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分享 > 地狱之花

地狱之花

    一

  五月的第二个星期天,下午阳光灿烂,只是眼看就要收敛起来。园子牵着小秀男的手,沿着向岛的白髯堤慢慢走来,脚步有些疲惫。

  正是一年中最美的时节,大自然如同娇俏的处女恣意地展露姿容。大堤上,田野里,道路旁,四处望去,鲜嫩的树叶和青草散发着柔和的光泽,仿佛披上了天鹅绒外衣,美得难以形容。宽阔的隅田川宛如一条鲜亮的浅黄色缎带,绣满了细小的波纹和白色的水鸟。天空细滑更甚丝绸,大地本就鲜艳多彩,而初夏的太阳为世间万物更添一层金黄,让它们显得越发美妙动人。

  河面吹来微风,似乎还带着绿叶的清香。园子任它吹动自己的英式卷发,只顾欣赏安定平和却又充满生机的河堤风景,心中一片悠然,那是一种女性特有的柔软情感。微风似乎将她平日里的拘谨(虽然她自己从不觉得有什么拘谨)束缚全都吹走了,园子沉浸于这安闲、舒适之中,不知不觉陷入了幻想。她似乎完全忘记了手中牵着的少年,任由双脚带着自己走动。不一会儿,回过神来的园子看了看身边的秀男,他依旧是那副病恹恹的样子,有气无力地拖着双脚往前挪,没有一点儿活力。园子想要说些什么来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恰巧眼前出现了一所宅院,大门楼儿前睡着一条黑狗。园子指着它说:“秀男快看,那是不是猎狗?”

  “唔,那是姐姐家的狗。”少年见惯不惊地答道。说完,抬起头看着园子,“老师,这是我姐姐住的地方,以前是我家的别墅。”

  “哇,真的呀?这房子真漂亮!”园子倒是听别人说起过黑渊家在向岛有栋别墅的事情,只是从没亲眼见过。

  “老师还没见过我姐姐吧?”少年似乎稍稍打起了精神,“我们去她家玩一会儿吧?”

  “我还没有见过她呢,而且天马上就要黑了,下次再去吧。”园子说完,静静地看着堤下的宅院。

  高高的围墙里面树木繁茂,如森林一般完全遮住了房顶。单看这片苍翠树木的占地面积,便能猜出宅院内部定是大得无法估量,且十分幽静。即便是平常对财富二字不屑一顾的园子,此时也不觉生出一种敬意,继而是一种好奇:不知如此美丽的宅院里面住的该是何等姿容的女子?

  “你姐姐还是单身吗?”园子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对,就她一个人住在这儿。”

  “她今年多大了?”

  “嗯……应该是二十六吧。”

  一座寂寞得让人害怕的大宅院里,居然只住着一名二十六岁的女子……园子早已知道黑渊一家被社会强烈排斥,因此,单这一点便立刻让她的心里浮现出种种想象——手握巨大的财富却隐居在这冷冷清清的城市边缘,此人与自己同是女儿身,今后的命运又将如何?园子的心中泛起了些许同情,些许悲伤。正思索间,忽然树丛深处有清幽的琴声透过被微风摇动的细叶飘入耳中,近处的黄莺似乎也被这琴声所吸引,跟着婉转唱和起来。啊!何等悠闲,何等清净!想想在俗世里拼命挣扎,时时感觉力有未逮的自己,园子也不禁为此情此景所深深震撼。这城市里面毁誉不一,纵然攒得一点名声,也要时刻担心不知何时就会受损。冷眼看来,与其为之战到筋疲力尽,倒不如远离社会,身处这安稳俗世外更为幸福……这偶然生出的感慨让园子深深沉浸其中,以至于不曾发现二人机械性的步伐早已将他们送出了五十多米远。园子依然沉浸在感慨中无法自拔,最终,她还是觉得自己不能错失这次机会,无论如何都要与这位隐居在宅院中的女主人做一次深入交谈。这个想法一旦生出,便不断壮大,她终究没能抵住诱惑,回头看看秀男,问道:“你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姐姐嘛……个子很高,和爸爸差不多……”

  听到这天真的回答,园子不由得微笑起来。这时,红红的夕阳将最后的余晖洒在河堤上,散步归来的人们都走向同一个方向,身影被拖得很长很长。园子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响亮的脚步声,回头一看,一位老绅士正跟她打招呼:“你好,在这里活动筋骨吗?”

  “是的。”

  “天气真好,这样的星期天最适合散步了。”

  老绅士似乎已经习惯了随时保持威严,胡须浓密的脸上一副死板的表情,却又刻意用一种轻松随意的语调,显得很不协调。他年纪将近五十,看上去膀大腰圆的,一顶高高的礼帽深扣在头上,又略向后扬起了些许。大衣扣得板板正正,双肩不时耸一耸,生怕它看起来不够挺括。双手一丝不苟地垂在左右,看起来就像一个时刻不会改变认真、严肃和高洁姿态之人。如今虽然身处被嫩叶覆盖的河堤,踏在柔软的草地上,他的脚步却依旧显得郑重其事,仿佛正在走廊上巡视学校各处一般。园子从未从此人口中听到过如此亲切的问候,一时间慌了神,不知该如何作答。和他并肩走了一会儿,确定这果真还是平日里那位严肃、稳重的水泽校长后,园子才渐渐定下心来,回问道:“您也是出来散步吗?”

  “不,我方才去亲戚家办了点事,刚回来。”

  “这样啊。我从上野出来,到这边散步。这位就是前些天跟您说过的黑渊先生家的公子。”

  园子回望秀男,告诉他这位老绅士就是自己工作的某女子学校的校长,还悄悄帮他取下帽子,让他向校长致礼。水泽校长保持着亲切的微笑,问了秀男的年龄后,又和园子聊了起来,涉及自己对儿童教育的意见,以及女性比男性更适合做家庭教师等话题。园子认识水泽已经快三年,但只在学校的教员室里和他商量过校务方面的事,从来没有闲聊过,因此一直以为他是个严厉甚至有些苛刻、可怕的人。今天他语调轻松地和自己攀谈,让一直认为他苛刻的园子感受到某种温柔的气质,觉得这人倒是很适合做女子教育家。最初他打招呼时的语调让园子有些反感,现在园子已经完全忘了这回事,随着话题的深入,还大胆说出了自己平日里思考的一些对女子教育的意见——比如现在女子教育的方针太过消极,以及需要再进一步发展男女两性之间纯洁、圆满的社交等。

  水泽校长听完,不禁点头表示了赞同:“当然,我也是这样想的。”转而又略带遗憾地表示自己也认为应当采取积极的方针,但如今社会风气尚不成熟,还不能贸然行动。无论是谁,能够将自己闷在心中许久的意见讲出来,还能获得对方的赞同,恐怕都会喜不自禁。园子自然也是如此,舒畅的心情让她刹那间勇气倍增,甚至忘了揣摩校长的真实想法。

  “您说得完全没错。我大胆地说一句:现在的教育中不足之处太多了。如今的女性教育家只要看到精美的衣服和装饰品就大张挞伐,说太过奢侈。以至于女学生们都追求朴素——应该说是追求粗俗——比如她们对岛田髻或是其他漂亮的发髻不屑一顾,蓬散着干涩的头发却还扬扬自得,殊不知这完全破坏了女性特有的美感。对此,我是真心觉得遗憾。而且,我最担心的是这种一心追求学问、缺乏女性特有的温柔美之人,婚后究竟能否尽到女性最大的责任呢?妇女对社会的义务,便在于慰藉丈夫,做好贤内助,建立美满的家庭。应该说,再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了吧?我真担忧如今的教育啊。”

  秀男的脸上写满了无聊,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跟在两人旁边。园子丝毫没有察觉,只顾将自己的种种想法对水泽校长一一道来。两人边走边谈,不知不觉来到了枕桥前。

  “老师,我们回去吧!”秀男看见桥对面等待的马车,仿佛突然来了精神般振奋着大声叫道。恰好,两人的谈话也刚刚告一段落。园子走过桥,来到马车前,恭敬而又不失娇态地向校长道别后,牵起秀男的手打开了车门。

  二

  这辆单匹马拉的小马车,今天载着园子和秀男跑了半天,先是从上野动物园到浅草公园,又拉着两人到了向岛。车夫挥了一记响鞭,车子便朝吾妻桥方向疾驰而去,将水泽校长抛在了身后。

  夕阳如火烧般染红了天空和水面,连正要过桥的马车的窗户上也闪耀着红光。快到小石川水道町的宅邸时,黄昏的余晖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幽深的夜色。园子扶着秀男下了马车,站在装了大铁门的西式庭院前。铁门柱上闪耀的瓦斯灯和大门口的电灯照亮了门内宽阔的庭院,夜晚的树木也在灯光下显得越发青翠。借着灯光仰望这座二层西式楼房,还能看到紧挨着它的另一栋日式平房宽大的房顶。园子推开大门,径直走进了日式房子里的一个房间。

  这里是秀男的自习室,除了一张两脚的书桌和一个书箱,再没有其他引人注目的陈设。园子经好友笹村道三介绍,受聘到黑渊家做家庭教师,到今天也才不过一星期的时间,带秀男去郊外散步也是第一次。最初,园子对这份工作抱持着犹豫的态度,迟迟下不了决心。一提到黑渊家,大多数人都会皱起眉头,因为关于他家的传言实在太多了。虽然都是捕风捉影,没有什么真凭实据,但大家都说这家的主人很久以前曾和西洋人的小妾通奸,借她的手霸占了西洋人的财产。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尽管黑渊家家财巨万,住着宽敞的豪宅,却一直被社会排斥,不敢抛头露面。园子平常很信任笹村,禁不住他一再央求,只得先征求了自己学校的校长及养母利根子的同意,这才答应下来。于是每天结束了女子学校的授课后,便会来黑渊家指导秀男的功课。从来到黑渊家的那天起,园子就一直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想要弄清楚一些事情:这家主人真的是那种卑劣到被外界一直排斥的人吗?这个社会究竟为什么如此排斥黑渊家呢?

  和往常一样,吃过女用人送来的晚饭后,园子开始监督秀男读书。临回家前,主人拉开纸门走了进来。

  “哎呀,今天真是辛苦了。您一定累了吧?”

  “不累,没什么的……”园子一边礼貌地回答,一边静静地看着主人的脸。

  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主人穿着秩父绢[1]的夹衣与和服外褂。他看起来已经快六十岁,须发皆白,但体格健壮,并不显老态。泰然的坐姿散发着威严和沉着,那是拥有万贯家私的人会自然流露出的气质,还隐约透露出些许慨然之气,似乎他曾被社会沉重打击,又拼命反抗过。而且,可能是受长期与世隔绝的生活影响,他一直紧蹙的眉头间和异光闪烁、深深凹陷的眼睛里漂浮着一种黯然失意的色彩。

  “不不,听说您带着秀男一直走到了向岛,肯定累了。小秀,今天好玩吗?”主人望向秀男,脸上的笑容充满慈爱。秀男高兴地答道:“爸爸,我们还路过姐姐家门前了呢。”

  “是啊,还看见了一条很大的狗呢。”园子忽然想起自己在堤上时对秀男姐姐做的种种想象,转头看着主人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那座宅子好像大得很呢。”

  “是的。只是院子大一些,房屋已经破得不像样子了。”

  “谁住在里面呢?”

  “我的大女儿富子。”

  借着话头,园子又问了两三个问题。一开始老主人还回答得有些迟疑,没说几句却放下防备,主动向园子诉说起女儿身上发生的故事。和园子想象的一样,正是因为黑渊家被社会排斥,富子才会一个人躲在向岛寂寞的别墅里。富子十八岁从高等女子学校毕业,却连一个朋友都没有。许多同学都说她来自不仁不义的家庭,刻意排挤她,如同社会排挤她的父亲黑渊长义一样。上了好几年学,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和她正常来往。尽管不时在操场的角落被人欺负到哭泣,或在教室里被人羞辱,但天性好胜的富子,一直都在倔强地反抗孤立她的同年级学生,直到毕业都没屈服。也正是在这期间,她的反抗精神变得越来越强,起初还只是讨厌女学生的装扮,如果大家都梳西式发髻,她就偏偏要梳岛田髻;如果大家都穿印着家徽的和服外褂装高雅,她就一定要穿上条纹的外褂。但那时其实并不算太过分,毕竟只是学校内部的争斗。但毕业以后,她的同学陆陆续续成了上流社会的夫人,有些人开始频繁出入名流妇人的各种集会,有些人则在报纸、杂志上大谈自己的家庭观等见解。看到这一切后,富子的反抗意识变得愈加强烈,常常以提出一些脱离常识甚至是离经叛道的、危险的口号为乐,几乎成了一种病态。她也曾和一名法学士结婚,但没过一年就主动提出离婚,之后搬到向岛的别墅,一住就是两年左右。

  “哎,这些说起来挺难为情的。但仔细想想,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让思想还不成熟的孩子承受这么沉重的打击,出现这种结果倒也不难想象。因此秀男长大后,我们吸取了姐姐的教训,打算不送他去学校,而是采用家教的形式。今后还请老师多多关照。”

  老主人长义又说到之前雇的老师去了外地旅行,问起了园子对秀男的教育意见。他紧皱的眉头如同深深的雕刻一般,痛苦的心境清晰地呈现在脸上。随着身体的不断老去,曾经让他热血沸腾的功名、荣华之心已经开始慢慢淡去。到了如今这个年纪,明明手握巨大的财富却无法进入社会的无奈并不会让他产生太多的焦虑,他所烦恼的只是自己的过去居然祸及无辜的子孙后代,这才是他忏悔和悔悟的源头。现在他唯一的心愿,就是能让孩子们过得更幸福一些。

  从长义说话的语调、姿态和神色中,园子不难感受到他对孩子们的未来的忧虑,她不由得泛起一阵同情,并暗暗下定了决心:自己一定要负起责任,教育好小秀男,一定要让老人放心。无论社会排斥他们的理由是什么,自己既然已经受雇于这个家庭,那就应该尽力真诚、亲切地对待他们。因此,当老人恳切请求她住进家里照顾儿子的时候,园子立刻回答说自己乐意之至。

  “只是我还得先问问家母的意见,然后才能给您答复。”

  园子辞别了老人。黑渊家派了一辆车,很快就将她送到位于麹町下二番町的养母家。只是在车上,园子依旧在不停地想象着关于社会和黑渊家的种种事情。这栋小小的房子是租来的,钻过小小的耳门后,园子走进养母的房间,立刻将老主人的请求告诉了她。

  养母利根子戴着一副大大的老花镜,半白的头发被剪得很短。此刻她正穿着黑色的短和服和裙裤端坐在桌前,在折本字帖上练字。园子进来后,她透过眼镜略瞥了瞥,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毛笔放在莳绘[2]的砚台盒里,然后轻轻地摘下了眼镜——代表她准备开始交谈了。身为近卫流的习字教师,对门生时刻注意仪态是她的职业习惯。她每次说话前都要轻轻咳嗽一声,这次也不例外。

  “哦,那你打算怎么办呢?”养母问道。园子双膝跪地向前挪了几步,说只要母亲不反对,自己想答应黑渊家住进去,今后去学校也会从他们家出发。

  “这样的话,那按你说的办好了。”利根子随便瞥了一圈桌面后又问道:“那你的餐费谁来出?”

  “这个我们还没有谈到,大概是他们家负责吧……”

  “那就好。但这些事情都要事先谈妥,否则以后会很麻烦。”

  起初园子是担心的,很怕养母不会同意。女性最美好的前几十年,利根子都是独自在藩主松平家的深宫里度过的。后来她也没结婚,靠教授近卫流字体度日——她自小便被称为近卫流名笔。园子是利根子的侄女,十三岁时被过继了来,改姓她的姓氏“常滨”。几十年来,养母从未对男子动过心,近乎顽固地坚持一种极端的道德,经常会和园子发生意见冲突。原本以为她很难同意未婚女子住进别人家,没想到话题居然这么轻易地就结束了,园子一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她也没顾得上多想。平常养母就有些冥顽不灵,而且最近年纪大了,对金钱的渴望也越发露骨,园子自然不愿意跟她住在一起,便决定明天一早就收拾行李,尽快搬进黑渊家里去。

  三

  转眼已是六月。黑渊家宽敞的后院宛如苍翠的森林,被繁茂的树叶层层遮蔽。园子已经和这家人相互熟悉了,也大概知道了一些恶名在外的原因。正是黄昏时候,园子独自一人在凉爽的树丛间漫步,心下悄悄地琢磨起这些事。

  的确,黑渊家的财产来路并不正当,主人长义曾做过某位传教士的翻译,现在肯定还有人记得这位传教士的名字。这位英国的贵族家资丰厚,曾周游日本各地传播宗教。来日本后,他瞒着外人偷偷纳了一个小妾,却不料几年后病死在东京,于是小妾意外地继承了一笔巨额财产。没过多久,这个小妾便和当时的翻译黑渊结婚,随后又盖了一所大宅院。黑渊家开始以旭日初升的势头进入上流社会,并逐渐成为社交场上的名流。当时有一家以笔触毒辣而闻名的报社,立即发表了一篇言辞激烈的报道,曝光了这户人家中隐藏的大秘密。顷刻间黑渊家成为众矢之的,甚至有传言称夫妇二人合谋毒杀了传教士,以至于两人险些被法庭传唤。事情尽管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黑渊家的恶名依然在社会上流传,如今连他们的后代都被波及。

  刚刚得知真相时,园子心中未免有些不快,但她逐渐就改变了想法:社会对黑渊家的惩罚和他们犯下的罪行是否相称呢?和别人的小妾结婚的确是无可辩驳的罪行,但社会是否一直都在公平地惩罚有罪的人呢?沉溺于妓院、玩弄无知少女的一国首相,多次羞辱女性却云淡风轻的政治家,隐瞒受贿罪行并不以为耻的教育家——世人对他们何其宽容,依旧将他们捧上高位,信任有加。黑渊家的财产的确令人不齿,但世间对以上那些触及法律的罪过都能宽容,为什么偏偏要如此严苛地对待黑渊家?园子简直想不通社会舆论的标准、道义的标准到底在哪里,并深深地为他们一家感到不平。她的心已经被对黑渊家的同情之泪浸湿,同时她不由得想到许多:在这毁誉不一的社会里要保持纯洁的美名是何等艰难,然而即便博得了美名,受到社会欢迎,如此轻浮浅薄的社会的好评有什么价值?又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就这样,随着园子对黑渊家的同情日渐加深,她原本完美、稳定的社会观一步步崩溃。她沉浸在种种愤懑的感慨之中,在幽暗的树丛间穿行,不觉间来到了池塘边的小亭子前。

  钻石般的星光突然闯进眼中。黄昏的天空残存着一层薄薄的微光,为四周的景致蒙上了梦幻般的色彩。园子到亭子里的凳子上坐下,仰望着慢慢被夜色笼罩的天空,心情变得落寞而悲伤,也莫名地感到了一种无力、无助。名誉也好,地位也罢,世人为它们费尽心机,然而即便得到了,又能怎样?人生恐怕未必像诗人歌颂的那么美好吧。不知不觉间,园子深深地沉浸到哲学空想中。忽然,背后的树丛中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园子吃惊地回头看,是夫人缟子牵着秀男的手,也在晚饭前散步。

  “看哪,星星真是漂亮!”夫人也看到了对面杉树低矮的树梢上的那颗星星,高兴地叫嚷着,在园子身前不远处站定。

  夫人的个子很高,肤色白皙,皮肤娇嫩,完全看不出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光看她充满活力的模样就能知道,那发育良好、略显丰满的健康身体里还保留着三十多岁女性的年轻欲望和精力。她的头发依旧乌黑亮丽,梳成西式发髻,黑色绉绸做的短和服间露出一条绣着华美花纹的腰带,就连站姿也让人一眼就能感受到她妖艳的气质,不禁联想起她香艳的过去。她谈吐爽快,娇柔而敏捷的眼神也绝不惹人讨厌,散发着活泼、不搭的气质。如果能改掉那低俗、放荡的音调,再多点高贵的修养,完全能够成为一个难得的交际家。事实上,在夫人每天出入的教会里,尽管人人心里都嫌弃她,却又总是忍不住被她的手腕所笼络。缟子夫人嘴角自然地浮现出一个华美的微笑,望着园子的脸说:“每到傍晚,总会不由得想去原野那些开阔的地方散步呢。”

  她的语调明快,与主人的阴郁完全不同。夫人心中就没有任何不平和愤慨吗?从第一次将夫人和主人做对比的时候开始,园子的心中就总是忍不住生出这样的疑问。

  “但是夫人,黄昏不会让人感到寂寞吗?”园子轻声问道,尽量让语气保持沉稳平和。

  “这么说吧……你觉得寂寞,那便寂寞了。外物带给你什么样的感觉,都是由自己的内心决定的。”夫人坐了下来,“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尽量不去想那些悲伤的、讨厌的事情。反正世间的事大多都让人悲伤,也没什么趣味,要是不努力让自己心里快活一点,人生还有什么盼头呢?我对丈夫也经常这么说。我没什么高深的思想,只觉得愉快的时间哪怕多一刻也是好的。”

  夫人笑了起来,园子也只得陪着微微一笑。

  “我想我会永远坚持这个原则的。前些天我还和笹村先生讨论了一番这个话题,那人可真是个虔诚的宗教家……”

  两人的话题随即转到了笹村身上。园子的眼光不自觉地变得热切起来,紧紧地盯着夫人的脸。

  “您和笹村先生认识很久了吗?”

