过蛇。在厨师兼记者的亚当·费德曼的传记作品《禁食与盛宴:美食作家佩兴丝·格雷的一生》一书中,描述了佩兴丝和一条蛇共同生活的场景。作者写道,完整的蜕下来一层皮,很煎熬、痛苦,却代表着新生。
这本传记很厚,三十三万字,光是注释就有将近八十页。费德曼基本上是按照时间顺序,记述了佩兴丝的童年到老年不同阶段的经历。书的主角自然是佩兴丝,内容却包罗万象。
打开这本书,如同进入了佩兴丝的生活万花筒。对于佩兴丝本人很感兴趣的读者朋友,可以把它当做一部有关她个人乃至与之相关的人、事、物的资料集。你将会看到她个人的思想轨迹和恋爱经历(很多时候二者是同时发生的),以及她的朋友们的生活情景,认识到当时各个文化和阶层的生活方式和价值理念。
对于美食爱好者来说,读书的福利还在于随处可见的食谱。书中时不时地会列举出佩兴丝发现和搜集到的菜谱,除了个别食材较为特殊之外,多数还能够原封不动地照搬。如果有更广泛的兴趣,可以借助作者的视角,感受佩兴丝的生活状态和生活方式,一起去认识她喜爱的那些药物、植物,她去过的地方,爱过的人。
放在当前的语境下,佩兴丝也算得上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网红”了。费德曼的记述里,佩兴丝经历过战争,自学饲养家禽;出版过植物和园林的书,具有设计园林建筑和纺织品的才华。她也喜欢一切神秘的事物,比如阴暗的角落和神秘小说。然而,她的经历远远多于成为“网红”需要的素材:
她出生在一个富庶家庭,拥有辉煌的家族历史,从小接受贵族教育。大学期间,她远离上流社会,广泛接触政治、文化、艺术等不同领域的知识和朋友,顶着战事风险四处旅行。二战期间怀孕,在丈夫人间蒸发的情况下,她挺着大肚子拜访旧时的朋友,还吃了闭门羹。作为三个孩子的单亲妈妈,她返回娘家,在停水断电、食物短缺、交通困难的乡间,研究植物、接待朋友,寻找复出的机会。女儿和妹妹离世,她独自前往瑞士旅行,意识到痛苦不可回避,断然回到英国,兼职写稿、扩展兴趣。人生的后半段,她和伴侣诺曼一起定居地中海的小岛,过着自由艺术家的农耕隐居生活……
你或许会被书中描绘的丰富多彩的生活、广泛的交际圈所吸引,又或许因繁琐的人名、地名、植物名而晕头转向,淹没在各色人物、事件和各领域的专业词汇中。但是,整体来说,本书都离不开一条主线,那就是佩兴丝的多次投入与逃离。透过这本书,不仅能看到佩兴丝获得了什么,还能了解那些光彩照人的成就,是如何经历了萌芽、挫败、煎熬,在曲折往复的过程中实现的。
从富裕之家到波西米亚
据费德曼所说,成年后的佩兴丝回避谈到自己的家庭乃至童年,相关素材少之又少。但作者还是尽可能地梳理出了主人公的成长史,尤其是她如何离开自己上流社会的家庭、在社会教育中汲取养分,并发现自己的新志趣,从热情的少女成长为坚毅的母亲的过程。
佩兴丝生于1917年。英国人,天蝎座。她的曾祖父是有波兰犹太血统的智者,曾祖母家族世代经商,在当地颇有名望,会客厅里高朋满座。家庭成员多才多艺,佩兴丝的父亲是军官、运动健将、人物摄影师,她的爷爷是希伯来学者和魔术师。亲戚们当中,还有小提琴家、作家、内科医生。
童年的佩兴丝生活优越,家里有保姆、仆人和园丁。家庭教师在学习上引导她,保姆会带她去公园采摘食材来准备晚饭。然而,循规蹈矩的体面生活,让她感到压抑,也为日后的叛逆埋下伏笔。
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求学期间,学科和职业尚未得到精准细分和定位,活跃的思想氛围给予佩兴丝多面发展的土壤和养分。在家庭文化和学校师友的影响下,她接受到文艺复兴式的全方位教育。佩兴丝接触的朋友圈中,每个人都有多重兴趣、身兼数职。当前流行“不会写植物学书籍的摄影师不是一个好经济学教授”的“斜杠”模式,在她敬仰的师友中比比皆是。
