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夜漏未尽,朔风如戟,窗外枯枝疏喇喇作响,萧世箴自来浅眠,尤其夜阑破晓,细碎响动便即惊醒,醒来再难成眠。
往时侍奉先帝,朝乾夕惕,虽不至于闻鸡起舞,但也是天不亮便起身,且她又矜饰容止,举措谨慎,衣裳、妆容、配饰,无不恪守礼仪,唯恐被人挑出错处,扣上逾距僭越的罪名,是以奉职女史数年,晨起最是紧凑忙碌,直到她受刑将养这段时日,睡时昏天黑地,醒时昼夜颠倒,倒真是过得“不知有汉何论魏晋”了。
萧世箴仍俯卧着,四肢蜷缩,一条胳膊搭在榻畔,榻侧空空,她摸索回忆,明明枕畔仍残留蘩发间香润,身体仍保持并头偎衬的姿势,可衾被竟已冷了,她飒然而惊,难不成昨夜相遇竟是高唐巫山,楚王神女,朝云暮雨,梦醒无痕?
萧世箴神思悠悠忽忽,心头忽涌起一阵怊怅,似委屈,似失落,似酸楚,数不清的午夜破晓,她惊醒,追忆,饮泣,思君如流水,何有能已时,如果万水同源,她思念的人饮下门前的井水,能否尝到泪水的咸涩。
她正哭得伤心,忽听暖阁外脚步声沉笃,她还来不及分辨,头顶已响起蘩温柔而略带焦虑的声音:
“世箴,是不是身上又疼了?”
冯蘩将提着的一盏宫灯放在床尾榻几,身子遮住大半光线,整个人像帷幕上的浮光剪影,模糊而温暖,萧世箴止了哭,怔怔地瞧着她出神,冯蘩见她眼睫如蝉翼,碎泪恒垂,忽忽然承夹睫间,时不时地抽啜两声,只觉满腔充塞柔软的心疼,一时忘言,只用指尖轻触她睫间的泪花,像淘气的孩子触碰心爱的琉璃球。
“我传医官给你瞧伤?”冯蘩道。
“不,我这会不疼了。”萧世箴道。
冯蘩面忍笑意,眼中却荡漾盈盈的笑,萧世箴羞赧地将脸埋在衾被浅淡的黄棕色绢面里,闷闷道:
“你这么还不走?”
知她言下之意是想问,你要走了吗,冯蘩自动过滤掉萧世箴话里的拧巴成分,依她本意答道:
“今儿是冬至,天子祭郊庙,皇太后例行助祭,天色尚早,还不到昧旦,你再睡些时候,待我回来咱们一起用午食。”
萧世箴掐指默算时辰,又见冯蘩身著皇后谒庙绣文祎衣,上下连属,上深青扬赤色十二幅,下皂裳,通体罗织五采重行十二等翚翟,腰系紫色双绶,绶右悬皇太后金章。
大礼服中最极服殊妙的,当是冯太后缕鹿假髻上,加一爵九华黄金山题步摇冠,九华者,神兽也,即赤罴、天禄、辟邪、南山丰大特六兽,爵兽皆以翡翠鸟羽点饰,冯太后粉白黛黑,青色直眉,更显得妆容端丽,烨照万方。
这般盛服严妆,非一二时辰万难装点,如此算来,蘩昨夜竟连两个时辰也未睡足,萧世箴不由心疼道:
“郊谒返至,紧接着便是御殿前大傩逐疫,非折腾到晌午,你不如趁这会用些小食点点心,祭礼繁冗,何苦冷风里忍耐饥寒。”
已经多久没听过这样细琐随常的体贴了,冯蘩心头一暖,险些滚下泪来,她把萧世箴露在外面的手臂拥回衾被,又替她掖了掖被角,揶揄道:
“亏你还是侍奉御前的女史,连郊祭大傩须断食斋戒的规矩也忘了。”
“非是我忘了,”萧世箴浅笑道,“你昨晚想必便未进食,今早再不吃些,怎么熬得住,礼者,人之始也,不必为守死礼伤及身子。”
所谓“非礼勿言”,枉顾礼数的言语许是生平第一次出自萧世箴口,她越发害羞起来,越说声音越小,目光逡巡,一双眼睛莹润剔亮,冯蘩看得呆了,忽听外间王遇催促道:
“臣启陛下,乾象撵已停候太华门内,陛下莫误了时辰。”
“知道了,就来。”
冯蘩应道,方准备起身,忽觉广袖一沉,三根削葱般白腻的指节正攥着袖口,那手指的主人早已羞得满面飞红,冯蘩顺势又坐回榻侧,把萧世箴的手指包裹入掌心,萧世箴也回握她手,两人十指紧扣,冯蘩动情道:
“世箴,你知我是从不信神佛的,这次冬至大傩,我诚心斋戒祭祀,惟望上天垂怜,让你伤病快些痊愈,莫说我忍饥一两日,便是让我绝食饿死,我也是愿意的。”
萧世箴不期她竟说得直白浓烈,顿时羞得不知所措,顾左右而言道:
“病有六不治,信巫不信医者,重难治也。”
冯蘩深知萧世箴害羞腼腆,原不指望她回应些你侬我侬的情话,可也想不到她竟掉句书袋子,还是大不详的丧气话,顿时气得语噎,她脸色一紧,空出的那只手“狠狠”揪住萧世箴耳廓,提耳训道:
“念你小孩子家口无遮拦,恕你这次,以后再敢说话没个避忌,看我怎么料理你。”
萧世箴见她脸色紧绷,知道触了她的忌讳,忙讨饶道:
“蘩,你不能打我,我身上还疼呢。”
“当下自是打不得,”虽明知萧世箴扮乖讨巧,冯蘩还是脸色稍缓,继而恐吓道,“攒着待你大好了,一并限期追比。”
冬至祭祀最重吉时良辰,冯太后不敢耽误,匆匆走了,萧世箴迷迷糊糊地睡着,不一会便躺入个温热熟悉的怀抱,夹杂干燥皮革和淡淡青草的味道,舒服而安心,萧世箴本能地嘤咛:
“蘩。”
“嗯。”
那人应了一声,日光自屏床的雨过天青色双层幔帐间透出,在萧世箴脸上凝成一团淡翠色的光斑,萧世箴睡眼惺惺,光影间看见冯蘩曲臂枕在脑后,已换了身皮面窄袖施腰襦服,未戴钗冠,以毛毡垂裙帽约发,正嘴角噙笑地望着自己。
萧世箴难为情道:“仪典结束得倒早。”
冯蘩笑道:“还早呢?午时都过了,我已睡过醒了,你还睡得沉。”
萧世箴知她已静观自己多时,心里一时又欢喜又羞涩,忽然想起自己尚在病中,病容残躯,尽数被她瞧在眼里,一时又有些气恼,便撵她道:
“醒了还不起,瞧着我做什么,何况我这会一定丑陋得很。”
冯蘩佯装诧异,夸赞道:
“何出此言?我的世箴花容月貌,倾国倾城,便是西子王蔷再生,也难企及一二。”
萧世箴早已红了脸,啐道:
“呸,亏你还是皇太后,哪有些太后的尊重。”
“霍,萧女史强颈规箴,朕亦须从谏如流,那朕就正心诚意瞧上一瞧。”
冯蘩果然掀开幔帐一角,借光线仔细端详萧世箴面容,萧世箴被她瞧得越发不自在,赌气似的钻入衾被,只留个项顶在枕上。冯蘩见那黑鬒鬒的一把青丝,流连白釉剔花花卉纹亚腰瓷枕间,如撩云渡雪,美不胜收。
冯蘩怕她闷得气闭,忙将盘领被头拉下,露出萧世箴削瘦苍白的巴掌脸,萧世箴自怨自艾道:
“我就说很丑的。”
“丑却不丑,只是有些憔悴罢了。”冯蘩安慰道,“诗云虽有姬姜,不忘蕉瘁,我是不会嫌弃箴儿的。”
本是宽慰之言,可萧世箴听见姬姜二字,便有些吃味,再听见嫌弃二字,顿时摔翻醋坛,“哪里的姬姜,坊间盛传李冲见宠帷幄,郦道元入幕之宾,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冯蘩不料萧世箴竟会吃醋,且还是吃些毫无根据的飞醋,因李冲和郦道元是推进改革的冲锋大将,便有长舌小人编造“帏薄不修”的谣言,诋毁她君臣私德有亏,传扬出见宠帷幄,入幕之宾的污言秽语。冯太后秉性刚毅,向来不在意流言蜚语,如今听萧世箴这般说,倒激起恶作剧的玩心,她佯作沉思道:
“李郦二卿虽风姿俊逸,却非吾所爱。倒是益州太守进献蜀地歌舞伎,妖娆妩媚,比你们楚地的女子有过之无不及。”
“你……你,”萧世箴了解冯蘩并非轻薄滥情之人,可见她一副心向往之的风流相,又回想小时候如遇长相秀丽,性情温婉的女子,蘩便不自觉地要保护凑趣,萧世箴一时气苦,连伤也忘了,翻身背对不理睬她,动作太猛撕压伤口,疼得嘶嘶迭唤。
冯蘩见她急恼了,忙道:“我不过浑说逗趣,你怎地就当真了,岂不闻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
“新人,故人?”萧世箴但听她话里总能挑出些讥讽,“那还有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阁出,我看你就是嫌弃厌倦我了,我明儿就回南阳公主府哥哥姐姐家里住着。”
冯蘩知她是使起小性子了,就像乖顺的乳猫,逗弄恼了露出稚嫩的爪牙,冯蘩认错安抚道,“箴儿,我说错了,要不你罚我吧。”
见萧世箴不理睬,冯蘩伪装叹声道,“嗐,那我给你跪下赔错好不好?”
见萧世箴仍不吭声,冯蘩顺榻沿滑跪在榻蹬上,求道:“我真的跪了,好姐姐,莫恼了成吗?”
床上那人面朝内噗嗤一声笑,慢吞吞地腾转身子,“不害臊,比我年长那么多,觍颜喊人家姐姐。”
“不喊姐姐,难道喊祖宗,你是要做我冯家的祖宗,还是他拓跋家的祖宗,当祖宗有什么好,祖庙又冷又黑,吃冷猪肉。”
“哎呀,”萧世箴听她满嘴胡言乱语,气得伸手拧她手臂,冯蘩任她拧了几下,疼得龇牙咧嘴拌鬼脸,纵身跳上榻,作势往萧世箴腋下呵痒,两人玩闹了一阵,外面伺候的宫人听见动静,频频往内张望。
萧世箴道:“莫闹了,蘩,你出去待一会可好?”
“箴儿好狠的心,罚我跪就算了,还让我跪在冰天雪地里,罢了罢了,我跪还不成么,太后被女史罚跪,明儿这桩奇闻便传扬得平城宫尽人皆知。”
冯蘩故意曲解,萧世箴素知她行事出人意表的乖张,便是能做出雪地里长跪这种事的,吓得忙扯住她衣襟道:“谁让你罚跪了,是你自己要跪的,你去外间重屋里坐一会,待我起身梳洗。”
“你且病着,又不会客,梳洗做什么?”
萧世箴见她不解风情的懵懂,略微红了脸,低声道:“士为知己者死。”
女为悦己者容,冯蘩默对,微微动容,她俯身与萧世箴脸儿贴脸儿,在她耳边轻语:
“我心同卿心,新人不如故。”
冬至至立春,百官绝事,天子不听政,是一年中难得的晏暇时候,冯太后依顺萧世箴,在重屋临窗闲坐,她怯热喜寒,暖阁里炭火拢得旺,她方才为陪萧世箴假寐小睡,怕惊动世箴,只得忍着一身热汗,此刻方觉凉爽,她推开窗屉,隔着琉璃窗屏,见白日初晴,积素未融,团团一轮朗日,耀得天地间璨如玉照,连同积年的抑郁皆一扫而空。
冯太后兴致极好,扣窗舷击节唱道: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一首古辞,她截头去尾,反复吟唱这四句,却是曲乖韵乱,全然不成调子,恰长秋卿王遇奉命指使小黄门摆拣洒扫,把冯太后起居理政的一应物什家当,重又搬运回伺星楼,博学亦随行而来,朝冯太后行过常礼,双手递上一封奏疏,署名是“郎中令廷尉卿郦道元”。
冬至封印,郦道元上这道奏疏,却是冯太后意料中事,她不愿此刻的心情被政务搅扰,便将那奏疏放置在几案上,压了玉镇纸,博学随侍这些时日,知道这是“留置中廷”的意思,张口欲言,只听暖阁里萧世箴应和的歌声: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蹇将澹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楚调缱绻,且灵动飞扬,冯太后看博学几番欲言又止,便问她道:
“好听吗?”