  “也不是啦,刚刚认识一两年而已。我们是在一个教会碰到的,后来因为他办的妇女杂志的基金什么的,才慢慢熟络起来。他今年才开始这么频繁地出入我们家。”回答完之后,夫人又饶有兴趣地问了园子同样的问题。

  笹村道三是某教会的会员,热爱文学。去年某书店发行妇女杂志,聘他做了编辑。尽管今年已经二十八岁,笹村依然住在租来的房子里。他和园子也是因为这本杂志认识的,后来两人便开始不时会面。因他一副怀才不遇的文学家做派,加上确实在教育、宗教方面有许多崭新的见解,园子深信这个年轻人满腹才华,对他信任有加。园子之所以能来黑渊家,也是相信这个介绍人朋友。

  “那位先生也真是可怜。”想到他至今尚未成家,专心钻研思想,园子打心眼儿里感到同情。

  四

  四周已经完全被夜色笼罩,星光开始在天空中闪烁,傍晚的月亮淡淡地映照着整个庭院,池塘边柔软的草坪上流动着两个人的影子。两人起身回房,刚出亭子,便看到来接她们吃饭的女用人。大女儿富子跟在她们身后。

  “呀,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夫人似乎吃了一惊。

  “我才来没多久,刚在那边和父亲说完话。”富子一边说着,一边朝房子走去。

  园子听出这就是老主人前些天说过的女儿,不禁借着月光多看了她几眼。她和父母一样气质出众,个子高挑,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或许是月光映衬的缘故,她清瘦的脸如雪一样洁白、光滑。富子浓密的头发结成倒银杏式的垂髻——那可是妓院里常见的发型,淡色的绢毛混纺单衣上系着一条宽幅的献上博多带[3],捻线丝绸的和服外褂披在肩上,活脱脱一副艺伎的装扮。夫人回头看看园子,介绍了一下富子。听到母亲说话,富子稍稍停下脚步说道:“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您不用跟我见外,以后还想多跟您聊聊天呢。”她语气干脆,但能让人感觉到一种与她母亲十分相似的机敏和圆滑。

  几人先来到十叠[4]大的客厅坐定。富子已经很久没过来玩了,园子搬进来之后也没好好款待过,因此主人长义突然提议在西式餐厅吃一顿团圆饭。众人又再度起身,围坐在餐厅的圆桌前。

  初夏的夜晚凉风习习,不时透过半开的窗帘摇晃瓦斯灯明亮的火焰。二十多年来,主人长义只在全家吃团圆饭的时候才能感到些许慰藉,他舒展开每天紧锁的眉头,不停地环视着餐桌,高兴地拿起叉子,默默地听众人讲话。话最多的人是富子,从品评最近出版的文学书籍一直说到了音乐、戏剧等。

  “园子小姐,你不常去剧场吧?”她把脸转向园子问道。

  “是的,我……”园子低声回答,“十二三岁之前爸爸还经常带我去,后来就再也没去过了。”

  园子回答的时候,忽然想起了来养母家前的那段幼年时光。园子的父亲是松平家的藩士,在某省做下级官吏,因平时爱好音乐,每月都会带着园子去听一次戏。自然而然地,园子也对此产生了不小的兴趣。然而自从被养母利根子收养以后,她的生活只剩下了日夜读书,尤其是投身教育界以后,几乎已经忘记了世界上还有剧场这种东西的存在。如今听富子滔滔不绝地说起这些事情,让她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小时候自由自在的生活,同时也再次感慨道:所谓教育家,哪怕面对的是一点点小事情,也不得不为了名声和体面而约束自己。

  “只要和学校扯上关系,总多了许多无聊的束缚。哪怕有很想去的地方,也得拼命克制,我已经十多年没听到过三味线的声音了。”

  说完自己的遭遇,园子又开始批评如今的教育家们态度过于偏颇,不求有功只求无过,亲手给自己套上了太多的枷锁云云。富子闻言,大喜过望地表示赞同,没过多久,她也开始慷慨激昂地批判起相关的人物来。

  “坦白地讲,我以为如今再没有比教育家啊,宗教家们更虚伪的人了。满嘴的道德、教义,装得如圣人一般,又说什么看戏会如何如何,听书会如何如何,显得自己多么清高似的,其实都是想看又只能强忍住不去。要不然,这些话简直就成了完全不懂戏的普通人在胡言乱语。他们说这些故作清高的话,其实全是为了生意,毕竟如果像普通人一样享受快乐,马上就领不到工钱了。没办法,只能这么说说来排遣痛苦。”

  园子只是微笑着,听富子不停嘴地痛斥他们。很久没能一吐胸中块垒,而且还有人兴致勃勃地在听,富子似乎显得十分愉快,甚至主动讲起了自己和同班同学的一些往事。

  喝咖啡的时候,富子语气娇柔地说:“园子小姐,有空的时候请一定到向岛找我玩。”

  “好的,我一定会去拜访的。”

  迄今为止,园子没有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女性朋友。虽然在学校里熟络的女教师也有不少,但尽是些摆脱不了女性间相互嫉妒心理的俗物,因此虽然明知富子的思想太过极端,但她有些观点和自己难得地相似,便愉快地接受了邀请。

  “不过,向岛那边到了晚上后,便会变得很冷清吧?”园子问出这句话后,语调重新归于平静,直到饭后甜点吃完,大家依旧在谈笑风生,仿佛还有许多话没讲完。

  壁炉橱上的座钟响起——已经九点了。大家意犹未尽地起身,主人长义略带醉意,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缟子夫人一如既往的艳丽,站在园子和富子中间,牵起了蒙眬欲睡的秀男的手。一家人高高兴兴地离开餐厅,回到了原来的客厅。

  五

  算起来,来到黑渊家后也有一个多月了,园子感觉自己经历了许多,同时觉得以往开朗的内心似乎被一层阴云所笼罩。倒不是说思想变得特别阴郁,只是莫名其妙地情绪低沉,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

  为什么自己会变得对一切事情毫不热心呢?每天傍晚,园子都会在晚饭前散会儿步。走在夕阳下的树林中,她时常也会思考其中的原因,但很快就感到厌倦,最后总是数着树木间美丽的星星踏上归途。园子今年二十六岁,肩膀光洁圆润,个子不高,看起来十分娇小玲珑。她小小的嘴巴、可爱的嘴角、牛奶般柔白的丰润脸颊,无不散发着一种沁人心脾的美。尤其是那纤细柔弱的脖子,似乎承受不住浓密头发的重量,让她不得不偶尔偏一下头,犹如艳丽的花朵压弯了柔软的茎一般,更增添了一种难以言表的清秀风姿。缟子夫人和富子都说,园子做女教师太可惜了。那一头浓密的黑发如果梳成高挺的岛田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随便一扎,该有多漂亮啊!明明拥有如此出众的容貌,她为什么不嫁人结婚,却要靠着女人单薄的身躯在激烈的社会战场上立足?女教师嘛,都是些得不到圆满婚姻的女人,要不然就是迫不得已才选择这个职业——缟子一向觉得女教师和女护士都是同一类人,因此她不理解园子的职业选择倒也无可厚非。

  事实上,恐怕连园子自己都说不清楚其中的缘由。她并非从小就立志做教师,只是从宽松的父亲家来到严格的养母家后,慢慢体会到了读书的乐趣,开始觉得穿上酱紫色的裙裤,抱着一两本西洋书走路非常高雅,一度还不停地向朋友灌输提高女权的思想。二十岁时,园子从东京女子学校毕业。现在想来,那时的架子真是大得可怕,她至今仍清楚地记得,有两三个人刚刚透露出求婚的意思就被自己断然拒绝的事。当然,园子要继承常滨的姓氏,因此必须招男方入赘。即便如此,仍然有年轻人主动求婚,其中有一位很优秀的工学学士,大概是被园子的相貌所吸引的;还有一位长得和女孩子一样漂亮的新派青年画家。园子不愿结婚后被家务束缚,尽管目标不太明确,但她还是希望自己能在社会上崭露头角,加上又有想要展露才学的愿望,于是她又去了某个英国人在筑地开的英语学校学习。捧着斯文顿的英国文学书、莎士比亚戏剧之类精美而沉重的书籍,在每天奔波往返的途中,园子曾无数次在心中描绘自己的理想:闺秀小说家、女性新闻记者,抑或是女子大学讲师?然而回到实际生活中,可能是由于对未来没有明确的规划,三年学成后拿到的漂亮证书没能起到任何作用,怀抱远大理想的园子待在养母家无所事事了半年之久,仿佛是读书太久已经耗尽了她的全部精力一般。这下养母心里着了急,托了好多朋友才把女儿送进了私立女子学校做教师。园子那一度冷却的功名心,此刻再度熊熊燃烧起来。然而如同她那纤弱的体态一般,她的性情中也没有那股能够和世俗长期苦战的坚强力量。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开始时都能够满腔热情地面对,但很快就像牵牛花枯萎一般,莫名其妙地耗尽了气力。她也曾试着思考自己一个弱女子,究竟为了什么孤身一人在这功名利禄的城市里耗费光阴,然而终究没能找到满意的答案。只是名誉、地位、权势、体面之类面目模糊的东西一直搅动着心绪,让她不得安宁。曾经如同火山一般燃烧,让园子狂热的功名心,最近不知为何再度燃烧起来。然而进入黑渊家后,生出的种种感慨瞬间冷却了这份狂热,一种类似刚从英语学校毕业时的倦怠感让园子又陷入了懒惰之中。有几天——又似乎是很长一段时间——园子几乎都是机械式地来到教员室,回来后便例行公事地和秀男对坐着看书,然后来到院子里如野狗般地在夕阳下徘徊,过得仿佛雕版印刷一样刻板。这种时候,即使不受别人的影响,不健康的生活习惯也更容易让人耽于空想。园子也不例外,以至于晚上连觉都少了。在她心里,昨天的希望之光已经朦胧,忧郁的回想渐渐占据了越来越多的空间。在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往昔的情景又活灵活现地浮现在眼前——学士和画家向自己求婚时的情景。那时如果自己结了婚,如今又会怎样呢?和现在这副模样比较起来,究竟哪一种更幸福呢?仔细想来,现在的自己其实找不出什么不满足的地方,但心总是悬着,似乎已经断绝了希望。园子想起当时虽然拒绝了求婚,但异性献上真诚的爱情时,自己的确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得意和愉快,又想起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向她求过婚的情形,进而联想到现在肯定会做出以往自己想都不敢想的选择,于是又陷入了新的空想。园子肯定不会忘记最近三次去向岛拜访富子的情形及某次在路上和笹村相遇的事。

  早上园子做了个梦,还从梦中忽然惊醒。尽管她努力回想,却始终没能抓住一丁点儿梦的痕迹。这天恰好是星期六,主人长义托园子给女儿带个口信,午后她便一个人去找富子了。

  进入梅雨季节已经三天,但一滴雨也没有下过。天气变热了些,但凉爽的风吹动单衣的衣袖,倒也算舒服。鲜亮的树叶、闪光的流水、堤上的景色无不显露勃勃生机,竞相装点夏季的容颜。园子并没有感到特别愉快,也没有觉得不快,只是走进了富子家的大门。

  因为彼此已经十分熟稔,传话的女用人径直将她引入了富子的起居室。无论来人的态度多么正式,第三次拜访时一定会被富子完全当成朋友对待,带到她那杂乱无章的起居室内。富子一向主张既然来了自己家,就必须完全抛下社会上那些烦琐的体面、品位之类,只有赤裸裸地谈论人前无法启齿的话题才能让人愉悦。她正躺着读小说,看到园子进来后不慌不忙地坐起,静静地将手边的坐垫递了过去。

  园子先转达了主人长义的话。四五天前,他神经衰弱的老毛病又犯了,一直闷闷不乐,所以希望富子有空时能过去看看他。

  “年纪大了,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父亲总发牢骚,实在让人受不了。”回答完后,富子又低声地自言自语,“看来父亲还是忘不了社会上的那些事啊。”隔了一会儿,她看着园子的脸问:“园子,男人——当然不光是男人——总是那么想在社会上受欢迎,你不觉得可笑吗?”

  园子一时语塞。不等她回答,富子自顾自地说道:“我们家的老爷子,年纪都这么大了,还在为没法到社会上抛头露面而烦恼,都愁出病来了。我呢,只想再结一次婚,但真是说什么也不愿再踏入社会了。”

  和往常一样,富子又说起了她一贯的观点:人们从社会上获取的荣誉、名望之类的到底算什么呢?如果想要名望,或者说已经得到了有名望的地位,就得在方方面面亲手为自己戴上枷锁,扯上道德、道义这些大旗,永远做个自欺欺人的伪善者。与其这样,自己被社会排挤,在这片自由的小天地里随心所欲地生活就显得幸福多了,而且烦心事也少了许多。

  园子明白,富子的这些话其实针对的是黑渊家被社会排斥的事情。然而不可否认,话里有不可动摇的真理存在。

  “有些人表面上道貌岸然,身居高位,其实背地里还不知怎么样呢。”

  “确实如此!”富子似乎突然深受触动,“我和丈夫离婚也完全是因为这样的事。”

  “这样的事指的是……”园子变得热切起来,催着她往下说。

  “只会在表面上装幌子……”富子微微低头说道,“现在想来,我的应对方式也太过粗暴了。有些事说起来很难为情,反正是我对他完全没了感情,主动提出的离婚。”

  富子的丈夫是个在学术界名声响亮的法学士,在大学里做副教授,还兼任了两三所私立学校的讲师。富子对这位有名望的丈夫十分满意,为他倾注了所有的真诚和热情。作为新晋法学士的夫人,富子慢慢在社交场合受到欢迎,同时她因绝望而生的偏激思想也逐渐演变成了女性的温柔模样。然而不到半年,这短暂的和平就被打破了。因为富子发现丈夫娶她完全是图谋她家的财产。丈夫把俸禄都散在了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回家也越来越晚,到最后甚至常常夜不归宿。最初,富子悲伤不已,终日以泪洗面,慢慢才听说丈夫不仅在婚前就和某个艺伎来往,和本乡的妾室还有个三岁大的儿子。富子终于明白,自己不可能得到丈夫的爱。在可怕的嫉妒、愤怒和悲伤等种种感情不停地冲击下,她变得比以前更加偏激。

  “我真的很不甘心,很不甘心,想要狠狠地报复他一下,反正我也不拿他当丈夫了。我……有天晚上故意去外面过了夜。说实话,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为了赌气就做出如此草率的举动。两天后我才回家。丈夫气得半死,‘不贞’‘不义’之类的大帽子一个劲儿地往我头上扣。我也豁出去了,把心里所有的话全都倒了出来。我说话嘛,过激是肯定的。不过,园子,吵架评理的时候肯定会这样的对吧?自己结婚前连孩子都有了,别人只是任性地稍微模仿一下,立刻把自己的过错丢下不提,说什么‘不贞洁’,是不是笑死人?我觉得,所谓保持‘贞操’,首先一点就是必须要求夫妻双方都洁身自好。反正当时我把他大骂了一通,当场就让他写了离婚书。”

  歇了口气后,富子让园子喝口茶,吃些点心,接着又说起离婚后自己精神严重错乱,有段时间不得不请医生诊治,但搬到向岛以后领悟了许多云云。因别人的评判而愤懑,或是过于认真地寻求对社会的解释,反而让自己生出无聊的反抗之念。自己已经明白:这个社会愚蠢透顶,无论戴上多么华美的名誉桂冠都不过是虚有其表而已。自己的归自己,社会的归社会,绝对不要对世间的评价有半点介怀,想做什么就自由地去做。自己已经是个卑劣、肮脏的人,即便想要做什么事情,也犯不着再去下贱地欺瞒别人。完全没有必要为了一点名声而束缚自己,为此而烦恼更是愚蠢透顶之事。自己已经完全脱离社会,孑然一身,既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走到哪里都只不过是一个名叫“富子”的女人。道德——有了社会和家人才有存在的必要——已经完全与我无关。因此,自己才敢于做出一些外人看来很可怕的事情。也正因如此,自己做了这些事情也可以毫不愧疚,心安理得。

  “现在的我,真是悠闲平静,没有一点烦心事。就这样死在这里,那才真正算得上是往生极乐。”

  “您说得完全没错。首先世间真心想做慈善事业或是其他好事的人本就少之又少,而且大家都是为了赚点名声,才无奈地不敢越过道德的警戒线,所以打心底里洁身自好的人可以说是几乎没有了。”园子一直看着宽阔的庭院,嘴里接着说道,“像我,虽然也想让心境平和一些,但终究没法像您一样完全地与世隔绝,许多时候都必须说违心的话,做违心的事。”

  话说完了,园子的眼睛依旧注视着庭院。泉水清清,夏季茂密的树木遮蔽其上,四五只小鸟鸣叫着从枝头飞到一片紫色天鹅绒一般的菖蒲花旁。富子也转头望向美丽的夏季庭院,忽然问道:“园子,你第一次来的时候紫藤花还开着呢吧?”