读书期间,战事紧张,她却依然沉浸在美食和旅行中,远离政治的纷扰,也没有想要去寻找人生的唯一目标。毕业后,受到时局的影响,她只得在外交部从事打字员工作。沉闷的工作让佩兴丝不得不投入其他兴趣来消磨时间。她阅读建筑书籍、参加艺术讲座、看电影,惦记着周游列国的理想,也决定要写书来抵抗生活的单调和乏味。
期间,她认识了托马斯·格雷,后者把她带入流亡知识分子、建筑师和艺术家的交际圈。在少女佩兴丝看来,托马斯温文尔雅、气宇轩昂,“对于女性有勾魂摄魄的魅力”,她还为之冠了夫姓。当时佩兴丝担任托马斯的秘书。他们四处游走、策划项目、争取捐助,也有了第一个孩子。佩兴丝的亲友们反对她和托马斯来往,也因此和佩兴丝决裂。
从单亲妈妈到自由撰稿人
费德曼在前几个章节展示了一个琳琅满目的异域风情博物馆,也像一个通宵不眠的盛大舞会,各界名流参与其中。这里有美好的童年生活,甜美的初恋,给予她支持的家人和朋友,旅行各地的风趣见闻,一切都幸福得有些醉人。那么,接下来的情形急转直下,生活似乎一下子跌入的深渊。
“闪电战”期间,伦敦遭遇密集空袭,人们的精神承受能力达到临界点。托马斯在外地担任炸药教练,二人分隔两地、聚少离多,佩兴丝独自抚养孩子,还要在杂志社打工维持生计。费德曼形容,带着孩子、有孕在身的佩兴丝像是一个被全世界遗弃的败家子,遭受到心理和情感的双重考验。她挺着大肚子投靠闺蜜,却吃了闭门羹。成为三个孩子的母亲的佩兴丝,发现丈夫更像是一个浪荡子,对她和孩子不管不顾,毅然决然地离开了他。后来她也对此表示后悔,认为自己傻头傻脑,受到欺骗。
对于带着三个孩子的单亲妈妈来说,活下去才是最大的压力。26岁的佩兴丝选择回到家乡,和母亲一起生活。乡野生活远离了欧洲上层社会的社交礼仪,贫困简朴,缺水少电、自力更生。这期间,妹妹的去世让母亲一直生活在悲痛中,佩兴丝也失去了自己的小女儿。
作为读者,我们与佩兴丝的距离既有语言翻译的差异,还有截然不同的时代。我们如何理解她遭遇丈夫背叛的心情?与家人决裂的心情?失去女儿的心情?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步步,对于一个活生生的人来说,对于日复一日地要去经历的岁月来说,实际上是艰难的。
然而,不知道是否有意为之,费德曼在展示佩兴丝遭遇的苦难时,叙事冷静,而不去刻意渲染生活的艰辛,而突出佩兴丝的行动和实践,展示她如何克服困难,体现出她的坚毅和笃定。同时,作者也补充了很多有关二战时期的历史背景和社会现实,比如战时食物定量配给、闪电战,呈现出佩兴丝的食物书写背后更深刻的时代根源和内在逻辑。
于是我们看到,在战时生活贫苦、与世隔绝的环境下,佩兴丝没有自怨自艾,止步不前,而是极力从乡间生活中寻找养分。在战时食物供应紧张的情况下,佩兴丝的母亲在家种植了很多可食用的植物,但依然不能满足饮食的需求。受到真菌学的复兴的影响,也为了改善生活,佩兴丝把注意力投向在家附近的森林,关注起蘑菇和真菌,也收集植物标本和化石。她一共收集了四百多种可食用菌类,还不断地学习识别新物种,并逐渐塑造起对植物的敬畏之心。受到母亲的影响,孩子们的启蒙读物也是真菌书籍。
在接连失去了手足和孩子,面对母亲的悲痛却无法安抚的时候,佩兴丝会痛苦,却不沉浸在痛苦中,而是努力寻找一条出路,把生命再往前推进一步。“出路”并不仅仅是埋头过日子,而是给思想一个出口,给痛苦发酵的机会。带着觉察和反思,她来到妹妹失足的地方,从悲伤的经历中从新认识和定位自己。
正如她在给母亲的信中写到:“回避悲伤于事无补。”(p.51) 她希望从这里走出去,而不是像母亲一样带着悲伤,勉强应付生活,完成基本的生存目标。最终,她找到了自己的出路,决定要活在精神的世界里,追随精神的足迹——不管是通过音乐、旅行还是登高的方式。就这样,她离开了母亲的家。
伦敦生活与《今日主菜》
