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还记得那是维多利亚时代后期的某个夏天,伦敦的六月多雨,天不怎么热,但时常是阴郁的。就在这样的某个平静而凉爽的夏夜过去之后,那件事突然发生了。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这那个月以来的焦虑无助,我们翻阅了各种古籍,走访无数神秘学家,但各种方法都失败了。Clarissa躺在床上,被子盖到胸口以上,她呼吸一向很浅,几乎看不到任何起伏,脸色比她的一头银发更加苍白,我就这么坐在她的床头,仿佛来参加遗体送别。
不过我的情况应该也好不到哪儿去,我想去抓她的手,才发现我的手指已经变得半透明了。我就这样用我冰冷的指尖轻轻地摩挲她的指骨,她还是没有反应,虚弱得昏迷不醒。我开始回想起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的场景,在那间空旷黑暗的地下室,她倒在自己的血中,满是珠装的长发被染成暗红色。人类那么小的身体,要流出多少血才能唤醒我这样的庞然大物呢?而从降生的意义上讲,Clarissa或许算我的母亲,伴着血液、眼泪将我重新带来这个世界,然后教我人类世界的规则。龙族之间就算成立了家庭还是会固守自己的领土和财产,感情好的伴侣在暮年也不会在同一处森林等死,因为生存的本能绝对会吞噬所谓的爱直至尸骨无存,龙在情感方面一向相当寡淡,我也是如此。
我又低头看着她,她现在按人类的角度来看应该已经是完全的怪物,异样的银发和传说中恶魔才会有的眼睛,被我赋予了一半生命因此青春永驻的外表。我知道那个送来三角盒的老男人是她的旧识,他低下头吻她的手套,叫她Missy,但她只能戴着黑色的面纱在他低下头的时候看向躲在阴影里的我。这样想,我也有点像一个控制欲很强的母亲,或许血液的诅咒注定我们彼此之间要互相折磨,像一对精神不正常的母女,最后会一辈子守着贞洁死在高楼上。我黑色的指甲慢慢的变尖了,刚才它们有这么长吗?以十指相扣的姿势,我的指甲慢慢划过她的手掌,扣住了她的手腕,或许我再用力一些的刺入那些清晰的血管,她所剩无几的血液会从身体里流空,然后我就倒在她身上慢慢的死去,结束我漫长且痛苦的生命......
“疼。”Clarissa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她没有动一下,只是睁眼看着我。“Aria,你弄疼我了。”见我没有松手的意思,她还是自己抽出了手,然后把自己撑起来靠在床头,“过来一点。”我凑了过去,她醒着的样子不知为何让我松了口气,或许是因为我只要听指令就好,她代替了我的大脑,此刻我不想有任何思考。“你的左眼眼白已经全黑了,你自己能感知到这件事吗?”她因贫血而冰冷嶙峋的手摸着我的眼眶,我除了对她的生命体征之外的一切感知都变得十分迟钝。
“不能再糟糕了,我们可能没有别的办法了。”她没有血色的嘴唇颤抖着,我移不开视线,很勉强的识别着她说了什么。“去拿亚约(yayo)来吧,Aria,这是我们最后的选择了。”我知道亚约,那个男人带来的金属三角盒,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但我现在没有别的选择。我将那个三角盒从书房取来,走廊中弥漫着淡灰色的雾气,这里也不像从前。推开卧室房门时,黑斯廷斯突然从暗中蹿了进去,但我现在懒得管它,只是将这个不详的金属盒放在床头柜上。
说是金属盒,其实是由五个小正三角体组合成的大金字塔,它们之间的轴承可以转动,上面刻满我看不懂的人类文字。Clarissa从枕头底下摸出她的镜片,戴上之后开始摆弄这个大三角,我突然没了下一步的指令,只能坐在她的床边看她苍白的手指。黑斯廷斯突然跳了上来,冲着我们哈气,不过我现在没心情陪它玩,它大概也不想和幽灵、吸血鬼贴在一起。
或许它觉得我们这些魔鬼侵占了它原本两位朋友的身体也说不定。
突然,我听到一声清脆的咔嗒声,Clarissa手中的金属盒最中间的三角体开始发出幽暗的蓝光,一股很难形容的味道弥漫在房间里。她把亚约摆回床头,然后拍拍枕头说:“找个舒服的姿势吧,估计我们要做一个比较长的梦了。”我把鞋甩掉,躺在她旁边,刚才那股诡异的味道似乎变得柔和甜美很多,夹杂着一些淡淡的古柯的苦味。“我们会怎么样?”我的话刚问出口,才发现声音哑得吓人。“会平安无事的。我相信她,也相信你。”Clarissa转过身来,轻轻抚摸我的发梢,她的动作很轻,我应该是太疲惫了,意识逐渐的变得模糊。“那我可以睡着吧......?”“当然,”她的声音也变得又轻柔又远,“你可以相信你自己,就算你不能......”她最后还说了什么,但我已经听不清了,随后意识沉入一片黑暗之中。
02
再次恢复意识是被冻醒的,我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像是一个很暗的阁楼,空气中有灰尘的味道,像是个杂物间。我的理智和身体状况都恢复了很多,这里光线很微弱,我调动了一下魔力让眼睛适应,Clarissa就躺在我旁边,她的状态比之前稳定多了,脸色也红润许多。这个阁楼冷得要命,我们都还穿着夏装,我轻轻地推了推Clarissa,怕她在这里着凉。
“这是哪儿?”她醒来先是问,随后目光转向我,惊喜道:“你的眼睛恢复了,看上去也好很多了!”“我不知道,这里似乎是个阁楼。”我一边说着一边挪动着向她靠近,她是这个房间里唯一的热源,“见鬼的天气,冷得要命!”