博学不明就里地点点头,冯太后又问:
“比我唱得好听?”
博学犹豫片刻,仍点了点头,冯太后哈哈笑道:
“世箴自然比我唱得好听。”
博学到底聪慧,心领神会地不再多言,此时小宫人渐次退出暖阁,冯太后忙丢下这些恼人俗事,踱进暖阁,抬眼便见萧世箴倚妆台而立,她头发简单结个双环燕梢长辫,穿一件本色素底纱绵衣,细薄平织纱袍面,领袖缘本色生纱斜裁,白绢里,絮丝绵,凹领窄袖,不饰文彩,她虽病柔憔瘦,略加修饰,便如雨后翠笋,云青山岫,较往日更添一股车碾残花般的愁态。
冯太后惊得双眼再难挪移,心里迸发二十年挑剔就的爱怜,千万般言说不尽的温存,世箴,她的世箴。
萧世箴被她瞧得脸颊发热,跺脚道:
“我就知道这会子丑得很,你也不用盯着看不完。”
她甫用力,直扯得身后伤口疼嚣,两腿酸软,撑腰勉立,触碰腰背的伤处也是疼的,随即想到自己一身伤势未愈,逞强起身梳洗,便是不愿遭蘩嫌弃,偏冯蘩讷讷得不以为意,一时委屈得流下泪来。
“箴儿,是不是又疼了?”
她不是没见过萧世箴遍体鳞栉的伤口,前行两步,想抱她又怕碰疼她,就像手心里捧着琉璃彩云美人灯,琉璃易碎,彩云易散,越是精致到极致的美好,越是难以保全。
她环臂将萧世箴虚抱入怀,萧世箴手指戳了戳她肩膀,哭道:
“我就是疼死了也不用你管。”
“傻孩子,生死自有司命上神管辖,只是你死了,我也活不成,咱们俩死生相随,你却躲不开避不过我的。”
萧世箴“嗤”地破泣而笑,碾了碾冯蘩肩膀的衣料,道:
“这人今天是疯魔了,一天到晚讲些疯话。”
“是谓近女,疾室如蛊。”冯蘩指肚轻捻她耳垂,在她耳边呵气, “我被你迷得神魂颠倒,中了魔障,你要怎么赔我?”
萧世箴嘻嘻笑着躲闪,她整个被冯蘩圈在臂弯的方寸之间,哪里有躲处,任冯蘩轻薄撩拨,她羞得无法,又挣脱不开,只得踮起脚尖,搂着冯蘩脖子,她下巴抵在蘩肩窝,侧目恰瞧见冯蘩帽带后垂,束收发髻和垂裙的,是一只竹枝纹碾玉金环玉屏花。
蘩发量颇多,巾帽未能尽收,萧世箴此刻才看清,蘩两鬓皤然,紫发中斑杂一半白发,不仅两鬓,连颈间扎束的发髻也混杂缕缕银丝。
斑鬓凋以承弁兮,素发飒以垂领。
蘩,她的蘩才二十六岁,竟已皓发斑驳。萧世箴不知蘩的白发多少是因自己而生,可她分明记得上一次在掖庭狱见到她时,尚未生出这许多。
萧世箴既心疼且愧疚,声衔哭腔道:
“蘩,你的头发……”
“傻孩子,”冯蘩柔声道,“只是长些白发罢了,你看我们倒比别人早几十年相守白头。”
她两人耳鬓厮磨,旖旎温存。天长地久,犹有尽期,萧世箴内心深处升涌出无可名状的悲哀,她只愿此刻天地齑灭,万物灰飞,眼中热流汩汩而出,沾湿冯蘩的脸颊脖颈。
“世箴!”冯蘩似体察到她的情绪,但她永远也不能理解萧世箴的悲哀,天行健,她是自强不息的君子,是西落东升,生生不竭的东君,正如萧世箴不能理解冯蘩的强毅,正因不理解,她们才互相吸引,因吸引而互相赏悦。
足矣,尽矣,冯蘩如是想,她温言款语,细细絮絮地哄了许久,萧世箴才止了哭,她站得久了,又痛哭一回,两腿已是绵软难立,冯蘩将她横抱着,依旧安置在榻里俯卧,自己坐在榻侧。
冯太后轻咳一声,外间王遇便命摆膳食,萧世箴吃得清淡,冯太后不愿劳动众人,最主要是不愿打扰世箴,便随萧世箴的食谱,不过用些稻米白粥,豆豉腌菜佐餐,冯太后本就食量大,自昨天斋戒到今日正午粒米未食,连吃三碗稻米粥,又无其他菜蔬禽肉,堪堪吃得半饱,萧世箴只吃了半碗白粥,便停箸不食,她看冯蘩吃得香甜,笑劝道:
“你吃这些吃不饱的,晚上还是各自分开吃吧。”
冯蘩见萧世箴连一碗白粥都吃不完,不快道:
“箴儿,你吃得太少可不成,怪不得伤总养不好。”
说着,冯蘩放下碗箸,端起萧世箴剩下的半碗白粥,汤匙舀了喂到她唇边,萧世箴不情不愿地抿一口,在她的灼灼逼视下,又抿了两口,才算吃进一汤匙。
冯蘩竟出奇地耐心,再剜起一勺喂她,萧世箴如此又吃了几口,便无论如何不肯再吃。
“蘩,我真的吃不下。”
萧世箴缓声迟气,全然撒娇的口吻,冯蘩也不强迫,略思忖道:
“不吃就不吃吧,以后你每顿吃多少,我就吃多少,你不吃我也不吃。”
“蘩,你不能不讲道理呀。”萧世箴撇嘴道,“我病着所以吃的少,而且一会还要吃药,饭吃多了就吃不进汤药了。”
冯蘩不为所动,王遇命人撤去饭食,又小宫人伺候冯太后和萧世箴清水漱口毕,小医女方托盘盛着汤药趋至榻前,她手托托盘,向冯太后行了跪拜礼,那汤药竟半点未洒,可见小医女这些时日很是长进了。
罗枝兰行了礼,依旧如往常将药碗放在榻桌上,说道:
“萧娘子方才说为了吃药才少吃饭的,才是没有道理,医官嘱咐多次,萧娘子体弱须进补,岂不知药补不如食补,萧娘子多吃些,伤口也长得快些。”
她边说着话,手头的活计丝毫未停,清创药酒,疗伤药膏,并干净的细绵帕子,浸在药酒里,一时间药味弥散。
“陛下不知,萧娘子今儿算是进食最多的一次,平日里莫说半碗白粥,一顿能吃三五勺便算我等的福气了。”
“枝兰!”萧世箴像闯祸被现场抓包的孩子,垂头丧脑,连大气也不敢出,小声埋怨道,“你怎么还告状啊?”