在费德曼的笔下,佩兴丝的伦敦生活是美食作家之路的重要积累。虽然佩兴丝在伦敦要自食其力、入不敷出,但作者并未过多铺陈经济困难的问题,而是把重心放在佩兴丝如何去亲身实践,关注她的工作进展和思想变化,表现佩兴丝如何接触到不同的领域和社交圈,对应各种思潮的影响,并尝试呈现美食书写的源头和脉络。这样的表达也符合佩兴丝本人对于工作的重视和精神世界的追求,也保留了她个性中自由而又务实的本色。
离开母亲,佩兴丝前往伦敦的汉普斯特德。这里是艺术家、文学家和知识分子的聚居地。当时的汉普斯特德杂草丛生、人口稀少,看上去一片荒芜。但许多流亡艺术家们以自己的敏感和天赋,在这里施展才华,创造出许多有趣的事物。
起初,佩兴丝在皇家艺术学院从事秘书工作。收入微薄,佩兴丝要兼职写稿才能养活自己。在朋友的介绍下,佩兴丝进入艺术和商业领域。在战后艺术融入生活的趋势下,她对艺术和工业的整合有了新的认识。1955年离开皇家艺术学院后,她担任过建筑杂志、文学期刊等的(兼职)编辑,还担任《观察家报》的女性栏目主编。
在囊括了诸多实力不凡的作家、艺术家、评论家的《观察家报》撰稿人群体中,佩兴丝开辟出自己的道路,即不局限在时尚本身,而是关注艺术与工业的融合和实际应用。围绕英国名人的宅邸,她做了一系列有关设计、装潢、建筑、时尚和美食的专栏。以纺织工业设计和建筑的应用艺术作为切入点,佩兴丝开始尝试在日常生活中运用艺术元素,设计了许多艺术品。
这期间的佩兴丝全面学习了各个领域的知识,她接触过的领域和条目五花八门:写作,秘书,翻译,纺织,设计,经济,建筑,音乐,绘画,雕塑,美食,植物,地理……有一段时间为了生计,她还教过法语和德语。在诸多兴趣中,佩兴丝对食物情有独钟。她研究植物的细致分类和命名法;编写和参考了肥料、气象学、栅栏和农业文献资料。在缺少食物的战后年代,这样的资料广受欢迎,也为日后研究食用植物和真菌打下了基础。
书中浓墨重彩地介绍到佩兴丝的成名作《今日主菜》,这也算得上是伦敦生活的里程碑。1954年,英国取消定量配给,食品供应丰富起来,许多家佣都去了工厂,英国主妇们正需要一本简单实用的烹饪书,解决一日三餐的难题。在企鹅出版社的支持下,佩兴丝结合自己收集的素材,以每天一道主菜的方式,推出这本书。书中呈现的烹饪方式精打细算、简洁明了,符合家庭主妇的需求,受到广泛欢迎。
值得一提的是,本书封面正是向佩兴丝的经典著作《今日主菜》(此书封面也分为上下两部分,分别是法国几代同堂聚餐和杯盘狼藉的家庭烹饪氛围)致敬,由上下两张图拼接构成:上图是老年佩兴丝,侧脸微笑着,头靠在火山岩墙壁上,一头白发,不失优雅气质;下图是地中海风格的田园生活景象,土地、海洋、树木、植物、小房子,五彩缤纷,一片祥和。这里正是佩兴丝第三次逃离去往的地方。
逃离城市的地中海之旅
1960年代初期,经历了长期的媒体撰稿工作,45岁的佩兴丝重新思索人生。她意识到自己虽然长期浸淫在艺术圈,认识不少人,也领略到许多艺术才华,但却总像是给别人做嫁衣,自己很少去做些什么。此时,她认识了后来的伴侣、雕塑家诺曼·莫蒙斯。他们同样厌恶浓厚的商业气氛,厌倦迎合消费市场的方式。诺曼也意识到自己作为雕塑家的碌碌无为,希望重新规划接下来的发展方向。
我们可以把佩兴丝的第三次逃离总结为从英国去往地中海的经历。费德曼在这一阶段的叙事中,少见地表达了佩兴丝的困惑、游离和焦虑。一方面,当时的诺曼还是婚内关系,他们的关系势必要遭遇道德的挑战;另一方面,要离开熟悉的生活环境,前往陌生的地方,总是需要克服许多障碍。
只是,费德曼还是保持了一贯的冷静和理性。除了客观陈述佩兴丝面对的现实,他更注重佩兴丝对此采取的行动,突出表现她极强的环境适应能力,对于探索世界的强烈热情和好奇心。所以,我们看到的佩兴丝忠于选择,活在当下。这种性格,造就了佩兴丝的过去,也塑造了她后来的人生。
最初,诺曼前往意大利寻找适合雕塑的石材,佩兴丝偶尔到访。在意大利卡拉拉的短暂停留后,佩兴丝和诺曼陆续前往希腊、意大利、法国,一路寻找灵感。费德曼评论说,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或许已经发现自己更喜欢这样一种自由艺术家的方式,开始寻找能够安身的场所。
