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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里精致花艺的生活美学

花匠小妙招
2024-09-07 21:38

《红楼梦》花卉文化之百花争艳

《红楼梦》里精致花艺的生活美学

《红楼梦》第三回，林黛玉初入贾府，去贾政和王夫人的住处拜访。夫妻俩日常起居的耳房，布置得富丽舒适，用具又是恰到好处的“半新不旧”，有厚重的年代感，是贵族世家的派头。黛玉看见，梅花式洋漆小几上，摆着汝窑美人觚，觚内插着时鲜花卉。

《红楼梦》是花卉和青春的国度，娇花美人两相映。瓶花，是书案、小几上的一抹亮色，讲究的是时令，要在细微处，体现主人的审美情趣。袁宏道、张谦德强调，花瓶要清雅小巧，“宁瘦毋过壮，宁小毋过大”，最好选古董铜瓶，在地下埋久了，土气浸润，最能滋养折枝花卉，使花开得早，谢得迟。袁宏道艳羡别人家的旧铜器，“青翠入骨，砂斑垤起”，堪称藏花的“金屋”，不过，他也承认，像牡丹、芍药等硕大的花卉，其实可以驾驭大的容器。

明人心目中，仅次于古铜器的，是宋代名窑花瓶，也有说春冬用铜瓶，夏秋用瓷瓶的。这些观点，可以追溯到宋朝。宋人爱瓶花，端午时节，家家都要养上一瓶菖蒲、石榴花、栀子，没花瓶的，也要找个小坛子养花。平日的杭州花市，也是非常热闹。暮春，百花齐放，卖花人用马头竹篮，装满牡丹、芍药、木香、月季等，歌叫于市，顾客纷至沓来。

想起《金瓶梅》里的桥段：西门庆死后，庞春梅被卖到了周守备家，备受宠爱，母凭子贵，做了正室夫人。三月中旬，她让亲随去外面庄子上折些芍药花，于是就有了一个大汉“骑著一匹黄马，手中提著一篮鲜花儿”，字里行间，都是“反差萌”。《金瓶梅》假托北宋背景，实写明人故事，但犄角旮旯里，总能找到些许南宋遗风。兴许，那些畸形的繁荣，转瞬即逝的盛况，通过春末的花影，一脉相承。《红楼梦》也写大厦坍塌前的回光返照，但基调却大为不同，透着凄婉和忧伤。黛玉恐怕很难一边哭诉“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一边爱上喧闹的晚春。

到了清朝，因为仿古风潮大热，所以在花瓶方面，多了不少选择。到雍正年间，复制宋代名窑的工艺，日臻成熟，又出现了许多雅致美观的新器形。贾政房里的汝窑美人觚，很有可能是这个时期出现的，比起康熙年间的花觚，娇小玲珑，长颈细腰，淡淡的天青色，插上纤纤巧巧的几枝花儿，和小几也很配。

清人注重颜色的搭配、色块的比例。《红楼梦》时代的典型配色，按宝玉的话说，是“雅淡之中带些娇艳”，着装如此，插花亦如是。卫泳曾云：美人所居，如种花之槛，插枝之瓶。《深柳读书堂美人图》里，美人手边，经常摆着素雅的复古小花瓶，搭配一两个品种的时令花草，经过精心裁剪，花枝错落有致，如同并蒂开放。比如《观书沉吟》一图里，仿官釉双陆尊，养着粉色的山茶花。《消夏赏蝶》里，则是白釉塑贴红蟠螭纹蒜头瓶，配长身玉立的栀子和萱草，花瓶自身有几分俏丽，素白的栀子，有着浓烈的香气，是另一种风味的娇艳。

第四十回，刘姥姥游大观园，看到探春书案上，设着斗大的仿汝釉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水晶球，是清朝流行的菊花品种，初绽时花色微青，后转为莹白，大大的花骨朵，花瓣却十分细巧，带有茸毛，还有一些黄色的花萼，大气中带着精巧，透着富家书香。

而明艳如牡丹的宝钗，却摒弃摆设，只留一个土定瓶，供着数枝菊花。宋代定窑器物里，世人崇尚胎薄、色如白玉的“粉定”，不喜色黄质厚的“土定”，认为是下品，宝钗却拿来养花中隐士，这或许是她隐逸气质的流露，或许是她面对“富贵如逝水”的自警。嘉庆年间，有一种白菊名为“冷香博士”，不知种花人，是否在对服用冷香丸、博览群书的宝姐姐致敬？