“长公主我也告过状,但好像没什么用。”
准备停当,罗枝兰摊摊手,自萧世箴遭受掖庭狱酷刑,毕竟男女礼防,医官只负责问诊开药,治伤敷药,擦洗伤口,皆是罗枝兰照顾料理,萧世箴身体孱弱,外伤沉重,且她心绪郁结,食不下咽,因此伤口久难愈合,罗枝兰见萧世箴和冯太后二人光景,心知冯太后才能将管得住萧世箴,怎能不趁机狠狠告上一状,指望借助冯太后“淫威”,萧世箴努力加餐饭,早些伤愈。
“怕人告状,看来这孩子说得是真的了?”冯太后道,“你阿耀姐姐自是不舍得管你,”冯太后右手顺她后颈揉捏摩挲,萧世箴吓得瑟缩,只听冯太后又问道:“箴儿,还记得小时候你闹病不吃药或者不吃饭,该当如何?”
该当如何,还不是被你按着揍一顿,萧世箴心道,她自是不肯当罗枝兰和其他人说出真相,实在太丢脸了,小时候生病偶尔闹脾气使性子,蘩难得会耐心哄哄她,但病好了秋后算账,少不得被她按在腿上吃一顿熊掌炖肉,便是干娘知道也不会插手阻拦。
重提旧事,萧世箴不自然地往里面缩了缩,企图摆脱她的魔掌,冯蘩见她惧怕羞怯的模样,呵护尚来不及,怎舍得再动巴掌,她忍着笑意,凶狠狠道:
“记不得就攒着秋后算账,先趁热把药吃了。”
此节轻轻揭过,萧世箴孩子气的喜形于色,一迭声地嚷着要药吃,博学侍立多时,忙凑前将个软垫塞在萧世箴身下,另自小宫人手里接过一条绵帕替她围在颌下,因萧世箴俯卧着,博学举案先自跪了,又将那木托盘放置在榻侧,她一手托碗,手腕嫩肉贴碗壁试了温度,方舀起一勺来喂萧世箴服药。
不愧是世箴教养出来的孩子,规矩谨严,贴心细致,冯太后心里赞道,萧世箴由博学喂饮几口,忽推碗辞道:
“等会再喝行不行,苦。”
冯太后尚可,博学和小医女倒吃了一惊,她两个顿顿服侍萧世箴喝药,苦胆水似的汤药,萧世箴眼不眨气不闭,饮药如饮水,当真是甘之如饴,从未说出半个“苦”字,今天竟是转了性情,叫起苦来,她两个早就识得姑姑与冯太后“情非寻常”,萧世箴种种反常,大抵“病根”便是在冯太后处,故而说话的人是萧世箴,博学和罗枝兰却偷瞄冯太后。
一时间屋里气氛诡异,冯太后无奈地紧紧喉咙,道:
“药碗给我,博学去帮医女准备针砭药石。”
博学如得了赦般,忙将药碗递与她,冯蘩单手接过,屈身稳稳地箕坐于地,视线正与萧世箴等齐,她舀了一勺药汁,亲口尝了尝,温度适中,但味道……苦中带腥,腥中带涩,真是难吃得层次分明。
冯蘩苦得眉尖微皱,余光瞥见萧世箴眼里闪烁调皮的神色,一副期待她询问或感慨的模样,冯蘩心里早笑成三春暖阳,面上故意冷冷不动声色,再舀满一整勺,仍旧喂与萧世箴吃。
“蘩,药太苦了。”萧世箴夸张地一张巴掌脸皱成苦瓜脸,“能不能晾一会再吃?”
“我就知道你要淘气,”冯蘩把汤匙掷回碗里,食指卷曲弓形,刮了刮萧世箴鼻尖,“药都是苦的,不苦怎么治病,药放冷了,失了药效,就白吃苦了。”
“可是,真的太苦了嘛,日日吃,顿顿吃,苦得舌头都是麻的。”萧世箴埋怨道。
“早认得你这么会撒娇耍赖,我可不敢来招惹你。”冯蘩佯作嫌弃,言语里却满是宠昵,她将药碗放回托盘,自腰间悬佩的挂袋里摸出个黄麻纸包,铺开来里面盛着若干指甲大小,琥珀色的透明冰晶,正是誉为远国储珍的天竺石蜜。
冯蘩拈起一块,萧世箴就着她手启唇抿含入口,石蜜滑滚舌齿间,入口消释,香甜漫溢,蘩见她笑得眉目都舒展了,心里越发疼怜,问道:
“甜吗?”
萧世箴点头笑道:“好多年没尝过石蜜的味道了。”
“怎么就好多年,你原是世祖御前女史,炙手可热的红人,还少一口饴吃?”