1963年,佩兴丝和诺曼前往希腊的纳克索斯岛。书中这样描绘他们初到岛上的生活:“我们才真切地意识到我们是谁……而且无论我以前是谁,在这里都是‘无名小辈’。我必须一切从零开始,向希腊妇女学习如何创造性地工作。”(p.165)。在这里,她不仅要学习如何使用水泵来洗野菜,还要学会在村里的面包房烘焙。在村妇的帮助下,佩兴丝认识了许多可食用野生植物,也记下了不少地道的本地食谱。她研究可食用植物和野菜,也关注市场上出售的人工蔬菜。她对野生动物和花卉生态学也有兴趣,还在大自然中寻找图案,这对她的烹饪和设计都很有启发。
1967,他们持续几年的半游牧生活逐渐有了起色。诺曼的展览即将开幕,佩兴丝的书也即将出版,事业上有重大推进,却也面临着生活方式的两难选择。一方面他们想要远离欧洲艺术中心,因为艺术需要潜心创作,默默无闻的生活有助于保持自我真实,把握作品的意义。另一方面,想要艺术品进入公众视野,艺术家就不能闭门造车,也要参与社交、推广和营销等环节。
在禁欲主义与功成名就的冲突下,他们最终还是决定继续远离俗世的生活。同时,他们也意识到,过于动荡的生活也不利于创作。二人回到了普利亚地区,找到一处房屋:“房间都有拱形屋顶,可以从顶端俯瞰半岛的全景和陆地的尽头,离房子一英里半远即是大海。房子的周围是野生的灌木丛”……“东边的大平原上是一片翠绿的橄榄林,西边是一片蔚蓝的大海。这是一种难以言状的美。”(p.249) 附近的葡萄园和橄榄树,樱桃、胡萝卜、燕麦等都能让他们自给自足。
他们在这里建造了自己的房子,度过了余下的三十年。
汲甘露于万物
阳台上种菜、吃应季食物、DIY食材……原生态的健康饮食潮流如今风靡全世界。而早在半个世纪以前,佩兴丝就倡导“吃本地、吃当季、吃自制”的生态理念。这些观念集中体现在佩兴丝的经典著作《汲甘露于万物》(Gather honey from a weed)中。
费德曼在传记中频繁提到这本书,还延用最初的书名《禁食与盛宴》(Fasting and feasting)作为本传记的题目,可见作者对这本书的感情之深,它对于理解佩兴丝的重要性也不言而喻(为于区别于本传记书名,以下将延用《汲甘露于万物》)。
围绕《汲甘露于万物》的写作和出版,作者表达出身为美食作家和生活方式的探索者,佩兴丝具有的极强的自信心,敏锐的洞察力和前瞻意识。费德曼引用佩兴丝的一句话:“一个人必须有自信心。生命中最大的成功就是爱我们本真的样子。”(p.246)佩兴丝最本真的样子,也是在对事业的笃定和坚持中实现的。
地中海旅行期间,佩兴丝注意到在资源匮乏、通货膨胀的背景下,人们对另类生活和环境问题的诉求,以及由此产生的文化转型。她把这些见闻和感想写进了《汲甘露于万物》一书。书中介绍了不同的猪、野草、粥食和蔬菜、水果,坚果、真菌、昆虫等等,她还收集了许多罕见的蔬菜、地中海鱼类和大量药草和植物的图画。
在积极探索新事物的同时,佩兴丝也从中汲取对自己有用的东西。她对食物本身的兴趣也转移到烹饪的传统和起源上来。1983年底,她在岛上发现了一些史前古器物,即便是在做考古,她也围绕着自己一直以来都感兴趣的美食主题。考古发现的工具为她研究中石器时代人们的食物收集习惯打开了思路,也为书的出版注入了新的思路。
对于佩兴丝来说,这本书更像是对于烹饪实践和起源的研究,“试图回归烹饪的意义”。此书她在书中介绍野生植物的烹饪方法,展示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反映原始地域的真实生活。不为教人做菜,而是像人类学家一样,展示食物的用途和价值,分享获得食物的过程,也是对他们所遇到的人和事的颂扬。她也希望通过这些快要消失的生活方式,能够启发人们的创作灵感,关注更宏观的农业、食品和环境问题(p.243-244)。