Clarissa扶着我站了起来,阁楼里太暗,我打了个响指点了一小团火在指尖,这里只有一个非常小的烛台,想了一下还是要保存魔力,点燃了那节皱皱巴巴可怜的小蜡烛。“谢谢。”Clarissa接过烛台,我们开始探索这个杂物间,幸运的是我们很快找到了一堆废报纸和一张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整体还算干净的毛毯。
那些泛黄的报纸基本是1813年9月到1816年1月的周刊,报道的事件与我们所知的历史没有差异,翻到最新的日期时,1816年1月16日的一则新闻吸引了我们的注意。
“《乔治四世为阿瑞雅小姐及其未婚夫授勋爵,祝福其今年七月的婚礼》?这是什么展开?”Clarissa翻着那几页脆弱的报纸,镜片都从眼眶间滑了下来。我和她挤在这张小小的毛毯里,这是1月16日的头条,全文报道占了整整两页,但我实在不理解一次授勋居然也值得这么大的版面。
“这是她搞的鬼吧,为什么这么点事要写这么长的报道?”我撇撇嘴,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很虚荣的人。
“不,这倒是完全不符合我们所知道的历史,也不符合英国一直以来的贵族封爵礼仪。”Clarissa迅速捡回了自己的镜片,为我指那些看着就眼晕的印刷字,“‘...被册封的The Countess of Aria的未婚夫是The Viscount Carolingian的长子克劳伦斯·加洛林(Clarence·Carolingian),摄政王为表彰他们为国家所做的一切贡献将Clarence进封为伯爵,夫妻地位平等。’老天爷,这绝对是你本人干出来的事,一介平民女性直接册封女伯爵,简直就是闻所未闻的荒唐!按理来说你与这位将来会继承父亲爵位的子爵结婚之后变成子爵夫人已经是极限了,而这个世界里居然是夫凭妻贵,贵族依靠平民!更荒唐的是1816年的国王应该是乔治三世,乔治四世是摄政王,他无权为你们授勋。Aria,你的历史知识差得也太离谱了!”
我翻了个白眼,“你不关心这个Clarence是谁,先震惊这些没用的东西,你们英国人脑子里除了红茶、莎士比亚就只有这些繁文缛节了吗?”
“注意你的言辞,按照人类的身份来看你毫无疑问也是英国人,英国龙。”Clarissa骄傲的甩了甩头,淡紫的发梢扫在我的手臂上,很痒。
“好吧,那七月的婚礼是什么?”我指着标题的后半段问。
“让我看看,”Clarissa翻到下一页,快速的阅读着“...‘据此前报道,两人将于今年七月底完婚,摄政王祝福了两人的婚姻并确认将出席婚礼。两位年轻贵族的婚礼将作为国家财力展示的象征,因此注定将是一场世纪大婚...’什么三流报纸!说了半天也没说明白这俩人到底做了什么伟大的事,要是两个贵族可以代表国家,早就被国王铲除了。”
我也有些摸不着头脑,1816年的这一切都非常出人意料,但也论证了此前Clarissa的猜想基本正确,我找到了一根炭笔,拿了张废报纸开始梳理情况。
“那我们总结一下现在的状况,按照之前那个男的提供的线索和你的推论,再结合这个报道基本可以确定三件事:首先,现在是1816年1月之后的某天;其次,确实是通过梦境和某种神秘力量的扭曲分离出了我的一部分人格并带走了我一半的力量;最后,我们现在所处的时空大概是一个独立的时空,但不知道在这里发生的事会对我们原来的世界有什么影响,可以这样理解吗?”
“完全正确,”Clarissa敲了敲报纸,“还有一点大概可以辅证第三条。”她把1814年的某期周刊抽出来,在一篇关于皇室的文章的配图中画了非常清晰的王室徽章。
“诶?这两块区域原本的图形不是这样吧?”我也发现了不对,汉诺威王朝盾牌型的章纹被切割成四个区域,左上和右下都画成了龙的图腾。
“恐怕这也就解释了她在这个世界里备受尊敬的原因,她扭曲了历史,让龙成为了这个世界至高无上的存在,而且以龙的身份被国王所知了。”
“那关于这个Clarence呢?”
“我没什么想法,我也不记得伦敦有Carolingian这样的贵族,恐怕也是杜撰的。而最重要的两个问题是:为什么是1816年?她应该知道我们迟早会来这里,她目的到底是什么?”Clarissa放下笔,聚拢双手往掌心哈气,“1816年也被称为无夏之年,因为前年的火山爆发导致这一年没有夏天,寒冷异常。”
我的尾巴在地板上甩了甩,“也许你记得我现在多少岁了?”
“你是指按生日算还是破壳日?”
“破壳日,你们人类更容易接受这个吧。”
“那就是1816岁......等等,这不是个巧合吧?”
我觉得有什么东西连起来了,但凭目前破碎的线索也不能断定这之间的联系,于是我思考了一下对Clarissa说:“我们走吧,她肯定能感觉到我们已经来了,那比起被动应对不如我们主动迎击。更重要的是,我们得先去找一身暖和点的衣服。”
这个阁楼下面的民宅根本没有人,看上去过得还算富裕的中产家庭,淡黄色的壁纸和一家四口的画像看上去十分温馨,走廊干净整洁,红砖堆砌的火炉里的碳灰还有余温,厨房也收拾得一尘不染,看来只是主人暂时离开了。
“奇怪了,现在是晚上十一点,这家人去干什么了?我刚经过卧室也完全没有人影啊。”Clarissa站在这家人陶瓷彩绘着天使的钟前观察着,我则没有这个耐心,先去起居室翻了翻这户人家的衣柜。羊毛衫,针织披肩,还有加绒的长裤,虽然款式有点过时,不过先换掉夏装还是眼下当务之急的事。
我按照自己的喜好为Clarissa也挑选了一身冬装,然而正当我从卧室准备离开的时候,一种从血液中开始震动的嗡鸣感瞬间镇住了我,龙之谷的阳光和树影在我眼前摇曳,一些古老破碎的低语和兴奋感同时占据了我的大脑,我想尖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想狂奔身体却没有一点反应,只是被禁锢在原地,热泪盈眶。
我已经有一千五百年没有感到过这种气息了,毫无疑问是龙,是除了我以外的龙。但我此刻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此刻我失去了一半的力量,对方的威压太强,即使是全盛状态之下我都未必能战胜他,现在更是被直接镇得动弹不得。在不知道对方是敌是友的情况下任何举动都十分危险,更何况现在楼下只有Clarissa一个虚弱的、脆弱的人类。
脚步声在接近,一步步都像踩在我的心脏血管上,很快脚步停了下来,楼下传来一些模糊的对话声。作为万物之灵,我从不屑于相信人类幻想出来的神明,但此刻我只想流着泪向一个所谓的万能的神祈祷,不要让Clarissa被我的族人杀掉。
每一秒钟都像在地狱里翻滚煎熬,我逐渐理解了Clarissa教我的人类书本上的“度日如年”是什么意思,谈话声大概持续了五六分钟,我突然感觉到束缚在我身上的力量一下减弱了,压抑了许久的龙吟脱口而出,我顾不得一切战术和冷静,直接冲下楼梯,然而在客厅里的景象却令我始料未及。一个红发的男人坐在背对着我的沙发上,身形基本被沙发挡住,火炉里的炭火重新点燃,Clarissa坐在他左侧的长沙发上,支着双手在思考着什么,而最令我诧异的还是茶几上——那木质的长桌上竟然摆好了一套精致的白瓷茶具,里面倒着热气腾腾的红茶。
“什么情况......?”