太虚幻境中的“群芳髓”“万艳同杯”“千红一窟”，怡红院中红艳娇美的女儿棠，潇湘馆中的青青翠竹，蘅芜苑中的奇花香草，元春判词中的“ 榴花开处照宫闱”，李纨判词中的“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性格如同带刺玫瑰花的三小姐探春，香菱斗草时拿的“夫妻蕙”，麝月抽花签抽中的荼蘼花，袭人名字的来源“花气袭人知昼暖”，宝钗那集合了春天开的白牡丹、夏天开的白荷、秋天的白芙蓉、冬天的白梅的“冷香丸”，刘姥姥被“ 横三竖四的插了一头”的各色菊花，还有“芙蓉女儿诔”“葬花吟”“海棠社”“菊花诗”“桃花诗”“柳絮词”“红梅诗”等一首首诗词，处处皆有仙葩异草，让红楼世界充满了自然馥郁之气，让大观园呈现出别样的鲜妍绚烂之景，让每个生命绽放出更加绚丽的光芒！

可见，《红楼梦》是一部关于中国传统植物花卉的巅峰之作，植物花卉出现在人物生活的各个方面，衣食住行，诗词歌赋，无处不有植物花卉的身影。而品种繁多的植物花卉在小说中还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不仅仅是一个摆设一个装饰，更能体现一个时代贵族生活的气质、生活态度，还能突显人物独特的性格、暗示人物的命运。

爱花、种花、赏花、摘花、赠花、簪花、食花，在《红楼梦》中都有体现，但有一类，可以让读者直接地体会到贾府、大观园中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审美情趣和生活美学，那就是室内插花，瓶花。

一直觉得古往今来的人们都是贪心的，喜欢山水、喜欢植物花草，在山水间、在户外看不够，于是就都带回庭院里房间里，把自然的生机和意趣融入室内，时时刻刻让山水花草陪伴着自己，而人可以随时随地享受自然之美。山水花草变成了园林中的景致，变成了盆景，变成了绘画，变成了诗词歌赋，完全融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这是人们素来喜爱大自然的体现，是人们保持纯朴美好心灵的向往和执着，看着园林中的山水花草，警醒着自己要有山的敦厚坚定，要有水的灵动清澈，要有植物花草的品行和顺应自然的心态。瓶花，就是一个典型的体现。

传统瓶花技艺，丰富多彩，始于六朝，兴盛于唐宋，明清时代继续发展。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插花于瓶，必令中儌，其枝梗之有画意者，随手插入，自然合意，不则挪移，布置之力，不可少矣”；沈复在《浮生六记》中说：“若以木本花果插瓶，剪裁之法，必先执在手中，横斜以观其势，反侧以取其态。相定之后，剪去杂枝，以疏瘦古怪为佳”。可见，每个人插花的手法不同，讲究不同，审美角度也不同，一瓶插花足以反映出主人的爱好、性格特点，以及他们的心境。

《红楼梦》中的瓶花，已经是贾府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瓶花，讲究器皿、花材、折枝、插贮等细节。用什么花瓶，插什么鲜花，如何做造型，都体现出人们的生活态度、精神状态、审美情趣。

甄士隐一出场就表明他的喜好，“ 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这就是中国典型文人的代表，“花间一壶酒”正是他的写照。他隐于姑苏最繁华的地方，十里街仁清巷，与世俗红尘一墙之隔，幽栖逸事修身养性，一派清雅洒脱的情怀，可谓“诗意的栖居”。甄府的丫鬟娇杏能和贾雨村结缘，就是因为贾雨村造访时，她正在院子里摘花，“ 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下意识多看了贾雨村两眼，让贾雨村视为“ 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最后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娇杏在院子里“撷花”，就是为了在簪花和插花之用，想来甄士隐爱花，房间里瓶花一定不可少。