  这句突兀的问话宣告了两人之间严肃讨论的结束,转而谈起了向岛的景色及牵牛花、菖蒲花等轻松的话题。不久后,两人不约而同地穿上了檐廊边摆放的庭园木屐。

  六

  这座院子比小石川黑渊家的还要大上许多,园子和富子并肩走在深深的树林间。右手边的池塘被满开的菖蒲花完全覆盖,透过左边粗大的树干之间能够看到围墙附近的空地已经被开垦成花田,百合花开得正盛。两人脚踩柔软的青草地,头顶是细密如织的绿叶顶棚。不时有微风吹过,湛蓝的天空中落下耀眼的光线,仿佛一条条白金的细丝在树叶间摇动。初夏的树林里恬静又明亮,一切都充满了自由和生机。

  “真是让人神清气爽啊。”园子不由得大声感叹道。住在这么漂亮的别墅里,又“没有一点烦心事”,园子禁不住对富子的自由自在羡慕不已。

  如果说为自己创造自由的环境是人类幸福最重要的要素,那自己恐怕离幸福还远得很。迄今为止,自己虽说并未觉得受到过严苛的束缚,但回头想想,平时无论说话还是行动之前,都会先衡量一番:这样做会不会被别人诋毁?那样做是不是有利于自己权力和地位的提升?于是乎,似乎一次都不曾随心所欲地放纵过。尤其是周围的女同事经常在背后说自己坏话,每次听到时都会思索如何才能让自己天生的温柔气质变得更硬气、更严厉一些。从衣服到头发,连天生的体格都要担心,现在想想,这一切是何等让人痛苦。

  “园子,要不要去花田那边看看?”

  富子的声音里满含热情,她牵起园子无力低垂着的手,从池塘边转身向花田的方向走去。

  “说起百合花,园子,它在小说里是不是经常被视为红娘?”富子微笑着,站在了一片白百合中间。

  “我认为百花之中,白百合若认第二,就无花敢认第一了。我最喜欢的就是白百合了。”

  养母家的院子里也有一大片花田,其中一多半都种上了白百合花,不光是美丽的花朵会让人眼前一亮,馥郁的香气也让人沉醉。或许是一直沐浴着夏日晴好日光的缘故,富子看起来心情十分愉快,总想提些话头和园子逗笑。

  “园子!”她大声招呼着,“你那么喜欢百合花,摘一些带回去吧。我是无人欣赏了,但园子不一样,肯定像小说里写的一样,有许多人盼着和你换花呢……喂,园子!”富子哈哈大笑,又招呼了一遍。

  “哎呀,你这个人!”园子倒不是吃惊,而是因为这话害羞起来,“我才不是因为这个才喜欢它的。只是这花的形状特别娇柔……”

  “所以说嘛,呵呵呵呵……”富子抢过话头,继续说道,“园子,你别这么一本正经的。咱们已经这么熟了,难道不能分享一些小秘密吗?”

  富子在花田间小径旁的长椅上坐下,园子也随之坐到一旁,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只是脸羞得通红。

  “你要是对我坦白的话,我也……呵呵呵呵。”富子又笑了起来。

  然而园子真的没有什么艳史。二十岁的时候,学士和画家……尤其是画家,他的爱情十分热烈,被园子拒绝后仍然来过一两封信,但除此之外实在没有值得一说的经历了。

  “富子小姐,虽然您这么讲,但我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园子可怜兮兮地回答道。不过富子显然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园子无奈,只好勉为其难地讲述了青年画家的事。

  富子倒是兴致勃勃,大声问园子为什么要拒绝这么好的姻缘。隔了一会,又问园子是否打算一直单身下去。园子已经不像开始时那么难为情了,不过头还是低着。

  “就像刚才说的,当时完全是因为虚荣心太强,完全没把结婚的事放在心上,所以把所有人都拒绝了,倒也并非打算一辈子单身。但从学校毕业后,就再没有人向我求过婚了,所以结婚之事也就完全被我抛到脑后。”

  “园子,最近也没想过结婚的事吗?”

  “最近……?”园子一时词穷,再次羞红了脸。

  她该怎么回答才好?养母的家庭教育严厉得很,将所有男人都比作恶魔,绝不容许他们靠近。加上强烈的虚荣心作祟,在如同花朵般绽放的十七八岁到二十出头的年纪里,园子芬芳柔软的心中根本无暇描绘对男性的感想,就连和男性单独相处且言谈投机的经验也不超过三次。之所以想起忘却已久的求婚者们,也是因为来到黑渊家后心态变得松弛,生活实在太过无聊。因此,对于富子提出的问题,园子还没法给出明确的答案。如果是在来黑渊家以前,不,如果是在她还没意识到教育界过于缺乏自由精神之前,她或许会毫不犹豫地做出高傲的姿态,回答说还没有闲暇考虑那种事情。然而现在……可以说既没有那么想结婚,也不再觉得结婚是件很愚蠢的事情。

  “富子小姐,现在我确实还无法明确回答您。但是我没有养母那么顽固,我觉得女性迟早都是要结婚的,因此如果有人真心想要娶我,即使他家里非常贫困,我也会很高兴地嫁给他……”

  这时突然一阵风飒飒吹过,浓烈的花香直扑到两人面前。与此同时,花荫处一个男子走了出来。

  七

  “呀,天气真好!”男子彬彬有礼地摘下帽子,语气轻快地招呼道,“啊,园子小姐也在啊。”

  “笹村,真是稀客啊。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富子笑了起来。

  “笹村先生,您请坐……”园子从长凳上起身,静静地回了个礼,想要给笹村让座。

  笹村推辞了一番,让园子坐回原处,自己把手杖撑在身后,身子稍向后仰,就这样站在园子面前。

  “啊,我今天去堀切观赏菖蒲花……想起久疏问候,所以特地赶来赔罪。”

  “你可真是很过分呀。听说最近也不怎么去小石川那边了。笹村先生,是找到什么更有意思的地方了吗?”

  “怎么可能!你可别乱讲!”笹村做出生气的样子,大声否认,随即又轻声说道,“富子小姐说得也够过分的吧?我怎么会那样……且不说我是个基督徒,作为一个穷文学家——你想想,园子小姐——我也不可能做那样的事,对吧?”

  笹村二十七八岁,身材算不得壮硕,却显得劲头十足。他穿着一身略显破旧的西装,口袋里露出一本书,看起来应该是外国的杂志,胸前的纽扣孔里插着一枝硕大的菖蒲花,十足的文学家做派,也怨不得园子对他如此信赖。虽然他那瘦长的面容似乎稍欠优雅,但一旦开口说话,轻柔且饱含热诚的语气,就能恰到好处地弥补这个缺点。当然,他绝不是个饶舌的人。富子刚才频频调侃他,他都不时故意做出退让的姿态,让富子获得嘴皮子上的充分胜利。没多久,大家就转换了话题,笹村讲了自己在堀切时的所见所闻后,又夸奖起周围盛开的白百合。他对各种文学例证信手拈来:济慈如何如何形容、歌颂这花,雪莱如何说,华兹华斯又是如何说的,又说自己也觉得再没有比白百合更美的花了,还曾为它作过诗,随即便一字一句地轻声吟诵起来。

  他的声音略带沙哑,颇为动听。富子依旧是平常那种语气,笑问他是什么时候写的,让人听得都想唱支俗曲来应和一下。园子倒是很为比喻女性清高节操的诗句和他的声音所触动,不由得悄悄看他的脸。不停吹来的浓烈花香似乎逗引出了心内潜藏已久的某种情感,让她不自觉地沉浸其中。

  突然,富子说道:“笹村,园子也和你一样,非常喜欢白百合呢。”一句话说得园子的心忽然悸动。两人对视一眼,富子继续口无遮拦地说:“没错吧,园子?你们两个人都对白百合视若珍宝,要是在小说里,肯定得发生一段故事。”

  “恋爱故事吗?哈哈哈。”

  笹村倒是笑得轻松,园子早已羞得满脸通红。

  这时女用人过来说茶点已经准备好,富子催促两人离开花田,随手折了两枝白百合递到他们手上。

  “要是不嫌麻烦,我让老花匠多剪些给你们带回去。”

  笹村高兴地将花插在胸前,园子总觉得有些难为情,但还是在鬓间插了一朵。

  园子和笹村一同走出富子家的大门时,堤上已经被夜色笼罩。两人喝完红茶,又东拉西扯地聊了许多,以至于完全忘记了时间。直到富子留晚饭,两人才百般推辞,匆匆告辞。

  走到言问一带时,茂密的樱花树叶遮住了星光,前方道路一片漆黑。堤下不时有几户人家透出灯光,照出略显羞涩的园子和与她肩并肩行走的笹村。然而过了长命寺后,就连这点灯光也完全消失了,被嫩叶温柔包裹着的十里长堤,以及倒映着对岸美丽灯火的隅田川,都在无尽的幽暗中安然沉睡。微风里带着植物生长的香气,从枕桥边的料理店中清晰地传来娴雅的三味线声。

  园子行走在这沉默的夜晚,真切地感受到一种愉悦的寂寞。她小小的胸膛里充满了诗一般余韵悠长的意趣,没过多久,几乎已经忘记了身在何处。忽然,她的一侧脸颊上感到微微的温热。园子吃惊地转头看,只听到笹村急促的呼吸。他胸口的那朵白百合花在黑暗中越发醒目,晃动时一阵香气扑面而来。

  园子的心莫名地躁动起来,然而又没什么可说的话,只能任由呼吸变得越来越激烈。两人就这样走了五六步,笹村忽然叫道:“园子小姐!”

  “嗯。”回答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但园子心中的悸动无法停息。

  “园子小姐!”又听到一声清晰的呼唤,后面似乎还有些话,又似乎没有。园子只觉得浓烈的花香在寂静的夜里再次飘荡,似乎已经丧失了其他的所有感觉。等她从恍惚中惊觉,不知何时,男人的手臂已经搭在了她的肩上。

  “啊,园子小姐!”他把园子扯进怀里,“园子小姐。那首歌颂白百合的情诗,我是怀着深深的,深深的情意吟咏的。”

  美丽璀璨的星光洒在宛若凝碧的鲜嫩绿叶上,其他什么都看不见。夜萧萧,隅田川河畔一片安宁。现在这里没有浮世的名望和地位,也没有任何的束缚。歌声被风儿吹走了,幽暗的水面上有水鸟轻啼,运土船的摇橹声载着船篷下远古式的生活渐行渐远,树叶的沙沙声像是在低声诉说着大自然的秘密,浪花舔舐堤岸的声音仿佛窃窃私语一般。这些大自然的旋律和着白百合珍贵的花香在耳边一齐奏响。

  因为渴盼名利而长期枯萎的女性柔情又在心底萌动,已经看淡了名望价值的园子,在大自然如此强有力的诱惑下,哪里能够拒绝。她的声音颤抖,从内心的最深处传到嘴边。

  “你说的事……能对你信奉的神明发誓吗?”

  “当然可以。”

  走过竹屋的渡口时,笹村忽然停下脚步,将园子紧紧抱住,似乎是压抑不住胸中翻腾的强烈的诱惑之情,猛地将嘴唇凑了过来。

  “啊!”

  “怎么了?我是上帝的信徒,所以我向上帝起誓忠诚。但你不是基督教徒,所以是不是应该用行动来证明一下,好让我安心?快,愉快地接受我的吻吧!”

  园子先是感觉到他胸口的百合花那芳香、柔软的花瓣轻轻触到了自己的下巴,随后便什么事情都分辨不清了。

  实际上,园子长这么大还没有做过这么羞人的事情。不过当两人走过吾妻桥,来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后,因为害怕旁人的闲言碎语,便分头上了人力车,她竟奇妙地感到一种愉快。刚才笹村硬是劝她今晚一定要到自己租的房子里坐一坐,把她吓坏了。现在,那份恐惧也慢慢消散,胸中只留下了温暖、清新的感觉。

  啊!在大自然最热情的六月之夜,园子就这样被它的诗意打动,接受了永不后悔的恋爱恩赐。她一定以为这份恋爱是天和地主动推到自己身边的。恋爱原本就必定要由几分草率来成就,因此她绝不会感到丝毫的踌躇和忧虑。

  八

  第二天是星期天,园子哪儿都没去,跟着秀男在后院阴凉的树丛间、池塘边玩了一天,百无聊赖。黄昏时分,园子回家看了看许久没见的养母。

  养母利根子一改平日的苦相,罕见地满脸阳光灿烂,所有的动作都显得手忙脚乱,有些像小孩子高兴时的雀跃。园子虽然想象不出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到养母这么欢喜,自己也禁不住开心起来。

  “母亲,您今天气色真好。碰到什么开心的事了吗?”

  “啊,阿园啊!”养母似乎早就在等着她发问,“最近我应该能够得到想要的工作了。当然,还没有最终确定……”

  “母亲想要的工作,是哪所学校的老师吗……”

  “嗯!贵族女校……”

  养母忙不迭地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最近贵族女校的书法教师调走了,有人推荐她去接任。如果顺利,不久后养母就能得到多年来渴望的名誉和地位了。

  “啊,原来是这样。母亲,我真替您感到无比高兴。希望这件事能尽快定下来。”

  “估计这几天就能确定了。但是,学校要要从这个月的十五号开始放暑假,弄不好要拖到九月左右了。”

  养母说完稍停了一下,园子赶忙问她吃过没有,请务必和自己共进晚餐。不一会儿,女用人端来饭菜,两人相对坐下,养母问道:“你学校的课要上到什么时候?”

  “到这个月底。”

  “那是不是会一直休息到九月?”

  “是的,我们会放假到九月十号。不过一年之中就属六月份最辛苦了。后天还有校庆纪念会,学生要做许多演讲、朗诵,老师们必须负责指导。这件事情过后,马上又得准备期末考试,这个月真的是忙。”

  “对,对。去年纪念会的时候,你的学生的朗诵成绩最好。”

  “也正是因为这个,我想今年无论如何也不能比去年差。”

  两人又说了许多对将来的期许,园子从养母家出来时已经接近晚上九点,回到黑渊家不多久,就听到挂钟敲响了十下。园子坐在桌旁,批改学生的英语作文和听写等,直到十一点才上床入睡。

  第二天,终于到了星期二校庆纪念会的日子。每到这天,她们学校都会邀请与建校有关的社会知名人士、学生家长等前来。会场上学生们会用英语演讲、表演歌曲,以及演奏音乐,结束后按照惯例,大家会到运动场的树荫下享用料理和学生制作的美食。今年的流程也是一样,园子负责的学生果然在英语演讲中获得了最佳成绩。因此,第二天水泽校长对她也是大加赞赏。

  简直是好事连连!这十几天里园子被倦怠感占据的心忽然恢复了以前的平和与勇敢,对名誉及地位的渴望也随之勃然而起。然而这次的欲望与以前大不相同,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极端、偏执却又漫无目标地渴盼名望,或者说是打算放弃孤身一人在茫茫浮世里崭露头角的想法,而是下定决心借男人的手,以一个女人、某人妻子的身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获得稳定的名声。

  比起以前,园子对所有事情都显得更加积极了,有时又会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沉着。她的身体似乎也比以前更加健康,玫瑰色的脸颊透露出处女特有的风姿,清高中带着娇媚。只是偶尔在寂寞的雨夜里涌起丝丝悲伤,因为不知道养母对自己未来的婚姻究竟如何考虑。然而即使是这件事,这位高洁而单纯的处女也保持着坚定的自信:只要用诚心和热心去面对,只要两人之间没有肮脏和虚伪,就没有不成功的道理。

  在偶然邂逅的公园里一起散步,在黄昏的树荫下手牵着手聊天——园子渐渐地感受到了恋爱的愉快滋味。时间过得很快,不觉间已经过了二十多天。学校的第一学期即将结束,两个月的悠长暑假很快就要到来。园子首先想到的是这个假期如何度过。终于能够从刻板的授课时间中脱离,要不要借此机会准备下结婚的事情?先回养母家慢慢和她商量,然后拜访校长及其他与自己有工作来往的人,把自己的想法如实地告诉他们,这一点绝不能疏忽。待过一段时间,到今秋或初冬,选个天朗气清的时候举行婚礼。园子开始在心里做种种规划,然而黑渊家每年都要去小田原的别墅避暑,长义老人再三邀请园子务必同行。盛情难却之下,园子无奈,和他们约定自己只能待到七月底。如此一来,只能暂且把心中的计划放下来,虽然略微有些失望,但毕竟八月份还有一整个月呢,完全有充足的时间执行自己的计划,这么一来,倒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于是园子没有流露出丝毫不快,和无限期待旅行的黑渊一家坐上了前往小田原的火车。

  在国府津的车站,一行人与去箱根温泉的旅客们一道登上了电车。伴随着相模滩不绝于耳的涛声,穿过葱翠的松林,越过广阔的绿野遥望箱根的群山,渡过美丽的酒香川后,终于又看到了茂密的松树,小田原的城墙随即映入眼帘。漫长的旅途中,园子不停回答着秀男的各种问题,讲完历史,又讲地理。在这里坐上人力车,穿过残存着古驿站萧索风貌的小田原街头,不一会儿就到了建在海边的别墅。

  “真是好景致啊。”

  园子和黑渊一家坐到外客厅的檐廊下,忍不住发出了喜悦的赞叹之声。她也曾两次到过箱根,在这一带的海边散步,但从未像今天这样独占过如此美妙、宽广的相模滩风光。黑渊家的别墅无疑占据了最好的位置。矗立着四五棵大松树的围墙边,一片小沙丘慢慢下行,渐行渐远,直到五六十米外的海边。这片宽广的沙地上,靠近沙丘的一侧长满了各种类型的低矮杂草,盛开着小小的花朵。对面一侧,散乱着涨潮时被海水带上来却忘了带走的海草和贝壳,即便相隔很远也依旧清晰可见。午后的阳光酷烈,烤得沙地热腾腾的,大海眷恋着夏日的晴空,尽情展露着自己广阔无边的深蓝色。东面的尽头,三浦半岛隐约可见,几朵白云飘荡在头顶。可他们正对面的水平线上,除了大岛的炊烟和点点白帆外,却再无他物。大团的波浪从海上缓缓涌来,冲上银色沙滩后便发出巨大的声响,撞得粉碎。溅起的飞沫反射着日光,释放出难以形容的异彩。园子凝望着一刻不停的波浪,过了一会儿,又把脸转向了横在眼前的伊豆半岛方向。亘古不变的青山似乎得到了极大的安全感,仿佛带了一层深长的意味。一时间,园子的心完全被大自然俘获,脑海里再次涌出漫无边际的空想。忽然她又回过神来,回头看看自己,心里生出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刚到东京的时候。

  从檐廊回到客厅,主人和夫人终于换上了睡衣,坐姿也随便了些。看到园子正望向自己,夫妇两人齐声说:“园子小姐,你也换换衣服吧。”

  “好的。不过这儿真凉快,我一点儿汗都没出。”

  “园子小姐,你的房间可能稍微小了一些。我觉得你住对面那间三叠大的房间会合适一些……”主人长义望向缟子夫人,似乎在催促她同意。夫人点点头,拍手叫来了女用人。

  园子向夫妇两人微微欠身,跟随女用人去了房间。虽然很小巧,但房间清静、整洁。几近落地的大窗外,一棵青色的松树枝叶细密,凉风吹过时不停地沙沙作响。园子就在这个房间里住下,上午九点到十点准时监督秀男读书一小时。除此之外,上午日光还不强烈的时候,又或是海面被染成蔷薇色的黄昏时分,园子会和黑渊一家人或到海边,或到街上,又或到旧城址去随处散步。悠游自在的避暑生活让园子觉得时间过得很慢,离开东京才不过一星期,就已经将狭小的小田原的古迹和名胜都看了几遍。