“Aria,先别激动!”Clarissa看到我立刻站了起来,示意我她没事,“坐下聊。这位是阿贝尔(Abel),我觉得你应该也能明白对方的身份,他没有恶意,坐到我旁边吧。”
那个男人没有说话,我屏住呼吸,保持着高度警惕坐在了Clarissa的对面的沙发上,现在我们三个围着还在冒热气的红茶和火炉,我在观察他,也在观察她。
Abel的金瞳几乎被他暗红色的长刘海挡住,气质阴郁,没什么表情,很难读懂他在想什么。他的外表看上去大概二十岁出头,穿了一件黑色的有点像军装的长衫,虽然散漫的坐在沙发上,依然可以看得出来他身形很高,有点偏瘦,但人类形态只是一个方便沟通的状态,力量不可小觑。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并不好,用龙的力量压制我,单独与Clarissa说话,不知道他到底在打什么算盘。作为一个十分精明的谈判高手,Clarissa似乎真的和他搞好了关系,刚才的语气居然有点维护他的意思,看到她平安无事我当然很开心,现在却因为这种氛围有些微妙的不爽。
片刻的沉默后,还是Clarissa打破了僵局,她端着茶杯清了清嗓子道:“Abel先生,这位便是Aria,关于龙的身份问题我觉得你们或许彼此之间都有一些话想问,但还是先向我们共同传递一下对等的信息消除误会吧。”
我看向Abel,他还是那副冷淡的表情,开口道:“我不好奇你们到底是什么身份,仅代表我妹妹向你们转寄一份邀请函。”他的声音和语调都很低沉,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从风衣中抽出两张相当精美的请柬,“她也是Aria,但我对这种低劣的骗术没兴趣,从刚才的试探来看你确实也是龙,不知道你用了什么伪装手段,但我的妹妹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人。”他说这段话的时候锐利的眼神扫向我,龙族金色的瞳孔如同冰冷的刀锋,不屑和恼火几乎要溢出来。
“她很天真,不然不会被那只花孔雀迷住,也不会执意相信那个老头的鬼话让我在这里等你们。虽然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凭空出现在这个房子里的,但我提前警告你们,如果你们敢欺骗她,我绝对不会饶了你。”嘴上说的是你们,但他的警告明显只针对我。此前积攒的怒气在这里几乎到达顶峰,我更无法理解在听到这么多恶意的揣测后Clarissa居然还能说什么“消除误会”。
“我的话就说到这里,有缘再见。”Abel起身准备离开,他确实比我高出一大截,但怒火攻心的我可不在乎这个。“站住,我还没让你走。”我沉声道,“你什么意思,我还没怀疑你妹妹搞的这什么鸿门宴,你倒先说我像骗子?”
他怒视我,我也不甘示弱的瞪回去,显然我说另一个Aria真的激怒了他,他怒道:“你怀疑她?她真心的想见你们,你居然这样说她!”
我听到Clarissa重重的叹了口气,然后打断了这无理取闹的回合制辩论:“别吵了,能不能先好好说话?”
“人类,我承认你能直视我的眼睛的勇气,但现在没你说话的份。”Abel毫不在意Clarissa的话,只是恶狠狠地瞪着我。
“有没有发言权并不是你决定的,Abel先生。”Clarissa反而像是松了口气,“你在这里前言不搭后语的,显然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吧。”她毫不畏惧这个比她高大很多的男人,甚至端起了茶杯。“我猜,是因为她已经按奈不住自己来了吧。”
一瞬间,我们都感觉到了那股熟悉的气息——我最熟悉的“我自己”。她来了。
“从刚才的对话和对你的观察不难发现,你虽然不怎么爱说话,但性格并不冷静。呼吸有点急促,很显然不是因为我这个普通的人类。你控制住Aria更主要的原因大概是在拖延时间吧,至于恶语相向,无非是你非常想破坏一场会面——这两个Aria的见面。”Clarissa咽下了一口红茶,挑眉看向Abel,“至于现在,她来了。”
火炉前的火光扭曲,突然猛烈燃烧起来,火光中走出两个人影,一男一女,不用多近我就知道他们的身份了。
“精彩的推理,我果然没有看错。Clarissa小姐,你就是我要找的人。”那个Aria开口,我们有着同样的声音和面孔,她的粉发留得很长了,穿了一条面料看着就十分高级的毛呢裙,缀上精致的宝石装饰。不知为何,她的声音说出这句话让我有些作呕。
“Abel,我就知道发出邀请这么讲究礼仪的事你一定会搞砸,看你把两位小姐气得。”站在Aria身边的男人开口,他和Abel差不多高,身材更加结实,从气息上来看是一个纯粹的人类,这恐怕就是Clarence。“请允许我代他向你们赔罪,女士们。”Clarence行了个优雅的绅士礼,他的声音轻柔,就像一捧羽毛,“我是Clarence·Carolingian,这位是我的未婚妻Aria,很高兴见到你们,异世界的女士们。”
轻浮,华丽。这是我对Clarence的第一印象,他从火光中走来,一身深蓝绸缎的西服,无需过多装饰,因为他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就是最闪耀的宝石。不管是哪个时代,我都很少见这样好看的人类,极浅的铂金色长发随意束在脑后,深邃狂气的五官,配上一双摄人心魄的紫金异色瞳,让我一时有点不能直视他的脸。
我在观察他们的时候,毫无疑问她也在观察我,我们有完全相同的面孔,但恐怕灵魂的构成是完全选取的相反的材料。
“你就这么不听话?非得来见这个所谓的另一个自己?”Abel先忍不住怒气开始责问,而那个Aria没有搭理他的意思,直奔Clarissa而去。Clarence摊摊手道:“你知道的,有些事必须眼见为实,更何况你这个信使实在是太不靠谱。”