“先帝……”萧世箴面色微滞,苦笑自嘲道:“先帝御下苛严,我……也不过是他的臣仆罢了。”
冯蘩后悔不该此时提及先帝,实在有煞风景,便宕开一句道:
“我记得箴儿小时候最喜甜食,先帝嫔御众多,每年天竺远贸的石蜜有限,若遇西南战患,贸易不通,便绝了供应,姑母宠冠六宫,先帝偏睐,赏赐石蜜也不过三五两,姑母又偏疼你,倒是一多半都被你吃了去。”
冯蘩回想儿时趣事,滔滔不绝,“有一次你烹制个南朝的什么劳什子点心,饴饧、蜂蜜,试了多少只是不够香甜”,萧世箴也跟着笑起来,插言道:“是羊脂枣泥茯苓酥,然后你就偷了干娘的石蜜。”
“还不是阿耀出的馊主意。”
“果然茯苓酥做出来十分香甜可口,干娘尝了赞不绝口呢。”
“你是受夸赞不绝口,我可是被饿饭罚跪两个时辰。”
提起儿时的荒唐事,冯蘩两腮气鼓鼓的,萧世箴忍俊不禁,指尖轻触她腮侧,笑道:
“那我和阿耀姐姐不是也陪你跪着嘛。”
“最可恶的就属阿耀,贪嘴把酥全吃了,都没给我留一块,我连那酥的味道都没尝过,挨罚挨得真冤。”
冯蘩直喊冤枉,为桩陈年旧事捶胸顿足,还扬言宣南阳公主即刻进宫,罚她一次吃完十份茯苓酥,萧世箴虽也觉有趣,但想到阿耀姐姐平白受场“无妄之灾”才真是冤枉,便哄她道:
“蘩,你不要气了,待我伤好了再做一次给你吃。”
“看在箴儿的面上,”冯蘩道,说着复端起药碗,“你乖乖把药吃了,我就饶阿耀这次。”
果然还是被她纳诸毂话陷阱之中,萧世箴心里哀怨道,只得依从她,把那苦药汤喝了,又见冯蘩一副诡计得逞的得意相,趁着唇齿间腥苦未散,往她左手虎口狠狠咬下,冯蘩痛哼一声,却任她咬噬手掌,同时唤外间的小宫人进来收拾汤碗。
博学和罗枝兰应声而入,待博学伺候萧世箴净水漱口,冯太后才拉起袖口,只见虎口处浅印一排半月形齿痕,自言自语道:
“啮臂之盟。”
博学乍见萧世箴眼角、颊畔、耳际,浮泛出叠叠红晕,惊唤小医女道:
“枝兰,姑姑好像又发起烧了。”
闻言萧世箴脸红得愈发鲜艳欲滴,小医女忙赶上前手触她额头探了半晌,方道:
“是有些发热。”
冯蘩本憋着笑,听了这话也不免惶然,问道:
“要紧吗?”
“恐是昨晚被冷风激着,感染了寒气。”罗枝兰答道,“待清洗疮口,敷了药,睡一会,夜里不发高热便不要紧。”
听到“清创敷药”四字,萧世箴如闻丧钟,如临大敌,身子本能地簌簌打颤,冯蘩知她是惧痛,心也跟着揪缩,她让她半截身子枕在自己腿上,为让她枕得舒服些,冯蘩不断地调整坐姿,往她身下铺衾被,塞绵垫,萧世箴手指扒着她膝盖,哭腔道:
“蘩,你让她们轻一些,很疼的。”
清创敷药是每日必行之事,原来怎么没听说疼,罗枝兰心道。
太后陛下驾到,我和枝兰在姑姑口中就成“她们”了,博学心道。
枝兰和博学眼神交汇,默契地互相翻个白眼,一个药酒浇手,一个替萧世箴脱褪衣物。
那素纱绵衣本就是冬服贴身小衣,徐徐褪除,萧世箴自肩及腰满脊满背的鞭伤显露无余,自她受刑至今已逾整月,那鞭伤只结了一层薄薄血痂,伤口深处尚可见稠血内渗,罗枝兰用浸药酒的棉纱揩净血污,药酒蛰痛,萧世箴尚能忍耐,伤口洗净,罗枝兰又将早已搅转成膏的玉红散敷在伤口上。
“这是什么药,怎地这般疼?”冯蘩明显察觉怀里的身躯蓦得绷紧。
“玉红膏,因加了珍珠散蛰得痛。”
“珍珠散能治鞭伤?”冯蘩隐含不快,问道。
“是我让加的,”萧世箴忙为小医女开解道,“你总不想看我一辈子背花疮疤,丑死了。”
“胡闹,现在哪是想这些的时候,把伤养息好才是正经。”冯蘩不温不火训道。
脊背鞭伤料理妥当,博学便去解萧世箴贴身中裙的腰间系带,幸而她面朝下伏在蘩腿上,冯太后自是看不见她脸烧得滚烫。
八幅竖拼素绢裙面揭开,露出萧世箴由臀至胫的累累杖疮,那日测刑,先鞭后杖,测满十四刻加鞭一十,加鞭六十尽数压着臀腿的杖伤抽挞,且萧世箴年内屡遭捶楚,旧伤稍愈,失于调理,再遭重杖,初时外皮伤破,淤血如注,内肉糜烂肿黯,只得以砭石银刀刮除恶秽淤血,仅此一项便已痛不欲生。
时届仲冬,加之萧世箴原本筋骨孱弱,淤血凝结不散,脓毒时溃时清,以至于时常肿痛发热,新肌不生。
冯蘩见那本如嫩藕脂玉的两截,已不辨本色,红紫淤血,青斑肿胀,遍裂小指宽的溃疮,虽较月前伤口已收敛许多,但仍十分骇目。
这些伤痛都是我加诸世箴的,冯蘩心中大恸,胸隔左肋阵阵刺痛。
罗枝兰看了看伤处,忧虑道:
“又有两三处疮口脓溃,须得砭刺排仓。”
所谓砭刺排仓,便是以熨烫的砭石和银针刺破疮口,排脓祛淤,萧世箴听见“砭刺排仓”四字,惴恐非常,每砭刺排仓,其苦痛较受杖刑过无不及,待她听见小医女砺针砥石,沸酒熨石的声音,竟怕得颤栗难禁,不住声地唤道:
“蘩,蘩。”
“箴儿,莫怕。”冯蘩掌心抚她发顶,她唤一声她的名字,她便回应一声“莫怕”。
“陛下,您将萧娘子按住扶稳了。”
罗枝兰话未说完,依次三根银针,皆入针四寸,黑血裹脓秽漂涌而出,再以砭石铍锋反复刮疗。
怀里的人扭扑挣扎,一根瘦骨磷砢的脊梁,突楞楞地绷得如弓弦,“箴儿,你疼就喊出来,或咬我的手,别忍着。”
待另入三根银针,砭除脓血时,萧世箴忽号哭道:
“蘩,我疼,蘩,救我!”