林黛玉进贾府，通过她的眼睛让读者看到了贾府的布局、陈设，十分细致。在王夫人的起居室内，提到了瓶花：“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痰盒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椅之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王夫人房间里的瓶花，所用花瓶极为讲究珍贵，是汝窑美人觚，价值连城，造型唯美，古朴敦厚，足见贾府的富贵奢华；里面插的是新鲜的时令花卉，可窥贾府生活的精巧别致；房间瓶花的数量不止一个，可以看出王夫人的房间很是开阔的，如书中所说是“三间耳房”。因为房间面积大，摆着数瓶花也不会觉得拥挤迫仄。此外，一向貌似严肃无情的她，房间竟被瓶花装点得花团锦簇，充满生机，显得整个房间的布局适宜，隐显相配，可以看出王夫人大家闺秀的做派和贵族生活的情致，优游从容的生活状态，两鬓斑白但心底依然百花绽放。

通过薛宝钗的丫鬟莺儿的嘴，大家还知道了贾府中鲜花是每日都要给各个院子供应的，“谁管什么，每日谁就把各房里姑娘丫头戴的，必要各色送些折枝的去，还有插瓶的”。从以上几个情节中可知，在古代文人、贵族的日常生活中，瓶花是四季皆有，随花期不同而变化，是常见的也是必备的。

《汉宫春色》中记载了汉孝惠章皇后的日常生活：“汝体貌备四时之气，春宜鼓琴，宜浇花，宜折柳，宜晨起梳妆，宜倚案读书，宜搴帘而出，行步珊珊；夏宜围棋，宜挥团扇，宜披葛纳凉，宜竹下小立，宜凭楼眺望，宜临荷沼，面映水中；秋宜对月，宜折桂，宜赏菊，宜以承露盘盥手，宜七夕望牵牛，宜倚红窗课宫人刺绣；冬宜玩雪，宜折梅，宜围炉，宜焚香静坐，宜剪烛清谈，宜披狐裘、御珠冠锦袍受朝贺”。一年四季适宜做的事情中，总有一款与花草有关。一枝花一棵草一株树，都是一种心情。瓶花，选用的花材也与时令、节气有关，随着四季轮回而变化，这也体现出古人要与岁月同时，与天地同步的向往。

贾宝玉，爱红第一人，素来喜欢花卉，认识很多花草，在大观园修建好试题联额中就大显身手，他房间里的插花更是常新常开，应季而变。“ 因那日见园里桂花，折了两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秋日桂花绽放，满园飘香，贾宝玉就亲自折枝，回来插瓶，用的是“ 一对联珠瓶”。从亲自折枝到亲自插瓶，可见贾宝玉的爱花之心，惜花之情，更知他风雅闲适、“富贵闲人”的生活态度。

薛宝钗和史湘云设计诗社活动的主题，有关秋菊的一些列诗题。菊，本来就是传统文人心目中“ 爱之敬之”的君子，赋予了其更深更高层次的精神和意蕴。薛宝钗史湘云的菊花诗，一共十二首，写了菊花的方方面面， “ 起首是《忆菊》，忆之不得，故访；第二是《访菊》，访之既得，便种；第三是《种菊》，种既盛开，故相对而赏；第四是《对菊》，相对而兴有余，故折来供瓶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亦觉菊无彩色；第六便是《咏菊》，既入词章，不可不供笔墨；第七便是《画菊》，既为菊如是碌碌，究竟不知菊有何妙处，不禁有所问；第八便是《问菊》，菊如解语，使人狂喜不禁；第九便是《簪菊》，如此人事虽尽，犹有菊之可咏者；《菊影》《菊梦》二首续在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残菊》总收前题之盛”。从想象中的菊花到盛开的菊花，再到种菊赏菊供菊，充分体现了人们对菊花的喜爱之情。其中“簪菊”是用菊花当饰品戴在发髻之上，“供菊”就是折枝插瓶，以供赏玩，可见，瓶花已然是一种生活风尚。

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时，贾母设宴款待，带着逛园子，参观了几个小姐的房间。贾探春的秋爽斋阔朗大气，颇有现代气息。贾探春的房间很开阔，家具、摆设都以大、多为主，非常符合主人的喜好和性格特点。与之相配，瓶花的风格也是雍容大气，“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更突出了主人的审美趣味。花瓶是“斗大的汝窑花囊”，器型若香囊，硕大圆润，典雅美观；里面插着“满满”的“水晶球儿”白菊，颜色清雅，花形饱满，数量众多，整体充满了气势和力度，很好地体现出探春高贵大气、爽朗洒脱的性格来。