Clarence走到了我身边,柔声问道:“很抱歉第一次见面让你留下了不好的回忆,我能坐在你旁边吗,Aria?”我没有拒绝的理由,或许是他叫我名字的尾音太轻柔,其实我并不太讨厌他,但仔细一想这些好感是基于另一个自己,我又有些恼火。
另一边的Aria也挨着Clarissa坐下了,她也没有拒绝的理由。眼看着我自己笑得眉眼弯弯,亲昵的用膝盖蹭着Clarissa的膝盖,一种无名火油然而生,我开始后悔为什么最开始没和她坐在同一侧的沙发上。
“咳,大家都坐下聊吧,我们不必把气氛搞得这么剑拔弩张。”Clarissa依然习惯做第一个打破僵局的人,我也习惯了依赖她代理我在人类社会的一切社交。“没错,很抱歉没有尽到地主之谊,不过我想你们现在也有诸多疑惑,让我们一一来梳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吧。”Aria居然紧随其后的补充了,这更让我确信我们的灵魂每一处构成都是相反的。
“作为补偿,我先来分享我们这边的情报吧。先说观点:平行世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魔力纠缠导致我们相互之间受到了伤害,我最近也变得虚弱了很多。”那个Aria用完全不同于我的思维方式或者说组织语言的方式谈论着这件事,我仿佛在看一场自己主演的电影,感觉非常诡异。“我之所以会知道你们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十天前一个自称约翰·杰登(John·Jade)的老人找上我的府邸,说要告诉我三个预言:第一个是我花园里的珍珠宝塔会绽放,第二个是主的使者会降临应许之地,第三条——”Aria的目光转向Clarissa,一字一顿的说道:“Clarissa会解开一切的谜题。”
03
桌上的气氛顿时陷入了沉默,Clarissa如果能解开一切,我们还至于靠亚约来到这里?显然她也是这么想,开口解释道:“我恐怕这些预言不太靠得住......不过我还是想先确认一下,现在的日期是什么?”坐在我旁边的Clarence在听完这番话后居然大笑着鼓起了掌,他笑道:“你果然非常聪明,找到了我们不得不相信这预言的原因——现在是1816年7月19日,本该是炎夏的伦敦今年气候极端反常,农民的庄稼长不出来,贫民冻死饿死无数,更别提珍珠宝塔这种不耐寒的观赏植物了。”
“你知道,这花别名也叫龙吐珠,在我的妻子身体逐渐衰弱的时候反而在花园盛开了。起初我和Abel认为正是这种花夺去了她的生命能量,但随后我们发现完全不是这样的,伴随着全伦敦越来越寒冷,我们的花园反而充满生机,之后Aria的身体也逐渐好了起来,我恐怕这份生命力来自于你。”Clarence看向我,我却不太敢看他的眼睛,连忙转移话题:“就算第一个预言这么巧合的验证了,那第二条如何解释?什么主的使者和应许之地,我可不觉得这是在说我们。”
“这家人是不是姓Canaan?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犹太人?”Clarissa问道。
“我越来越相信这个预言了!亲爱的,你是怎么知道的?”那个Aria惊喜的问道,脸都要贴在Clarissa脸上了。
“我刚看了他们家的画像,很典型的犹太长相。画框背后写了献给尊敬的Canaan先生,而且我推测他们生活得比较富裕,可能是做生意的,大概是糖果制造业。”Clarissa指了指壁炉上的画框,我随她的指尖看过去,确实是不太像我见过的人类,但我还是不太理解。
“这是犹太人信奉的《旧约》里的传说,应许之地指的就是伽南,传说中流着奶和蜜的富饶的土地。”她看出了我的疑惑,为我解释道。我脑补了一下牛奶和蜂蜜滴在土地上,感觉有点浪费粮食。
“完全正确。今天之所以我们会来这里等你,是因为全伦敦这唯一一户姓Canaan的犹太家庭近期正好因为谈生意全家都离开了。”Aria的语气和眼神都充满对Clarissa毫不掩饰的赞许,我对这个场景越发感到烦躁。
沉默了许久的Abel终于开口:“不错,我确实发现你不是一个头脑空空的人类,那至于第三条预言到底怎么实现,我就拭目以待了。”
“我这边的牵线人是胡德·伊斯特伍德(Hood·Eastwood),一个我过去认识的朋友。”Clarissa端起茶杯,他们三个爱说话的开始了交换情报的茶会,我和Abel则像两块尴尬的岩石,区别是我更愤怒。
他们三个越聊越愉快,不知道的以为我们在办沙龙,从戏剧聊到诗歌,在Clarence风趣幽默的语言下两个人被逗得哈哈大笑,我在这种氛围之中只觉得自己快坐不住了。
“差不多得了吧,我们要在别人家里待多久。”Abel替我开口打断了茶话会,我承认我有点原谅他最初的胡话了。
“不知不觉间竟然都一点了,我们确实该准备走了。”Aria这才如梦初醒一般的说道。
“这话虽然说起来有点奇怪,但我一定要说。”Clarissa放松的瘫在沙发上,即使在事务所也少见她神态这么轻松愉快的时候,“Mr.Clarence,我见到你就像见到我自己,你真的有一种无与伦比的亲切感,我很少遇到只是谈话就能让我这么高兴的人。”
“完全赞同,Claire。”Clarence在口袋里摸出了烟斗,犹豫了一下又收了回去。“我也感觉你无比亲切,你和Aria,应该说是这两位Aria,人生如朝露,真希望我们可以共度良辰。”
“谁知道你是不是只享受被三个女人围着。”Abel讥讽道。
“Abel!你怎么能这么说!”Aria也有点生气了,她站起来不满的对Abel大声喊,这时我才明白我们之间最大的违和感是什么——如果说我是沉郁,那她就是明媚,分离出了我身上全部的阳面——她自信、积极、健谈,每个人都喜欢她,不管是直白的表达还是别扭的关心,虽然我不羡慕这一切,但我确实明白了为何我如此讨厌她,而她甚至不会又怨恨我的情绪。
“好了,不要和Abel计较,他只是嘴上不饶人。”Clarence连忙安抚Aria,又转头对我们说道:“这个邀请由我提出或许有点不合时宜,但两位不能总住在这个地方,不如随我们回到我们的庄园,我保证你们会喜欢的。”