尽管这个理念至今仍算得上深刻而有趣,但是对于半个世纪以前的出版界来说却难以接受。虽然《汲甘露于万物》于1969年初就已完稿,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遭到专业人士和出版界的冷遇。尽管部分出版人表示他们个人很喜欢这本书,但是从出版的角度很难对它进行归类。对于有的出版社提出的修改建议,佩兴丝也拒绝接纳。眼看出版困难重重,佩兴丝依然坚信作品的价值。她颇有抱负地说,如果这本书在她在世期间没人愿意出版,那么她的儿子就要“子承母业,在2020年出版此书。”
当然,她并不需要等到2020年。在费德曼的记述中,这本书的出版既是必然,也有些意外。基于在岛上杀猪和自制香肠的经历,佩兴丝写作了一篇稿件。此文辗转来到了时任展望出版社编辑的艾伦·戴维森手里。热爱美食的艾伦很快和佩兴丝达成合作关系,也提出很多宝贵建议。在费德曼看来,曾任外交官的艾伦有良好的沟通能力,对争取佩兴丝的认可、积极修改此书颇有帮助。
那一年,佩兴丝68岁。变化的不仅是年龄,还有周围的形势。当时,有机食物和素食烹饪等饮食运动非常流行。尽管佩兴丝能够不受干扰地坚持原生态的烹饪理念,却也要面临非常实际的变化,比如不断更迭的食材名。
对于此时的佩兴丝来说,新出版的书绝不是列几个菜谱、提供几张漂亮图片这么简单。她耐心修改,也为获得新知而感到兴奋。通过大量阅读参考书(包括很多地中海方言参考书),佩兴丝仔细比对研究,结合个人经历修正书中的内容。她和艾伦甚至还为“番茄碎能够沾到面包的两面还是一面”这样细致的问题做过激烈的讨论。
1986年,精雕细琢后的《汲甘露于万物》问世,大获成功。有人评价它是“五十年间最佳”的烹饪书,是对“英国现代烹饪书体裁的总结”,还有人说这本书推动了“烹饪书也是文学形式”的理念,兼顾了食谱、游记、自我启示和艺术品(p.353)。有趣的是,对书的负面评论——比如“太过疯狂”等——也推动了书的销量,以致于多家知名出版社纷纷争抢它的版权。
在费德曼看来,佩兴丝的作品之所以受到读者的喜爱,是因为它“为忙碌、机械化和麻木的现代生活提供了一剂解药”。正如佩兴丝接受BBC采访时的一段录音里说道的:“在某种程度上,生活对人们的要求越来越多。我可以引领他们做一些白日梦,可是这已经不流行了,不是吗?你可以说,我对现代有一种抵触,因为我觉得没有什么是神圣的。但这又是对立统一的,因为万物皆神圣。我的感觉就是如此。”(p.412)
佩兴丝所说的“万物皆神圣”,也体现在《汲甘露于万物》的书名中。费德曼介绍说,此书的原名叫做《禁食与盛宴》,意指饥饿的恐惧和盛宴的快乐、慷慨与节俭之间的平衡,也表达出对食物和烹饪的态度。后来,诺曼提议引用英国诗人威廉·柯珀的诗歌《菠萝与蜜蜂》中的诗句作为书名。诗的末尾几句是这样的:“带着绝望的希望,有人张望、徘徊;有人打破了玻璃,划伤了手指;但由真理和智慧引导的人,能从野草中采蜜(gather honey from a weed)。”
对于佩兴丝来说,“从野草中采蜜”既是对野生植物的爱恋和敬畏,也食物和烹饪的探索过程中尊崇真理和智慧的态度。佩兴丝爱美食,却并不只把美食当做研究对象,显得严肃而有距离感。她依赖自己的感觉,享受和美食共处的过程。她的孙女回忆说,“她时常独自一人在黑暗的厨房里,一边哼歌,一边做饭、洗碗,以敬畏之心来处理各种食材…… 就像一个小型的舞蹈演出……她让食物看起来那么摄人心魄’。”(p.328)
发自内心的喜爱和基于理性的智识,在佩兴丝这里实现了完美的平衡。她的远见卓识,也是尊重常识和客观规律的体现。这也是为什么即便她的著作没有及时出版,却也能在后世成为经典的原因。
忙碌的田园生活
和典型的围城心态一样,城里人向往乡间的田园风光,乡村的人们又羡慕城市的繁华和便捷。人们在生活方式上的患得患失感,从佩兴丝的年代至今都没有改变过。每一种生活都被媒体过度理想化地呈现出来,让那些围城之外的人艳羡不已,却永远可遇不可求。庆幸的是,费德曼在书写中既保留了隐居生活的浪漫、情趣和随性气息,也没有回避那些尝尝被忽视的问题——比如工作和劳动。
