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坟墓无草无花——青岛新闻网

花匠小妙招
2024-12-06 18:38

我终于又见到母亲了。

6月凉爽的早晨，露水打湿了我的脚，有一段草丛，牵绊着我在不伦不类的时间送来的凭吊的脚步，清明节错过了，鬼节还没有来到，祭日更在后边，我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出现在母亲的墓前。

我感到惊奇，很久没有家里人来过，在这万物生长的季节，它的上面竟没有我想象的杂草丛生。它光裸着圆锥顶对着白云灰云变幻的天空，对着过路的乌鸦的目光，对着近旁一棵白杨树绿色的树冠。8年了啊。第一次站在这里是8年前的隆冬，白雪严严地覆盖着它，我这个从异乡归来的游子并不知道它真正的样子，只知道它是崭新的。算来我已经10年没有看到东北的夏天了，所以回乡路上那郁郁葱葱的绿，那植物的气息，让我回到怀旧的时光，让我看到东北地带植被的优越，让我明白绿色和生长的力量对一个人的精神的重要，可我在母亲的墓地上没有看到这一切。

这是一块贫瘠的墓地。然而，这并不是黑土的错，是母亲走的季节对于活着的人太严酷了，数九寒冬，山上的冻土坚硬的，一镐刨下去，只巴掌大的一小块冻土弹跳起来，边缘是撕裂的形状，那分明是分离的艰难，像孩子失去母亲。几个掘墓人好不容易掘到了合适的深度，把母亲的棺柩放下去，再把支棱八翘的冻土填进去，填是填满了，可墓地的高度差得太多，只好拉来一车东北冬季到处可见的炉灰渣堆上。煤炭把养分和精华都贡献给了火焰，剩下这些灰渣还有什么养分呢？所以，母亲的坟墓在百草争芳的夏天，竟是灰白的，落寞的，没有草，也没有花。

邻近的一块墓地上，芳草萋萋，几朵红色的百合花火焰一样闪耀着，我多希望那红百合是开在母亲的坟头，那或许对她也是一种欣喜，一种告慰。她活着的时候，从不知道有钱的日子是什么样的，不知道无忧无虑的心情是什么的，不知道娱乐休闲的时光是什么样的，不知道……她不知道的事太多了。都说老天是公平的，可在母亲这里却无法验证，命运没有给她一个幸福的人生，就连她剩余的寿数也夺走了，她躺在这些炉灰渣下面的时候，正是如今的上班族女人准备退休享受生活的年纪。

站在墓前，我才知道，自己其实也是一个不孝之女啊，人在千里之外，很多时候对母亲的思念之情突然而生，盼望着什么时候能在母亲的墓前呆呆地坐上一会儿，望着她那个简陋的墓碑想点什么，回味一下从前在一起的感觉。可终于来了，却忘记带上一束鲜花———玫瑰，或者是康乃馨，只得在草丛中寻觅了一把星星般的小野花摆放在碑前。而且，头一天夜里，和妹妹们一起用金纸叠出的一袋子“金元宝”也忘记带来了，事后还是通达人情事理的小妹婿在深夜拿到街口上烧掉的，但愿母亲真的收到了，让这金黄的颜色和意义弥补她头顶的灰白和贫瘠。这种生者向亡灵传递信息的民间方式，告慰的究竟是谁呢？

与8年前不同的是，我们谁都没有眼泪了，当年的滴进深雪的眼泪早已被四季的风吹干，四季更迭，使我们这些晚辈人离坟墓也近了一步，那就意味着成熟和理智，也意味着某些感受与墓中人的认同。所以，在我们的悼念程序进行过程中，我的脑子一直在旋转。我想母亲活着的时候，我给过她什么？我给过她多少关心？她难过的时候我走近过她吗？我们对抗的时候，我理解过她吗？很多年少时一滑而过的细节，在母亲死后，在我一年一年堆积的年轮中，在越来越深远的反思中，清晰起来，重要起来，小事变成大事，远变为近，麻木变成疼痛，心安理得变成追悔。

生命就是这样残酷地抛给人一些遗憾，当母亲在里边，我在外边，沟通却开始了，却只是一个人的讲和，一个人的自言自语，没有回应了。死者再也没有能力为自己为别人做任何事，一切责任都落在了生者身上。我忽然明白，母亲另外的一生早已开始，那绝不是带孩子做饭缝缝补补的一生，不是只有忧愁恚虑、没有一点快乐的一生，不是狭窄逼仄的一生；那是一种尽力活出自我的生活，是一种在平庸生活中寻求自我价值的生活，钱不多尽力去赚，心情不好尽力去调节，看到生命的有限，尽力去热爱生活。这就是我要做的，要活得饱满，活得浩瀚，延续母亲的生命，善待自己的现在和未来，完成生命的接力，让母亲短暂的生命在我这里得到补偿。我不知道自己在寿命上会不会超越母亲，如果我死了，我一样失去一切能力，包括言说的能力，所以，我一直不放弃通过文字与墓中的母亲、与我暂住的这个复杂世界的对话。“如果难逃一死，我要表明心迹”。不记得这是谁说的了，说得真好，我这样做了，至于有谁听到，有谁看到，不重要了。

我走出墓地，不再像8年前那样，在雪地上一步一回头。这是一次理智的告别。一片苍翠的松林昂然在路边，我竟然喜悦地发出赞叹声，多么美好的自然啊！多年不见这种挺拔的阵势，我的心情完全被引领了。目光像藤蔓顺着笔直的树干攀援而上，我看到一棵棵生命骄傲地伸向无尽的天空，这真是一种令人感动和激动的姿态。向前走，不回头，无论那些有花有草的坟墓，还是母亲无草无花的坟墓，都已是那样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