“是啊,还能换身舒适的衣服尝尝我珍藏的美酒呢!”Aria说完,我顿时感觉刚才穿的别人的毛衣变得十分扎人。
“那,你怎么想?我觉得这是个非常不错的选择。”Clarissa并没有真的咨询我的意思,她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我自然也没有别的选择权。
我沉默的跟着他们登上马车,Abel主动提出去赶车,四个人换了更小的空间,变得更加尴尬。又或者说,尴尬的从始至终只有我。一路上,他们三个仍然在断断续续的聊着,Clarence搂着Aria的肩膀,Aria也顺从的靠在他身上,旁若无人的亲密让我只想逃离这里。
好在车程不长,很快我们就停了下来,这对伯爵夫妇的宅邸豪华得令人咋舌,先穿过一个巨大的花园,才停在那座巴洛克风格的小城堡面前,这里确实无论是温度还是风景都比一路上见到的冬景好很多,很难想象这是在小小的伦敦城会出现的如此气派的建筑。
马车通过绿藤回廊时最令人瞩目的就是一座白石雕塑的巨龙喷泉,那应该是我们的本体,被做成了正在昂首吐息的样子,我不喜欢这种张狂的表现手法,可以说完全不理解另一个我的想法。
打开府邸的大门,里面的装潢才更金碧辉煌,我去参观过一次温莎城堡,可以说富丽堂皇得不相上下,只是一切上帝、天使、王孙贵族全都换成了各种龙的艺术品,是龙之谷的巨龙们雕刻不出的精致和人类的工匠想象不出的气势恢宏。
然而这么大的一座庄园,除了他们三个却没有一个仆人,连回程的马车都是Abel赶的,此时我才想到在刚才穿行过半个伦敦的路上也没见到一个人影,可能现在是午夜一点的缘故。
“我们用魔法驱动使魔维护城堡。”那个Aria似乎看穿了我的疑虑。
“原来如此。”我生硬的回复道。
“那请随我上楼吧,两位的房间我都准备好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带我们走上二楼长长的走廊,到处铺着红丝绒地毯,十分典雅。“房间里有热水和换洗的衣服,如果风格不太满意的话再去我的衣帽间拿就是。”
“你不介意就好。”Clarissa说。
“怎么会,只要是你都可以。”她狡猾的眨了眨眼睛。“那么请入住这两间,我在你们的床头柜都放了一个银制的手摇铃,需要帮忙的时候摇两下,那些猫咪变成的使魔就会出现。”
她把我们带到了两间正对着的卧室,这样走廊里有什么动静也可以随时防备起来。
“今天已经很晚了,明天不管几点起来我们再谈吧,这次可以请你们在我的花园看看我培养的玫瑰和龙吐珠。”Aria笑道。
“好,晚安了,Aria。”Clarissa也带着微笑,“今天见到你很高兴。”
“也许我还是应该把这句说出口。”Aria突然有些羞赧,随即又说道:“Clarissa,你真的是我见过最有智慧的人类,不止是聪明这样有点滑头的感觉,你很温柔......尽管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但我很喜欢你,从灵魂的角度来说。”
“谢、谢谢。”Clarissa也有点惊讶会收到这样的评价,看到她们绯红的脸颊,我实在是觉得有些刺眼。
“那么,祝你晚安。”Aria轻声说,然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拉住Clarissa的袖子,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脸颊,“晚安吻。”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泡在浴缸里的,现在我明白我们之间最大的差异绝非是“积极自信”这么简单的东西了。白瓷的浴缸十分宽敞,金漆的狮子水龙头放满了一池热气腾腾的温水,我坐在其中却止不住的发抖。她在每一段亲密关系之中是那么的坦然,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欢或讨厌,所谓赤子之心恐怕也就是这个意思,她可以将那些复杂的感情忽略,直接亲吻Clarissa的脸庞;她可以直白的表达自己的不满,批评Abel说话太难听;她也可以亲密的依靠自己的伴侣,在朋友面前靠在Clarence的怀中。
那我呢?我终于理解,我是藏在建筑物缝隙里的阴影,我是父母必须借尖锐的指责才能表达出的关爱,我是永远被同伴们的意见裹挟,走在队伍最远处的人。她就走在围墙外的阳光里,用温柔的话语正确的表达自己的情感,引领其他人举办一场聚会,我才明白这种愤怒和烦躁的根源是嫉妒,她是我的理想形态,也是我永远不可能达到的形态。她甚至察觉不到我的存在,在吻过Clarissa后,她走到我面前,也笑着吻了我的脸颊。我像做错事的孩子被父母扇了一耳光,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洗完澡躺在床上,门外响起了敲门声,Clarissa问我:“Aria,你在吗?我想复盘一下今天的事。”明明有诸多疑点和值得讨论的方案,我现在却下意识地想回避Clarissa的脸。“抱歉,我今天和那男的对峙消耗太多体力了,明天再说吧。”我隔着门板对她说。
“好。你好好休息吧,晚安。”Clarissa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有些模糊。我对着门板站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她离开的脚步声。另一个我说的确实都是实话,她很温柔也很懂分寸,即使是Abel那样本性高傲的龙都会承认她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类,这样的她或许搭配这个世界的龙助手才更合适。