  无数次的散步时分,最让园子乐此不疲的是踏着沙子上冰凉的露水,一边自由地呼吸着纯净的空气,一边在拂晓的海边散步。以及漫步在海边,沉浸在紫色的黄昏中,仰望着刚刚露出微笑的明星。

  一天早上,黑渊一家还处于甜美的梦乡时,园子已经爬了起来,照例一个人走下墙外的沙山,贪婪地呼吸着清晨的空气,径直走向大海。四周水汽朦胧,大海似乎刚刚从沉睡中醒来,发出阵阵轰鸣。即将升起的朝阳在东面的天空画下一条红线,一秒一秒地扩张着自己的领地。园子明明没有打算唱歌,歌声却自然地从喉咙深处流了出来。不知何时,她开始忘我地吟诵起笹村创作的新体诗中自己记得的短诗。就这样走了一两百米远,停在沙滩上的渔船背后忽然站起了两个人影,园子赶忙闭住了嘴巴。那是一对青年男女,他们也发现了园子,惊讶地从沙滩上站起身来,牢牢地牵着对方的手向沙山方向离去。园子立刻明白过来——两人是一对新婚夫妇。不知为什么,园子的视线紧追不舍,直到两人消失在松影后面,一刻都没有离开过。他们的身影消失了,但两人合唱的声音依然隐约从波涛的轰鸣声中传来。

  靠着渔船的船舷,园子自然地垂下了头。想要和恋人一同在这干净的沙子上漫步——从园子喜欢上海边的拂晓和黄昏时分开始,这个想法就已经无数次在她的脑中穿梭。与此相关的想象,如今更是顷刻间填满了整个脑海。太阳冲破东方天空的层云,迸发出第一缕金黄色的光线时,园子回到了自己那三叠大的房间。她又一次重复自己的决心:下个月无论如何都要尽早赶回东京,实施自己计划的那些准备工作。然而在此之前,哪怕是一天也好,多希望能把他也叫到这片海边来。一想到这里,园子眼前浮现出了笹村喜气洋洋做新郎的模样。这份感情越来越强烈,终于,她用整个上午写了一封长信寄给笹村。

  隔了一天,回信便到了。信中说他明天会住进一家名叫南阳馆的旅馆,请园子当晚去那里见面。然而信封正反面写的都是假名字,不仅完全没有出现“笹村”两个字,信上还特意嘱咐绝不能让黑渊家的人知道自己来了小田原。园子觉得有些奇怪,但转念一想,这肯定是他想对两人的恋爱关系保密,也就不再怀疑。当天傍晚,园子谎称散步,辞别黑渊一家,到南阳馆去见了自己久违的爱人。

  见面时,园子完全忘记了那信的事,一句都没有问。她只是和笹村约定明天早晨在海边的沙滩见面,然后就回了别墅。

  九

  清晨的海边约会给园子留下了难以忘怀的无限快乐。和在街上或公园里散步时不同,这片宽广的沙滩上没有人妨碍她和笹村手牵着手,没有人妨碍她和笹村尽情地接吻。沉浸在毫无杂质的恋爱甜蜜中,园子和笹村约定黄昏时再见面——这次是在荒废的古城遗址。怅怨地看着太阳发出光芒,她只得先和笹村分开,回到了别墅。

  一整天,园子只是呆呆地望着太阳在天空中移动,好不容易才挨到了晚饭时间。夕阳如同燃烧的火球,正朝海面坠落下去,锐利的光线穿过如同撒满金粉的云间,打在窗外粗壮的松树干上。园子眼前已经真切地浮现出约会地点的样子——城外的农田间还保留着护城河及周围的湿地,最适合避人耳目。遮天蔽日的杉树荫下?爬满常春藤的断墙边?还是说去大久保神社建造的天主台附近呢?怎样都好。挽着恋人的手臂度过诉说着不朽历史的古城黄昏,不也是在歌颂同样不朽的恋情吗?多么美妙而有诗意!园子在漫无边际的想象中,不知不觉把自己当成了小说中的人物。突然,她被纸门拉开的响亮声音惊醒。进来的是缟子夫人,她似乎有什么心事似的坐了下来。

  最初的两三句对话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没过多久,夫人向前跪行两步,出人意料地问道:“园子小姐,听说笹村先生来小田原了。他没有告诉您一声吗?”

  该怎么回答呢?园子吃惊得快要窒息,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继而按笹村在信里嘱咐的,小声回答道:“没有。”刚说完,缟子的脸色就变了。

  “哈?这算怎么回事?他也太过分了!”

  方才,从东京带来的女用人和夫人说起自己昨天下午看到笹村从电车上下来。本以为他会来拜会自己,却不料对方连一点儿音信都不给,夫人未免有些不快。其实最近三个多月——自从园子来了以后,笹村就不大登门了,夫人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基本每个星期日都会去教会,也从来见不到他的人影。开始还会写信道歉,说杂志社的工作太忙,可最近一个月竟连封信也看不到了。为此夫人已经不愉快了很久,但终究没法亲自去他的住处质问,只好自己生闷气。这次他同在小田原,居然不来露露面,实在让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园子也觉得缟子的话有道理,自己也因此再度疑惑起来:笹村到底为什么不愿意来夫人的别墅呢?然而既然开始已经假装不知情,现在肯定不能再说实话,园子决心犯下痛苦的撒谎之罪。装作一头雾水的样子,园子问道:“他也没联系过我……会不会是女用人认错人了?”说完,她刚要悄悄地转过头去看夫人,夫人厉声回答:“不会,千真万确,就是他!”夫人的语气有些激动,“阿竹说他一看到自己就慌慌张张地躲进了一条小巷,阿竹也就装作没看到他回家来了!总之,他的的确确是到这边来了。”

  “啊,这样啊。”园子嘴上回答,心里却难以言喻地痛苦着。

  夫人定定地盯着园子的脸,说道:“园子小姐,他这么做算怎么回事嘛,太……太过分了。对不对,园子小姐?”

  她那慢慢变化的语调和脸色让人很难相信仅仅是因为笹村的无礼而感到愤怒,看起来似乎还有其他更深层的缘由。园子却顾不上留心这些,她只想赶紧逃离这里。然而夫人显得越来越激动,终于再也压抑不住老年女人天生的、可怕的嫉妒之情。

  “园子小姐,笹村先生最近有什么……讨厌我的理由吗?”

  “不,并没有那样的理由……”园子终于发现夫人的样子有些不对劲,然而她依旧没有多想。黑渊家的人一直都抱有偏执的猜疑,觉得世人都因为他家的名声才不愿意和自己来往。这种猜疑折磨得他们无法维持一贯的和善,园子以为这次也是一样。于是她反复解释夫人想错了,笹村绝不是那样的人。过了十多分钟,园子依旧在详细、热心地替笹村辩解。忽然她惊呆了,因为夫人的脸色正变得越来越可怕。

  “园子小姐,你对笹村先生的想法非常了解嘛。”夫人突如其来地问。

  园子一下子羞红了脸,不再出声。但只是脸红这件事就足以让夫人在心中下了某些结论,她猛烈的嫉妒之火似乎燃烧得更加旺盛了。缟子夫人睁大了微带细纹的双眸,瞳孔中射出充满猜疑的锐利目光,微微上翘的深色嘴唇不停地颤抖着。

  “园子小姐。你有什么需要保密的呢?你们之间如果有些什么,直接对我说不就行了吗?”

  “……”

  “园子小姐,我明白了!你要是想隐瞒,没问题,尽情隐瞒好了!但我也绝不会忘了今天的事!园子小姐,你真是太放肆了!”

  缟子似乎已经激动到连坐在这里都无法忍受,嗖的一声站起身来,径直走出了房间。太阳已经完全落山,夫人可怕的身影消失在纸门后面,她走路时衣服摩擦的声响宛若蛇爬过草丛一般,让园子不由得浑身寒毛直竖。然而并没有见过太多罪恶的园子总是习惯于用纯洁、正直的心去看待他人,因此直到现在她都没明白夫人生气的真正原因。是由于笹村疏远了夫人,所以她一时冲动了吗?哎,总之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笹村是在寂寞的古城中一个人傻等,还是已经回旅馆了?想到这些,园子感到难以言喻的悲哀,可是当着夫人的面,今天是无论如何都出不去了。她焦躁地寻找着时机,终究是无济于事,直到晚上十点多大家都上床睡觉后才终于决定放弃。

  可是,园子换上睡衣,钻进蚊帐后,却总也静不下心来。今晚一定要去见他一面!要为自己的失约道歉。而且也要让笹村明天一早就来别墅拜访,无论他是出于什么缘由不曾来访,但至少要先平息夫人的怒火。就这么翻来覆去地想了一会儿后,她又稍稍欠身看了看枕头旁边的怀表,忽然下定了决心似的从床上起来,悄无声息地穿上了刚刚脱下的衣服。观察了一下四周的动静——尤其是夫人晚上睡的套间——随后从自己房间的大窗溜出去,将套窗照原样关好,飞快地朝面向大海的围墙跑去。

  月光毫无遮拦地照射下来,四周明亮得如同白昼。穿上平常去海边时穿的草屐,一打开栅栏门,园子便跑下沙山,沿着海边全力奔跑。沐浴着皎洁的月光,浩渺的相模滩像一块银板般平静、闪亮。伊豆半岛黑魆魆的,盖着薄绢般的夜霭,正在安静地沉睡。跑出大概一两百米后,前方又见一座低矮的沙山。越过沙山后,园子想要从它对面的小路去往小田原的街区。刚刚转过那座系着四五艘渔船的小渔屋,忽然暗处传来人声:“啊,常滨小姐!是园子吧?”

  “嗯。”园子吃惊地循声回望,只见一个男人壮硕的影子印在美丽的白沙上。紧接着从小屋背后传来了女子低低的歌声,似乎是两个人,正在唱庸俗的流行歌曲。

  “哎呀!是水泽先生吗?”

  “景色真好,你也是出来散步吗?”说着,水泽校长站到园子近前。他说自己也是为了避暑,决定去箱根旅行一星期左右,昨天刚到小田原,想要看看这里的古迹,已经待了两天;又说禁不住今晚美妙月色的诱惑,自己无聊之下就请旅馆的女店员做向导,第一次来欣赏海边的景色。最后他说道:“我知道你也来了这里,所以原本想在明天或是从箱根回来后去拜访的。”

  园子被吓得惊慌失措,想要回答却一口气堵在了胸口。水泽倒是很平静,邀请道:“一起去那边走走吧?”边说边不时望向园子的脸庞。

  月光照耀下,园子美得不可方物。她的脖颈喜欢微微侧倾,总让人觉得是因为承受不住那浓密头发的重量。此时这满头青丝在夜露和月光的映衬下更添光泽,几绺散落在一旁的发丝被袭来的海风吹拂着,凌乱地挂在白皙的脸庞上。仓促出门时穿上的浴衣并不齐整,胸口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肌肤,衣袖和下摆在风中翻飞。水泽的目光不觉间有些恍惚,变得绵软无力。

  “水泽先生,我……家里还有事,得尽快去一趟鸟渡町……”

  园子还是下定决心,回绝了校长,匆忙想要离开。水泽显出有些不舍却又不便强留的样子,不,或许是因为小屋暗影里的女子频频发笑,使得他不能不对园子有所保留。说完再会,他又告诉园子自己住在南阳馆,最后茫然若失地看着园子飞奔的背影渐渐远去。

  园子一边跑,一边心里越发地烦闷。南阳馆——校长居然和笹村住在同一家旅馆。自己今晚去笹村房间的事会不会被他知道?同一家旅馆,如果在走廊碰到怎么办?然而如今也顾不上为这些事胡思乱想了,只能听天由命。晶莹剔透的月光中,园子跑着,烦闷着,没多久就来到了南阳馆的门口。

  十

  正面的大门已经关了,但有个出入口还透着灯光,里面时不时传来女店员的笑闹声。

  “打搅了,这里应该住着一位笹村先生吧?我姓常滨,烦请转告他一下。”

  “好的。马上就去。”

  在等待女店员回来的时候,园子依旧提心吊胆,不停地回头看。所幸在旅馆里并未见到校长的身影,园子轻舒了一口气,在女店员的带领下来到一楼的一间日式房间,拉开了纸拉门。

  “园子,你来找我了!”男子正要出去迎接园子,恰巧刚从里面打开门。他用充满喜悦的声音呼唤着园子,轻柔地拉起她的手,带她进屋坐下。

  “真是对不起,你一定等了很久吧。”

  “没有。我在约定的地方等到八点多,想着你可能有事耽搁了,没到九点就回来了。”

  “哎呀,一直等到快九点!”园子的声音有些哽咽。过了一会儿,她努力让自己恢复平静,把今天事情的原委详细说了一遍。

  “咳,也就是说我来的事夫人已经都知道了。”笹村的脸上瞬间笼上了一层难以形容的苦痛。

  园子静静地点了点头,“笹村,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难受。你为什么不愿意去黑渊家呢?”

  “也没什么特别的缘故……”笹村又痛苦地叹了口气,“只是……只是我想把我们的关系保密。尤其是那位夫人,嫉妒心特别重,万一她察觉到我们的事,肯定没什么好事,所以我不敢去他们家。”

  “但是……事已至此,也没有办法了。明天你无论如何都得去一趟了。”

  “嗯,说的也是……看样子不去一趟肯定说不过去了。”笹村终于松了口,但似乎内心还是有些犹豫,园子又不厌其烦地叮嘱了他好几次。

  一问一答中,时间无情地流逝而去。突然女店员拉开纸门,说道:“不好意思,您今晚住在这里吗?”

  “不不,我马上回去。”园子吃了一惊,从腰带里掏出表来,“哎呀!已经十二点了。”

  女店员又把门关上,不知去了哪里。笹村看着慌慌张张准备回去的园子,有些惊讶地问道:“园子,你真的打算回去吗?”

  “是的。不回怎么行。你……”园子有些忐忑,看了看笹村的脸。

  “话是这么说。但已经这么晚了,不如就住下吧。这样吧,园子。明早天亮前就回去,不会有人发现的,你说是不是?好不容易能有一个互诉衷肠的晚上,你就别回去了。”

  园子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热情,只是无力地放下刚要抬起的膝盖,垂下了头。

  夜晚安静得可怕。刚才各个房间三味线的声音、人的笑声、语声还在此起彼伏,这会儿已经完全消失。远处海上涌来的潮声在寂静中变得越来越响亮,街上不时传来几声犬吠。

  “园子,你就别回去了,好吗?”

  笹村静静地牵住了园子的衣袖。然而园子无论如何也拿不出过夜的勇气,只能继续沉默。看她这样,笹村继续说道:“为什么不可以?我们已经彼此表明了真心,只要世人不知道,就绝不是什么可耻的事,也完全没必要害怕……哎,园子,为什么不听我的呢?”

  “为什么……你啊,万一被人知道,事情可就无法挽回了。而且我们学校的校长也住在这家旅馆,所以不管怎样我都必须回去。”

  “太遗憾了,真的不行吗?”

  “嗯。虽然我也舍不得……”园子微微带着哭腔,把脸转向一旁。灯火映衬下,她脖颈处的皮肤更显白皙。西式发髻的鬓发垂在脸颊上,为她恰到好处地增添了一缕楚楚可怜的风姿。不仅如此,单薄的浴衣从腰部到膝盖紧紧包裹着她发育良好的身体,简直如同名匠手中披着薄纱的雕像。笹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眼前美丽的女子,看来十分不愿放她回去,又要开口相劝。

  然而园子的决心已定,她静静地站起身来,说道:“你……你一定很生我的气吧。”

  “不,绝对没有生气。但是园子,你对恋爱太冷淡了,心太硬了。”

  “你要是这么说,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我绝不是因为冷淡才坚持回去的。因为我们没有结婚,还是秘密恋爱,我总觉得良心在受到谴责,做不出那么大胆的事情。请你一定原谅我。”

  “什么嘛。原来是良心受到谴责?园子,只要回去了,你的良心就满足了吗……你回去就能心安理得了吗?”

  “什么?”园子的手扶住纸门,停住了脚步。

  借此机会,他连忙滔滔不绝地劝说起园子:在这美好的夜晚,一对明明彼此相爱着的恋人,却因为惧怕世俗的眼光而坚决不同宿,这种行为究竟有多少价值?只是一时克制住了欲望,真的能证明意志的强弱,或是为自己带来一些名誉上的光彩吗?或者说,能满足多少自己的虚荣心呢?好,就算此时压抑情感完全是出于良心的正确判断,但它真能让人的心永远满足,永远安心吗?“园子,你能高高兴兴地回去吗?”