冯蘩再心冷肠硬也经不住心上人这般哭求,“好孩子,不如你轻些吧。”
恐怕罗枝兰是世间唯一得冯太后求肯的郎中,她吓得忙用左手扶稳持针的右手,定了定神回道:
“不一次清除干净,脓毒入理,可不是闹的。”
冯蘩知她所言在理,而萧世箴已经痛累得脱力,伏在她腿上,不喊亦不动,小医女施完砭针,仍清洗疮口,敷了药。
冯太后命小宫人另烧滚汤送来,便让小医女和博学及其他宫人全部退出内寝,她照顾世箴换了干爽中衣,热帕子替她拭净面颈的冷汗,萧世箴疼得神志恍惚,喃喃谰语,唤她的名字,唤阿娘。
世箴,我欠付你的,求你让我用一生报偿。
自萧冯二人剖白心迹,冯太后便搬回伺星楼同住,二人举止坐卧直如经年夫妻,鸳鸯伉俪,以胶投漆。
冯太后屏退宫人,亲自照料萧世箴起居,饮食濯沐,敷药喂汤,甚至清创擦洗,若不是萧世箴执意顽拒,恐怕连便溺秽物也要一并包揽了。
不知是前阵子用得药石厚积薄发,还是冯太后具微如细的照料诚感动天,萧世箴的伤势竟渐现起色,堪堪过得月余,立春改元时,背脊的鞭伤已愈合痂落,臀腿的杖伤青紫稍褪,肿痛消止,疮口愈敛,新肉始生。
伤势虽见好转,只萧世箴依旧嗜睡厌食,除开夜晚,白日里倒有大半日是昏睡着,冯太后遍召少府太医令及太医博士,询问萧世箴症候,皆道是叫号伤气,忍痛伤血,乃是气血俱虚,须药食进补,培本固原,年余可痊。
补药调剂是医官之职,而冯太后为哄她加餐,特命萧世夤自江东千里迢迢遣送个宰人到平城,镇日里挖空心思换着花样地烹调南朝吃食,粳米、鸭臛、鸭卵、菰菜、莼羹、鲈鱼脍。
这日午膳,萧世箴见膳食太真自黑漆樏盒里捧出一碟金羹鲈鱼,鲈鱼作脍,菰菜为羹,鱼白如玉,菜黄若金,她不由得食指大动,入口,鱼脍洁白松软,无丝毫腥气,菰羹亦软滑鲜美。
“鲈鱼生松江,吴中犹宜作脍,菰菜虽北方亦有之,惟除吴中之菰入秋辄不可食,吴中菰菜至初秋最为软美。”
江左士族遗风,崇尚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萧世箴品评吃食,真是如数家珍,娓娓道来。
“只这鲈鱼和菰羹均产于秋季,如今冬尽春来,南方正是青黄不接之时,便是江左亦无此物,这宰膳难道有颠倒阴阳的神力?”
萧世箴说罢,又吃了两口,啧啧称赞不绝,冯太后见她难得胃口畅快,也欢喜非常,又听她说出厨子颠倒阴阳的痴话,兀自忍不住笑道:
“非是宰膳具神力,是你家娘子我的功劳。”
萧世箴不可置信地瞧着她,眼里满是质疑困惑,仿佛听她讲天方夜谭,她记得十数日前,蘩心血来潮声称为她洗手调羹汤,一来二去,不知为何膳房走了水,差点殃及北宫诸殿,膳食太真论罪事主不周,降三级叙用,下掖庭狱行家法杖四十,还是萧世箴携南阳公主一同纡尊说情,长秋卿才免去杖刑,省却膳食太真鞭挞之苦。
“圣人曰,君子远庖厨,陛下金尊玉贵,若逢不测,将奈祖宗社稷何?”
王遇不知跟谁学得一套文绉绉的谏言,立论方正,义正辞严,以至冯太后那些日子不敢见王遇,直接将他打发到皇帝儿子御前伺候,前两日才获召回来,加一级封赏,另外又从内府调发许多金银绢帛赏赐膳食太真。
“春秋谓政出多门,贿赂公行,只见过下僚给上官送礼贿赂,没见过主君贿赂宫宦的。”
萧世箴听说此事后,时不时便揶揄调侃两句,而且均以春秋大义比兴,继而发一通似是而非的埋怨,冯太后臊眉耷眼,恨得牙痒,只盼萧世箴伤大好了,她三日一追,五日一比,连本带利地讨回债来。
冯太后见萧世箴正酝酿将发一通春秋大义调侃自己,忙掐灭她的话头,道:
“冬季当然无菰菜鲈鱼,但江东诸郡有的是竞夸侈汰的门阀世家,听闻他们初秋把菰菜和鲈鱼藏入冰窖,其余季节取出食用,朕命萧世夤遣裨将打听清楚后,便发一队镇东将军府兵过去高价邀买,是以才能尝到这道金羹鲈鱼。”
“为一口吃食大动干戈,未免扰民之嫌。”萧世箴不免忡忡,道破心中忧虑。
“他们可不是民,他们是豪强门阀,宗主督护,与朝廷分庭抗礼,方镇割据。”
北魏京畿平城,以定州大道和并州大道连接中原,钳制遥控长安洛阳,但平城毕竟偏处北疆,中央朝廷的政令,传至中原的洛阳邺城已属强弩之末,更广大的中原腹地及东南江左区域,则实行羁縻政策,即宗主督护制。
“强宗大族,依嫡长制生宗主,据州郡,修城缮兵,拒输赋税,荫结宾客,匿逋亡人,更兼奴役编户,蚕吐良田,力役征敛,残虐良民,实则致乱之本。”
冯太后言辞侃侃,半是政论半是牢骚,地方州郡的宗主督护实际已成推行改革的最大障碍,颁禄酬廉,整顿吏治,均田募兵,哪一样都需要稳定的赋税来源,而地方宗族凭借特权,兼并土地,迫使自耕农沦为佃户,朝廷便失了一重赋税收入,而佃户又备受盘剥,向宗族缴纳数倍于朝廷的役赋,小民无知,民生艰难绝望,便铤而走险,聚啸山林,叛逆朝廷,实则剥削小民的不是朝廷,而是宗族督护。
萧世箴侍奉先帝理政多年,深谙此间厉害,且她出身南朝贵族,祖辈兰陵萧氏便是江东望族大宗,否则也无实力行阴谋篡窃之事,取前朝而代之,而后继者萧衍亦是如法炮制,南朝继承晋祚,篡窃更代既成恒轨,则内外相猜,君臣相忌,人心倾险…….