推出《汲甘露于万物》后,佩兴丝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畅销书作者,还一度成为田园生活的代言人,许多人邀约她做采访、写传记。这些访谈中,有人说她是一个“意大利农民”,有人说她“像一个女巫,有奇特的感知能力”……费德曼评价说,他们的生活被浪漫化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描述更像是一种宗教仪式,掩盖了艰辛的劳作和自我的苦修。费德曼认为,相比起佩兴丝和诺曼,许多声称喜爱周游世界、向往“极简生活”的人,也只是“假装过着田园的生活”。当他们真正进入风景如画却一无所有的田园,依然会大失所望。
费德曼很真实地呈现了岛屿生活的方方面面。他写道,佩兴丝和诺曼旅居的意大利普利亚地区,对于家人们来说如同非洲,路途遥远,车程复杂。他们居住的房子从前用作水牛棚,二人花了很久来重新修整。工程进展缓慢,同时还要抵挡昆虫的袭击。村里没有自来水,诺曼要特地去购买水龙头和马达。没有电源,就用油灯照明;冬天寒冷潮湿,他们就烧火取暖。邮局是他们和外界联系的唯一渠道。直到1996年,他们才有了一部手机,可以接打电话。
费德曼也详细说明了何为佩兴丝强调“工作是日常生活中的重中之重”。和那个年代的艺术家类似,他们的收入主要来自外界的资助。尽管生活贫穷简朴,却不必为安身立命发愁。他们把主要精力都投入到自己热爱的雕塑和写作上。在佩兴丝看来,最重要的依然是工作本身。没有工作,这一切也都没有任何附加意义和价值。“对于工作,无须多言。如果你做出了选择,那就勇往直前。” (p.205)
他们沉迷于工作,认为工作就是生活。在岛上,她享受大自然的美好,全心全意地收集植物;来到意大利,借助当地的大理石资源和氛围,她自学制作珠宝。“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但如果你长此以往坚持下去,它就会变成某种心灵之歌。”在佩兴丝看来,只有长年累月的工作,才能听到心灵之歌。
费德曼也将他们的生活和理念区别于早已流于形式的“极简生活”。因为这不仅是一种另类生活方式的体验,更要关注生活方式与烹饪方法的管理;强调自己亲身劳作,还要与当地社区充分互动。
从现代视角来看,农耕社会里的妇女劳动显得远离文明、愚昧无知,但是对于经历了上流社会和发达地区优越生活的佩兴丝看来,这些劳动是挑战,也是收获。佩兴丝说自己做了很多“被解放的妇女永远也不应该做的事情”,但也从集体精神中受益良多。她的观念还反哺了当地民众,改变了他们对于采集野菜的观念。让他们对于野菜的认识,从只有穷人才吃,转变为具有特殊意义的食材。
他们自食其力,与当地人的联系越来越紧密,也逐渐适应了岛上的生活。在当地朋友的帮助下,他们学会了耕种、收割、制作酱汁。收获的季节,他们和当地的农民一起收割橄榄,自制葡萄酒、番茄酱和乳制品。佩兴丝甚至可以摸黑做出一大堆菜来,“好像是从天而降的一样。”(p.290)
佩兴丝勇敢地和过去告别,而这里也给她带来无尽的收获。佩兴丝翻山越岭,向当地的农民学习正逐渐消失的文化传统,也在书中对乡民和渔夫表达敬意,认为是他们创造了食谱,而非那些庙堂之上的厨师们。(p.325)在一本叫做《斑鸠与蛇》的欧洲烹饪书中,佩兴丝摒弃了许多有关烹饪和食物的传统观念,比如说做饭不放盐等,打破了习以为常的认知和搭配,她发现了更广阔的世界。
长期漂泊的生活让佩兴丝和诺曼与英国的关系越来越疏远。他们厌烦英国的环境,伦敦灰蒙蒙的天气,以及朋友们选择的传统职业道路,只是为生存而做出妥协和牺牲。在淳朴单纯的乡村里,他们缓和了过往的焦虑,抚平了离别故土的伤痛,在漫步、野营、疗养的过程中重塑自我,
逐渐消失的乡村
费德曼反对“浪漫化”报道的另一个原因还在于,它们忽视了佩兴丝生活的历史场景,更没有深入讨论佩兴丝非常关注的环境退化和传统生活方式消失的困境(p.347)。