相比较宝钗房间中的瓶花，便是两种性格、两种人生态度的体现。宝钗的房间，“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可见整个房间内几乎没有装饰，以冷色调为主，简朴至极。唯一的装饰就是瓶花。所用花瓶是一个土定瓶，质地相对粗糙，显示出宝钗“守拙藏愚”的行为准则。“数枝菊花”，数量不多，虽然没有说菊花的颜色，但从整个房间的布置可以推知，一定不是大红大紫的绚丽颜色，很可能也是白菊，彰显出宝钗冷清如冰雪的性格和出世的人生态度。

贾探春、薛宝钗房间里都插放着菊花，纯色的菊花，可见两位小姐都喜欢欣赏菊花的姿态美、精神美，未必采菊东篱，未必悠然洒脱，但却可以衬托出人的精神和态度。贾探春，如傲霜的菊，不为严寒，不惧自己的身份，依然努力绽放；薛宝钗，亦如菊花，清淡雅致，低调顽强，家族的重担兄长不能全权承担，她只能挺身而出。可惜如此美好的女儿们，终是昨日黄花，在风雨之后，只剩绿肥红瘦罢了。

《红楼梦》中最美的瓶花大概要算栊翠庵的那支红梅了。

首先是自然之美。在皑皑白雪、银装素裹中，栊翠庵的红梅开得如胭脂一般绚丽美艳。大家都聚在芦雪庵写诗连句，连王熙凤都参与了进来，可谓热闹至极。最初用来插瓶的梅花，是贾宝玉写诗落地被罚而来。李纨作为社长，以权谋私，“ 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如今罚你去取一枝来”。李纨也是典型的大家闺秀，极懂插花，“ 一面命丫鬟将一个美女耸肩瓶拿来，贮了水准备插梅”，知道梅花配什么花瓶才能尽显其姿态和韵味，而且先装好水等着插放梅花。贾宝玉带回来的梅花形美色艳香浓，“原来这枝梅花只有二尺来高，旁有一横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蕙，各各称赏”。这枝梅花枝干错落有致、疏密有间，朵朵绽放，香气浓郁，在寒冬飘雪的日子里，群芳烹茶煮酒，赏着红梅，何等的暖香，何等的娇艳！连见多识广、最懂享受生活之美的贾母，进入芦雪庵第一眼就看到了折枝红梅，赞赏说“ 好俊梅花”！

其次是分享之美。贾宝玉第一次要去栊翠庵求取一枝红梅，林黛玉极懂为妙玉的性情为人，明确指出“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体现了妙玉如雪中梅花清高、孤芳自赏的性情。贾宝玉带着梅花回到芦雪庵对大家说：“ 你们如今赏罢，也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呢”，可见即使是贾宝玉亲自登门，妙玉也不是很情愿分享，尤其是分享给她眼中心中的庸俗之人，妙玉强烈的分别心不言而喻。但是，当第二次贾宝玉带着薛宝琴一起去栊翠庵赏梅求梅的时候，妙玉却“每人送你们一枝梅花”。她转变了想法，看到有人如此欣赏梅花的美，懂得在白雪茫茫中欣赏这怒放的红梅，有如此兴致和雅趣，妙玉知道这些都是知音人。她顿悟，梅花的美只在栊翠庵的墙内，只有自己可赏，梅花是孤独的，自己是孤独的；一但分享给懂得欣赏的人，梅花不再是自己一人的梅花，一枝梅花里看到整个世界，从孤芳自赏到与众同乐，这不也是一种美吗？

花开花落，自有时序。书中的人，看书的人，都在尘世芳菲中，感受着人世变迁。花谢会再绽放，叶落会再发芽，冬天过去了春天会再来，自然循环往复。相比较，人的童年、青春都是一去不返的，人的一生再美好再让人怀念，却总是一如既往向前，不会停留，不会放慢脚步。植物花卉，毫不吝啬地带给人清雅闲逸的享受，带给人自然的感悟，珍惜当下珍惜生命。

一瓶一花一世界，红楼中的人优游驻足于其间，在季节变换的时光里，透过瓶花绽放着生命的美好，努力改变着生存的窘境。一枝一叶间，感悟着人生，哪怕一期一会。