  被他这么一说,园子发现自己还真的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来回答。即便如此,她仍感觉引导自己前进至今的教育绝不会容许自己这么做……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不敢在这家旅馆住下来。如果自己受的教育少一些,道德感稍微薄弱一些,那自己也不必忍受如此痛苦的折磨。明知这绝不是罪恶,但自己就是不敢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呢?终于,园子的心被悲伤占满,只得将瞒着夫人溜出来,担心被校长发现的事说了一遍。总之今晚必须回去,不能不回去。

  笹村终于放弃坚持,说道:“园子,那我送你吧。”

  “嗯,走吧。”园子喜出望外,眼泪流了下来,“我们可以一起走到别墅边上。”

  笹村送园子到距离别墅一百多米的地方。最后园子又再三叮嘱他明天一定要来拜访夫人,宽慰一下她。悄然分别后,园子看了看四下里无人,这才放下心来。待躺进被窝后,她就觉得异常疲惫。

  十一

  第二天早上九点刚过,园子和往常一样陪秀男读书,主人长义也坐在一旁。她知道笹村已经到了另一个客厅拜会夫人。十点的钟声敲过后,每日例行功课结束,她惴惴不安地回到自己三叠大的房间。不一会儿女用人就过来了,并把她带到了夫人和笹村会面的那个房间。

  夫人的脸色和昨天不同,丝毫看不出有任何不快。园子稍稍放下心来,装出一无所知的模样跟笹村打了招呼,说了句好久不见。这时,夫人忽然刻意地压低声音说:“园子小姐,请把茶和点心端过来。”

  园子忍不住看了缟子一眼。夫人从未命令她做过这些家中杂事,有时甚至让自己觉得太受优待,有些难为情。今天忽然接到这样的命令,她甚至不觉得懊恼,只是有点意外而已。

  “就在茶室,快去吧。”

  园子明白,这是夫人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故意在笹村面前羞辱自己。但这里不是竞争的地方,所以园子依言轻轻站了起来。来到茶室后,看到女用人正在往茶盘上摆放茶具。这位有名誉、有地位的女教师端起点心盘,跟在不懂事的女用人后面,再次回到了客厅。夫人正高兴地笑着,说:“真是人不可貌相啊。”看到她们进来,就停下了话头。然而在园子耳中,这句话似乎有些意味深长。她偷偷看了看笹村的脸色——还好,没什么异样。笹村依旧保持着平常那副甘于清贫的态度和一副亲切的模样接过话头:“再没有比伪善更可憎的东西了。比起它来,许多明目张胆的罪恶都更值得同情。如果我遇到无法保持完美道德的情况,一定会欣然来到神的面前,接受他的审判,绝对,绝对不会犯伪善的罪。”

  说完,他又没事人似的转向园子,开始说起关于美丽景色的话题。过了一会儿,夫人又下了个简单的命令。

  “你去开一下那边的苇门,怎么一点风都透不进来……”

  园子什么都没说,只是照做。聊着聊着,大家决定去海边转转,便一同来到檐廊下,很不巧,脱鞋石上只摆了两双草屐。

  “对面走廊有我的低齿木屐,快去拿来。”

  “哈?”园子的脸都有些红了,不由得瞪大了明媚的眼睛,狠狠地望向夫人的脸,却看到夫人正以万分冷漠的神情看着自己。两人的目光交错,沉默了好一会儿。笹村似是有些看不下去了,便将目光移向远处,穿上草屐后走到了围墙旁边。不久后,园子的脸上添了一缕悲伤的神色,像是忽然改变了主意似的,安静地离开了。很快,她单手提着夫人的木屐回来,恭敬地往脱鞋石上摆。夫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立即将右脚落在木屐上。园子还没来得及抬头,夫人的衣服下摆唰的一声从她的领口及头发上掠过,将头上插的梳子扫到了地面上。

  奇耻大辱!渴盼名声的女教师胸中激荡着愤怒的吼叫声。自己究竟有什么罪过,要忍受这种羞辱。再怎么说自己也是教师,夫人算什么呢?之前还不是别人的小妾……外国人发泄肉欲的玩物而已!园子的脸上犹如火烧,愤然抬头,却发现夫人已经去了笹村身边,正和他在墙边并肩而立。突然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情感像冰块一样冻住了园子的胸口,随后她那谦逊的心里又找回了理智:在这种场合下和夫人争执不会有什么好处。园子咬紧牙关,静静地捡起梳子,跟在了两人后面。

  然而在海边漫无目的地挪动脚步时,园子开始想到,今天所受的屈辱绝不能就这么算了。一个正直的、光明正大的女子甘愿被一个卑贱的、丝毫不懂贞操价值的妇人侮辱,实在是对女子神圣贞操的亵渎,肯定不能轻易放过。话虽如此,自己又不是那种靠复仇来泄愤的性格。对了!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今天毅然离开这个家。过了快一个小时,三人一同回来后,园子已经下定了决心。

  吃过午饭,笹村说要回旅馆,便辞别了夫人。之后园子几次想找机会跟主人长义以暂时休息为由告辞,却始终不得其便。终于到了这一天晚上,独自回到房间后,园子用手肘撑在窗台上望着窗外。此时月亮尚未出来,庭院完全被幽邃的暮色所笼罩。然而将近立秋的天空因饱含露水而带上了水灵的光泽,映衬着横卧的银河。沙山上的草丛及周围的虫鸣声此起彼伏,如同骤降的急雨一般嘈嘈切切,甚至压过了轰鸣的潮声。从让人心灵永不停歇的名利之城离开已经半个月,面对这清愁的秋意,园子的心中因着对笹村温柔的爱而烦闷不已。

  她又仔细回想起早上的散步和两人在旅馆的对话,越来越难以忍受心中的思恋之情。同时一个疑问再次浮现:夫人为什么会为了笹村的事这么侮辱自己呢?从夫人穷追不舍的样子来看,她似乎不单单是因为笹村疏远自己才生气的。那么里面必定还有其他的理由。说到底,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不一般的事情,她才会这样向自己发泄怒火。特别的事情……可思来想去也没想明白夫人究竟为什么会因笹村而恨上自己。但这又的的确确已经发生了,她暴怒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翻来覆去后,突然意外地,一种讨厌的、不祥的想象自然而然地涌现出来。园子一度逼自己打消这个过于恶劣的猜疑,但让她痛苦的是:除此之外,从夫人和自己、笹村三人的关系来看,实在找不出夫人做出近乎复仇的侮辱的理由。再考虑到自己信任的笹村,不能不认定这种想象是错误的。笹村和夫人有某种关系……可这怎么可能呢?他虽然有时也会心志动摇,做出昨晚那样的事——不,即便他拥有和自己相信的完全相反的堕落品行,他总归还是个文学家,是受过洗礼的教会信徒,甚至可以说是德高望重的前辈,只要他愿意,连牧师都可以做的。这样想来,他不可能做出这种仅是想象一下就让人毛骨悚然的罪行。那么,今天的事情一定还有自己无法知道的原因,背后一定还隐藏着其他的关系。自己对他人、对恋人做出如此卑劣的推测,这本身就是极大的罪恶。自己绝不能往这方面想,只要今后不再继续受侮辱就好了。要达成这个目的,只要远离这个家庭就可以了。园子再次下定决心,将写满悲伤的脸从她那被沉重头发压得显得越发可怜的纤细脖颈上抬起,望向庭院。客厅漏出的灯光照耀着盛开的月见草,高挑的长义牵着秀男从它们前面走过。

  十二

  “老师!”秀男回头看见园子,立刻叫了起来。

  “怎么了?”园子温柔地回答。长义和秀男都来到园子房间狭窄的外廊边坐下,这是个好机会。

  长义已经满头白发,看上去只是个满心疼爱幼子的善良老人。园子静静地说自己有些事情,想明天一早辞行。长义异常吃惊,随即露出一丝令人心疼的痛楚。他茫然地看着园子的脸,半晌才语调悲伤地说:“园子小姐,您到底有什么事呢?我明白,您既然开口,那事情必定非同小可……但您好不容易,下了这么大功夫……您看,秀男能读一些书了,字也能写对了。您现在突然要走,我又得给他换老师,当然,您认识的人可能有许多都能代课,但我觉得肯定没有人像您这样诚实、和善。我真的不愿意让您走。您也看到了,他的母亲是个粗鲁的人,根本没法子把秀男的教育交给她。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想一直把他托付给您。我完全……您应该也察觉到了,我老年的安慰、一生的愿望只有把秀男培养成一个出色的人,堂堂正正地把他送入社会。只有这一件事。为此,就当是我强人所难,请您一定安排一下时间,重新考虑请假的事……”

  看着老人充满诚意的脸,平时就对他寄予深深同情的园子再也说不出强硬的话来。怎么办?随着刚才下定的决心稍稍动摇,老人第一次对自己敞开心扉时自己暗下的决心又再次在胸中激荡。出于对黑渊一家深切的同情,对社会不公的义愤之情,为了慰藉这位不幸老人的心,自己不是早就决心要以最大的诚意和热心来担起教育他爱子的大任吗?如今因为自己的一点私人感情就任性地离开,丢下这一家人不管,多少有些轻率,实在不是善良之举。园子开始反省,自己因一时冲动所做的决定,其实并无多少道理。

  “园子小姐,您觉得呢?我这样恳求您,都不能答应吗?”老人似乎很不放心,盯着低垂着头的园子。秀男也察觉到了他们在说什么,突然叫了一声:“老师,我不要!我不要其他的老师!”接着同样也把脸凑过来看着园子。

  听到这么可爱的声音,园子又怎能不被深深感动?她好像已经忘了所有的事:“我改变主意了。因为一点小事,我就提出这种请求,让您担心,真的非常抱歉。今后我依旧会一如既往地、全心全意地照顾他。这件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吧……”

  园子再次坚定了决心,与此同时,心中还多了一些对方才草率行为的羞愧。老人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立即提议两人到外客厅边喝红茶边愉快地聊天。园子跟随老人离开院子走向客厅。

  月亮已经爬上了松树梢。沐浴着细密松针间漏下的月光,他们来到一处清风可人的位置坐下。老人拍拍手,让女用人把夫人也叫来。难得的愉快时光,让她……园子这样想着,但这种场合下连表现在脸上都不合适,因此她只能默不作声。不一会儿,女用人回来说:“老爷,夫人说她好像感冒了,不太舒服,正要睡觉呢。”

  “怎么会感冒?刚才看着还好好的……真是麻烦!”

  “嗯……”女用人这声回答不知是什么意思。

  “算了,你告诉她好好休息,然后快点把茶端来吧。”

  女用人离开,园子一方面为不用和夫人见面而高兴,心里免不了又在想夫人到底为什么这样执着。感冒很显然是谎话。夫人是拒绝和自己的丈夫一起喝茶,还是对自己愤怒到无以复加,以至于在羞辱完自己以后,就连和自己喝茶聊天也万般不情愿……即便不刻意去怀疑,但疑心还是自然而然地萌生出来。等再回过神来,园子环顾四周,不知什么时候红茶和点心已经摆好了。

  老人静静地拿起杯子,说道:“这个时候感冒……大概是睡觉的时候着凉了吧。”

  “可能是吧。”园子看着略显担心的老人,无法再保持沉默,便低声答了一句。

  “她身体很好,平常连药都很少吃的……”老人都喜欢操心,终于现出阴郁的神色,设想中难得的愉快场面也变得落寞起来。

  园子看到老人并不知道妻子在装病,反而真心为她的意外之灾担忧,更是觉得老人着实可怜。紧接着,园子心中又涌起了更大的同情:如此正直的老人,为什么外界至今还将他看作以往那个卑劣的人,而不能赞赏他感人的悔悟之德?真心悔悟是一件多么难得的事情!

  “您不用太担心。夫人平常身体一直很好,估计到明天……今晚她休息得早,明天肯定能康复。”

  老人点点头,看着园子的脸,这些话似乎让长义心中回想起关于自己妻子的——从结婚时到以后发生的各种事情。他的脸色越发晦暗,说道:“园子小姐,哎,说起来可能全是老人的牢骚。粗鄙之家出身的女人真是让人伤脑筋。我那个妻子,许多时候甚至可以说是我的耻辱。对自己的孩子完全不上心,一心扑在交际等无用之处上,永远把自己的事情放在第一位,至于子女教育、阖家团圆之类的家庭之事,从来就没有放在心上过。我说过她几次,但她完全理解不了我的用心,如今我也放弃了。”

  随着年华老去,老人的名利之念已经淡薄,如今只希望阖家团圆,一家人快快乐乐的就好。然而夫人或许是出于天性,懒于尝试满足丈夫的愿望,当然,倒也没有做过特别让丈夫不愉快的事情。丈夫的心渐渐少了生气,她也终于变得像现在这样,几乎完全不在意丈夫的想法,不在意家中琐事,只为满足自己的健康身体与浮华的精神愉悦而狂热地追逐华服、头饰及微不足道的流行热潮。面对痛快答应自己请求的园子,老人不知不觉就开始反复絮叨自己对妻子的不满,直到发现秀男已经在自己的膝盖上睡着,这才慌忙站起身来。

  月亮升到了必须抬头仰望的高度,想必已经将近十点,甚至可能已经过了十点。园子和老人分开后便一个人回到房间,把被窝铺得舒舒服服后钻了进去。然而不断膨胀的烦闷之情不容许她轻松睡去,烦乱的心绪就像一团解不开的乱麻。老人的一番肺腑之言简直比对血脉相连的亲人还要真心实意,若由此继续推测,夫人会不会因为对丈夫暮气沉沉的样子十分不满,而偷偷犯下了可怕的罪行呢?之前心里一度产生的怀疑再次无法压抑地疯长,接着又忍不住想要知道和她一同犯罪的男子究竟会是谁。最后,园子自己都觉得害怕起来,拼命想要打消这个怀疑。将那么可怕的怀疑加在自己视若生命的恋人身上是不对的,她用尽全力想要将其从心底抹去。啊!今晚怎么才能一如既往地对未来充满希望,在温暖的梦境中沉睡呢?烦闷继之以烦闷,痛苦又接着痛苦,园子努力让自己沉浸在对恋人的种种快乐幻想中,但无论如何都没法安然地合上眼睛。想尽了一切办法,几次起身又几次躺下。为了消除这些想象,园子决定去庭院中散会儿步。她正打算轻轻地打开窗户,忽然从满是虫鸣的院子对面传来奇怪的脚步声。园子忍不住侧耳倾听,随即脸色变得沉重,从套窗的缝隙中向外偷眼瞧。

  十三

  月光皎皎,通透得似乎能照进人的心底,万物笼罩在浓厚的水汽中,让人宛如身处梦境。大海低吟,虫儿浅唱,和阵阵松涛交织成和谐的乐曲,赞颂着不可亵渎的夜晚的平和。忽然又有一阵充满神秘色彩的奇怪声响从空中传来,那是满天重露凝结成水珠滴落的声音。

  园子强撑着颤抖的眼睑环顾四处。一个人影在这寂静的夜里晃动,复又消失在大海那边的矮墙下,许多甲虫被惊动,像树叶一样纷飞四散。啊!园子不禁惊叫了一声,同时立刻联想到一些事情。已经失去了平时沉着的自我约束力的园子,匆忙跑进庭院,又忘我地朝着那个人影追了出去。

  园子越过矮墙,来到沙滩上。放眼望去,月光倾洒,如同铺了一层白银的垫子。前方一二百米处出现了一个人影,正朝低矮的沙山走去。月光明亮,没有丝毫阴影,将她的姿态、打扮照得一清二楚。那人穿着华美的浴衣,腰间系着一条细细的格子花纹腰带,梳成西式发髻的头发被风吹乱,正踉踉跄跄地跑着,简直像是被恶魔附体的人走向无底的黑洞。园子紧追在后面,时而躲进松树的阴影,时而屏息蹑足地往前跑,生怕跟丢了她。不觉间走进了小渔屋旁边的小路,终于又到了小田原的街头,没多久便看到了南阳馆门前的灯光,那人的身影忽然消失了。然而园子很清楚她去了哪里。尽管早有预料,但看到这一幕,惊讶还是再次袭来,同时还有无法忍耐的愤怒及迄今为止从未有过的嫉妒,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种种从未体验过的情感此刻全都集中到一处,狠狠地刺向她的心。此时的园子不渴望什么美名,也不羡慕难以侵犯的权势,只是被狂热的恋情和难以遏制的嫉妒之火蛊惑,摇摇晃晃地来到了旅馆门前。自己究竟是为了打断这对罪恶男女的幽会呢,还是要目睹他们无法掩盖的罪证?园子已经无暇思考,看到正门一侧的出入口还像昨晚一样开着(夜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深),便径直向那边走去,差点和里面出来的人撞个满怀。那人看是园子,招呼道:“呀,常滨小姐,这么晚怎么到这儿来了?快进来吧。别客气,进来吧。”

  园子吃了一惊,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仔细一看,居然是水泽校长。自己该怎么回应呢?园子的窘迫简直无法想象。校长殷勤地邀请她,就差伸手把园子拉进来了。园子只能惴惴不安地先跟他到一楼的一间日式房间坐下。被房内明亮的灯光一照,园子更难为情了,她的心绪烦乱,恨不能立刻跑出去——自己只胡乱穿了件睡衣,系的腰带不仅有点脏,还很难看。

  竟然以这副模样出现在自己供职学校的校长面前,园子感到无地自容。如果校长问:这么晚了,这副打扮是来找谁……自己该怎么回答?如果说是来找校长的,他肯定会责备自己无礼,为什么会是这样不体面的模样。不管怎么说,自己在校长心中的信誉度肯定都会受到影响。这么想着,园子又开始悲伤起来,连手指尖都不自觉地抖了起来。然而不知为何,校长似乎并没有太在意。不,他似乎是在尽量让园子不要感到太难堪,只是漫无边际地闲聊,先让园子充分感受到他性格里光明磊落的一面,又忽然走出门去,像是遇到了什么急事。

  园子松了一口气,但心情还是久久无法平静,总觉得有些害怕。她看起来一脸可怜,频频恼恨地打量自己的身体。这时,不知从哪里传出男子洪亮的笑声。可能是错觉,园子总觉得这笑声听起来很像笹村发出的。她瞬间忘记了一切,两步跑到窗边,小心地透过开着的拉窗向外四处张望。然而窗外是四方的中庭,正中央有个人造泉。对面那排房间的拉窗内传来一阵避暑游客喧闹的谈话声,独独刚才那个声音再也没出现过。一时间,园子如同雕塑般全神贯注地听着外头的声响,突然感觉到背后有人进来,慌忙回头一看,坐在后面的校长几乎就要贴到自己的身上了。园子慌忙后退,水泽紧盯着她的脸,做出严肃的样子说道:“园子小姐,我有点儿事想跟你说。”

  “您有什么事?”园子的脸色铁青,不知他要如何严厉地诘问。没想到校长说:“园子小姐,你将来肯定要结婚的吧?”

  “什么?”