正如费德曼提及的,佩兴丝生活的时代,农耕经济即将结束,新秩序开始占领整个世界。“卡拉拉已经被‘进步的巫术’百毒侵身。机械化正在迅速取代采石场工人几百年来的古老生活方式,国际艺术市场已经成为中心舞台,文化旅游被标榜为拯救城市。不久,市中心的老市场就会搬迁到边缘地带,并安置在一座普通的现代建筑里。”(p.219)
他们生活的岛屿也逐渐吸引了城市居民、游客、建筑师、记者和教授的关注。这里新修了公路和电力塔,开发了海滨房地产,甚至还成为核电站的选址,不再是远离俗世的宝地了。
面对传统工艺、自给自足和保守主义的文化逐渐消失的现状,佩兴丝认为美食作家有义务面对现实,应对快速退化的农业、日益减少的食物种类和慢慢消失的传统。因为食物远远不止是食物本身,它与大自然和所有的一切都密不可分。
不过,费德曼也提到她的乐观一面。“虽然整个世界正在分崩离析……有许多年轻朋友很乐意做外婆做过的菜,并使用穷人的厨房。”(p.365)
佩兴丝对城市社会的反感从消费主义、便利主义,蔓延到现代意义上的物质进步。成名也没能让她改变多年来的生活方式。和1970年初来岛上时一样,他们每年都要修缮农庄,打理田地,酿酒、摘橄榄。她既要参与繁重的农活,还要负责烹饪和清洁,采摘真菌和野生植物。他们对于现代医学技术也深表怀疑,拒绝接受手术治疗,选择顺其自然。2005年,佩兴丝因中风在岛上去世。
如果摒弃浪漫的书写,如何让佩兴丝的生活显得真实可信,又不与书中展示的乡野情趣背道而驰呢?BBC广播公司的纪录片中对佩兴丝的描绘或许是较为准确的理解方式:
“他们并不是现代农民,而是试图在恶劣的环境中自耕自种的局外人和艺术家。他们被认为是怪物,其坚守的传统耕作方式被视为离经叛道。在被化学农业带来的丰厚利益腐蚀的世界里,停留在时间隧道的某个节点,依旧保持着旧时的传统风格。”(p.352)
热情与冷漠之间
或许是因为取材于书信和访谈,费德曼花了许多篇幅介绍佩兴丝与家人和朋友们的往来关系。通过这些关系的记述,我们能够了解不同角度的评价和看法,更全面地理解佩兴丝的个性和经历。
着墨颇多的朋友圈包括读书期间的闺蜜、事业上亦敌亦友的美食作家,包括雕塑家、植物学家、建筑师在内的各领域专家等等。其中有不少是异性知己,涉及暧昧情感、婚外恋、多角关系等素材。对此,费德曼在叙事上保持了极大的克制,更注重描述彼此的欣赏和支持、亲密合作和共同产出,仅仅说到和其中一个朋友“有些暧昧不清”。费德曼概括称,佩兴丝欣赏那些有玩世不恭的态度、又有艺术才华的人,无论是男是女。他们秉性相似,都是走自己的路,或像她一样的局外人。
这些朋友中,作为晚年人生伴侣的诺曼是重中之重。有人把佩兴丝的人生归纳为认识诺曼之前和之后。这之前,她四处游历、生儿育女,过着一个女人的入世生活;这之后,则是隐居、种地、写作的出世境界。
在佩兴丝看来,诺曼算得上是一位理想伴侣,他给了她创作的权利,在这之前,“我所做的任何创造性的事情似乎都是一种疯狂行为”(p.380)。他们彼此支持,给予对方自由空间,享有相近的价值观。只是,这种这种“每天都过新生活的神秘生活”也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婚姻。对于佩兴丝终生未婚的原因,费德曼在佩兴丝的自传《工作之险,童年之梦》中找到一些解释。
在这本2000年出版的书中,佩兴丝提到童年时感受到的父母关系,其中母亲表现卑微,而父亲高高在上:“当我的母亲跪下恳请我的父亲吃饭时,我常常感到非常尴尬。”佩兴丝自问自答说:“我对传统的领悟,从童年起就与众不同,总是反其道而行之。小女孩眼中的婚礼不尽是你侬我侬,生活不止意味着千篇一律的‘家庭幸福美满’。” (p.379)