04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二点,我本以为受了些打击,我的身体状态也不会很好,没想到反而魔力充盈了很多。我对着镜子观察自己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天把自己和那个Aria看太开了,现在对着镜子才觉得我们其实并不相似,或许是气质差异,我们还是很明显的区别。
我不喜欢照镜子,也不喜欢看自己的脸,这点和Clarissa相反,她的书桌里放了三面镜子,每天在浴室里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的裸体至少要一刻钟。等我从浴室出来,房间里有一只穿着女仆装的银色的猫整在歪头看着我,它玻璃做的眼珠开始发光,开口是一种奇妙的童声:“Aria大人,您醒了,请换好服装随我下楼就餐。今天主人安排了饭后散步的活动,诚邀您出席。”
“我知道了。”我叹了口气,换好衣服随使魔来到餐厅。这间餐厅简直就是宴会厅,竖着能摆下一张能坐几十个衣冠楚楚的名流的长桌,如果撤掉这张桌子改成过道,两侧又能放下无数圆桌开一场宴会。然而现在除了我和桌上为我准备好的餐盘,其他人都不在。
“他们人呢?”我问那只使魔。“主人和贵宾们已经用过午餐了,他们在花园等您。”
“知道了。”我叹了口气,面对一盘精致的菜肴,却味同嚼蜡。
作为伦敦城唯一的春色,这座花园也过于梦幻,柔软鲜嫩的草坪、修剪整齐的花墙、错落有致的树木,白色的大理石庭院作为点缀装饰,仿佛只能在童话中见到这样的景象。
Clarissa换了一身淡蓝色郁金香印花的长裙,她坐在藤编的秋千上轻轻摇晃,阳光落在她的银发上,像梦境一样美丽。那对情侣坐在旁边的大理石台上,Abel站在石柱的阴影里,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居然把这个冷淡的人逗乐了,他嘴角带着笑意靠在柱子上,这个乐园多像天国,只可惜没有我的容身之所。
“Aria,快过来!”还是另一个我先向我招手,我慢慢的走过去,但我这样画面之外的人坐在哪里,都十分不和谐,就算走过去也只是再尴尬的站在亭中。
Clarissa注意到了我迟疑的步伐,她从秋千上下来,一路小跑到我身边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摇摇头,说:“不,意外的比刚来这里好很多。”于是她牵着我的手,让我坐在她刚才坐过的秋千上,这时她好像才意识到没有座位了,开始考虑这个问题。
太愚蠢了,Clarissa。我在心里叹气,她又很快找到了解法,从野餐的篮子里抽出桌布,垫在大理石地板上,然后扶着裙子小心的坐在我们脚下。
“小心不要踢到我哦!” 她仰头冲我说。
“中午好,Aria。我们刚才在聊很不得了的东西哦!”Clarence一只手撑着柱子,一只手扶着那位Aria的肩。
“是什么?”我干笑了两声,勉强接过话头。
“是婚礼,他们快要结婚了,你还记得那篇报道吗?”Clarissa笑意吟吟的揭晓了答案。“我们刚才在聊,怎么策划这场婚礼,因为摄政王和主教会来,刚才Clarence说,当天他要偷偷扮成神父的样子,然后在全场找不到人急得要死的时候突然出现,上演一出神父抢婚!”
“你被挂上断头台的时候,我一定会第一个欢呼的。”Abel轻笑一声,但Clarence已经习惯了他的说话方式,回击道:“你也舍得让你妹妹新婚之夜就变成寡妇吗?是不是你要一直保护她直到我们都变成化石?”
“胡说什么呢!”Aria给了Clarence一记肘击,然而正巧Clarence没扶稳石台,整个头着地翻了下去。
“F***!我觉得我已经上了断头台了!”Clarence摔得四脚朝天,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之后揉着后脑勺怒骂道。
难得见到Clarence吃瘪的时候,所有人都笑得很开心,我却没怎么笑出来。昨天的事一幕幕就像石头一样卡在我的喉咙里,拉扯着我的嘴角。在一片欢声笑语之中,我还是没忍住当了气氛破坏者,问道:“那我们接下来做什么呢?”
“毫无疑问,我们要帮他们筹备婚礼啊。”好像我问了什么愚蠢的问题一样,Clarissa有些惊讶的回答道。
“不是,那我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这个?”我有点急了。
“哦,说到这个,昨天我也想了很多。”Clarissa不打算回避那三个人,这让我更加不安,“首先,我们的目的是什么?原本我们以为是这个世界的Aria邪恶的搞出了一切麻烦,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们对彼此之间的误解应该已经消除了。”
“那我们回归问题本身,无非就是谁夺取了我们的力量和如何恢复,第一个问题我们现在都没有答案,就算有也只能说这是一个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对手,至少需要你们三条龙一起对抗才行。第二个问题,不知道你的恢复速度如何,总体还是在恢复的,这点没错吧?她用大概七天恢复了全部的力量,也就是说既然只要待在这里什么都不做就可以,那我们就也没必要冒险去到处探索,不如一边筹备婚礼一边休养生息,等你们三个都回到巅峰状态,幕后黑手无论目的如何肯定也坐不住了。”Clarissa分析道。
“很有道理。”一向沉默的Abel居然也赞同了无为而治的作战计划。我却越发感到焦虑和被这个新的集体所排挤。
“可是……”我磕磕巴巴的想了半天,却暂时说不出一句完整有效的反驳的话。
“Aria,你只是太紧张了。”Clarence改站在庭外安慰我,防止再次摔下去。“我们的完婚日期是7月31,各路工匠和人物至少提前一个星期会开始布置会场,今天7月20号,我觉得我们或许可以避人耳目的办一场预演婚礼!”