  “用不着这么吃惊嘛。今晚我一定要跟你谈一谈这件事。”说完,他的脸上露出令人作呕的下流笑容。这时,障子[5]唰的一声被拉开,女侍者把酒杯和酒壶端了进来。

  今晚出了太多意外之事,园子已经有点失去自我控制力了,就连水泽给自己倒酒时都忘了严词拒绝。不得已,园子只得连喝了两杯。园子只在很小的时候,被父亲逗着尝过一点点酒,之后的二十年甚至就连酒香都没闻过。因此热酒带来的醉意很快让她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校长往前靠了靠,低头说道:“园子小姐,有件事我想了很久。今晚无论如何都想跟你商量……不,是一定要请你听听我的请求。”

  校长今年四十多岁,此刻他那发黑的嘴唇里突然发出了年轻时候的温柔声音,道出了超出园子想象的请求——答应和他结婚。水泽的原配妻子死后,没多久就娶了个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妻子,可惜前年春天这个妻子也病死了,之后过了两年寂寞的单身生活。这些事情园子早就听说过,但结婚对自己来说绝非儿戏,对方又是雇用自己的学校的校长,必须想到最缜密、最严谨的说辞答复他。在校长的再三催问下,园子终于回答道:“我不过蒲柳之姿,能得到您的垂青,实在是我的荣幸。但是……我是不能嫁到别人家去的……”随后将自己要继承“常滨”的姓氏,必须招赘进门的事说了一遍。

  “啊……”校长也无法再强求,只得说我再考虑一下,咱们再商量。事情讲完,园子再也待不下去,立刻走出了旅馆,尽管此刻的夜色看起来是那么骇人。

  出了门后,园子又立即想起了缟子夫人和笹村的事。两人现在恐怕还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吧。被校长突如其来的表白惊吓后,虽然心头不免惦记,但到底没顾得上他们俩。园子的情绪再次像来时那般激荡不已,她回头看了看旅馆,正准备抬腿上去,又想到若是被校长发现就糟糕了,只能慢慢地往回走去,可心里着实是五味杂陈,思绪万千。终于躺在床上,她全身的力气仿佛都已经被夺走,像是接受了什么可怕的宣告一般,面如土色,看上去犹如一具尸体。

  十四

  夫人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第二天早上十点多都还没起床。长义老人来到枕边,关切地询问她的病况,然而到将近下午三点——自由自在的凉风开始吹散暑气时,夫人决定回东京。她说自己头痛难忍,似乎不是普通的感冒,小田原又没有像样的医生,所以想趁病情还没严重返回东京,尽早接受治疗。就这样,缟子把丈夫和孩子丢下,坐车直奔国府津的车站。看到这副情形,园子还以为她的话有几分可信,结果当天傍晚偷偷去了南阳馆找笹村时立即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旅馆的女店员告诉园子,他已经在下午出发了——看样子笹村是为了赶上夫人乘坐的火车。恐惧和惊愕越来越深,让园子几乎浑身颤抖。回到家,来到房间,立刻有一张明信片映入眼中——笹村说自己有急事要回东京。园子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又收住声音,伏地痛哭了三十多分钟。

  哎!园子已经没有责怪男人罪行的勇气,也没有了为他欺骗自己的事而愤怒的勇气……她丧失了所有的气力。她甚至没有力气思考自己怎么会相信那么肮脏的男人,只是一味地悲伤,那个人为什么会犯下这么可怕的罪行?笹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和夫人有这种关系的?是在和自己做约定之前,还是在那之后?总之,从情形上看,最近两人已经许久没有往来了。究竟是什么样的一念之差,才会让那人做出如此可怕的事?对自己来说,简直是难以想象的。然而昨天自己偶然的怀疑不幸被证实,甚至还目睹了他们幽会的事实,今后要如何面对那个人?为了避免顽固的养母到时反对,自己都已经提前跟她打过招呼,结婚这件事必须由自己做主,结果现在已经完全没有意义了。那人或许根本不像想象中那么爱自己。他嘴边虽然经常挂着爱的神圣之类的话,其实只是为了一时肉欲才爱的自己。但自己怎么都不相信他会是那么不道德的人。按理说,接受过洗礼的信徒对着上帝发过誓,已经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余地。话虽如此,自己却看到了让人如此悲伤的事情,所幸肉体的贞操并没有被夺走……结束这段恋情会更幸福吗?然而回想起来,自己总觉得他不会是品行那么低劣的人。暂时先这样吧,等到完全揭穿他们的秘密……不行,自己必须主动劝诫,让他早日悔罪。万一这个秘密传到长义老人耳朵里,事情会变成什么样?一心盼望家庭和睦的老人,身体能否承受得住?一方面,让他悔悟是自己作为恋人的责任;另一方面,瞒着老人,宽慰他,是自己对他平日里诸多照拂的最大回报。园子稍稍恢复了些勇气,很快提笔写了封信,如一无所知般诉尽了诚恳真切之意,而强烈的痛苦和悲伤又让她忍不住整晚流泪,浸湿的衣袖几乎可以拧出水来。

  伴随着无尽的泪水,七月很快就要结束,夫人离开后再也没有回过小田原。想到她大概正在东京那空旷的房间里享受着不正当的欢乐,园子的心中五味杂陈。

  原本打算八月份返回东京后做结婚的准备,如今也已经不得不放弃。这个绝望的八月依旧酷热难耐,时间依旧不停地在流逝。一天早上,园子听见老人吃惊地大声叫嚷,不停地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发生了什么事?园子心里一紧,心脏剧烈地跳动,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她赶忙来到老人的房间坐下,老人表情悲伤,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可怜巴巴地看着园子的脸。

  “您这是怎么了?”

  “园子小姐……说到底,都是我的错!”他指着报纸,把它递到园子面前。

  “发生什么事了?”园子连忙出言问道,随即立刻将视线转向了报纸。杂栏开头的地方用二号铅字印着大大的标题——向岛的妖窟!正义之士可还记得黑渊家?!标题很能吸引人的好奇心,足足占了好几行的版面。不是关于夫人的事,园子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放心。挑着读了一点,大概看出是攻击富子的。文章说向岛树林深处的宅院里有一处独立的房间,是富子引诱艺人耽于淫乐的密室,大房子里也有几间暗室,许多妇人常来这里肆意纵欲淫乐。园子知道宅邸里并没有暗室,尤其树林间除了凉亭什么都没有,无非是一些夸大其词的报纸为了销量胡编乱造而已。不过从富子平常的言行举止来看,找来艺人为酒宴助兴应该也是事实。园子抬起头说道:“您别在意,不可能有这种事。”她想宽慰老人的心,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老人低沉地说:“不,即便没到这种程度,肯定也不会完全是捕风捉影。园子小姐。我们一家尽是些丢人的事。”

  园子一时找不出安慰的话。老人略低下头,又马上抬了起来,用带着真心悔恨的悲伤语调说道:“但是,园子小姐。我绝对不恨这个被人唾骂的女儿。我真心觉得……这一切说到底都是我不好。如果我有一个能堂堂正正出入社会的身份,即使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身份,我的女儿也绝不会变得如此怪僻。想到这儿,我不怪别人,只恨自己以前犯过的错。啊!全都是我的错!我做了可耻的事……”

  对如今的他来说,灿烂的黄金之光、处处荣华的深宅大院有什么价值呢?!只剩下深深的悔悟。然而悔悟也没有用。这个社会看似宽大,却永远恶作剧般地高举着正义之锤,不知什么时候才会落下。它永远也不会接受这个老人的悔悟。不仅如此,它还要彻底埋葬这个一度犯下罪行的老人的所有希望。

  园子再也想不出新的安慰之言,只是和平常一样反复地劝慰道:真心悔悟是难得的德行,只要能幡然悔悟,所有罪行都应当一笔勾销;社会舆论未必完全正确,只要真诚地坚持信仰,自求安心就足矣。说了一会儿后,园子便辞别了老人。从第二天起,报纸每天都在连载,老人苦闷异常,终于决定自己一个人回东京找富子问清事情的虚实,否则怎样都无法安心。已经连续五天了,报上满是激烈的谩骂文字和街头故事般猥琐的章节,里面的内容对一般读者来说,简直比小说还要吸引人。

  十五

  老人将秀男托付给园子,当天傍晚就独自坐上了前往国府津的火车,到达小石川的家中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女用人没想到他会忽然回来,有些仓皇失措。老人还未摘下帽子便先问了夫人的病情。女用人的脸色有些怪异,答道:“夫人正在后面的房间会客。”

  “客人是谁?”

  “是那位笹村先生。”

  “哦。”老人想到这人自己也曾见过几次,还介绍园子来自己家里,的确不是需要特别避讳的客人。他随即穿过西式楼房长长的走廊,沿着日式房屋宽阔的檐廊来到最深处的夫人房间外。拉开关闭的纸门,只有明艳的灯光照耀着整个房间。老人有些吃惊,立在檐廊下无所适从,突然隐约听到夫人肆意的笑闹声从远处庭院里的树丛间传来。

  老人赶忙穿上木屐,朝树荫深处的凉亭走去。厚厚的苔藓和草坪盖住了地面,踩在上面也发不出任何响声,因此夫人似乎没有察觉到有人过来,那肆无忌惮的嬉笑声变得越发清晰可闻。老人跌跌撞撞地来到距离凉亭四五米远的池边,听清了夫人在说些什么……语气很随意,那绝不是会对一般来客说的话。老人下意识地藏身在树丛之间,努力探头窥视。和昨晚的天色不同,今日的夜空中,不时会有云团遮住月亮,忽地四周便陷入了漆黑。过了许久,月光又从黑云旁漏出些许。一幅意外的光景借着朦胧的月光进入老人的眼中。这让他感到一阵凉意,不由得别开了目光。就在这时,浓云再次将天地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只有夫人那恍若重回二十岁少女一般的明媚之声,穿透澄澈的夏夜,清晰地传入老人的耳中。老人如遭雷击,衰老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他一屁股坐在地面上,透过树叶仰望着无比黑暗的天空。不一会儿,明镜一般的月亮再次露出头来。老人不再抬头,似乎连暴露在这清光下都觉得羞耻。他悄悄地返回客厅,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

  缟子夫人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她正如痴如醉地靠在男人的膝盖上,抬起上半身问:“笹村,你真的会和园子断绝关系吗?”

  笹村轻轻点头,依旧握着夫人的手。许久以来夫人满心的挂念和担忧终于一扫而空,如同热带的风为世界带来春天一般,难以形容的喜悦让她感到似乎就连全身的血液都恢复到了年轻的状态。其实在笹村第一次拜会她之前,夫人便长期处于一种不满足的状态。她的身体依旧保持着年轻时代的健康与活力,甚至与她现在的年龄都不相称。然而阴郁的丈夫长义已经垂垂老去,丧失了一切欲望,和自己并不合拍。为了排遣由此而生的种种不满足,夫人起初选择去剧场、集会、教堂等热闹的场所寻求慰藉。直到偶然和笹村相识后,原本就缺少教育、道德感匮乏的夫人很快就生出了不应有的幻想。她的心被搅乱,似乎不再是大富豪家的夫人,而是变回了做外国人侍妾时那个轻浮的阿缟。同样是在某个黄昏,同样是在这个凉亭,她得到了一时的满足。靠着自己的手腕,或者说至少因为自己的存在,丈夫才能拥有这样庞大的财富——虽然从来不曾形之于色,但夫人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因此她对丈夫并没有太多的愧疚。她最害怕的反而是被那些曾猛烈攻击过自己,一度毁灭过自己巨大希望的报社发现。因为害怕,夫人曾几次强行从心里抹去了漂亮男演员的面孔。不过笹村是文学家,又是宗教家,名声清白,只要他自己不泄露两人的秘密,事情就不会败露。然而笹村并没有余暇思考其中的差别,被夫人的纤纤玉手用西洋酒温柔地灌醉,曾在花柳巷中搅动几十个女子心湖的伎俩全都开始怂恿自己,让他如何能够保持纯洁的心态!他几乎魂飞天外,如在梦幻中一般接受了夫人递来的罪恶。

  啊!情欲的力量实在太过强大!心里生出的所有欲望中,情欲是最卑贱、最可憎的——人们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一道义的法则,却又不时想要打破它。笹村无疑是真正受过洗礼的文学家,庄严的、愉悦的太阳光线照在身上时,他是纯洁的神的信徒;然而每当夜的黑暗世界降临,恶魔便会挥动着强健的罪恶翅膀向他袭来。这时本应伏地做救赎的祈祷,忽然有天他忘却了祈祷的话语,反而让恶魔的耳语钻进了心里。有时,深夜时流过街道的净琉璃三味线声、上野一带的钟声,在他耳中都有了别样的韵味——像那些肆意渲染花街柳巷、其乐无穷的通俗小说里形容的那样。可是这可怜的青年,因为怕被紧紧包裹住自己的宗教和道德所苛责,从不敢靠近那些下贱的地方。就这样,在他的生活中,夜晚时心灵的堕落和白天高涨的功名心神奇地泾渭分明,互不干涉。随着年龄的增长,这截然相反的两面也按部就班地发展,如同即将泛滥的洪水一般,全靠坚固的道德大堤将它们挡住。然而一个不幸的机会——当他接受缟子夫人意外的邀请时,大堤便瞬间可悲地崩塌了。他梦游似的回到寓所,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心中充满了恐惧,害怕自己就这样堕入无底的地狱。他拼命地哭喊,在黑暗中祈求神的救赎。可惜道德的大堤一旦被冲破,便没有那么容易修补,尽管后来他慢慢避免和夫人接触,但犯过一次罪的人已经没有勇气再次保持从前那样的德行。不久后,他偷偷盘算自己周围的女性,发现最美的还是园子。更意外的是,从向岛回别墅时,园子竟然答应了自己的请求,可惜最终没能发展到想要的那一步,反而使他和夫人变得越发难以分开了。

  “笹村,我们这就算是生死之约了。你记住,今后如果背叛我,我拼了性命也会‘报答’你的。”夫人的语气昭示着她是多么需要这个可爱的年轻男人。在小田原,意识到自己的男人已经被园子夺走后,夫人难受得如同被一块炙铁烤烂了心,接着又陷入了难以言喻的悲伤。自己如今已经四十多岁,不,准确地说是快五十岁了。这个声音提醒着她,像葬礼上那埋葬希望的钟声一般不断在心中回响。现在自己要怎么做才能得到男人的爱?她曾沉浸在无底的悲伤中无法自拔,但如今又把这个男人拉回了身边,她再也顾不得别的,只是一味地狂喜。而笹村在南阳馆的房间里没能得到园子,像丢失了手中的珍珠一般心痛,自那以后,心态就开始变得扭曲,也不像以前那般恐惧了,便肆无忌惮地配合着夫人的所有举动。

  过了一会儿,两人同时离开了凉亭。快到屋里时,两人又完全变回了夫人和访客的角色,皆以一副彬彬有礼的谦逊态度,装模作样地往回走。这时女用人迎上来说道:“夫人,老爷已经回来了。”

  “啊?为什么……”夫人的声音稍稍提高了些,笹村已经是脸色铁青。

  “不太清楚。他正在西式楼房的房间里。”

  “知道了。”夫人怕女用人察觉,努力压抑着剧烈的心跳,“告诉老爷,我马上过去。”

  待笹村慌忙离开后,夫人轻轻打开了丈夫房间的门。

  十六

  暗淡的灯光泛着冷清,照亮老人的半边白发,另一半陷在了阴影中。老人还穿着西装,躺在长椅上,瞪大了痛苦的眼睛,死盯着墙上挂的一幅画像。那是夫妇两人结婚的时候找人画的,三十多岁的青年男女愉快地手牵着手。看到老人沉浸在感慨中的样子,夫人先是感受到了深沉的痛苦,下意识地想要转身逃离房间。然而她又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开口叫了一声:“老爷。”

  老人似乎没有听见,双手抱住头,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老爷,你这是怎么了?”

  老人像是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突然惊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呆呆地看着夫人的脸,半晌后再次颓然倒在椅子上。

  看这情形,缟子终于意识到事情很不寻常。她用力握紧发颤的双手,佯装镇定地问老爷为什么突然回家。听到老爷回答说看到报纸,担心富子才回家,夫人稍稍放下心来,复又赶忙说其实自己的病也不甚要紧,十多天就痊愈了,正打算明天回小田原呢。

  第二天,老人不顾八月东京那火烧般的酷热,上午就坐上马车赶往富子在向岛的家。还没进门,便听见一旁玩耍的小孩子们大喊:“看哪,淫乱大屋来了马车!”这让老人意外地又吃了一惊。一会儿见到富子,富子倒是很平静,一副全然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她对着父亲把社会痛骂了一通,又把报纸上新闻的由头说了一遍。

  “爸爸,您真的不用为这些事担心。这家报社的人想来我这儿打秋风,让我毫不留情地顶回去了,所以才写那种东西诋毁我。要是桩桩件件都计较,日子可就没法过了。报社的那群家伙大都与破落户无异,尽是些有前科的罪犯。若是每个人都拿他们写的东西当真,我觉得这个社会也没什么指望了。随便他们怎么写吧。拿我们这种人做素材,要是能让报纸大卖,就权当我们为他们的生计做了贡献吧!您想一想,穷到专门盯着别人的缺点赚钱,做这种工作的人还真是托生失败者呢。”

  又过了两三天,待关于富子的报道材料匮乏后,报纸又将目光转向了老人的生平、夫人的秉性——二十多年前就有报纸写过的事情,如今又拿出来充版面。老人每天早上读着这些荒谬的报道,回想起过往的种种,想到夫人现在的不检点……他感到狂怒,自己当真已经没有半点体面可言了。

  二十多年前的自己还是个皮肤白皙、相貌英俊的翩翩青年,和墙上挂的画像一模一样。那时阿缟一个亲戚也没有,是个无依无靠的长崎艺伎。因为貌美,她被传教士B相中,后又成了他的秘密情人。这件事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人知道。然而没过多久,她便满口怨言,非要和自己建立起那种见不得人的关系。传教士死后,按他的遗言,阿缟继承了他难以想象的巨额财产的一半——另外一半捐给了英国的孤儿院。按照阿缟的意思,自己虽然有些许不安,但还是同她结了婚。之后一家人被社会排挤,到如今都无法公开露面。二十多年的烦恼——明明拥有的财富足以支撑一家人随心所欲地活动,却只能压抑熊熊燃烧的功名心,蜷缩在社会之外——这是何等难以忍受的痛苦!自己造下的罪孽还波及了女儿,让她变得如此乖张。纵然自己真心忏悔,世人也毫不关心,甚至传出这种捕风捉影的流言,让人如何能不悲伤!自己垂垂老矣,最后唯一的愿望不过是家庭和睦而已,如今也成了泡影,这又是何等残酷的惩罚!我的妻子犯了通奸的罪,却还在狂喜!啊!因为自己渴望富贵,用不够正当的手段获得了财富,一时的过错竟换来了如此恐怖的惩罚。当时怎么就没有预料到这个后果呢!老人的眼睛被止不住的泪水润湿,现实的生活已经全无希望,“死”这个冰冷的念头在心中萌生出来。为外国人做了那么久的翻译,老人并不是完全不信上帝,然而说自己是信徒,也不过是为了取得他们信任的托词,他从不甘心把自己可悲的命运完全托付给上帝。但从报纸的笔调来看,夫人的不检点行为显然已经败露,犹豫片刻后,老人终于坐不住了。

  就在早上,老人读到了一则名为《请看明日报道》的文章。他知道事态已经很紧急了,不管花多大的代价都要把这件丑事遮住,绝对不能让外界知道。他想了想,决定给报社塞一点钱来摆平此事,于是套上马车出了门。快到江户川时,老人听见有人在高声咒骂自己,还没回过神来,车子的玻璃窗便被一颗石子砸碎了。玻璃碎片径直飞入车厢内,扎破了他的额头,鲜血一滴滴流进眼中。

  因为这一阵骚乱,老人不得不返回家中。虽然听说夫人刚刚出门去了,却也没有勇气打探她到底去了哪里。老人立即请医生来诊治,碎片不光是深深扎进了额头,左眼球也受了点伤。七八层的纱布将老人原本就阴郁的脸牢牢地盖住了一半。

  随着血管的跳动,老人觉得伤口阵阵发疼,浑身都疲惫不堪。他维持着衰弱的呼吸,倒在长椅子上许久都没有动,犹如一具尸体。忽然,他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挣扎着起身,然而八月中旬午后的酷暑让人头晕目眩,以他现在的状态根本撑不到远在银座的报社。在这太阳最毒的时候,夫人去哪儿了呢?而且一走就是大半天。老人如同昏迷一样又倒了下去,借着尚还完好的右眼盯着两人年轻时的画像。过了一个多小时,老人合上眼,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苦闷的神色,双手和双脚都在不停地颤抖。老人已经完全忘记了出门的事,只是陷入了无尽的沉思。他的脸上毫无血色,泛着一层可怕的青色,手脚颤动得越来越厉害,有时全身的肌肉都会跟着抖动起来。

  葱郁的树木围绕宽阔的宅邸,外面的街上静寂无声,仿佛已经被酷暑折磨得断了声息。砖石结构的西式楼房有着高高的屋顶,树丛间偶有清风漏进屋内,倒也并不觉得酷热难耐,只是安静得有些可怕,不时还有一些奇怪的声响从四周的墙壁里传出。从窗户望向院子,龟裂的灰色土地上,树木、石材、建筑物的影子一片漆黑,比墨尤甚。除此之外,满眼尽是难以描摹的、残酷的无色日光。它饱含着无限的热度,却又毫无感情地照射着一切。这痛苦的、沉默的盛夏白昼里,除了满院枯燥而乏味的蝉鸣,似乎找不出一点儿活物的影子。

  在这明亮的寂寞中,老人要沉默地思考到什么时候?哎!这被剥夺了所有希望,又满心羞愧的老人!因烦恼和苦闷而疲惫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皮鞭一般的苛责,似乎即将走向可悲的终点。老人忽然麻利地起身,从抽屉里取出了信纸和笔,拼命写了一个多小时。突如其来的开门声把他吓了一跳,赶紧将信纸放回抽屉里,目光炯炯地望向身后。来人吃惊地啊了一声后,一屁股坐到了前方的椅子上。

  进门的是缟子夫人。可当她看到老人那怪异的脸色、可怕的模样以及缠满了绷带的半边脸后,缟子脸色铁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十七

  眼看着报道数量越来越多,园子决定这两天就回东京去。就在老人去报社的路上受伤那天的傍晚,南阳馆突然派人送来一封书信。打开一看,是水泽校长写的。信上说自己一路从箱根到沼津避暑,因为一些事耽搁了,直到今天下午才回到小田原。自己想和园子小姐再详谈一下上次说过的事,请今晚务必来旅馆一趟。园子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得在晚上七点左右独自一人去了水泽的房间。想到上次自己不体面的模样,园子专门穿了一件刚刚浆洗过的质朴单衣,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完全一副端庄女教师的模样,进门后便温柔地和校长打了招呼。

  “谢谢你能来。啊,你放松些……”校长努力挤出煞有介事的声音。然而他穿的是旅馆劣质的平袖浴衣,所以没过多久就从跪坐变成了盘膝而坐,“这里和东京不同,所以园子小姐,你真的可以放轻松些。那我先随意一点吧。”

  园子始终保持端正的坐姿,只是偶尔轻轻扇动团扇。

  “我在信上也说了,园子小姐。关于那件事,我想再和你好好谈一次……”校长说这话时,旅馆的侍者把提前吩咐好的酒菜送了进来。

  “嗯,那……先喝一杯吧。”

  “您请用,我不喝酒。”

  “别客气,就喝一杯。要是干聊的话,这种事……还真的两个人都有些尴尬呢。哈哈哈哈。”

  园子无奈,只能干了一杯。

  “园子小姐,前些天你说……这件事从我嘴里说,还真是有些尴尬。你前些天说不能外嫁是真的吗?”