除此之外,她对原生家庭的记述很少,还显得有些冷漠。正如费德曼引用的《前沿》杂志所评价的:在人们普遍期望女性举止得体的年代,她不仅坚持了自我原则,还挑战了大众对生活的理解和追求。许多人无法接受她对于婚恋和家庭的态度。她没有出席父亲的葬礼,也不大关心子女和孙辈。即便儿子尼古拉斯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住院,她也没有前去探望。孙辈评价她说:“她无法感受爱,也无法表达无条件的爱。只有我们做了让她感兴趣的事,她才会对我们稍加关注。”(p.253)
即便遭到外界的谴责和排挤(也未必能被当前的主流社会接受),佩兴丝依然保持个性自由,我行我素。她坦诚地跟母亲说“我今生没有活成你期望的样子”,形容自己和母亲之间的关系是“你住花园里,我在荒野中。你是社会栋梁,我乃山野农夫。思君不比见君,遥遥相挥别。”(p.297)直到晚年,她才把自己特立独行、向往自由的个性归结为自己的犹太血统。
在自传中,她总结道:“无论家庭模式如何,都要过自己想要的生活。”(p.379)对于佩兴丝来说,人情世故似乎都是外界环境附加的东西,她对此表示淡漠,一心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不知道这样的态度是否也源自多年前失去至亲的经历:与其面对分离的悲伤,不如一开始就保持情感上的克制。也有人部分认同她的态度,虽然不能接受佩兴丝“……对一个她认为达不到自己智识的人视而不见”,但也“她所代表的东西、她创造的东西以及她看起来毫不妥协的立场”。(p.396)
对于人的评判,向来没有绝对的标准。所谓普世价值,也并非放之四海而皆准,还要回溯到每个人在不同情境下来考察。作为后世读者,虽然不必一边倒地鼓吹不管不顾的自由精神和独立人格,但是面对佩兴丝这样一个野心和能力旗鼓相当、坚定地实践所思所想的人,又能说什么呢?
结语
像是一条不知疲倦的河流,佩兴丝一直在奔走。一生中,佩兴丝经历了许多不同的生活场所、工作领域、感情关系…… 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事,多多少少都对她有影响。她经过,却很少停留。一旦选择,就义无反顾,全情投入;而一旦离开,全身而退,毫不保留。
从这个层面上说,她的身心都是自由的。她专注于自己想要的生活,精进于毕生热爱的事业。既不会因为熟悉的朋友圈而舍不得离开,也不会因为既有的成就而放弃成长的机会。
面对如此丰富而饱满的一生,写作传记是不容易的。费德曼的写作全凭佩兴丝和朋友们的往来信件和面对面的访谈。连佩兴丝的儿子都说,母亲的文学“处于一种可怕的混乱状态”,表示恐怕只有修道院里的苦行僧来整理,才耐得住繁乱和寂寞,把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梳理清楚,完成一本书。
或许正因为如此,书中人物关系显得有些繁琐,很多友人及他们的详细介绍,像是费德曼因采访而不得不还的“人情债”。对佩兴丝的生活事无巨细地铺陈也拖慢了整体的叙事节奏。同时,有关佩兴丝对环境问题等社会议题的关注,也缺乏实际例证,而仅仅停留在介绍层面上,显得头重脚轻、论证不足。
不管怎么说,这本书还是很好地呈现了佩兴丝的人生全貌。相较于冗长的细节和琐碎的是非,费德曼的传记把我们带回佩兴丝所经历的时空场景,意识到她独立恣意的性格和孜孜不倦的研究品格,是如何受到历史和环境的影响,她又如何改变了周围的人和事,体现出作为女性的饱满能量和人格魅力;也能看到她和她的朋友们,作为历史中的个人,如何去面对时代的改变,并作出自己的选择。这让我们放下对于名人的美妙幻想和理想化的期待,结合当前的社会实际,真实地回应自身的问题。
作者谢璇
博士候选人,撰稿人,从事文学创作与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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