“什么叫‘预演婚礼’?”Aria好奇的问。
“人一辈子不出意外也就结一次婚嘛,比起当天那么严肃的仪式流程,我还是更想和朋友们一起开开心心的庆祝这场仪式,而且走一遍流程就不紧张了。”
“好啊,我也支持。”他们靠在纯白的石柱上,阳光和春风为他们送来祝福,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在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四个人愈发亲密无间,每天紧锣密鼓的筹划着婚礼的细节,虽然每场对话他们都坚持要我参与,但这对我来说只是苦刑的加剧。我们之间始终有一层透明的隔阂,或者说只是我单方面的给自己的心之壁上了锁,一只被囚禁在玻璃牢笼里的猛兽被驯化久了,即使放归自然也只敢在那无形的囚笼里活动。我不敢直视他们亲密的画面,也不想承认Clarissa和他们的关系更好。
Clarissa今天试穿了伴娘服,洁白的蕾丝纱裙缀上玫瑰装饰,模仿雅典人戴上了桂枝,银白的长发盘起,露出优美的颈部。她坐在衣柜的镜子前欣赏着自己,Aria从她身后伸出手,从梳妆台上取来一条华丽繁复的钻石项链,对着镜子在Clarissa的颈部调整着角度,然后为她戴上这爱的赠礼。我早就换好了伴娘服,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着这一幕,嫉妒的火焰灼烧着我的心脏,将它分裂成两个部分。一个说:羡慕的话,你也去呀。另一个说:别傻了,你不知道她们关系比你更好吗?
很快她打扮好了,那条钻石项链非常适合她,但她还是不太适应细跟的高跟鞋,于是那位Aria扶着她的肩膀,她们纯白的裙摆重叠在一起,被飘窗的阳光泼洒了一层神圣的金光,仿佛她们才是即将走进教堂的爱侣。
“我去外面等你们。”我逃一样的离开了现场,提着裙子向自己的房间奔去,为了区别我和新娘,我穿了一条金色渐变的抹胸长礼服,其实我觉得也没必要这样区分,我们的气质已经影响了外表,现在恐怕完全的陌生人看到我们都只会感叹这对双胞胎姐妹长得好像。
我躲在浴室里,感觉自己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这四天之内我的力量不仅完全恢复,甚至还有不断增长的趋势。我不懂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恢复原本的力量可以理解,但现在不仅花园里的植物郁郁葱葱,我还比过去更强,这股力量到底来自于哪里呢?我想冷静下来思考,但那两个人穿着婚纱的画面却不断地在我眼前闪过,Aria的手环过Clarissa的脖子,她不应该为她戴上项链,而是用力的拽住项链的两端,将Clarissa绞死在自己的怀中。
我为我恐怖的想法而双手颤抖,突然抬头看向镜子——我的双眼眼底已经全黑了,右眼瞳孔变成了红色。
“铛——铛————”
婚礼的钟声响起,仪式开场。
05
我应该是想呼救的。但我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应该是想求助的。但我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
四肢百骸的血液开始发烫,失控的魔力在我的血管内暴走,高纯度的魔力在我的右手上结出黑色的晶体,汇成一把纯黑的大剑。梳好的刘海从额前垂下,现在它们也因高纯度的魔力变回了紫色。我拖着大剑向庭院走去,这里的一切还是春暖花开的样子,我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尖叫着让我停下,但我的大脑已经不能处理任何信息。
他们四个就站在那简易的花墙下,没有别的嘉宾。Clarissa作为伴娘牵着Aria的手走过红毯,Abel穿了一套白色的罗马常服,戴红色的十字绶带,Clarence把刘海梳成背头,手捧一束红玫瑰在道路的尽头等待着她。
突然间,世界陷入了静止,风不再流动,他们三个保持上一瞬间的姿势仍看向彼此,只有穿白纱的新娘回过头来,微笑着看向我。
“你快控制不了自己了吗?”她笑着指着我的剑和我因魔力紊乱猩红的瞳孔。
“你做了什么......?!这一切都是你搞的鬼吗?”我的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吐息,用极为恐怖的声音问道。
“很遗憾,你曾距离真相很近。”她的笑意并没有真的传达到眼底,这一瞬间我才觉得她如此熟悉,如此像自己,“1816年,除了我们之外再无一人的伦敦,长相和名字都与我们相近的两个男人,在这个小而美丽的世界里所有人都爱你。不觉得过于完美了吗?”
“你才是,被分离出的恶意......”我如梦初醒,她的神色我再熟悉不过,那些我在镜子里看到的不寒而栗的眼神,都是她的构成。光与暗永远相互依存,她是灯下的黑影。
“你发现得太晚了。”她冰冷的回答道。“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们的置换已经基本完成了,我就告诉你这个可怜的怪物全部的真相吧。半个月前,一股神秘的力量分离了我们,它把正常的一面都留给了你,把我一个人留在1816的没有生机的伦敦。这个时空只有伦敦城,任何试图离开的道路最后还是会回到伦敦,也没有一个活着的生命,或许这种绝望才能与我们这样的怪物相配。”
“所以你创造了他们?”
“是你也会这么做吧,我们是一个人啊。最初我试着让原本世界的你精神崩溃,但因为Clarissa这个碍事的女人都失败了,她不怕你满身血污,也不怕被你杀死。后来我发现她相当吃软不吃硬,于是我改变了方法,我从你们身上各自抽取了一半灵魂创作了Clarence和Abel,你还喜欢他们吗?”她也出现了龙化的特征,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咧到颧骨上,彻头彻尾的怪物。
“我用我们最理想的姿态出现,她果然吃这套。你别瞪我,虽然我们都不愿意承认,但你应该也清楚自己不配吧?”他做出一副惊讶的表情,我想撕烂她的嘴,“就这样,我借助我们自己的缺陷,一步步的渗透你。你以为你获得的是力量,其实是你积累的绝望啊!”