  “是的。确实如此。”

  “那么,我说的事你还没告诉家里吧?”

  “没有,那种事……”

  “哈。那么……未必就完全不行吧?我是不是至少还有一丝希望?”水泽看着园子的脸,已经连喝了四五杯,大概是想借着酒劲掩饰这个话题带来的尴尬。他又喝干一杯,并示意园子也喝下,口中则继续说道:“既然还没问过你母亲的意思,说明也不是没有转机的对吧?”

  园子用手推开杯子,答道:“不,母亲的想法原本就是……”话没说完,水泽又给她斟了个满杯。不得已,她只好嘬了一小口,随即便放下了酒杯。

  校长忽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开口道:“园子小姐,不然换成啤酒如何?我现在就叫人送来……”

  “不了……我什么都不喝,您请自便,不用在意我。”

  不过啤酒终于还是被送了来,从园子的杯中满满溢出。园子从未被人这样硬劝过酒,虽然每一杯都克制着少饮,但又怕怠慢了主人的盛情,最终还是喝到了两颊发烫的地步。

  “你母亲的想法是……”水泽也是满脸通红,再无半点尴尬模样。

  “她为了传承姓氏才收我做养女的,因此我想一般情况下她不会让我嫁到别家去的。”

  “啊,这样吗。我明白你母亲的想法了。可是你呢……你对我是怎么想的呢……如果我愿意改姓入赘,你愿意嫁给我吗?”

  “呵呵呵,您改姓……别开玩笑了。”

  “不,我这句话是诚心诚意的。虽然看起来有些草率,但那真是我的决心。我把心思说得这么明白,就是希望你务必答应我。园子小姐,可否先抛开其他因素,把你真实的想法告诉我呢?”

  园子低着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校长的性格和自己之前想象的差别太大,身为教育家,居然如此嗜酒。不仅如此,虽不知缘由,但他对自己雇用的教师毫无顾忌地说出求婚这种事,如此轻浮,实在不是一个校长该有的样子。虽然这里是乡下,无论发生什么事也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但他的行为还是太过寡廉鲜耻。即便他不是这个样子,但如今自己已有恋人,虽然只是一个可悲的恋人,但即便如此也是不会与他谈婚论嫁的。回想起来,自从在向岛的大堤上第一次和他亲密交谈后,他就对自己种种逢迎,可见他早就存了这个心思……意识到这一点后,园子的心里既委屈,又愤怒。本想索性把自己的意思明明白白地说与他听,可转念一想,对方毕竟是自己的上司,若是说得太过直接,必然会对自己的未来有所影响,还是委婉一些比较好。心中思定后,她轻轻抬起头道:“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准备照养母说的去做。”

  “啊。果然是母亲的……”水泽显得有些急迫。在日本酒和啤酒的混合作用下,酒劲不停地上涌,他觉得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开始沸腾了。自从失去年轻的妻子后,和年轻女子狂欢已经成为他唯一的嗜好,然而长久以来都没能得到满足。如今借着酒力,这个嗜好又开始搅乱校长的心。水泽放在膝盖上的一只胳膊不自觉地滑落,斜撑着身子,“但是园子小姐,我不太能接受你的这个理由。你已经不是十几二十几岁的少女了,你既然能够独立教育一个班级的学生,就该有自己的想法。现在你说对结婚没有任何想法,哈哈哈哈,怎么可能嘛。当然,我问的不单是你对我个人的想法。园子小姐,你比较喜欢什么性格的男人呢?”

  “什么性格,呵呵呵。我还从来没考虑过这件事呢……”园子又低下头,酒精让她感到了些许头痛。

  “哈哈哈哈,园子小姐,这么隐瞒可不好。今晚,在这里,我是说,和东京可不一样。在这里,不需要满是机巧的体面、礼仪,我们应该逍遥自在一点,坦率地吐露自然的情感。好了,园子小姐,再喝一杯,大胆地告诉我吧。”

  “哎呀,别倒了。”酒杯又被倒满,园子无奈地又喝了一口。她已经醉得厉害,额头上冒出了汗珠,再也维持不了端正的坐姿。

  忽然一阵风吹来,灯火不停摇晃,几乎就要熄灭。有个房间传出说话声:“是不是要下雨了?”园子这才醒觉自己已经坐了很久,早已到了更深露重的时分。她的心里莫名地有些不安,透过窗户仰望外面的夜空。平常这个时候月亮早就升上来了,今晚的天空却十分暗淡,连星星都看不到。

  “水泽先生,我这就告辞了。”

  “啊?你说什么?现在……才刚过九点吧?慢慢……慢慢聊嘛。”

  水泽斜撑着身子,用迷离的眼神打量着园子。灯光映衬下,园子的模样显得越发迷人。她工整地束着腰带,发髻间插着一根系有小缎带的发簪,看着真像两年前永远离开了自己的年轻妻子。一股爱意从心底涌出,水泽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和她结婚。年轻妻子陪伴时的快乐,与今日的寂寞一并袭来,这种混杂的情绪让他感到难受,这样的寂寞日子,自己真是一天,不,哪怕一晚上也不想忍受了。他只想立刻找到一个能给自己安慰的人,半小时也等不了了。

  水泽已经醉了。他用充血的眼睛盯着园子,急促地说道:“园子小姐。我愿意放弃一切娶你。其实我早就有这个想法了,大概是在一年前吧。只是当时我妻子刚过世不久,也没有合适的机会向你表白心迹。但是我现在已经提出来了,我的……这些缺点也对你毫无隐瞒了。所以如果你不答应,我是怎么都无法安心的。今天跟你说的这些事,都不是以校长的身份来开口的,你甚至可以把我当成趴在你脚边的奴隶。因此如果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今后我们恐怕也无法再像以前那样相处了……园子小姐,一定要和你的母亲好好商量,答应我的请求。万一,万一你实在没法子改姓,我也不介意。任何时候,你都可以继续用现在的姓,生了孩子以后,也可以让他先姓常滨,然后你们再入我家的户籍。如果要我这么做,我也能答应……总之,先采取一个可行的方法,答应我,好吗?现在我只想要你个人的承诺。”

  “我个人的承诺……结婚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就说了算的。如果我没有养女这个身份,那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对任何人说出自己的想法。但我是养母养大的,于情于理……我只能说,我会和母亲商量。还望您理解。”

  园子的回答谦逊而又明确,水泽再没有了勉强的理由。然而他纷乱的心已经被园子的美貌所填满,如果得不到肯定的答复,是怎么也放心不下的。而今晚,为了顺利展开这段尴尬的谈话,他已经喝了不少酒。原本还顾及校长的体面,担心醉后失态,可现在的他已经完全被园子的姿容所倾倒,只剩下狂潮一般汹涌澎湃的心动。水泽冥思苦想,如何才能让她答应自己,然而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应对园子最后的答复。园子安静地理了理衣服,说道:“我告辞了。养母那边我会尽快和她商量,承蒙您多次款待,真的非常感谢。”郑重其事地道谢后,她站起身来。

  这个美丽的女子要从自己身边消失了,水泽万分不舍,几乎想要硬把她拉进自己怀里。然而园子已经站起来,总不能真的去扯她的衣袖,便只得怅然若失地答道:“失礼了。”突然他又灵光一闪,“我送你回去吧。今晚本来就是因为我,才害你待到这么晚,而且今晚的天还特别的黑,你一个女孩子家太危险了……反正我也要散步的,别跟我客气。”

  园子无法推辞,只好和水泽一同出了南阳馆。

  十八

  云层饱含着雨水,将天空深深埋葬在一片黑暗中。强风带着沉重的湿气一阵阵吹来。西边的天空中不时有淡淡的电光闪动,似乎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雨,叫人心里害怕。园子不想走海边的近道,这会儿她宁愿绕远一些也要走明亮的大街。然而水泽领先了一步,已经拐进了通往海边的小路。把他叫回来似乎不妥,那就抄近道早点儿到家吧。园子这样想着,在幽暗的小路上悄悄加快了脚步。

  “真够黑的。”水泽没想到路上黑得连脚下的路都看不见了,不免有些惊讶地嘀咕了一声。他醉了,步伐也显得有些踉跄,只好回头道:“园子小姐,太危险了,我们走慢些吧。”话音刚落,就被小石头绊了一跤,摔倒在地。“哎呀,您小心。”园子慌忙拉住水泽的手,把他扶了起来。

  “呀,不好意思。”水泽被园子柔软的手拉起身时,园子正微弯着腰,轻柔的呼吸软软地掠过他的脸颊。站直后,他用一只手拍了拍下摆和衣袖上的尘土,抬头间无意地一瞥,看到园子那如同染雪般白皙的脸庞。这个时候,他的另一只手还下意识地不想放开。直到两人再次迈开步子,园子轻轻地想要把手抽回去,可水泽硬是握着不肯放手。

  手被水泽牵住以后,园子越发加快了脚步,再也不说一句话,只是沉默着朝前赶,不一会儿就下到了海边的沙山。海面发出可怕的轰鸣,狂风凶猛地直扑而来,有时让人不得不侧过脸去躲避。

  “真是吓人!”水泽仿佛在自言自语,嘀咕着跑下沙山。这时两人握住许久的手都出汗了,园子能真切地感受到指尖传来水泽的温度。水泽全身的血液都随着这温度加快了循环,心跳得咚咚直响。察觉到自己的变化后,水泽克制不住地生出了种种想象。回想起和年轻妻子手牵手时的快乐,一直以来虚无缥缈的愿望终于冲破理智,汹涌地向心中袭来——能把这么漂亮的园子留在身边就好了!

  水泽今年已经过了四十五岁,为什么还如此渴望得到年轻的妻子呢?水泽小时候家境贫寒,无法支撑他长期求学,无奈只能进了衣食都由官费负担的公立师范学校,毕业后辗转许多中学、普通师范学校做教员。五年前,在朝的绅士创办了女子学校,并推荐他做了校长。然而他的性子是绝不会满足于这个死板的职务,原本打算先做着,待履行完官费毕业生须投身教育事业三年的义务后,再立即找一份对品行要求不高的职业。不过这个愿望终究没能实现,尽管诸多不满,他还是不得不永远留在了教育界。随着地位不断上升,他的责任越来越重。相反,生活方面虽然变得自由,但他依旧感觉职责上的重担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总想着如果环境对自己的束缚少一点,就能不时放纵一下,以缓解心灵的疲惫。仔细想想,缺少了酒醉后放声高歌之类放纵、低俗的快乐会对人的一生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似乎显得有些愚蠢,教育家的身份已经宣告了自己与它们绝缘,但这反而让人生出了无限的想象,如同犯人透过牢房的窗户仰望自由世界的天空。他开始频繁回忆起在故乡的中学时,自己做过的那些坏事,那时的生活真令人怀念。同时,他又为自己今后再也无法体验那些快乐而感到烦闷,乃至绝望,终于做了一个决定。不久后他开始主张极端严厉的道德,抚慰自己几近狂暴的心。看到有学生抽烟,立即命令退学;听到有学生高声吟诗,马上加以严惩,他对这样颇为暴虐的处理乐此不疲。过了三十岁,他居然意外地娶到了十八岁的娇妻,长久以来折磨他的不满足立即彻底消失,精神状态也自然恢复了安稳。不想陪伴自己七年后,妻子病逝。随后迎娶的继室也没超过二十岁,被丈夫异样的热情折腾了几年,虽然锦衣玉食,生活上处处奢靡,却也不幸因病早亡。水泽至今仍没有孩子,依旧保持着年轻时的活力,第二任妻子死后他立即开始盘算续弦,却迟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这两年反倒比以前觉得更寂寞孤苦了。

  这位不幸的教育家已经方寸大乱,陷入恍惚的空想之中,忽然又回过神来,死死地盯住园子。疯狂卷来的波浪泛着白光,稍稍减弱了四周的黑暗。随着闪电越来越耀眼,风也越刮越猛,园子长长的衣袖被吹得向后翻卷,仿佛快被撕裂了一样。朦胧之中,水泽看见她露出一段雪白的手臂,微微弯着身子,边走边合拢和服的下摆。已经没有余力再想别的,在醉意的驱使下,水泽将两人牵着的手握得紧了又紧。

  园子吃惊地挣开手,定定地望着水泽的脸,许久才说:“那个,不好意思……马上就到家了,您不用再送,我这就告辞吧。”

  水泽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没关系的,已经送到这里了,你不必客气,我送你到家吧。”说完又想去牵园子的手。园子不知怎么了,厉声道:“你要干什么!”拨开了他的手。

  水泽被一声喝退,不由得心生踌躇,觉得有些难堪和羞愧,瞬间明白自己的举动实在过分。不知该怎么回答,他默默地回望园子的脸。忽然间一道尖利的闪电划过,他看到园子的眼中闪着苍白的光,正盯着自己。那眼光锐利无比,仿佛在痛斥自己的罪恶。为了有勇气提出难以启齿的请求,也为了拿出光明磊落的态度一举谈妥婚事,水泽故意对自己的缺点全不隐瞒,喝了许多酒。现在他十分后悔,酒也稍微醒了些,想到之前园子深夜时慌慌张张地从海滨路过,第二天晚上又在差不多同一时间穿着睡衣来到旅馆,心里有些明白起来,园子不答应结婚,除了养母家的原因以外,或许还有别的内情。园子坚持不答应婚事,又看到了自己所有不为人知的缺点,今后自己还有什么体面可言?必须让她开口答应自己,要用什么手段呢……他又暗中打量园子,从头顶到脚底毫无遗漏。这时又一道闪电亮起,同时一阵暴风刮过,仿佛天翻地覆一般。

  “园子小姐。”水泽似乎下定了决心,大声叫道。然而人声被暴风吹散,没能传到近在咫尺的园子耳中。园子狼狈地缩着身子,紧紧拉住衣服前襟。

  水泽可怖的络腮胡子被风吹乱,几乎要倒竖起来,两只眼睛在黑暗中灼灼放光。

  此刻的海滨一片苍茫,闪落的电光亮起时,滚滚的怒涛巨浪便从幽深的暗黑中突然袭来,似乎想要撕裂大地,将整个伊豆半岛都夺走。天边一角涌动着奇形怪状的云团,海边小山岗上的松林几乎要被连根拔起。混乱不堪的景象在苍白、凄怆的光中显现,转眼间又全被埋葬在深沉的黑暗中,只剩下白色的浪花四处飞溅。谁能想得到就是在这片沙滩,恋人们曾流连在浅黄色的早上和紫色的黄昏,踩着如银的沙子,听着大鼓般的潮声愉快地散步。暴烈的疾风在大海上嘶吼,仿佛是毁灭世界的咒语。卷起的沙砾飞扬,打得人睁不开眼睛,似乎轻易就能将两人掀翻在地。

  这是多么可怕的景象。此时此刻还站在这狂暴的景象之中的,全世界恐怕只有面色可怖的水泽及身量窈窕的园子两人而已了。

  在狂怒的天地之间,一个强壮的男子想要占有一个弱小的女子实在是太容易了。小田原的街市已经睡去,不,所有活物都怕得发抖,绝没有可能来这恐怖的海边。即使有人来,四下里一片漆黑,即便是数米开外的东西,也已经完全看不到了。而且还有狂风恶浪的吼声,任你发出什么声音都会被完全遮盖住。人一旦同矫饰的社会完全隔绝,立刻就会变回粗野的动物。无论人如何修身养性,心底总会残留一部分野蛮、残忍的性情。由粗壮骨骼和强健肌肉组成的水泽,身体猛然动了起来。

  的确,只有人们穿上种种衣衫,系上彰显不同身份的腰带,社会才能成立。也只有在这里,女子的权力才能将男人降伏在脚下,贞操才能放射出无上的光荣。然而在这将万物玩弄于股掌之间,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天地之间,吹嘘自己拥有无边力量的道德和宗教能够保护得了那些陷入绝望的人吗?!文明的利器未必能杀死狮子。水泽狰狞地冲过来,园子要用什么方法才能对抗他那野兽般的力量?用道德谴责他,和他争论吗?可悲的是,这些恐怕都没有用处。大声叫人,让他在人前羞愧?然而大自然似乎在恶作剧一般,驱使着黑暗、暴风、怒涛等尽情肆虐,让她的叫声全都消散在空中。啊!园子多年来靠一点道义坚守的贞操,连自己深信不疑的恋人都不曾给过的肉体的贞操,终于被人夺走了!

  三叠的小房间里,园子倒在地上大声痛哭。自己为何要遭受如此的对待!她感到莫名其妙的懊恼,整个人如在梦中一般浑浑噩噩。自己为了维护贞操所花费的一切心力,瞬间就失去了价值。就像小心存放的宝物被打碎,比起心疼宝物,那种用尽心力的呵护被瞬间归零的感觉更让人咬牙切齿,园子甚至一时忘记了贞操的价值所在。过了一会儿,她的心平静下来,欲哭无泪的悲伤像冰冷的水一样流过心底。哎!所谓贞操,和肉眼看不见的精神、思想并不相干,只靠肉体来判断。然而肉体的贞操又是多么容易被玷污!一旦丧失了这易碎的贞操,女子便基本丧失在社会上立身的资格,连那些得了脏病的男人都不愿赋予她们做妻子的正当权利。社会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苛刻的制度呢?女子的肉体一旦被玷污,靠自己的意愿是清洗不净的。只要失身一次,哪怕永远真心忏悔也无济于事。难道,女子的生存意义全在于肉体,而非心灵?而且、而且,女子的肉体是多么容易被玷污,多么脆弱啊!