上多猜疑,而下多佞邪,她不想蘩成为像父亲那样的主君。
“政俗之弊,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不可操切冒进,”萧世箴觑着冯太后脸色,斟酌道:“况且因崔浩谋逆案,中原四大士族并夷族诛,刑戮者三千余人,充配流刑者万余人,诸郡豪强闻风股栗,若逼迫太峻,只怕激起叛乱……”
萧世箴见冯太后悚意敛容,目光深邃,蓦然心惊,慌道:
“蘩,我不该妄议国政,我……我知错了。”
萧世箴无措赔小意的模样,像极了受惊的小鹿,冯太后既满心爱怜,又觉十分受用,“你说的这些,李冲也曾进言,连你兄长也上疏旁谏,他们毕竟是外臣,不如你说的切中吾弊。”
萧世箴见冯太后不以此未忤,且听她道李冲等是外臣,言下之意,自己便是她的内人了,顿时流露出些许小小的得意,尽被冯太后收入眼里,冯蘩使坏促狭道:
“评论时政不是过错,但医官说你宜静养,忌思虑,我为劝你多吃些费尽心思,偏你竟把心思放在这些有的没的,着实该罚。”
她两个在临窗的无屏坐床连榻而坐,中间只隔着一张径尺矮桌,冯太后说罢绕过矮桌来捉她,萧世箴躲闪不及,便被她欺身压伏在榻,一只耳朵被她揉搓捏扯,萧世箴正要双手护住耳朵,哪里来得及,冯蘩早一手握住她纤细的两腕,另一只手继续蹂躏她耳朵。
萧世箴颠倒闪避,只恨自己长了两只耳朵,一边藏了,另一边便露了,不消半刻,两只耳朵均是痒胀肿热。
“好姐姐,你饶了我吧。”
听她求饶喊姐姐,冯蘩便停了手,萧世箴就势伸枕在她膝上,平复呼吸,冯蘩则欣赏自己的杰作,那一对通红充血的耳廓。
残冬暖阳洋洋地洒在萧世箴釉瓷般净白的肌肤,冯蘩心里爱极,俯身往她颊畔轻轻一啄,萧世箴懒懒地软哼一声,“蘩,你抱我去内寝,我好困。”
“箴儿,医官说你不能总是睡着,须得时时走动舒展筋骨。”
“医官刚还说宜静养,这会又说须走动,我看医官都像你一样,出尔反尔,做不得数。”
冯蘩被她一句话噎得苦笑无语,她从不屑与萧世箴打口角官司的,依世箴的说法,君子敏于行而慎于言,冯蘩决心做一次君子,她将萧世箴硬扶起来,替她穿了软底皮舄,曳过立在坐床边的拄杖,塞入萧世箴手里,道:
“世箴,咱们就在重屋里消摇散食,可好?”
萧世箴虽不情愿,也得依她,她扶着冯蘩,一手拄杖,两人绕重屋走了一圈,行返至坐床前,萧世箴楚楚道:
“蘩,我腿疼,不走了行不行。”
冯蘩咬咬牙不理会,仍曳着她又行大半圈,萧世箴回身两只手臂搂着她脖子,哼唧唧道:
“蘩,腿真的疼,我走不动了,你抱我好不好。”
那一刻冯太后忽然顿悟周幽商纣因何亡国,莫说烽火戏诸侯,高盖摘星楼,便是萧世箴此刻要她剖心割头,她也情愿舍得,冯太后一把将她抱起,轻巧便利地穿过户牖夹道,萧世箴不知她何意,但外间全是侍立的宫人黄门,绕她再撒娇涎痴,也仅限与蘩两人私地里相处,这样被她堂而皇之地抱出去,她可还没练就金刚不坏的面皮。
其实萧世箴的顾虑更深一层,她心知自己爱慕蘩,已是悖逆人伦,她如蜉蝣微尘,无迹无声,而蘩,正如南阳公主所说,冯太后是会被载入青史,供千秋万代评说,她不能更不愿蘩因自己背负“逆伦”的骂名。
“蘩,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萧世箴道。
“有一件公务须你替我谋断,你腿疼,我抱你过去。”
“我不疼了,我能走。”萧世箴正色道。
冯太后以为她怕羞,不愿众目睽睽下被自己抱着,便放下她来,搀扶她一起走至外间面南的书案前,正欲安顿萧世箴坐在案后,萧世箴知道那是她日常理政和召对廷臣的坐塌,便无论如何不肯坐下,可她胫骨的夹伤尚未痊愈,不能跪坐,箕坐不雅,更不能伏趴,便只得拄杖倚站着。
冯太后见她坐立不适,心里早自悔痛,便要拉她回去,萧世箴淘气道:
“你莫折腾我了,让我站着歇会,不是说须我的聪明才智帮你谋断,还不快快呈上。”
冯太后也被她逗笑了,指了指案上压在玉镇纸下的一封奏疏道:
“确是一桩棘手公案,不如你替我断一断。”
“断案乃廷尉卿职份,何不召郦道元?”