“现在,我们的置换完成了。等你把这里破坏得一干二净之后就永远待在这片废墟伦敦城里吧,我会代替你回到现实世界,把这里的一切惨状复刻一遍。”
她对我毫不在意,转身挽过Clarissa的手臂,准备继续她的婚礼。就在这时,一把纯黑的大剑从她的胸口穿出,洁白的婚纱瞬间被喷上了点点血花。
“给我闭嘴。”我把剑从她的身体里抽出。
她的心脏被我刺穿,或许凭龙的生命力可以再撑一会儿,但附魔的巨剑破坏的是她的存在概念,虽然我认为这也不一定能真的杀死我的恶意的半身。
“婚礼才刚开始呢,Aria。”她的口中不断涌出鲜血,勉强的转过半身气若游丝的说,“从现在开始,你绝对不可能再战胜我。”她用最后的力气在Clarissa被定格的侧脸上留下一个带血的残缺的唇印,随后倒了下去。伴随她的倒下,我感受到了风的流动。
“Aria...?”Clarissa见证了那死亡之吻,还有鲜血不断涌出的热度。我第一次在这个绝大多数时候都游刃有余、即使面对自己的死亡也那么平静的女人脸上见到了恐慌的表情,她跪倒在原地,抱着我的尸体不知所措。
“Clarissa!离开哪里!”还是Abel战斗的意识和反应都比较快,他迅速半龙化了右臂,用坚固的龙鳞替Clarissa挡住了即将落在她头上的大剑。
“你激怒了我,下地狱去吧。”Abel的右手召唤出一把同样的大剑,一斩挥出了强劲的冲击,我向后拉远了几步,但我此时不想和他缠斗,我只想先杀了Clarissa。自以为是的女人还抱着那具死透了的尸体,气温开始下降,花园里的草木都显露出了自己本身颓败的样子,我和Abel的血溅的到处都是,碎裂的石柱砸在我们中间,或许这里才是我的伽南之地。
几回合的交手之后,或许在绝望的加持下还是我占据了上风,就在我发现了他的破绽准备给予致命一击的时候,两枚子弹击穿了我的太阳穴。喷涌而出的鲜血一下遮挡住我全部的视线,疼痛的反应是滞后的,在这个关头不能松懈,我的动作没有丝毫变形,在Abel借助这个机会反击之前一剑捅进了他的胸口。
Abel是一个纯粹的战士,他基于我的灵魂生成,却在这点上比我更强大。我是指战斗的意志——在被砍掉右臂后,我才清楚地认识到了这点。他视死如归的往前走了一步,我的大剑更深的刺穿他的心脏,拉近距离、手起刀落,他的胸口插着那把剑倒了下去,剑柄上是我断掉的右臂。
“如果不是龙,我一定会死在你的枪下。”我左手捂住太阳穴的弹孔,鲜血从我的指缝里流了出来,还伴随着两颗子弹。
Clarence今天的打扮很好看,白色西装礼服,绣着银色的鸢尾花枝刺绣,爱人飞溅的鲜血为他的婚服妆点了暗红的花瓣,右手捧着的玫瑰花束换成了一把银质手枪,枪口冒着硝烟,他站在这个伦敦因火山灰而出现壮丽的日落彩霞中充满了致命的浪漫。
我的剑用不了了,为了回敬这份爱情,我的左手做出枪的姿势。
“砰。”我轻声道。
手中的子弹只剩下一枚了,他永久的倒在了自己婚礼的花墙前,我瞄准的是他金色的那只右眼。
“只剩下我们了。”疼痛后知后觉的朝我袭来,我向Clarissa走的每一步都变得十分艰难,我想送她这课最后的子弹,放在她的心脏里。
她终于肯转头看向我,我的血沾染了她半条纱裙,侧脸上还带着那个唇印。她缓缓地站起身,放开了那具尸体,一步一顿的朝我走来。在这一段不到十米的路上,我脑中闪回过很多我可以杀死她的瞬间,在刚才的时间暂停中,在我们事务所的卧室里,在最初的那间地下室里......
她站在我面前,难以掩饰自己悲伤的神色。晚钟又一次响起,它为谁而鸣?我们相顾无言的沉默了一会儿,还是Clarissa先开口说道:“我很抱歉,Aria。造成了这一切糟糕的后果,但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我又一次令你蒙冤。”
什么?她不应该因我的死亡而对我充满怨恨吗?这番话也是如此的熟悉,许多过去的声音化作记忆的碎片,现在才开始刺痛我的伤口。
“......很抱歉因为祖辈的贪婪害你变成了这样。”
不,不对,我夺取你的生命,你本该恨我!
“如果我能早点和你沟通发现问题就好了。”
不,一切都是我自身的阴暗面在作祟,是我先毁掉了你的生活!
“其实我应该早点告诉你,我发现了你们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所以我希望能让你喜欢上自己,相信你自己。”
......
“出发前的那天我对你说:‘就算你不能相信自己,我也会相信你。’我没兑现我的承诺,对不起。”
那天,伦敦的晚霞是橘红色的,整个天空都像在火焰中燃烧着,云是丝带状的,轻柔的流过这片壮丽的火海。
Clarissa一定偷学会了治愈的魔法,她的手轻轻的摸着我的脸颊,我脸上那些黑色的龙鳞状的魔力结晶就纷纷剥落,我的手再也握不住子弹,整个人倒在她的肩上。她托着我跪在地上,我的断臂和枪口上流出的血太多了,让我觉得有点冷。
她紫水晶般的左眼落下了一滴眼泪,我就在这片冰冷的战场上逐渐失去了意识。
06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首先听到了心跳声,持续不断、有力的心跳。我枕在Clarissa的胸口,这是我们熟悉的事务所的卧室,我一下坐了起来,感受了一下自己的状态,魔力、生命力、思维,一切正常。
Clarissa被我的动作弄醒了,她也只是睁开眼确认了一下环境和状态,然后迅速抽走了我的枕头,把自己的头夹在两个枕头中间,一幅要窒息自杀的样子。
“你干嘛,”我推了推她的肩膀,“刚才不是还挺能耍帅的吗?现在开始装鸵鸟了?”
“我头疼。”Clarissa闷闷的声音从枕头的缝隙里穿出,我抢过了自己的枕头,“我不认为缺氧有助于缓解头疼。”
“好吧,”她抱着被子坐起来,慢吞吞的把自己蜷成一团。我突然感觉不妙,她看着我的眼睛,那双映射过火海、云霞、婚礼和死亡的异色瞳里现在只有我的身影。她轻声说:“我爱你。”
我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她看着我的蠢样子果然满意的笑了起来,说:“我饿了,晚饭就拜托你了。”
如果是平时,我大概确实会顺着这个台阶下,但是今天......我轻轻的吻了一下她的侧脸,正如在那个时空中最后对她所做的事一样。我不必战胜她或战胜我自己,更重要的是接纳自己真正的内心。
现在轮到Clarissa说不出话了,我心情极好,下床找我的拖鞋。
“晚饭想吃什么?”
“炸鱼薯条。多放番茄酱。”
“OK。”
我确实很喜欢Clarissa,在所有人类中最喜欢。我们是世界上最契合的侦探与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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