  极度的绝望过后,园子涌起了一阵强烈的复仇情绪。但她又立刻想到,报复就意味着自己必须将不平的遭遇一桩桩一件件地公之于众。想到这里,她又退缩了,尽管心里无比愤恨,这件事也只能被深深地埋葬在心底。羞耻之心最终还是占了上风,泪水再次涌了出来。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呢?自己该怎么办呢?面对和自己共度一生的丈夫,自己恐怕做不到若无其事地隐藏这个秘密。话虽如此,丈夫如果知道了,肯定不会愉快的……不,甚至可能会因此引发悲剧。现在自己想要托付终身的就是那个笹村……思绪转到这边,园子才想起因为自己的事情,居然忘记了笹村的罪恶。他的罪恶似乎就快败露了。如果他的罪行被公开,那他在社会上……或许他做的事还触犯了刑法,这样的话,即便是为了养母家的名声,也绝不能嫁给他了。可是那样一来,自己又得重新爱上另一个人,把这具带着秘密的身体交到某个男人手里……这时,突然一阵急促的声音传来。

  园子吃了一惊,赶忙侧耳细听,大门外随即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不久后又有两声“电报,电报”传入耳中。园子赶忙叫醒女用人,接了电报打开一看,霎时间变得面如土色,几乎快要窒息。女用人看她的样子,也吃了一惊,待园子强行恢复平静后,才开口问道:“出,出什么事了?”

  “出大事了……老爷夫人在东京去世了。”

  “哈?!”女用人几乎要瘫在地上,“你,你说什么……”

  园子没有答话,她撑住因恐惧而不住颤抖的身子慢慢起来,悄悄来到秀男的床边,眼里突然流下泪来。

  十九

  这封突如其来的电报,让园子忘记了对自己悲惨遭遇的幽怨。第二天,她坐上最早出发的火车,一路安慰着秀男,匆忙赶回了东京。老爷夫人的尸体令人触目惊心,被并排放在十叠大的内客厅里,悲伤的富子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尽管已经做了充足的思想准备,但真正看到这一幕时,园子还是因震惊和恐惧而愣在了当场。待心绪稍稍平复一些后,她打开了富子从枕边递过来的老人的遗书。遗书很长,是专门写给自己的。园子眼含热泪,一字一句地读完后,终于明白了老人策划这一幕惨剧的真正苦心。

  老人目睹了妻子的出轨行为后,起初也觉得妻子罪无可恕,但事后回想起自己是如何娶到这个妻子的,想起自己对恩人英国人B先生做过的事情,心中的愤恨便被满满的羞愧所替代,至于审判妻子,也觉得大可不必了,只要能让她悔悟便可。可后来发现那家追求“正义”几乎到了可憎地步的报社,正筹谋着公开这个大秘密,老人便更是顾不上因妻子的罪孽而愤怒悲伤,而是一心想着如何才能继续隐瞒下去。一旦这件大丑闻被公之于众,原本就被外界鄙夷的黑渊一家,恐怕就会彻彻底底地被这个社会所遗弃。自己已经老了,世间的纷纷扰扰早已看淡。可花朵一般可爱的秀男又该如何度过这漫长的一生呢?他还是那么天真无邪,他也要背负着这沉重的耻辱,和自己一样长年被社会苛责吗?不仅有着一个被社会摒弃的父亲,就连母亲也犯下了通奸的罪行,将来会有什么命运等着这个不幸的少年?如果只是报纸上的文章,或许可以用钱让它们闭嘴一段时间。可报社那帮人向来以深挖别人的罪恶为乐,这件事一旦传进他们耳中,败露便是早晚之事了。自己到底该怎么做?自己唯一的愿望就是让秀男过上顺风顺水的日子,自己身上已经看不到半点这种指望。那就让毫无价值的自己彻底消失吧!用死亡向社会表明对过去罪责的悔悟——尽管自己觉得这只是一时思虑不周而犯下的过错。至于妻子,就让自己制裁她无可宽恕的罪恶吧。她终究是个不可救药的人,自己仅仅是外出一会儿,她都能消失不见。由此看来,她今后给不了秀男太多幸福。倒不如让秀男做个人世间最不幸的孤儿,一片绝望中或许他能发现真正美丽的希望之光。老人以为,既然夫妇两人以死明志,纵使社会再残忍,也不会再去为难一个孤儿了。但为了少年的一生考虑,老人用沉痛的笔触哀求她将秀男收为养子,好好疼爱他,并言明会将自己巨额财产的三分之一赠予她。

  可叹!这家人的情景如此惨痛,第二天的报纸又会怎么报道呢?欣喜若狂吗?果然,仿佛充满秘密和意外的小说终于有了结尾一样,报社对此进行了连篇累牍的大肆宣扬。外界果然沸腾了!从第一天开始,这栋见证了黑渊一家悲惨命运的大宅的高墙外、门外便被乌泱泱的人群包围。富子和园子竭尽所能筹办了庄严肃穆的葬礼。灵柩入殓的那一天,黑渊家门前人山人海,不时传出不堪入耳的骂声,让园子为之胆寒。然而老人冰冷的尸体已经感觉不到任何苦闷,他静静地躺着,将和妻子的棺木一起在青山的墓地永远长眠。

  外界舆论终于大获全胜。被算在黑渊一家之中的园子身上自然也少不了种种臆测。园子已经没有闲暇顾及这些,她不辞辛劳地专心帮忙料理着后事。几天后,空旷的家中重归寂静,园子忽然被一种非常的悲伤和痛苦突如其来地击中。啊!今后自己将会怎样?自己再也无法回归到平静安稳的生活之中了。随着黑渊家的崩塌,自己曾经寄托过许多希望的笹村也不出意料地败露了罪行,失去了赖以谋生的杂志记者工作,今后别说再去教会了,就连在社会上露面也再不能够了。说起来,自己其实也是一样。自己的秘密还是深埋在身体里吧,永远也别让它再出现。自己已经丧失了再次堂堂正正地回归社会的勇气。园子本想再见笹村一面,第二天早上便去了他的寓所,然而笹村似乎羞于见人,只说不在,终于也没有见成。园子有些失落。回去的路上,她让车子拐到养母家,一方面是为自己很久没回家致歉,另一方面也想好好说说黑渊家的事情。

  养母利根子总是一脸苦相,如今似乎又添了几分威严。她将从没笑过的脸转向这边,斜了园子一眼说道:“阿园,你做的好事。”

  园子胸中一阵悸动:“什、什么事?”

  “你还好意思问……知不知道你给我添了多少的麻烦?”养母阴沉的脸上带着明显的不快,开始不住地抱怨起来。因为园子和黑渊家的关系不一般,连养母也被波及,做贵族女校教员的事情因此生出了许多波折。园子听了半晌,流下泪来。最初时因为收入高,养母轻易地同意了自己进到黑渊家,如今出了事,又全怪到自己头上,未免也太绝情了。转念一想,养母是一个单身女人,长年过着不如意的生活,竟被金钱支配到这种地步,又觉得她万分可怜。园子温和地把事情讲了一遍:自己已经继承了黑渊家三分之一的财产;因为老人生前的善待和他的遗言,不管发生什么事,自己都会一直好好照顾黑渊家的孤儿。听完这些话,养母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虽然现出点厌恶的神色,但终于不再像开始时那样一直说对黑渊家的怨言。园子又将自己的决心细致地解释了一通,从养母家出来,又去找笹村,终究还是吃了闭门羹,只得无可奈何地回了黑渊家。

  那天晚上开始,园子觉得身体的疲劳骤然加重,精神也因极度的痛苦和悲伤而疲惫不堪。已经是这个状态了,园子觉得即使再有什么迫害和失望加在身上,自己也都能淡然处之。所有的感情都和身体一样衰弱下去,她变得越来越迟钝,经常处于一种接近梦游的状态。那副样子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空气中异样的沉闷,放到平时一贯情绪外露的园子身上,不免让人担心她已经到了发疯的边缘。富子并不知道园子深藏的秘密,以为全是因为自己家的这些事,导致外界对她品头论足,对园子的那种愧疚之情也越发深了几分。与此同时,她又坚定地想要实现老人的遗言,让园子真正地成为自己的家人、秀男的母亲。因此她一改往常的习惯,基本不回向岛居住,几乎日夜陪在园子身边,照例用尖锐的言语痛骂着社会上的种种现象,偶尔又会柔声细语地恳求园子帮一些忙。当然,每到最后她总会说:外界把我们一家说成地狱、黄泉、魔窟,我真想告诉所有被社会定罪、被社会排斥的人,其实这个家已经被我们打造成了美丽的、自由的乐园,是如今这个嗜痂成癖的社会上绝不可能出现的乐园。

  在富子的精心陪伴下,园子麻木的心又渐渐复苏。她恍然醒悟,自己几乎已经完全接受了沉痛的现实。接下来自己能不能扛得住呢?异变骤然发生,可怖的暴风吹打着自己。园子有时觉得不如过上和富子一样狂放不羁的生活,全力对抗社会;有时又盘算着用继承的财产做一番惊世骇俗的事业。然而思来想去,无论哪种办法都无法给自己慰藉,不如索性堕落到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用黄金的魔力打碎世界的道德,扰乱社会的风气,享受由此带来的快感吧!她像个发高烧的病人,在脑中描绘出种种幻想。每当这种时候,她的眼神都会变得和平常不同,随意斥骂女用人——以前的园子从不会这么做。终于,她温顺、谦逊的性格变得暴躁、凉薄,甚至开始喜欢种种残酷的行径。然而时间来到九月份,学校再有两三天就要开学的时候,园子又骤然一变,变得柔弱无比,总是莫名其妙地不停流泪,简直像得了抑郁症。富子十分吃惊,多次劝她找医生诊治,但园子似乎非常害怕被医生触碰,无论富子怎么劝说也坚决不答应。富子如果知道暑假之前园子那丰富多彩的日子——如痴如醉地享受恋爱的喜悦,同时赢得了几乎可以算是全校独占鳌头的名声——以及之后她的种种遭遇,必定能察觉她心理病态的缘由。然而园子把这些深深藏在心里,从不吐露一星半点。富子也无计可施,只能天天陪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二十

  第二天学校就要开学了,园子整个白天都在以泪洗面,惹得富子担心不已。傍晚时,水泽校长突然前来拜访。

  园子要如何面对这位无理而又可怕的校长呢?他倒是写了好几封信赔罪,但园子怎么能够泰然自若,保持平静的心态!园子一时愤怒到快要昏倒,一时又羞愧难当,用尽浑身力气都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和乱涌的血气。想到这次见面对自己十分重要,园子决定保持冷静、沉着的态度。她从橱子里取出化妆镜照了照,被自己吓了一跳。镜子里的人脸上全无血色,脸颊瘦削,和满怀无限希望外出避暑时的自己简直判若两人。深陷的眼窝里,充血的眼睛射出锐利的光芒,显示主人即将陷入神经过敏的状态。同时因为不停地哭泣,她的大眼眶已经变成了泛紫的青色。不只如此,她秀气的鼻翼和嘴角也都露出了阴郁的黑影。

  园子绝望地盯着镜子半晌,似乎想起了别的事情,忽然站起来从衣柜的抽屉里取出了白罗纱做的丧服。随后她的目光定在丧服上,呆呆地坐着,脸上浮现出难以形容的悲痛之色。过了许久,难以压抑的激动心情终于平静了下来,园子再次转向镜子,将乱蓬蓬的头发工工整整地盘起来,穿上了那身庄严的丧服。

  过了大约五分钟,园子拉开屋子的门,又换了一副模样——似乎完全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她那无比悲痛的苍白的脸、瘦骨嶙峋的体态与白罗纱的丧服倒是十分相称,看起来像是即将念出恐怖咒语的女神,说不出的神圣中透出令人战栗的冷冽。轻轻地挪动步子,园子拉开会客室的门,用风铃般悦耳的声音问候道:“水泽先生,别来无恙啊。”说完,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

  水泽来到塞满了贵重家具、装饰品的房间,早已被这里的庄严肃穆折服。这时突然看到女神一般的园子,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对这样一位神圣的、完美具备了女子所有优秀品德之人,自己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来……水泽为自己的罪行感到后怕,同时觉得报应已经降临到了自己身上。他用乞求怜悯的眼神偷偷望着园子冰冷的侧脸,过了许久,终于战战兢兢地开口祈求她原谅自己的过错,就像在上帝面前忏悔一样。园子的嘴唇轻轻颤抖,用冰冷的、无法形容的悲痛语调说道:“您没有必要担心,我已经是个注定回不到社会去的人了。无论我怎么抱怨,都绝没有能力危及您的名誉半点。即便我那时答应了您,现在也已经是个没法结婚的人,所以无论今后您怎么说,都没法遂您的心愿了。那件事就请您彻底死心吧。我这个……请您替我这个可怜的女人想一想吧。”

  最初时下定决心要当面痛斥他,反倒引来了自己的泪水。园子咬住嘴唇,拼命地忍耐。水泽心丧如死,答不出一句话,几乎要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倒在女神脚下。

  “水泽先生。”女神的声音再次从头顶上落下来,“我已经是个无法重新回到社会的人了。外界议论纷纷,把我说成这恐怖的黑渊家的同伙。因此我正在考虑学校的工作要怎么办。”

  水泽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抬起头来热切地看着园子的脸。

  “园子小姐。关于这件事,我会为您拼尽全力的,绝不会让您以前的名誉和地位受影响,哪怕影响到我的地位也在所不惜。我发誓,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的语气中充满真诚,然而园子感觉似乎有某个圣灵在驱使自己说话,她的声音嘹亮,心里如同冰晶一般澄澈冷清,不由自主地做出了大胆的宣言。

  “除了这个外界所说的地狱,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那些轻飘飘的名誉、地位,因世人的评价轻易就被破坏,轻易又能取回来。我不要。我要自己为自己的心戴上名誉的桂冠,我要心安理得的、自由的地位。”

  无言以对的水泽失望,惭愧,后悔,落寞地告辞而去。看着他可笑的背影,园子感到说不出的痛快,整个人都豁然开朗了。

  起初园子是为了平静自己内心的激动才偶然想到这身白色的丧服——送老夫妇的棺木离开时自己就曾穿过——没想到居然能让水泽完全屈服。这身珍贵的丧服给了自己力量,让自己能够洗雪耻辱,园子穿着它去往了二楼老人生前的房间。那里安放着老人的遗像,园子想要拜一拜。她轻轻拉开了房间的门。

  几扇窗户都拉着窗帘,黄昏清冷的日光透过缝隙照在地毯上。惨白的四壁、所有的家具默然肃立,欣喜地等待着夜的黑暗来临。由于房门终日紧闭,从来没人打开过,白天的热气和四五天前焚香的香气还弥漫在房里,几乎要让人窒息。啊!老夫妇惨痛的命运就是源于这个房间,两声枪响、满地的鲜血,为两条鲜活的生命画上句号。想到这里,园子突然有些害怕,赶忙来到遗像前双膝跪下,开始虔诚地祈祷。她重复着誓言:即便以生命为代价,自己也会完成老人的遗愿,照顾好他临死前还在惦记的孤儿。这是园子看到那封可悲的遗书后下定的决心。随后,她静静地离开房间,走下楼梯。不知为什么,这时她的心情和以前已经截然不同,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

  来到日式房子的檐廊下,院子里浓绿色的树木枝头还残留着夕阳浅红色的余晖。黄昏的风带着初秋的清凉,从天空中飒然吹落,带动雪白的丧服衣袖翻飞。园子被这不期而至的风一吹,不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重新活过来了一样,感到全身都充满了力量。

  回到房间,她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简单写了一封信,大意是自己决心辞去教师的职务。写完后,她立即派人送去了水泽校长那里。三天后,园子对着富子,坦然地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并说出了自己的决心。

  自己已经和富子一样,能够在这个世人所谓的地狱中安心走自己的路。以前自己满脑子都是世间的毁誉,拼了命也要保持一举一动都白璧无瑕。简直可笑!曾经的自己已经死去,将来的自己会在这个没有任何束缚、自由自在的乐园中度过能够获得心灵满足的美妙一生。啊!自己以前完全错了!迄今为止,明明没有一点过失,却掉进道德的网中无法自拔,这并非自己的想法,完全是因为在意世人的看法。现在自己和富子已经一样,成了自由之身。肉体的贞操已经被毁,再没有保护的必要,自己也解脱了,不必再拿贞操和德行做招牌来换取地位。如今不管做出什么样的肮脏行径都不必再自欺欺人了。啊!人只有处在这种自由自在、和动物完全相同的境地才能修得真正的美德,才值得戴上永恒的赞美的桂冠。不,才配称为人!

  园子说出这个巨大的决心后,顿时觉得心中充满了勇气。第二天,她满面春风,打扮得齐齐整整,打算将这个想法告诉养母利根子,然后再去找那位像狐狸一样藏在洞里的上帝信徒,告诉他只要能真心悔罪,自己绝不会对他失望。再问问他是如何看待从前的感情,是否在将来能真诚地爱自己?她让人准备了一辆两匹马拉的马车,坚定地握着到大门口来送自己的富子和秀男的手。

  正是黄昏,九月的风清凉如水,徐徐吹来。健壮的马匹高声嘶鸣。园子昂然踏入车门。头顶的天空如水晶一般,美丽、可爱的希望之星正要开始闪烁!

  后记

  人性中,的确具有动物性的一面,或许是面临的种种生理诱惑所致,抑或是来自由动物进化而来的祖先的遗传。总之,人类依据自身的习惯和实情创立了宗教和道德,并不断加以完善,终于在今天的生活中给这些阴暗面冠上了“罪恶”的名字。这已被盖棺定论,那么黑暗的动物性将会如何发展呢?如果想要打造完美的理想人生,我以为首先必须特别对这些阴暗面进行研究,就像伸张正义的法庭必须缜密调查,获取罪证及犯罪的始末一样。因此我不惮于仔细描摹源于祖先遗传和环境影响的诸多情欲、暴力、暴行等。写出《地狱之花》的目的也在于此。不幸的是,我们的艺术表达并不自由,加上我的研究极不完善,思想很是浅薄,描写也不成熟,最终表现出的不足预期的一半。但是,富有同情心的读者们!希望你们不要挑剔这位鲁莽的年轻作者才疏学浅,请为他的大胆创新研究提出更多的宝贵意见。

  永井荷风

  一九〇二年六月于逗子海边豆园

相关知识

魔针地狱浇水方法
魔针地狱施肥方法
花粉地狱来袭:如何应对春季过敏噩梦?
万圣节八一八地狱里没有的瓜
花粉地狱:如何抵御春季花粉过敏的挑战?
恶魔之花 埃及神话十大凶兽
十大冥界之花的种类名称及寓意详解
花粉地狱:春季过敏为何如此严重?
十大冥界之花的种类名称是什么 具体寓意详解
湖南惊现“幽冥之花” 专家:它能治疗一种常见的病!

网址: 地狱之花 https://m.huajiangbk.com/newsview688023.html

所属分类:花卉
上一篇: 花盆,节水花盆,水花盆,花盆托技
下一篇: 奶茶本茶(备考中)的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