“正是郦道元自陈论罪的奏疏。”
原来郦道元受诏拔擢为廷尉卿,甫上任便是鞠治乙浑谋逆案,乙浑位居宰相,趁御驾北巡,发死囚,劫武库,夜袭宫城,诸般情状,若无廷臣串通勾连,即便乙浑位高权重,仅凭他一人又怎能做到。冯太后本无意罗织株连,却也查证司隶校尉和代州尹确系同谋,治案过程中又抄检出崔浩联络南朝,密图颠覆之事,冯太后原本便欲打压宗族督护势力,遂借此穷治,织成大狱,仅东市明正典刑者三千余人,另万余人按律刺配流放。
郦道元主审此案,他虽是刑名法术之吏,也觉杀戮太过,那明正典刑的,引刀成一快,自不必说,那获刑流放的,须得冬至日前启程,押解北方六镇。
六镇系指怀朔、武川、抚冥、玄柔、怀荒、沃野等北境屏边军府,值此隆冬肃杀,北风振漠,这万余罪孥,只怕未至军府,沿途便已尸填河港岸,骨满长城窟。郦道元擅作主张,刻意迁延,硬是拖过冬至,按律则应来年立春再行流放,因此便有了这道自请论罪的奏疏。
“忠恕违道不远,”萧世箴向有一目十行的本事,略略读过,奏本仍放回原处,却未再压镇纸,“郦道元居法吏之位,而怀仁恕之心,却是个仁人君子。”
“他作君子,倒令朕作难,郦道元先斩后奏,如今又上这道疏,是逼朕挥泪斩马谡了。”
冯太后语含讥诮,转身坐在案前软塌,拿起那道疏随手翻了翻,又掷回案上。
“也不是没有法子。”萧世箴侧首支颐,慧黠地眨眨眼,“陛下可下一道中旨至中书省,便道天心宽赦,廷尉乃承陛下意旨,恩出自上,他人便是心存异议也无处相告。”
“那朕岂不是成了枉法曲律,朝令夕改的昏君,”冯太后道,“以后便有人说朕出尔反尔,做不得数。”
原来蘩是跟她置气,在这里等着她呢,萧世箴心道,她怕又被抓住小辫子,借由蹂躏,遂恭容谏言道:
“春秋曰山薮藏疾,川泽纳污,瑾瑜匿恶,国君含垢。陛下上承天命,代理河山,抚临万民,容垢纳辱,份属君职。”
萧世箴的意思便是,谁让你是太后陛下,合该你受着。
其实冯太后如何不知这道理,她把那道奏疏自冬至日留置至今,心里谋划便如萧世箴所言,发一道中旨兜揽此事,所谓大行不拣细谨,她才不在乎那些不痛不痒的风评。
可毕竟是自己受委屈,含垢辱,无非想让世箴安慰哄哄自己,谁知她竟铺陈出一大段春秋大义加以规箴。
“你……怎么这般会气人?”冯太后胸口堵着一口恶气,气得无可无不可,扭转身子不搭理她。
萧世箴见她恼了,又想起方才“外臣内臣”的话,也悟到蘩不过是朝她发些牢骚,诉些委屈,她那一通谏言,寻常臣子的陈辞滥调不知几凡,委实无聊,便讪讪地走过去倚靠她身侧,赔小意哄道:
“怎么还生气,忒也小气了。”
冯太后挑眉瞪着她,真有点吹胡子瞪眼的样子,萧世箴怕她真恼了,不得已只得使苦肉计,她拄着木杖,费力地屈膝跪坐下去,“哎呦”的哼疼声不断,她把脸贴在蘩膝头,耳朵不住地磨蹭她手背,娇声道:
“不气了嘛,我知错了,给你揉耳朵。”
虽知她是故意装作痛楚难耐,但毕竟腿伤未愈,慢步都疼,何况屈膝跪坐在地砖上,冯太后此时心疼远胜气恼,想抱她坐来自己腿上,萧世箴抵死不肯,两人拉扯一回,终于并肩挨膝地同坐在榻上,冯太后忽叹道:
“世箴,我以为你会怨我滥行杀戮。”
“蘩,你以为我是那等不通庶务的清谈腐儒吗?”萧世箴嗔道,“朝廷有法度,乙浑、崔浩等既委质称臣,便应奉行君法,你治狱是按律论罪而已,况且崔浩谋逆,先帝世祖皇帝时便已显露反迹,神二年,浩撰录国史,颇多忿疾谤毁之言,正平元年,世祖南讨汝州,浩妻弟邀其河北内应起事,因突发甲寅之变而止。先帝虽掌握崔浩谋逆罪实,却因储副之争,未敢发难穷纠,是以遗祸至今。”
“蘩,你只不过做了一件先帝早该做而未及做的事情罢了。”
冯蘩静静听她讲述,目光逐渐复杂,似困惑似探寻,令她困惑的不是萧世箴述说的内容,崔浩反状已明细罗列在廷尉的案辞里,令她困惑的是萧世箴谈及先帝的态度和情绪。
“言必称先帝,”冯蘩道,“世箴,你很崇敬先帝?”
“先帝是英明勇武的君主,况且于我有教诲知遇之恩。”萧世箴道,她见冯蘩脸上困惑探寻的神色愈深,略顿了顿,道:“你们只知我奉职女史,替先帝草拟诏书,岂不知初时我对政事庶务一窍不通,便是干娘也不曾教过这些。先帝命我每日随他召对廷臣,参与朝会,承旨草诏若不能称达圣意,便命我一遍遍地写,不厌其烦地改。
先帝与干娘不同,背不出书来,干娘要罚跪打手心,可我写诏书记不熟典故律例,先帝就命我翻出书来,三遍五遍十遍地背给他听,直到他听熟我也背会了才罢。若不是……”
她飒然而止,抿紧嘴唇不肯再说,冯蘩心里一痛,替她说道:
“若不是因太子废黜,你求先帝将我赐死改为圈禁,你又为我父兄求取北疆之职,你也不会屡遭先帝猜忌申饬。”
“世箴,”冯蘩潸然垂泪道,“终究是我欠付你的。”
萧世箴握着她的一只手,为她抹净泪珠,她声音低低的,却一字一句皆清晰笃定,“我所为者皆我所愿,而我所为者于先帝确是未尽臣子之义。”
所以你就近乎执拗地困守在那道遗诏的孤城中,明知君可思而不可恃,仍不变此志。
君主,君子,如果先帝是凉薄寡恩的君主,她又何尝不是既与成言,悔遁信谗的君子。
不,你较先帝远甚,君主,仅只利用世箴的忠湛,而你辜负的是她的真心。
冯蘩又觉左肋仿若针刺刀剜,痛吧,痛得再剧烈些,你再痛都无法偿赎世箴罹遭的苦楚。
“世箴,我让你这样难,这样疼,我欠付你的,该如何偿还。”
“偿还?自然是要还的,”萧世箴忽得笑了,婵娟翩跹,秀目扬灵,“用你的这里,”她指尖轻点冯蘩心口,“让我永远住在里面。”
那是皇兴元年春正月,残冬未尽,晓春珊迟,冯蘩回忆她与世箴为数不多的无忧时光,那天冬阳煦暖,而萧世箴终一语成谶。
插入书签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相关知识
《雾探花花迷雾》庸小二 ^第16章^ 最新更新:2014
《[樱兰]恶魔双生花》小柿子君 ^第16章^ 最新更新:2014
古典舞韵的时代共振——第十四届中国舞蹈“荷花奖”古典舞评奖述评|西岭雪·舞蹈评论
《无花的蔷薇》逆风而行 ^第16章^ 最新更新:2009
园林花卉应用设计(第4版)
第20章
第18章
2020第18届上海仿真植物花卉及配套用品展览会
《帝王家事GL》无妄桃花 ^第16章^ 最新更新:2017
方法论|李军:“纹”与“文” ——一个跨媒介艺术史研究的案例
网址: 《女史箴传》左传白鱼 ^第16章^ 最新更新:2020 https://m.huajiangbk.com/newsview757375.html
上一篇: 为什么越来越多的人怀不了孩子? |
下一篇: 多次刮宫易致宫颈糜烂 治宫颈糜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